技術作為生產力,自工業革命以來發揮著巨大的作用,推動著人類社會的進步與發展。科技改變了人類的生產和生活,一方面,科技拓展、延伸了人的精神和肉體邊界,實現了人的發展;另一方面,科技也使人日益歸于對工具的依賴,并越來越明顯地表現出受控于工具的趨向。這種情況在信息技術與數字技術高度發達的今天尤其突出。于是,圍繞技術變革對人、社會、政治、經濟等產生的影響的思考也達到了人類社會迄今為止最豐富的水平。在數字化、智能化、AI、ChatGPT、新質生產力等一派熱烈討論的聲浪之中,數字技術的運用帶來了封建結構的重返、造成了封建權力的重構以及封建支配關系的行使的觀點令人驚詫、也令人深思。
持此觀點的人包括:美國芝加哥大學Kirkland and Ellis杰出法律服務教授埃里克·A.波斯納(Eric A. Posner)和被譽為“經濟學界的神童”的政治經濟學家、普林斯頓大學的E.格倫·韋爾(E. Glen Weyl),這兩人在其2019年出版的《激進市場》一書中指出,今天的技術“不僅剝削了用戶數據的經濟利益,還阻礙了個人發展,因為技術奴隸的任何投資都會被平臺剝削”。《技術封建主義》一書的作者、法國經濟學家塞德里克·迪朗(Cédric Durand)和希臘前財政部長亞尼斯·瓦魯法基斯(Yanis Varoufakis)則闡述了技術封建主義對經濟的影響。英國薩塞克斯大學創新經濟學教授瑪麗安娜·馬祖卡托(Mariana Mazzucato)、紐約州霍巴特和威廉·史密斯學院政治學系教授朱迪·迪恩(Jodi Dean)、《美國展望》雜志創辦人、聯合主編、布蘭迪斯大學教授羅伯特·庫特納(Robert KuttnBBCWMopNxbg0PeQkgUYofQ==er)、享譽世界的歐洲左翼經濟學、社會學家、德國科隆大學社會學教授沃爾夫岡·斯特雷克(Wolfgang Streeck)、密蘇里大學教授邁克爾·哈德森(Michael Hudson)等西方新左派學者甚至將技術封建主義的影響直指政治制度,認為其構成了“社會制度倒退”。
塞德里克·迪朗在《技術封建主義》中明確指出:數字技術和智能算法統治下的資本主義,已經不是一種資本主義,而是一種新型封建主義。
2014年,迪朗出版了《虛擬資本:金融怎樣挪用我們的未來》一書,圍繞資本主義的金融化問題展開論述,他通過對歐元危機背后深層次原因的分析,揭示了金融化與全球化之間的復雜關系。正是緣于對虛擬資本有深刻的理解和認識,若干年后,當他構建《技術封建主義》的研究框架時,分析的切入點選擇了“無形資產”,而非他人常用的新圈地運動的“領地”概念。
因為看到了貨幣像梨樹結梨一樣具有創造價值、提供利息這一屬性,并意識到貨幣的這種增值過程與通過生產過程以及對勞動力的剝削而形成的增值不同,前者具有泡沫性質,迪朗提出了資本主義金融化是“秋天的標志”的觀點。
十年后,隨著全球市值最大公司名錄的變化——從2000年的以石化、零售和金融集團為主的公司到20年之后以數字技術領域的高科技公司為主——迪朗意識到:金融不再是資本主義的唯一問題,金融化資本主義逐漸讓位于另一種經濟秩序,即由數字高科技公司主導的經濟秩序,它以取代了“華盛頓共識”意識形態的“硅谷共識”意識形態為基礎,以成功創業型“精英男士”企業家為象征,建立在計算機代碼、設計、數據庫或程序等可以無限復制而不失其內在品質的非競爭性資產基礎之上,通過這些無形資產實現增值和獲利。
從資本主義的“秋天”到“封建主義的復歸”,迪朗的觀點是連續的。
資本主義金融化與由數字高科技公司主導的經濟秩序內容不同,產生的時間不同,但二者存在極大的共通之處,即增值和獲利的基本形式異曲同工:無須二次投資。金融依靠的是錢生錢;數字高科技依靠的是可以免費復制的開源軟件、協議和應用程序編程接口。本質上此二者都區別于工業資本主義的利潤獲取邏輯——來自于生產經營活動。因為看到了二者之間的這種內在關聯性,迪恩在書中闡述:高科技、金融和全球化正在創造“一種新的社會秩序,這種社會秩序在某些方面更類似于封建結構——而不是混亂的工業資本主義的出現”。
《技術封建主義》立論的起點是新型租金,新型租金的出現緣于無形資產的興起,無形資產的興起與一批成功創業型“精英男士”相聯。為更好地完善立論邏輯,迪朗在全書的第一部分,回顧了從“華盛頓共識”到“硅谷共識”的歷史變化,分析了以喬布斯、比爾·蓋茨、貝索斯、馬斯克、扎克伯格等為代表的“硅谷共識”意識形態的氣質特征,用以揭示其起源、造成的影響及其一本萬利的奧秘。
數字化和通信技術的發展擴大了無形資產的適用范圍,無形資產擁有者多以租金的形式使其實現循環及多次獲利活動。迪朗將無形資產的租金劃分為四種不同的形式。
一是知識產權租金。知識產權的擁有者自己并不使用發明專利去生產產品,而是將專利許可給他人使用并獲取專利費,專利費就是知識產權租金的形式。
二是自然壟斷租金。在規范、范圍及先期投資方面具有先天優勢的企業客觀上占據自然壟斷優勢。這種優勢使其能夠獲取來自于交易對象的利益,進而形成自然壟斷租金,如類似于微軟、蘋果之類的行業巨頭。
