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當前,我國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處于高發期,海洋資源可持續發展面臨巨大威脅。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作為典型的法定刑輕罪,治罪與治理面臨入罪和出罪標準不夠明確、刑罰體系不夠清晰、治理手段不夠多元等問題。應以輕罪治理理念為牽引,設定科學嚴謹的入罪標準,有效建立出罪路徑,完善刑罰種類和措施,健全社會治理機制,為構建完善輕罪治理體系提供思路和參考。
關鍵詞:輕罪治理 非法捕撈 治罪與治理 恢復性刑罰 附條件不起訴
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推進多層次多領域依法治理,提升社會治理法治化水平”。《2023-2027年檢察改革工作規劃》提出,“促進構建治罪與治理并重的輕罪治理體系”。司法機關主動適應犯罪治理新形勢,以犯罪分層理論為基礎對犯罪分層治理是當前構建完善輕罪治理體系的有益嘗試。非法捕撈水產品罪作為資源環境領域發案率較高的輕罪,在入罪、出罪標準和刑罰措施適用上具有典型性,可作為研究樣本,為構建完善輕罪治理體系提供參考和借鑒。
一、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的輕罪屬性及發案態勢
按照“法定刑+宣告刑”界分標準,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系典型輕罪,且其在破壞環境資源犯罪中發案率較高,應建立非法捕撈違法與犯罪梯次治理模式,增進社會和諧穩定因素。
(一)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的輕罪屬性
大陸法系和普通法法系國家普遍具有輕罪和重罪區分傳統。雖然我國刑法目前并不存在輕罪概念的法定標準,但學術界定和實務區分均認同以3年有期徒刑作為輕罪重罪界分點。[1]在具體標準上,又存在兩個標準。一為法律標準(法定標準),以法定刑,包括最高刑或者最低刑,以及刑度內的分檔最高刑或者最低刑為標準;二為司法標準(裁定標準),以量刑建議(建議刑)和司法裁判(判定刑)為標準。[2]我國《刑法》第340條規定:“違反保護水產資源法規,在禁漁區、禁漁期或者使用禁用的工具、方法捕撈水產品,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罰金。”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是典型法定刑輕罪。
(二)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的發案態勢
近年來破壞環境資源犯罪涉案罪名主要集中于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濫伐林木罪、非法占用農用地罪、污染環境罪、非法狩獵罪、非法采礦罪六個罪名,其中,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案件發案數位列第一。尤其在農村農業部“長江流域十年禁漁令”通告下達后,農業農村部及各地漁政機關聯合海警、公安等相關部門相繼開展“中國漁政亮劍2020”“藍天白云保衛戰”“打非斷鏈”等專項清查行動,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呈現急劇上升趨勢。大量對“禁漁期”“禁漁區”“禁漁令”不甚熟悉的人,在未能意識到行為可能構成犯罪的情況下,被追究刑事責任。之后數年,隨著輕罪治理理念的普及,立法入罪與司法出罪成為輕罪治理的主流趨勢。特別是2022年4月9日“兩高”《關于辦理破壞野生動物資源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2022年司法解釋》)實施,為辦理破壞水生生物資源危害明顯較輕的非法捕撈案件提供指引?!?022年司法解釋》實施后,雖然非法捕撈水產品的入罪數量明顯下降,但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在治罪與治理上仍面臨諸多問題。
二、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治罪與治理存在的問題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要推動綠色發展,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站在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高度謀劃發展。近年來,刑事司法關注水產品環境資源價值的同時,亦從輕罪治理視角展現了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治理的新思維,但實踐中仍存在一些亟待解決的問題。
(一)入罪標準不夠明確
