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這些膾炙人口的妙句,出自唐代詞人張志和的《漁歌子》。不少人初讀此詞,往往把詞中的“鱖(ɡuì)魚”讀成“鱖(jué)魚”,鬧出笑話。
此類現象還很多,如:你知道中樞(qū)街怎么走嗎?你攝(niè)影技術真好!誰去過江西淦(jīn)水?現在的年輕人,做事總是拈(zhān)輕怕重。遇到這場面,他尷尬(jiān jiè)極了。
這類誤讀的原因在哪兒呢?不難發現,“鱖”“樞”“淦”“拈”等都是形聲字。遇到不大熟悉的形聲字,人們往往把其中的一個偏旁看作該字的讀音,正如前人所說“秀才不識字,認字讀半邊”。偶爾讀“半邊字”有時碰巧還真管用,但很多情況下這法子并不靈,讀的時候千萬要小心,不然可就貽笑大方了。看來,憑聲旁、用“讀半邊”的方法連聲帶調都讀對的形聲字是很少很少的。
形聲字的聲符是標示該字讀音的一個部分,那么為什么現在許多聲符卻不能準確地標示該形聲字的讀音了呢?造字之初,絕大多數的聲符跟形聲字的讀音是一致的或接近的。然而,自有漢字以來,悠悠幾千年,語音上難免發生變化,加之方言的影響、漢字形體的演變,原來準確的讀音也就不準確了,原來的聲符已經變化、甚至消失了。明代音韻學家陳第在其《毛詩古音考》中指出:“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移。”這一語音時地觀點早已成為音韻學研究領域中的重要理論。
語音和詞匯、語法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確實發生了很大的、有規律的變化,既有聲母、韻母的變化,也有聲調的變化。下面以聲母的嬗變為例,對古今讀音的變化規律作一些探究。小而言之,以助于語音教學,大而言之,以助于語言規范化。
什么是聲母?就是音節開頭的輔音。在普通話中,共有21個輔音聲母,它們是b、p、m、f、d、t、n 、l、ɡ、k、h、j、q、x、zh、ch、sh、r、z、c、s。而古代是沒有“b”“p”“m”“f”等拼音字母的,為了標記聲母的類別,音韻學家就從同聲母的漢字中選取一個漢字來作代表,這種用來標記聲母類別的代表字就叫“字母”,也稱“母”“音”“紐”“音紐”“聲紐”“聲類”等。例如:“都丁端得德冬”等字的聲母都相同,就用“端”來標記,“端”便是字母,又用“幫”代表“b”,用“滂”代表“p”等。唐人曾創立了30個字母,后經宋人增改為36個,這就是所謂的“傳統三十六字母”。
三十六字母代表了唐宋間漢語的聲母系統,給后代的語音分析和研究語音發展規律帶來了極大的方便,也為近代的注音字母和現代漢語拼音字母的產生奠定了基石。
古今聲母的演變有哪些基本規律呢?
