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知語言學視域下的單字為訓研究

摘" 要：單字為訓作為注釋語料中最常見的訓釋方式，在本質上反映了古人是如何通過心智范疇的建立來認知世界的。在認知語言學視角下，從語義框架、原型范疇和邊緣范疇、語義場焦點分布三個方面，對單字為訓注釋語料進行研究。以《呂氏春秋》高誘注釋中的“止”為例，當“止”作為訓釋詞時，凸顯的是其原型特征即“停止”義，或者說是其核心義；而當“止”作為被釋詞時，則展示了“止”的語義框架中的部分概念槽與填充項。在部分—整體圖式、連接圖式、容器圖式等意象圖式的聯合作用下，“止”形成一個由原型——邊緣的模糊認知域。在單字為訓的注釋語料中，高頻訓釋詞的原型范疇是不同被釋詞語義范疇的交叉點。訓釋詞能否完全替代被釋詞，則取決于構成它們的認知模型是完全相同還是部分相同。

關鍵詞：單字為訓；高誘；“止”；語義框架；原型范疇；認知模型；意象圖式

一、引言

釋義是傳統訓詁學最重要的內容之一，在解釋詞義中，最常見的形式是以單字釋單字的訓釋方式。大多數學者都認為，古代文獻中類似于“A者，B也”中的A和B雖以單個文字形式出現，但多數為詞。因此，有些學者稱這類以單字釋單字的訓釋方式為“單詞為訓”[1]（P196）、“詞訓法”[2]、“單字同義訓釋”[3]或“單字為訓”[4]。本文則統一采用“單字為訓”來表述這種釋義方式。除了“A者，B也”之外，在注釋中亦常見“A謂B也”“A猶B也”“A亦B”等形式，其核心仍是“A，B也”，我們將這些釋義方式也歸入“單字為訓”。作為古漢語中最常見的釋義方式，單字為訓與同義并列結構、同義義場、復合詞形成以及漢語雙音化等許多漢語詞匯問題都有一定關聯。以往學者對單字為訓的研究集中在訓詁學論著以及為數不多的論文中[2]-[6]，并且這些論述大多是從修正古注、詞典釋義以及同義為訓等角度出發進行研究的。

就認知語言學范疇視角來看，單字為訓在本質上反映了古人是如何通過心智范疇的建立來認知世界和傳遞知識的。認知語言學致力于解釋和研究詞語意義或概念如何被大腦激活，以及在此過程中又依賴于何種意象圖式與認知模型。就目前的研究現狀來看，運用認知語言學方法對注釋語料中的單字為訓現象進行探討的，極為少見。有鑒于此，我們擬采用認知語言學研究方法，從語義框架、原型范疇和邊緣范疇、語義場焦點分布三個方面，對東漢高誘注釋語料中的單字為訓進行探討。本文旨在通過探尋漢語詞匯意象圖式、認知模式的言語痕跡與心智表征軌道，來揭示單字為訓現象背后所隱藏的漢語詞義認知模式和認知規律。

二、單字為訓與漢語詞匯語義框架的建構

單字為訓由訓釋詞和被釋詞組成。前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訓釋詞的特點、使用頻率等方面，很少有人關注被釋詞，特別是高頻訓釋詞是如何被解釋說明的。當我們將高頻訓釋詞作為被釋詞觀察時，就會發現單字為訓恰好建構了聯通心智空間和語義范疇的語義框架。

（一）單字為訓與語義框架

如前所述，以單釋單是釋義方式中最常見的一種。本文中的語料例證主要出自《呂氏春秋》高誘注，并輔以《淮南子》高誘注、《戰國策》高誘注。據筆者統計，在《呂氏春秋》中，高誘所注釋的字詞條目共4887條，單字為訓有1833條，占比為37.5%。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使用的《呂氏春秋》版本是陳奇猷的《呂氏春秋新校釋》[7]；《呂氏春秋》下文均簡稱《呂氏》，《呂氏春秋》高誘注則簡稱高注。我們之所以采用高誘的注釋作為語料，主要是出于三個方面的考慮：第一，高誘生活在東漢時期，當時正處于語言的質變期；第二，高誘注開創了注釋子書的先河，其注釋更接近詞義的自然狀態，著眼于解釋作品里的具體義、使用義；第三，《呂氏》高誘注中單字為訓的比例為37.5%，比《說文解字》32.8%的比例還要高。可見，《呂氏》高誘注中的單字為訓具有代表性，可以用來解釋和說明與之相關的各種問題。