1.刑事違法性判斷依據不明確。刑事違法性的判斷是非法捕撈水產品罪認定的核心命題,以罪刑法定原則為準繩,以構成要件為基準。[3]由于非法捕撈水產品罪是行政犯,刑事立法技術采用空白罪狀形式規定入罪條件,故此,在行刑交叉案件辦理中對刑事違法性的判斷易出現法律爭議,即哪些非法捕撈行為被刑事法秩序評價為禁止是司法認定中的難點。
2.侵害行為要素標準不明確。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的行為要素內容為,“在禁漁區、禁漁期或者使用禁用的工具、方法捕撈水產品”。在法律規定中,禁用工具和方法采用舉例方式羅列,但是對于實踐中出現列舉目錄以外工具和方法時如何認定的問題,易產生分歧。
3.罪量評價要素認定難。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的罪量要素需達到“情節嚴重”?!?022年司法解釋》規定,符合“兩禁”標準的非法捕撈水產品案件,根據漁獲物數量、價值和捕撈方法、工具等情節,認定是否“情節嚴重”。但司法實踐中,數量和價值認定上存在取證困難和市場標準不統一等問題。
(二)出罪標準不夠明晰
1.犯罪情節輕微和顯著輕微界限不易把握?!?022年司法解釋》規定,“根據漁獲物的數量、價值和捕撈方法、工具等,認為對水生生物資源危害明顯較輕的,綜合考慮行為人自愿接受行政處罰、積極修復生態環境等情節”,可以認定為犯罪情節輕微。自此,犯罪情節輕微在司法認知上有所遵循和參考,但對犯罪情節顯著輕微則未作細化規定,二者在量化上存在難點,易出現執法司法標準不統一情況。
2.出罪方式的規定過于籠統。按照法律及司法解釋規定,對于犯罪情節輕微的,以“不起訴或免予刑事處罰”出罪;對于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不作為犯罪處理。在對“犯罪情節輕微”或“犯罪情節顯著輕微”的判斷上沒有明確的區分標準,刑法條文僅具有抽象性指導意義[4],司法人員自由裁量的前提依據并不透明。
3.程序出罪機制不足。在輕罪治理理念牽引下,雖然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的不捕率與不訴率有了正向改變,但現有不起訴的審前分流功能較弱,酌定不起訴適用空間受限,檢察機關后續跟進監督措施不足,程序出罪機制無法滿足輕罪治理實踐需要。
(三)刑罰體系不夠完善
1.資格刑缺失且財產刑應對不足。澳大利亞對非法捕撈犯罪設置資格刑,但我國非法捕撈犯罪刑罰中,尚無資格刑及從業禁止的規定,易使犯罪人因犯罪成本低而在利益驅動下再次從事非法捕撈犯罪。罰金是《刑法》第340條明文規定的刑罰之一,也是我國應對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最常用的刑事處罰措施,對于抑制貪利型犯罪較為有效。但是現有罰金刑為單獨適用,對輕罪治罪與治理的效用有限。
2.輕罪附隨后果未體現差異性。對于偶爾從事非法捕撈犯罪,涉及的水產品數量和價值剛達到立案標準,且認罪認罰的案件,司法實踐中一般從寬處理的幅度較大。但與重罪一樣,輕罪犯罪人亦應承擔前科劣跡的犯罪附隨后果。犯罪標簽化一定程度上影響輕罪犯罪人悔過自新。
3.環境修復賠償標準缺失。雖然部分司法案例已將漁業修復賠償列為認罪認罰考察方式,但賠償修復費用或者勞役代償、增殖放流等缺乏依據和標準,作為量刑建議參考的合理性不足。
(四)治理手段不夠多元
1.源頭治理不足。對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的上下游犯罪未能同步納入到系統治理規劃,導致違法犯罪的根源性問題未能及時予以解決,滋生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的土壤仍然存在。
2.協同聯動不足。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治理需要全社會形成合力,需要政府各部門建立起以漁業部門為主體,司法機關、市場監管、交通運輸相互協作的治理體系。但是目前,在對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的治理上,仍然以基于自身職能的治理為主,缺少部門聯動和地區聯動,以致于較難取得治理實效。
3.宣傳教育不足。非法捕撈水產品的犯罪群體以漁民居多,文化程度普遍較低,對禁漁的意義無法從生態文明的視角正確理解。目前,責任部門采取犯罪群體易于接受的形式進行普法宣傳力度不夠,失業漁民的就業安置工作也未能及時推動。
三、完善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治罪與治理的路徑
檢察機關應認真貫徹落實“法治建設既要抓末端、治已病,更要抓前端、治未病”要求,堅持運用新時代“楓橋經驗”,立足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的特點,強調治罪與治理并重。
(一)建立科學嚴謹的入罪標準
1.對雙重違法性的認定。行政法規和刑事法律在水產品保護的規范目的和功能上存在差別。刑事司法實踐中應克服對行政違法性的僵化性依賴,嚴格把握沒有社會危害性或者社會危害性不屬于刑法打擊范圍的行為就不是犯罪的認定標準。如按照存疑有利于犯罪嫌疑人的原則,間接損害應在合理區間計算,捕撈時即為死體的應與活體嚴格區分,對法益侵害后果實質性審查,劃清行政違法和刑事犯罪的邊界。