三是無形資產的級差地租。首先,無形資產的級差地租緣于無形資產與有形資產之間存在附加價值差。企業在無形資產密集領域開展的業務越多,企業的潛在利潤就越高。微笑曲線概念可以用以解釋。其次,同為無形資產,也存在高低價值之分。如知名品牌、大平臺、大企業相較于次級同類,具有更高的話語權和租金價格。
四是動態創新租金。今天的創新已經不再單純依賴于某些天才的聰明才智,也不依賴于神奇人物的靈光乍現,而是依賴于廣大的數據庫。這些數據產品是下一代產業創新不可或缺的利器。在數字時代和智能時代,一方面,任何創新和開發都離不開廣泛的數據產品,另一方面,這些數據產品都不是免費的,需要繳納一定的租金后才能使用,也就是說,未來的科技創新在一定程度上依賴于這些動態創新租金。
總之,在迪朗看來,通過租金而非利潤(亞當·斯密和馬克思所理解的企業利潤)實現財富增值表明工業資本主義正在消亡。隨著租金在控制國家和數字領地的新技術領主帳戶中的積累,新技術領主的壟斷地位日益強大,于是,在經濟生活中起主導作用的不再是資本主義的生產,而是數字化平臺和壟斷造成的租金模式,這就是新封建主義。
迪朗在書中列舉了眾多平臺企業(谷歌、微軟、蘋果、亞馬遜、英偉達、特斯拉、Facebook)的實際案例,用以說明技術封建主義的封建性特征及具體表現,如新技術領主的統治性、算法監控邏輯、個體行為鎖定與自由喪失等。這些內容揭示了技術巨頭如何利用其市場地位和數據優勢,形成一種類似封建領主與農奴之間的關系,同時探討了其對社會公正、民主和個人自由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除此之外,迪朗的核心觀點是:這種新經濟秩序在底層邏輯上具有反動性——生產的競爭性和利潤成為地租或租金的附庸。大型數字平臺依靠網絡效應鞏固壟斷慣性,平臺所有者制定服務和開發規則如同設定市場交易規則,最終使其不僅僅成為數據的所有者,也成為未來社會新興基礎設施的所有者,于是,生產性投資讓位于保護和擴大數字地租控制權的投資,迪朗認為這是新興生產方式最主要的反動性。
當競爭——分配生活必須品的無形之手被數字化之手所取代,數字化之手就產生了反競爭行為,現實中的具體表現為:共謀、價格歧視、市場壟斷。造成的社會影響體現為:社會向上流動性下降、小公司創建率下降、市場和權力集中度增加以及財富不平等加劇。
作為全書的核心觀點,上述內容有許多振聾發聵之處。從這一意義上講,該書是對現代社會的一次深刻反思,引人關注,令人警醒。但同時,作者的部分觀點,也還存在進一步思辨的空間。首先,關于“封建主義”一詞的運用。不否認作者關于數字技術重塑了權力結構、經濟關系以及社會動態的闡述,但直接將這種重塑定義為“封建主義”是否準確、恰當?是否有夸大其詞之嫌?必須承認,現實中的數字巨頭確實存在運用各種手段鞏固自身實力、利用專利組合鎖定用戶并阻撓競爭的情況,甚至有收購挑戰者初創公司來阻撓競爭的情況,但據此即將其劃入封建而非資本主義之列,論據是否充分?其次,書中作為“封建主義”立論基礎之一的租金概念,也需要辨析。事實上,科技新貴是通過投資獲得了無形資產,再用無形資產收取租金。特殊之處只是他們擁有更大的壟斷權力,將之前的傳統資產階級變成了自己的附庸,但本質上終究沒有擺脫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第三,以亞馬遜為例, 2020 年的研發投入為427 億美元,全球雇員100 多萬人,高于美國整個住宅建筑業的雇傭人數。再以谷歌、亞馬遜和臉書的資產負債表為例,它們擁有的無形資產比其他大公司要少——事實上,今天它們擁有的無形資產比10-15年前要少得多。 這些數據說明,傾心“掠奪”、不念“投資”、靠無形資產獲利與增值等,并非平臺巨頭的基本現實。
總之,《技術封建主義》試圖揭開理解數字化時代迷局的探索和努力極富意義。書中匯總、列舉的各類數字巨頭對現實社會已然造成的種種具倒退性質的影響,無論如何都應引起高度的重視,政府及社會各方面都有責任提出相應的治理對策,以促進新興技術揚長避短。因此,該作品不僅是一本啟發思考之書,也是一份政策建議之作。
(作者為中國科學院大學教授)

隨著租金在控制國家和數字領地的新技術領主帳戶中的積累,新技術領主的壟斷地位日益強大,于是,在經濟生活中起主導作用的不再是資本主義的生產,而是數字化平臺和壟斷造成的租金模式,這就是新封建主義。
大型數字平臺依靠網絡效應鞏固壟斷慣性,平臺所有者制定服務和開發規則如同設定市場交易規則,最終使其不僅僅成為數據的所有者,也成為未來社會新興基礎設施的所有者,于是,生產性投資讓位于保護和擴大數字地租控制權的投資,迪朗認為這是新興生產方式最主要的反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