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與反抗

【摘要】希斯克利夫的形象有無限的解讀方式，在個體心理學的觀點下也呈現出不一樣的特點，他的權力欲、生活方式和自卑感環環緊扣相互關聯形成他個體的整體，而這些注定了他的絕望以及他會做出的反抗，也注定了他會是一個生活的失敗者。但從希斯克利夫自己的角度來看，世人眼里的他是什么樣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到達了自己的天堂。

【關鍵詞】權力欲；個體心理；生活方式；自卑感

【中圖分類號】I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2-001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2.005

《呼嘯山莊》中的希斯克利夫是一個極復雜的人物形象，他像魔鬼，可是他的愛又以深沉著稱，說他太過殘忍，可他曾經的經歷也讓人充滿同情與理解。本文就將借用奧地利心理學家阿德勒創立的個體心理學派觀點從普遍深入到個例的方式來分析希斯克利夫的形象。

個體心理學強調個體的整體性，注重了解一個人人生背后的整體原因，而不單單注視在人的某一種行為或者某一階段上。《呼嘯山莊》中陰冷神秘的哥特式色彩，除了展現在荒原等環境上，很大一部分體現在希斯克利夫這個人物形象身上，無論是他的性格特點還是他的所作所為，當然也包括他復仇的殘忍手段。

用個體心理學的觀點分析，會發現希斯克利夫的所有表現都有著內在的原因和動機，當然，這種內在原因包含了環境對希斯克利夫的影響，以及希斯克利夫本身的選擇。由此，人們也許能夠更加多角度地了解希斯克利夫這個人，也能夠對他的行為動機以及對整個故事有更深的了解。

一、權力欲與爭取目標

與弗洛伊德將人行為的最根本觸發歸結為性欲不同，阿德勒的個體心理學圍繞著“權力欲”的中心思想展開，在希斯克利夫的身上，可以很容易發現權力欲對他的支配。

深愛凱瑟琳的希斯克利夫將自己人生的目標設定為凱瑟琳，凱瑟琳就是他的天堂，正如他所說：“失去了她，活著也在地獄里。” ①從此可以知曉，希斯克利夫的權力欲，即他爭取目標并且為之做出努力的觸發點和出發點都是凱瑟琳，這些努力包括了他后來處心積慮進行的復仇計劃。

復仇并非目標本身，而是他為爭取目標做出的努力，即權力欲的一種展現。但是在希斯克利夫那里，他也曾經將復仇誤認為是自己后來的人生目標，從結局處他對自己行為的一番評價中可以窺見一斑。

希斯克利夫在最終的死亡之前，說自己所做的一切最后得到了一個糟糕的結局，他把自己訓練成英雄一樣有力量的人物，要復仇、要毀掉呼嘯山莊和畫眉田莊的兩個家族（當然，他確實做到了大半），“可是等到一切安排妥帖”，一切都在他的股掌之中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連掀掉一片瓦片的意志都沒有了” ②。

由此可見，他清晰地設立了自己的目標，即復仇，可是這復仇的目標之后還是隱藏著凱瑟琳，是他對凱瑟琳的愛情。失去凱瑟琳的希斯克利夫是絕望的，第一次是在凱瑟琳要嫁給埃德加時，第二次是凱瑟琳死去時，由于絕望，希斯克利夫做出的反抗，是從前的出走，后來的復仇，以及最后的放棄復仇和背叛上帝。

“歸根究底，具有目標就是希望像上帝一樣偉大。” ③希望成為生命與死亡的主宰的希斯克利夫，如同個體心理學的觀點所言，生命朝著無用的方向在發展，因為他的一切權力欲都是遠離社會興趣的。希斯克利夫的愛，以及他因愛做出的一切都是他權力欲體現得最淋漓盡致的地方。