2.對行為要素的認定。對于“禁用漁具和禁用方法”的審查,應注重把握其具體工具和方法對漁業資源的危害嚴重程度。如農業農村部發布的《長江流域重點水域禁用漁具名錄》里,規定了36種禁用捕撈工具,其禁用的底層邏輯在于,工具具有強輻射性、全方位性、無選擇性和代際傳遞性。因此,在衡量新型漁具與方法是否被禁用時,應主要考察其是否具備與法律列明的禁止規定等量的現實危害或危險因素,避免對“禁用”作擴張解釋。
3.對犯罪數額的認定。在指標維度上,犯罪數額可分為漁獲物數量和漁獲物價值,二者呈選擇性關系。在禁止銷售野生漁類無市場價格標準時,不應籠統以同種養殖漁類價格類推,應及時申請專業人士提供鑒定意見。此外,司法實踐中應注重對普通水產品和重要經濟價值水生動物苗種等水產品的界分,對無差別捕撈水產品的犯罪數額進行分類認定。
(二)有效暢通出罪路徑
1.建立犯罪情節輕微或顯著輕微的量化評價體系。司法實踐中除應基于法益侵害性和預防必要性,注意采用案內情節和案外情節,以及行為人對非法捕撈“時、空、效”的具體認識因素和意志因素,綜合評價確認犯罪情節輕微或顯著輕微。同時,應建立在情節認定上負向評價加分,正向評價減分的量化體系。如曾因非法捕撈受到行政處罰或刑事處分可作為負向條件加分,積極配合減輕危害后果且生態修復效果明顯可作為正向條件減分。如果情節認定分值超過基準線,則不應認定為犯罪情節輕微或顯著輕微。
2.以社會危害程度準確選擇出罪方式。目前,《2022年司法解釋》對非法捕撈水產品罪的出罪方式規定為“不作為犯罪處理”“免予刑事處罰”“不起訴”,在對非法捕撈水產品罪出罪方式的選擇上,除對犯罪構成要件的形式判斷外,還應將實質刑法觀所主張的實質出罪論引入刑事訴訟領域,重點評估社會危害程度,通過實質判斷實現實質出罪。[5]如在對證明非法捕撈行為造成漁業資源減少或者水域生態環境破壞的證據進行審查時,重點應審查漁獲物是否為活體,是否為具有重要經濟價值的水生動物苗種、懷卵親體,漁獲物的稱重證據等。
3.探索附條件不起訴。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中,犯罪情節輕微,但具備特殊預防必要的司法案例較多,建議在非法捕撈水產品罪這一典型輕罪中試行附條件不起訴制度,將未成年人犯罪治罪的有益經驗拓展到成年人輕罪治理體系。在附加條件的設定上可將生態修復條件和限制性從業條件列入其中,實行漁業部門和檢察機關的協同監督考察機制。
(三)健全刑事責任體系
1.增設資格刑和從業禁止規定并量化罰金財產刑?!缎谭ā纺壳霸谫Y格刑上的明文規定只有“剝奪政治權利”一種,《刑法修正案(九)》增設了關于禁止從事相關職業3-5年的規定,被認為是類似資格刑的條款。為更好體現法律對非法捕撈水產品行為的打擊立場,應增加資格刑和從業禁止的刑罰種類,有效阻斷牟利的通道。在財產刑設置上,為統一司法尺度,建議將單處罰金修改為可以并處罰金,同時,參考犯罪行為地水產品的市場價值倍數,明確非法捕撈水產品罪以地域為區分的罰金數額量化標準。
2.探索犯罪記錄封存機制。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系典型輕罪,建議在該罪犯罪附隨性后果的機制探索中,嘗試構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根據刑罰種類或刑期,設置考驗期梯度,將在一定期限內沒有犯新罪、沒有發現漏罪并確有悔改表現,作為封存的前提,以點帶面探索建立我國輕罪犯罪記錄封存機制。
3.適用恢復性刑罰。借鑒《法國環境刑法》經驗,將恢復性措施增設為刑罰種類,如責令補救、限期治理、繳納生態環境恢復補償金、勞務代償、委托第三方修復等方式,修復其犯罪行為給漁業資源及生態環境造成的損害,一定程度上緩解水域生物多樣性受到的侵害,同時避免一些輕微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遭受自由刑的規制,體現積極預防的刑罰觀。
(四)完善訴源治理機制
1.同步審查上下游犯罪和共同犯罪。注重審查漁獲物的去向及贓款的下落;審查是否有行為人明知他人從事非法捕撈活動,且長期為他人提供運輸工具、交易場所和便利設施;審查是否有行為人事前參與共謀,是否有關于實施運輸和銷售的內部分工等。
2.完善行刑雙向銜接機制。推動行政機關發揮初查優勢,參照安全事故調查報告制度,對是否應負刑事責任進行評估,探索建立非法捕撈水產品違法案件刑事責任調查評估機制,提升行政機關責任意識和執法水平,行政機關出具的調查評估報告可作為認定刑事犯罪的參考。同時,檢察機關應強化“府檢聯動”,不起訴決定作出后提出的行政處罰檢察意見同時抄送行政機關主管部門,邀請人大代表同步監督,共同督促行政機關依法履職,促進依法行政。
3.完善案例引導宣傳機制。加強典型案例的宣傳、解讀,將相關立法精神、價值評判、秩序規則等予以直觀展示。主動聯合法院在犯罪高發地區、漁民密集居住區集中公開審理非法捕撈水產品犯罪案件,現場展示涉案禁用漁具,零距離釋法說理、答疑解惑,促進令行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