第一,古無輕唇音。傳統音韻學把雙唇音稱為重唇音,把唇齒音稱為輕唇音。清代學者錢大昕在《十駕齋養心錄》卷五中說:“凡輕唇之音,讀為重唇。”并指出:三十六字母中的輕唇音“非、敷、奉、微”四母,在上古是歸在相應的重唇音“幫、滂、并、明”里頭的。意思是說,上古沒有輕唇音,輕唇音都讀為重唇音。大約在唐宋時期,輕唇音才從重唇音里分化出來。換言之,上古造字時代沒有“f”這個讀音,凡是今天讀“f”的字,古人則讀成b或p。例如:《論語·憲問》:“子貢方人。”東漢鄭玄認為:“方人”作“謗人”。為什么?因為“方”屬于“非”母,為輕唇音,“謗”屬于“幫”母,為重唇音。所以“方(fānɡ)人”應讀為“謗(bànɡ)人”。類此,“坂”讀bǎn,不讀fǎn;成語“剛愎自用”的“愎”讀bì,不讀fù;單姓“繁”讀pó,不讀fán;復姓“逢門”讀“逢(pénɡ)門”,不讀“逢(fénɡ)門”;再以地名“番禺”“費縣”為例說明之。廣東有個縣叫“番禺”,讀pān yú,不讀fān yú。因為“番”為“敷”母字,屬輕唇音,“番禺”讀為pān yú正是“古無輕唇音”的反映,說明古地名一般都要按照古代讀音來讀。但由于“語音既有自身的發展規律,又要受社會的制約。某一地名是否保留古讀,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當地群眾的習慣”。《論語·季氏》:“今夫顓臾,因而近于費。”“費”即今山東費縣。唐代陸德明《經典釋文》:“費,悲位反。”是說“費”音為bì。這符合“古無輕唇音”的特點。但隨著唇音的分化,地處北方話區的費縣出現了輕唇和重唇的區別,“費”漸漸地讀為輕唇音fèi,至今沒有保留古讀。而廣東“番禺”呢,地處粵方言區又與客家方言區相鄰,這兩個方言區都不同程度地保留著重唇音的痕跡,所以讀pān yú就不足為奇了。
第二,古無舌上音。傳統音韻學把舌尖中音稱為舌頭音,把舌面前音稱為舌上音。錢大昕說:“古無舌頭舌上之分。知徹澄三母,以今音讀之,與照穿床無別也。求之古音,則與端透定無異。”也就是說,上古沒有舌上音“知、徹、澄”三母,它們是中古時期才從舌頭音“端、透、定”分化而來的。上古漢語中舌上音與舌頭音不分,都讀作舌頭音。簡言之,上古沒有zh、ch、sh的讀音,現在普通話里念zh、ch、sh的一部分字,古人分別念作d、t或n。這也是聲母由古到今發生變讀的一條規律。以兩例說明之。馬王堆帛書:“千里之行,臺于足下。”(臺,通“始”)《漢書》:“填國家,撫百姓,吾不如蕭何。”(填,通“鎮”)古文中的通假,是以音近音同為基礎的,以上兩例表明“臺”與“始”“填”與“鎮”的音近或音同,由此可證“zh、ch、sh”與“d、t”的淵源關系。因而,開頭所舉例中的“樞”“攝”“拈”不讀qū、niè、zhān,而應讀shū、shè、niān。這些讀音都保留了古音傳統。又如:胡適劇作《終身大事》中的田先生有一段臺詞:“《論語》上有個陳成子,旁的書上都寫作田成子,便是這個道理。兩千五百年前,姓陳的和姓田的只有一家。”田先生所說的“陳田一家”是怎么回事?《說文》:“田,陳也。”齊人陳氏后稱田氏。陸德明《經典釋文》:“陳完奔齊,以國為氏。”而《史記》謂之田氏。是因為上古時期“田”“陳”聲同。《呂氏春秋·不二篇》:“陳駢貴齊。”“陳駢”即“田駢”也。可見,上古時期“陳”讀如“田”,是由于“陳”為舌上音“澄”母字,“田”為舌頭音“定”母字,所以舌上音的“陳”應讀為舌頭音的“田”,故有了“陳田一家”之說了。
第三,牙音見母讀ɡ不讀j。上古語音系統中有一種“見”聲母,凡“見”聲母的字,古音讀ɡ,不讀j。由于語音的演變,部分“見”聲母字在現代漢語里改讀j了,但仍有不少讀ɡ的,沒有發生變化。比如,上例③中“淦水”的“淦”,不讀jīn,讀ɡàn;上例⑤中“尷尬”不讀jiānjiè,讀ɡānɡà。而“桃花流水鱖魚肥”中“鱖”讀ɡuì,不讀jué。其中“淦”“尷尬”“鱖”等字,都屬“見”聲母,由于保留了上古語音特點,所以都應讀ɡ。這種變讀現象還有很多,其間道理自是不言而喻的。
此外,古今聲母演變的規律還有“娘日歸泥”(章炳麟)、“喻三歸匣、喻四歸定”(曾運乾)、“照二歸精、照三歸端”(黃侃)等聲變理論,因篇幅所囿,不再贅述。
了解了古今聲母的嬗變,在認讀形聲字時,就可以按“規律”去做,再也不要輕易讀“半邊字”了,以免出現“桃花流水鱖(jué)魚肥”這樣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