王寅指出：“明斯基（Minsky）于1974年系統論述了框架理論（Frame Theory），認為‘框架’是儲存在記憶中的、表征特定情景的信息結構，是含有若干節點和聯接的網絡系統；人們可從記憶中隨時調出框架中的信息作為背景知識來理解新的情景和語句。在一個總體框架的下層有很多‘空位（Slot）’，有待于具體情景中的細節內容來填補。”[8]（P209）Fillmore則提出：“框架是具體、統一的知識結構或經驗協調一致的圖示化。”[9]（P223）Petruck認為：“框架是任何一種概念系統，理解該系統的任何一個概念都必須以理解整個系統為前提；引入其中任何一個概念都會涉及系統內其他所有概念。”[10]（P1）Ungerer amp; Schmid對框架的解釋是：“一種認知模型，概念表征與具體的、反復出現的場景相關的知識和信念。”[11]（P211）

總之，框架可以被視為一種動態的概念化過程。語義框架是人們在認知作用下的概念整合與運作，它是動態的和不穩定的。社會變革、文化發展等人類認知的變化，會影響到詞義動態意象圖式的建構，在不同的心智空間內形成彼此連接，并激活而產生新的語義范疇。

（二）“止”字所建構的語義框架

我們將以高誘注釋中使用頻率較高的訓釋詞“止”為例，來說明單字為訓是如何建構漢語詞匯的語義框架的。在《呂氏》高注中，“止”共出現37次，其中，有5次是作為被釋詞，分別由“禁”“留”“除”“愈”

“休”訓釋。例如：

（1）《呂氏·貴生》：“耳雖欲聲，目雖欲色，鼻雖欲芬香，口雖欲滋味，害于生則止。”高注：“止，禁也。”[7]（P77）

（2）《呂氏·當染》：“惠公止之。”高注：“止，留。”[7]（P110）

（3）《呂氏·制樂》：“無幾何，疾乃止。”高注：“止，除也。”[7]（P358）

（4）《呂氏·愛士》：“醫教之曰：‘得白騾之肝病則止，不得則死。’”高注：“止，愈也。”[7]（P471）

（5）《呂氏·下賢》：“從者曰：‘萬乘之主，見布衣之士，一日三至而弗得見，亦可以止矣。’”高注：“止，休也。”[7]（P895）

“止”的本義是腳趾，腳趾所在之地可以引申為動物的棲息之地或人類的居住之所，在“名—動”互含的認知機制作用下，“停留之所”能夠轉指其所表征的動作即“停留”。也就是說，“停止”為“止”的原型特征。“止”的顯現特征雖然各有差別，但其核心義為“停止”，其下有若干相關節點，在具體情境中將其下概念槽中的空位填充，逐漸形成一個向外擴展的語義框架。

人類對于“停止”這一動作的認知，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止”就是停止這一動作；而廣義“止”的認知模型卻是個邊界模糊的范疇。停止的模式、停止的結果等，都位于“停止”之下的次框架。

“止”可以指停止的模式，《呂氏·貴生》：“耳雖欲聲，目雖欲色，鼻雖欲芬香，口雖欲滋味，害于生則止。”高注：“止，禁也。”這里的“止”是禁止義，強調的是停止的模式即強制停止。此句中的“止”正是次框架“廣義停止”填充項“強制停止”的體現。“止”也可以指“停止”動作之后產生的結果。《呂氏·當染》：“惠公止之。”高注：“止，留。”此句中的“止”正是停止動作后的一種結果即留下。“止”的結果還有消除義，《呂氏·制樂》：“無幾何，疾乃止。”高注：“止，除也。”此句中的“止”指文王寢疾的消除。《呂氏·愛士》：“醫教之曰：‘得白騾之肝病則止，不得則死。’”高注：“止，愈也。”此句中指的是趙簡子殺死了心愛的白騾，用白騾之肝來給下屬胥渠治病，“止”指病情痊愈。“留”“除”“愈”均是概念槽“停止”方式下的填充項。

《呂氏》高注中“止”的語義框架，可如圖1所示：

認知語言學認為，語言不是一個自足的體系，語言現象受認知規律的支配，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止”的表象雖然各有差別，但它們都是由本義“腳趾”產生的轉喻或隱喻，它們的特征屬性與數量隨著人類的認知改變而改變。這些概念表象均由其核心義“停止”統攝，在人類認知作用的“共激”下形成了一個向外擴展的語義框架。

三、單字為訓與漢語詞匯范疇的構成

通過對單字為訓的訓釋詞與被釋詞的論述，我們不僅可以清晰地認識漢語詞匯的語義框架，而且可以利用理想化認知模型來分析漢語詞匯的原型范疇與邊緣范疇，觀察語義場中的焦點分布情況，從而洞見語義差別背后的認知規律。

