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含飛動之勢 營造動感之境

辛棄疾被清代詞學家陳廷焯稱為“才大如海，只信手揮灑，電掣風馳，飛沙走石，真詞壇第一開辟手”[1]。辛棄疾之詞有飛動的氣韻，前人對此早有論及。陳廷焯評辛棄疾詞曰：“詞意殊怨，然姿態飛動，極沉郁頓挫之致。”[2]這句評論直接點出了辛詞的飛動之姿以及由此造成的藝術效果。《賭棋山莊詞話》云：“稼軒是極有性情人。學稼軒者，胸中須先具一段真氣、奇氣，否則雖紙上奔騰，其中俄空焉，亦蕭蕭索索如牖下風耳。”[3]“辛棄疾筆下的景物和場面也多飛動壯觀。”[4]肯定辛棄疾詞流動的真氣奔騰與飛動之姿。辛棄疾的《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是初中語文教科書中的經典篇目。此詞極具飛動之象，飛動的意象、流暢的畫面、流轉行進的時間意境以及跳躍跌宕的結構意脈，具有飛動之勢，呈現出飛動之美。

一、飛動奔騰的意象

詩歌要具飛動之美，其意象應具有神采飛動的特點，形成飛動的藝術效果。《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選擇飛動奔騰、令人振奮、奇偉不凡的詩歌意象來達到飛動的效果。

上闋開篇“醉里挑燈看劍”之“劍”意象，它的特征是剛柔相濟、飄灑輕快。不少文人墨客鐘愛劍，他們通過劍修長光潔的儒雅氣質與剛毅冷峻的外表來抒發內心情感、表達理想志向。所謂“劍似飛鳳”，它輕靈瀟灑、動感飄逸，演練起來像一只絢麗的飛鳳。李賀詩言“角聲滿天秋色里”，肅殺時節聽到嗚嗚角聲，哀厲高亢，令人振奮，可見“角”之意象的悲壯性。“八百里”從典故的角度看，將名貴之物分給將士們，豪氣十足。從“方圓八百里”來說，“把烤熟的肉分給方圓八百里的部下”，使讀者不由自主地想象無邊的軍營里士兵喝酒吃肉的奔放畫面，這是何等的夸張與豪邁。“塞外聲”并不特指某種音樂，它是在戰場上演奏的一切軍歌的總稱。“塞外”兩字，讓人感受到塞外氣勢磅礴、開闊雄渾的意境，想象到廣袤無邊的疆場和浩瀚無垠的沙漠。

下闋“馬作的盧飛快”之“的盧”是一種烈性快馬，快馬奔騰，飛躍平原。“弓如霹靂弦驚”中的弓箭是軍事類詩歌的常見意象，相較于長矛鐵盾而言，弓箭顯然更具飛動性。說到弓箭，一般人們會想到弓箭的形狀，比如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中的“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而辛詞《破陣子》則從弓箭的聲音入手，寫的是萬箭齊發時弓弦如霹靂一樣發出巨大的聲音，聲音效果震撼無比。同時還讓讀者聯想到萬箭齊發如雨點的畫面，弓箭劃破長空射落下來。這個場面極具攻擊性和飛動性，呈現了一場千軍萬馬快奔騰、萬箭齊發如霹靂的視聽盛宴。

意象的飛動奔騰效果除了意象本身的奔騰之氣外，詞作還運用了極富氣魄的動詞來修飾意象，加強意象的飛動氣韻，渲染飛動之色。“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中的“挑”字本義為撥動。在這里“挑燈”直接用了本義，意為挑動燈芯使燈火更明亮。“挑劍”是劍術中的一種基本技法，由下向上為挑，力達劍尖，動作完成以后，劍尖朝前上方，是一種進攻性劍法。讓人不由得想象詩人是用劍尖挑亮的燈火，而后劍尖回旋到眼前，詩人順勢開始觀摩寶劍。整個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極具動感。“吹角”，在蒼茫大地上一個接著一個的軍營響起號角的聲音，其聲直擊人心，令人震撼。“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翻”字極具飛動性與靈活性，其詞本義是飛，引申為演奏，將本義與引申義相聯系，隱含演奏者手指上下左右不斷變化的特點，可見樂曲的激烈與雄壯有力。“點兵”，在秋色肅殺時節，來一場聲勢浩大、殺氣騰騰的軍隊檢閱，已然可以想象軍隊馳騁“沙場”時威武雄壯、所向披靡之勢。

二、雄渾流暢的畫面

《破陣子》一詞通過描繪不斷變換飛動的畫面來營造雄渾激蕩的情感畫面。

首先，詩人擅長使用多個連續的動詞，把飛動的畫面描繪得酣暢淋漓，動作輕快如飛，畫面具有流動之勢。首句刻畫了詞人在半夜挑亮燈光觀摩劍的畫面。下一秒鏡頭切換，詞人已置身在號角聲不斷的連片軍營里。這里連用了六個動詞：醉，挑，看，夢，吹，連，動作一氣呵成，沒有半點拖泥帶水，畫面的銜接十分流暢。