關于這種所謂的“無用”以及遠離的表現方式和形成原因，本文會有更深入的探討。

二、生活方式的形成

在個體心理學中，“生活方式”是“一個整體”，“因為它是從早期生命的困難和爭取目標中成長出來的” ④。其實可以說，一個人在爭取目標的過程中逐漸形成自己完整的生活方式，同時，這種生活方式也體現在了他爭取目標的過程中。

希斯克利夫在童年生活中為了達到自己的訴求，已經顯示出了自己生活方式的雛形。最典型的例子是恩肖先生還在世時，希斯克利夫硬要用自己跛腳了的馬與亨德力交換好馬的事件。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希斯克利夫采取的手段無疑是殘忍且直擊要害的，這種殘忍不針對“仇人”亨德力，也體現在他對待自己的方式上。為了達到目的，他可以無視對亨德力心靈的傷害，也可以無視亨德力反之對己的身體傷害。

從童年時期的生活中，已經能夠窺見希斯克利夫有可能長成一個怎樣的人，這即是個體心理學所謂的“原型”，即一個人“生活方式”的雛形。可以說他在以后的生活中會為了自己的目標不擇手段，甚至可能會變成魔鬼一樣的人物，無論是對他人，還是對自己。這一點也可以從他后來的復仇手段當中得到驗證。

沒有人知道他消失又回來的中間經歷了什么而變成那樣“成功”的人，但可以推測到這個過程中他的頑強以及隱忍。而在歸來之后為復仇所行的事中，便驗證了他的生活方式，即上述所論這種生活方式的“雛形”。

希斯克利夫在爭取目標過程中完善起來的生活方式的特點，還可從他對伊莎貝拉的態度中看出，以下是他在求娶伊莎貝拉時面對凱瑟琳的勸阻所說的話：

“為了讓你高興，我心甘情愿地任憑你把我折磨到死，只是也得允許我用同樣的方式為自己找點樂趣……” ⑤

凱瑟琳是希斯克利夫的天堂，是他的生命目標，他心甘情愿為了自己的目標接受任何折磨，可是他排遣自己痛苦的方式是折磨其他不相干的人，甚至是深愛自己的人。于他來說，在他目標之外的人，都是無足輕重且不值得被當作有自尊的人來對待的，于是他肆意對周圍的人，也對伊莎貝拉展示著他的殘忍。

“我沒有憐憫！沒有憐憫！蟲子越是扭動，我越想擠出它的內臟！這是一種精神上的出牙現象，越感到痛，我就越要使勁磨。” ⑥

這樣一段話也能體現出希斯克利夫鮮明的性格特點，“出牙現象”的表述極其形象，充分地扯動著讀者的神經。希斯克利夫的殘忍，不僅僅讓人懼怕，有時也讓人感同身受讓人同情。

要知道生活方式雖然會受到環境的影響，歸根結底是自己的選擇，在同樣環境下長大的人也許會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這都體現出了每個個體的復雜性和獨特性，而每個個體的生活方式都是朝向個人目標的。為了自己的天堂，希斯克利夫的生活方式走向了自我的極端。

關于希斯克利夫的生活方式，這是他自主的選擇，但也滲透著環境的因素和社會的投射，接下來就來探討一下他在爭取目標的過程中逐漸完整的生活方式背后的成因。

三、自卑感

自卑感是個體心理學中最重要的理論之一，個體心理學家們認為“自卑情結”是很多心理問題的根源，同時也是人們做事情時候的動力，而對目標的求取很大程度上也是自卑感使然。

雖然希斯克利夫身份特殊，無父無母且皮膚黝黑性格怪異，他身上好像很難看見什么有關自卑的東西，他倔強又有能力，甚至在長成歸來之后還體現出了比常人更加夸張的優越感，可是這一切行為體現出來的對外界的藐視以及優越與權力欲，都更加印證了希斯克利夫身上有著強烈的自卑感。