（一）理想化認知模型

語言學家Lakoff于1982年提出了理想化認知模型（Idealized Cognitive Model，以下簡稱“ICM”），并以此來說明人類范疇化問題，解釋語義范疇和概念結構，自此，ICM就成為認知語言學中一個十分重要的概念。Lakoff指出：“特定的所謂ICM，就是指文化背景中說話人對某領域中的經驗和知識所作出的抽象的、統一的、理想化的理解，這是建立在許多CM之上的一種復雜的、整合的完形結構，是一種具有格式塔性質的復雜認知模型。”[12]（P5）Lakoff還指出，可以根據不同詞在不同的認知模式上相對其ICM的偏離，來闡釋它們在該詞范疇中的原型性。在這樣一個由原型程度不一的范疇成員組成的范疇中，原型程度高的成員構成該范疇的中心，代表了該范疇的原型特征，而那些原型程度低的成員就構成了該范疇的邊緣。

在注釋語料中，高頻訓釋詞與被釋詞構成了一個語義范疇。在這個范疇中，既有原型程度高的成員，也有原型程度低的成員。運用ICM理論來分析訓釋詞與被釋詞，就可以清晰地展示訓釋詞與每個被釋詞語義范疇的差別。總的來說，每個詞不同的ICM決定了它們的語義范疇與詞義邊緣。ICM由不同的認知模型（以下簡稱“CM”）構成，可以表示為ICM＝CM1＋CM2＋CM3……。所謂“認知模型”，是指“人們在認識事體、理解世界的過程中所形成的一種相對定型的心智結構，是組織和表征知識的模式，由概念及其間的相對固定的聯系構成”[13]（P63）。每個詞語激活不同的CM，CM的差別正是一個詞區別于另一個詞的根本原因。在語義場中，CM越是接近，詞所表現出的語義范疇和詞義邊緣就越接近；CM的差別越大，詞的語義范疇和詞義邊緣就越不同。

（二）“止”字的原型范疇與邊緣范疇

在《呂氏春秋》高誘注釋語料中，“止”作為訓釋詞共出現32次，總計訓釋了17個詞，它們分別是：禁、輟、退、節、偃、御、已、阻、沮、居、舍、絕、卻、諫、弭、休、按等。這里，每個被釋詞各舉1例。例如：

（6）《呂氏·功名》：“以茹魚去蠅，蠅愈至，不可禁。”高注：“禁，止也。”[7]（P116）

（7）《呂氏·圜道》：“冬夏不輟。”高注：“輟，止也。”[7]（P179）

（8）《呂氏·仲夏》：“退嗜欲，定心氣，百官靜，事無刑，以定晏陰之所成。”高注：“退，止也。”[7]（P255）

（9）《呂氏·大樂》：“成樂有具，必節嗜欲。”高注：“節，止。”[7]（P264）

（10）《呂氏·蕩兵》：“古圣王有義兵而無有偃兵。”高注：“偃，止。”[7]（P389）

（11）《呂氏·仲秋》：“量小大，視長短，皆中度。五者備當，上帝其享。天子乃儺，御佐疾，以通秋氣。”高注：“御，止也。”[7]（P430）

（12）《呂氏·論威》：“舉兇器，行兇德，猶不得已也。”高注：“已，止也。”[7]（P440）

（13）《呂氏·知士》：“能自知人，故非之弗為阻。”高注：“阻，止。”[7]（P503）

（14）《呂氏·至忠》：“穆行之意，人知之不為勸，人不知不為沮。”高注：“沮，止也。”[7]（P592）

（15）《呂氏·慎人》：“編蒲葦，結罘網，手足胼胝不居，然后免于凍餒之患。”高注：“居，止。”[7]（P812）

（16）《呂氏·必己》：“出于山，及邑，舍故人之家。”高注：“舍，止也。”[7]（P839）

（17）《呂氏·權勛》：“子反之為人也嗜酒，甘而不能絕于口，以醉。”高注：“絕，止也。”[7]（P876）

（18）《呂氏·為欲》：“犯白刃，冒流矢，趣水火，不敢卻也。”高注：“卻猶止也。”[7]（P1306）

（19）《呂氏·恃君》：“故忠臣廉士，內之則諫其君之過也，外之則死人臣之義也。”高注：“諫，止也。”[7]（P1341）

（20）《呂氏·達郁》：“王喜，以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高注：“弭，止也。”[7]（P1387）