其次，不斷變換飛動的畫面。上闋呈現四幅畫面，首句醉酒之后挑燈看劍，氣勢如虹，暗含背后的辛酸往事與回憶，更顯英雄人物的無奈與悲傷；以“夢回”一詞轉換時空，實現畫面的跳躍。緊接著描寫了軍營里正在進行的事情——士兵喝酒吃肉，聽一曲壯歌，一幅視死如歸的豪邁畫面躍然紙上。錚錚作響的塞外聲穿透畫面，突破畫面的二維性，更顯畫面的立體感。緊承上句，將上面刻畫的三個畫面統一到“沙場秋點兵”這個大畫面中，畫面多層次的同時又保持了一致性，不至于讓畫面雜亂無章。下闋想象戰場上的廝殺，這是一幅很有奔動感的畫面——萬馬奔騰，萬箭齊發。馬兒本身就給人一種靈活迅疾的感覺，更何況是的盧名馬。飛快迅疾之勢，極具速度感，萬箭如霹靂巨響，整個畫面流動性強。令人不禁想起辛棄疾縱馬奔騰，直入敵營捉拿叛賊張安國的畫面。其后刻畫了一個勝利歸來、贏得名譽的將軍形象。兩幅畫面緊承相接，打破空間的限制，切換自然迅捷。

三、流轉行進的時間意境

意境要想達到動感之美，就應有動態性的時間意境。流轉行進的時間意境是指隨著時間向前或向后變化而形成的審美意境。

辛棄疾善用虛實結合之法，來凸顯時間的流轉。全詞由實入虛再轉實，首句詞人挑燈看劍的舉動流露出惆悵無奈之感，本是殺敵四方的寶劍，而今只堪觀摩打量。實寫現實，醉酒之中，恍惚意態，人生意氣，浮想聯翩。第一句本是時間的向后運動，第二句由一“夢”字瞬間帶回到向前的時間回顧。在這重回憶中，時間是向后流逝的，詞人想象著自己身處戰場，奮勇殺敵，贏一個流芳百世。虛寫中的暢快淋漓，再現了戰場上無人能敵的英雄氣概。此時運用夸張手法營造動態性時間意境。到最后一句，時間序列又由豐富的想象時間轉而回到現實，詞人夢境雖美，終是幻滅，現實千般痛苦，白發叢生，眼前的金戈鐵馬都化為烏有，理想粉碎的悲壯感瞬間裹挾住詞人，也令讀者窒息。全詞的三層轉折實是時間的流淌，進而營造出流轉行進的時間意境，呈現了豐富的情感變化。這一聲哀嘆飽含作者平生的不得志、滿腔的愛國情意以及時間流逝壯志仍在的高亢與激昂。因而整首詞極具跳躍性，從一個人的孤獨到一場戰爭廝殺再次回到一個人的寂靜，時間的流動感被不斷充盈拓展，而復雜的情感也在流動中得以充分展現。

四、跳躍跌宕的結構意脈

辛棄疾《破陣子》一詞的飛動之勢，不但體現在畫面、意境等方面，還體現在詩詞結構上。辛棄疾善于運用跳躍頓挫的結構，寫出一種情感起伏的流動之美。

郭預衡先生曾說，辛棄疾“善于運用跳躍、頓挫之法，增加時空的跨度和感情的起伏”[5]。何為頓挫之法？唐彪《讀書作文譜》有言：“文章無一氣直行之理，一氣直行，則不但無飛動之致，而且難生發。故必用一二語頓之，以作起勢，或用一二語挫之，以作止勢，而后可施開拓轉折之意，此文章所以貴乎頓挫也。”[6]《破陣子》上闋五句與下闋四句一直高開，開篇“醉里挑燈看劍”，一直到“贏得生前身后名”，氣勢一瀉千里，從熱烈的點兵、戰場英勇廝殺到功成名就，一氣呵成，情感基調已經到最高潮，再無可說。最后一句“可憐白發生”運用跳躍之法，突然一轉，頓挫之法留不盡之意，就使得前面所描繪的一幅幅英勇殺敵畫面瞬間化為烏有，仿佛黃粱一夢。詞人從夢中醒來，獨坐燈前，長嘆一聲，全詞最后以傷感之詞作綰結，意脈陡轉，由壯轉悲，飽含著無限遺憾與無奈。前九句越寫得酣暢淋漓，后一句的失望就越發加強。這樣的結構畫面看起來讓人覺得突兀，情感變化之大，似乎不可接受，但正是虛寫中的幻境與實寫的現實，造成一種極大的反差，不僅毫無疏離之感，反而增添了無窮的氣勢，由最高潮的戰場廝殺與人生功成的意氣風發到最低谷的現實悲境，大開大合，顯得無比的雄渾壯闊，極具流動感與生命力量感。

正是結構騰撲的意脈流動，給我們營造了一種悲壯的情感意蘊，其中陡轉曲折、微妙隱約的情感耐人尋味。

結語

辛棄疾是文武雙全的英雄，在詩詞創作上，既可“肝腸似火”亦可“色貌如花”。《破陣子》就是一首“肝腸似火”的詞，痛快淋漓，縱橫博大，在身處空生白發的情況下，他仍舊能生發出雄心壯闊的想象。詞人傳達的情感雖然沉重，但行文實為奔放。詞中所選取的意象，所刻畫的畫面，所營造的意境以及全詞的結構意脈都表現出飛動奔騰的浪漫主義精神。

【參考文獻】

[1]陳廷焯著，孫克強，楊傳慶輯評.《云韶集》輯評（之一）[M].中國韻文學刊，2010（24）.

[2]陳廷焯著，杜未末校點.白雨齋詞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23.

[3]劉榮平編.賭棋山莊詞話校注[M].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 2013：25.

[4][5]郭預衡.中國古代文學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218，219.

[6]〔清〕唐彪輯著，趙伯英、萬恒德選注.家塾教學法[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1992：120.

【本文系2023年度廣西高等教育本科教學改革工程項目“項目驅動賽學互助德技雙培四環模式——《教師職業技能訓練》課程思政的探索與實踐”研究成果，項目編號：2023JGB148】

（作者單位：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