“假如一個兒童不曾學會與人合作的方式，他必然會走向悲觀之途，并發展出牢固的自卑情結。” ⑦

個體心理學上關于自卑感產生的原因分析中有這樣一條，剛好可以看出希斯克利夫從小就難以與周圍的人建立良好的關系，甚至連和凱瑟琳之間也并未找到好的方式去合作。希斯克利夫與凱瑟琳的愛情模式正如凱瑟琳所說，都是把對方當作自己，也如希斯克利夫自己所言：“凱瑟琳，你也知道，我忘了你也就忘了我自己！”可以看出，他和凱瑟琳都深愛對方，愛對方如愛自己，甚至超過自己，可是他們之間的愛情并不表示兩個人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反之，他們還常常折磨著對方。

于是他會說“愿她醒來時痛苦萬分” ⑧以及“當你已經得到安息的時候，我卻在地獄般的痛苦中受著煎熬，這還不夠使你那狠毒的自私心滿足嗎” ⑨，而她會說“為什么你就不該受苦？而我得受苦呢” ⑩。

這些都表明，在希斯克利夫的人生當中，即使與凱瑟琳有著那么深刻而心靈相通的愛情，他仍舊是孤獨的，他一直在孤軍奮戰，因為他從未學會過與人合作，在他的心中藏著也許連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卑感。

自卑感的來源除此之外還源于被忽視，在成長過程中被外界所排斥，甚至被恨以及不被期望等，這些也能夠在希斯克利夫的成長經歷中看得到。雖然恩肖先生和凱瑟琳都愛他，內莉也同情他，可是恩肖先生去世過早，而凱瑟琳和他又不能良好合作，就更不用說內莉了。而外界，不管是呼嘯山莊還是畫眉田莊的人在他出走之前的成長時期對他都是一種排斥痛恨或者懷疑厭惡的狀態，不管是約瑟夫還是亨德力，抑或者是埃德加還是伊莎貝拉，面對他時都不抱任何美好的情緒和期望。

“個人期望的目標不只包括了對其他人的關心，也包括了對所有人類的關心；它是對社會有益的目標，也必與將來的理想社會相一致。上帝是這些理想的支配者。” ?

一個正常發展的人的目標有著這樣的特點，而上述的經歷產生的自卑感導致希斯克利夫對社會產生不了興趣，于是他的目標也就完全與社會不相干，而他要做的就是自己的上帝，甚至是別人的上帝。

由此可以猜測，希斯克利夫從小就顯現出來的可怕的倔強，以及后來表現出來的優越感，都是他對自己自卑感的一種補償，這種補償常常以與自卑相反的模樣讓人更加努力地成長并且擴張，最后追求到自我的而非與社會相關的目標。可惜的是，“罪犯以為自己凌越了別人，而其實他所做的都是無用的事。” ?

自卑的人是沒有勇氣的，其實也可以將希斯克利夫歸結到沒有勇氣的那一類人里頭，可他的特殊性在于，因為沒有勇氣去面對現實，沒有勇氣采用正常的方式形成正常目標或者追求到自己的目標，于是發展出一種變態的勇氣，采用在文章中說到的復仇的方式來爭取目標。

“孩子的第一個創造性的舉動就是適應他的最初的周圍環境，他的自卑感在他使用他的能力時也要他這樣做。” ?

暫且不論希斯克利夫成長面對的環境是怎樣懷著惡意的，也不論其他個體在面對同樣情況時會發展出怎樣的人格來，要看到的是，已經產生的不幸在于，希斯克利夫適應環境的時候采取了一種進攻性極強可是卻無比消極的模式，于是最終形成了極端的生活方式。

四、失敗者

從文章的分析當中可以看出，雖然希斯克利夫的復仇計劃看上去是成功的，但還是可以說他是生活里的失敗者，即上述提到過的“無用”，這種失敗指的并非是文章中提到的他對自己復仇計劃的中止。

個體心理學不僅可以預言什么會發生，“也可以預言什么事情不會發生” ?。在希斯克利夫的一生當中，從他權力欲的表現，他的自卑感以及他的生活方式這些環環緊扣的特點中，可以預言到那些絕對不會發生的事情。