（21）《呂氏·觀表》：“天為高矣，而日月星辰云氣雨露未嘗休矣。”高注：“休，止也。”[7]（P1424）

（22）《呂氏·期賢》：“故簡子之時，衛以十人者按趙之兵，歿簡子之身。”高注：“按，止也。”[7]（P1461）

這里，筆者將分析每個被釋詞的ICM，并以ICM＝（1）CM1＋（2）CM2 ＋……來表示。根據ICM理論，在一個詞的語義范疇中，同時滿足（1）CM1＋（2）CM2＋……的為原型范疇；只滿足其中一個CM，或者由某個CM引申而來的義項均屬邊緣范疇。由此，我們可以直觀地看到每個被釋詞語義范疇的異同，以及每個被釋詞與訓釋詞的重合語義范疇。

“禁”的本義為動詞，指官方警告護林阻伐止獵。《管子·五行》：“命祝宗選禽獸之禁。”[14]（P43）“禁”的原型屬性為：（1）強制（外部力量或內在約束）＋（2）停止。同時滿足（1）＋（2）的為“禁”的原型范疇，因此，在“禁”的語義范疇中，“停止”義屬于邊緣范疇。

“輟”的本義為動詞，指車隊被打散后又連接起來。《說文·車部》：“輟，車小缺復合者。”[15]（P951）“輟”的原型屬性為：（1）中間＋（2）中斷。同時滿足原型屬性（1）＋（2）的為原型范疇，如“輟”的中止、中斷義。“停止”義僅為屬性（2）的引申義，屬于邊緣范疇。

“退”的本義為動詞，餐畢下桌離席。“退”的原型屬性為：（1）向后＋（2）離開。如《史記·秦本紀》：“于是繆公退而問內史廖曰：‘孤聞鄰國有圣人，敵國之憂也。’”[16]（P193）“停止”義即由（2）離開義引申而來，屬于邊緣范疇。

“節”的本義為竹結。“節”的原型屬性為：（1）連接處＋（2）制約。由（2）引申出自律、克制，進而引申為停止義，屬于邊緣范疇。

“偃”的本義是指在宜人的戶外隱匿處臥倒休息。《說文·人部》：“偃，僵也。”[15]（P533）“偃”的原型屬性為（在某處）倒或者臥，由倒下而引申為停止。“停止”屬于其邊緣范疇。

“御”即禦，《說文·示部》：“禦，祀也。”[15]（P8）御，即祀天即位。“御”的原型屬性為祭祀活動，祭祀時有所止禁，由此引申出禁止、停止義。《后漢書·趙咨傳》：“雖仲尼重明周禮，墨子勉以古道，猶不能御也。”李賢注：“御，止也。”[17]（P1315）“停止”義為“御”的邊緣范疇。

“已”的本義為胎兒出生。它的原型屬性為：（1）限定時間內＋（2）結束。《詩經·鄭風·風雨》：“風雨如晦，雞鳴不已。”[18]（P313）“已”由（2）引申為“停止”，屬于邊緣范疇。

“阻”的本義為有阻礙的高山，《說文·部》：“阻，險也。”[15]（P955）“阻”的原型屬性為：（1）山＋（2）隔斷行程。由（2）引申為停止義，屬于邊緣范疇。

“沮”的本義為水之阻隔，阻、沮為同源字，其核心義均為阻礙，阻為山之遮，沮為水之隔。“沮”的原型屬性為：（1）水＋（2）隔斷行程。由（2）引申為停止義，屬于邊緣范疇。

“居”的金文作“”，人立在屋中，表示在家中安定休養生息。它的原型范疇為：（1）固定居所＋（2）休養生息。（2）的范疇中包含停止義，停止義屬于邊緣范疇。

“舍”的造字本義為村邑中供旅人暫住的簡易客店。它的原型屬性為簡易房子（茅草），然后由房子而轉指與其相關的動作，即安置、居住義，再由此引申為休息義。“休息”義為其邊緣范疇。

《說文·糸部》：“絕，斷絲也。從糸從刀從

卩。”[15]（P860）“絕”的原型屬性為：（1）絲線＋（2）截斷，由（2）可引申為中斷、消失或停止義，“停止”義為其邊緣范疇。

“卻”的原型屬性為向后退，由此引申出“停止”義，停止義為其邊緣范疇。

《說文·言部》：“諫，證也。從言柬聲。”[15]（P146）“諫”的原型屬性為：（1）語言＋（2）使改正。如果君王采納了批評意見，改正言行，不良行為或者不正確的言論即可被制止，其邊緣范疇可包含停止義。