希斯克利夫的決絕與極端，他的無法與人合作，都決定了他在失去凱瑟琳之后的反抗會是驚世駭俗的，也決定了他與凱瑟琳的愛情是沒有辦法被成全的，除了書中結局的方式，即遠離上帝的死亡，靈魂的相守。

雖然一切都是必然且在小說中都已是定局，然而還是可以假設，假設希斯克利夫沒有出走，假設埃德加不會出現，即使假設成立，希斯克利夫仍舊沒有辦法與凱瑟琳在活著的時候相守，因為他們的相愛是相互折磨。伊莎貝拉說：“凱瑟琳實在太好惡不分了，對他了解得這么透徹，還那么一往情深地愛他。”凱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的愛情毋庸置疑，可是，她也還說：“說到底，被他愛還不如被他恨哩。” ?

希斯克利夫的愛并非誰都能承擔的，而由過重的愛引起的絕望也并非他自己能夠承擔的，于是他要找到一條彎曲的道路去解決這種難以承受，復仇計劃就是最好的證明。而這一切都可以從他的生活方式中得出大致的結論。

“人們大部分是他自己命運的主人。” ?

希斯克利夫同樣是自己命運的主人，因為難以超越的自卑感，希斯克利夫在自愿與被迫中選擇的生活方式注定了他是一個與社會無關的失敗者，注定了他的目標即他的愛，是沉重的，是極致的，是除死亡以外難以實現的。

如同“天堂是凱瑟琳的流放地”，沒有希斯克利夫的地方是她的地獄，最終與凱瑟琳合葬的希斯克利夫也在遠離上帝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天堂，正像他曾經對內莉說的那樣：“我就要到達我的天堂了，別人的天堂對我毫無價值，我根本不想進！” ?

雖然用個體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希斯克利夫時認為他是失敗的，可就希斯克利夫自己看來，他才是最后的成功者，別人的天堂對他來說不是天堂，別人的地獄對他來說也不是地獄，就像洛克伍德先生所說：“他們倆在一起，就連撒旦和他的全部人馬，也敢于面對” ?，天堂地獄究竟在何處對他來說有什么關系呢，最重要的是只要他們在一起，就是最好的天堂。

在此，用個體心理學的理論將希斯克利夫的形象做出一個簡單分析，試圖從他的人生軌跡中找出他行為的原因，而由此可以得出結論，對社會來說，他是失敗的，可對他個人來說，最后他也是成功的。

每個經典人物形象都可以有無限的解讀方式，上述的解讀只是眾多思路中的一種，不管是希斯克利夫還是其他人身上，都還有許多值得人們去仔細研究并且不斷思考的東西。

注釋：

①②⑤⑥⑧⑨⑩???（英）艾米莉·勃朗特著，宋兆霖譯：《呼嘯山莊》，上海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138-139頁，第298頁，第104頁，第141頁，第155頁，第147頁，第147頁，第159頁，第309頁，第312頁。

③④?????（奧）阿德勒著，葉頌姿、劉樂群譯：《心理與生活》，上海7833b4902f104b40edde9e9b6e05a350三聯書店2010年版，第30頁，第61頁，第19頁，第12頁，第205頁，第28頁，第17頁。

⑦（奧）A ·阿德勒著，徐家寧、徐家康譯：《超越自卑》，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7頁。

參考文獻：

[1]（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嘯山莊[M].宋兆霖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7.

[2]（奧）阿德勒.心理與生活[M].葉頌姿，劉樂群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0.

[3]（奧）A·阿德勒.超越自卑[M].徐家寧，徐家康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

[4]（奧）阿德勒.自卑與超越[M].李章勇譯.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5.

[5]蒲若茜.《呼嘯山莊》與哥特傳統[J].外國文學評論，2002，（01）：48-54.

作者簡介：

錢雨梅，女，漢族，四川雅安人，四川財經職業學院專任教師，研究方向：跨學科文學理解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