“弭”的本義為末端飾以角、骨的弓。它的原型屬性為：（1）末端＋（2）彎曲處。事物末端的范疇中即可包含終止、停止義，屬于邊緣范疇。

《說文·木部》：“休，息止也。從人依木。”[15]（P394）本義為在樹蔭下乘涼歇息。它的原型屬性為：（1）有所庇護＋（2）休息，休息可引申為停止義，“停止”義為其邊緣范疇。

《說文·手部》：“按，下也。從手安聲。”[15]（P798）本義為控制、抑制。“按”的原型屬性為：（1）向下＋（2）壓住。手向下壓的范疇中即包含控制、抑制，其邊緣范疇可包含停止義。

可以看出，因為每個被釋詞的CM不同，所以每個被釋詞的語義范疇也不相同。如果一個詞的原型特征的CM越多，缺失或修改其中的某一個CM，就會造成語義的發展變化，從而產生其他義項。“禁”“輟”“退”“節”等被釋詞的ICM雖然并不相同，但是不同的CM在隱喻或轉喻機制的作用下都出現了“停止”義，“停止”義成為“禁”“輟”“退”“節”等被釋詞的共同義項。

因為“止”的ICM中包括（1）腳趾＋（2）存在（BEING），所以“止”的ICM模型就是“腳趾所在”，即“停止”義。換言之，“停止”義是“止”的最典型的原型范疇。因此，在人們的認知模型中，“止”是“停止”類同義詞中最為凸顯的標記性詞語，是漢語詞匯系統中最容易被人腦激活的選項。這正是在文獻中需要訓釋“停止”義時，“止”會成為首選訓釋詞的主要原因。而當我們刪除或者修改“止”的某個CM時，得到的就是其邊緣范疇，也就是“止”的其他義項。正如Geeraerts指出的：“用原型理論來理解詞匯意義，那么詞義發展過程中穩定性與靈活性共存就可以得到最好的解釋。”[19]（P227）

我們對《呂氏春秋》高誘注中“停止”類訓釋詞和被釋詞的使用頻率進行了統計，具體如圖2所示：

從圖2可以看出，“止”作為訓釋詞的使用頻率最高，是“停止”義語義場中的焦點；“禁”“居” 在“停止”義語義場中比較活躍，屬于次焦點位置；“偃”“退”“休”則處于中心焦點的外圍；“輟”“節” “御”“已”“阻”“沮”“舍”“絕”“卻”“諫”“弭”“按”均屬于語義場邊緣。由此可見，注釋語料中的單字為訓為我們提供了可量化的直觀數據，有利于觀察某一文獻或者某類文獻中某個語義場的焦點分布情況。

四、結語

總的來看，文獻典籍中的單字為訓為我們揭示了漢語詞匯的語義框架和原型范疇。以《呂氏春秋》高誘注釋中的“止”為例，當“止”作為訓釋詞時，凸顯的是其原型特征即“停止”義，或者說是其核心義；而當“止”作為被釋詞時，則展示了“止”的語義框架中的部分概念槽與填充項。

通過“止”的語義框架和原型范疇，我們可以總結“止”的意象圖式和認知模型。“止”的本義為“腳趾”，在由部分到整體意象圖式的作用下，“止”可指人或動物的所在地，當所在地與行為動作相連接時，即可表示棲息與居住。在早期人類的認知中，特別是生產力較為低下的社會生產階段，棲息或居住時最主要的行為便是停止勞作，休養生息。“停止”和“休息”是早期人類對于“止”義的認知反饋，也正是其原型范疇和核心義。同時，在人類認知范疇化的作用下，居住之地又與居住地的動作行為形成相交互的關系，人們對這種交互關系進行心理加工，在認知域中形成一種以身體所在地與相關動作行為間的動態感知與反應。例如：不能擅自離開住所，即“禁止”“扣留” “俘獲”“阻止”“等待”等義。而當射體（TR）發生變化轉指疾病時，疾病的停止即“痊愈”；如果轉指其他不好的事情時，那么這種停止就是“消除”。這種動態感知與反應的邊界必然是模糊的，這種交互關系便形成一個容器圖式。同時，隨著“止”后所加的賓語不同，在連接圖式的作用下，賓語與語義范疇相互影響，“止”的意義再次得以不斷延伸，形成一個邊緣模糊的多義范疇。由此可知，在部分—整體圖式、連接圖式、容器圖式等意象圖式的聯合作用下，“止”形成一個由原型——邊緣的模糊認知域。

禁、輟、退、節、偃、御、已等被釋詞都有自己的理想認知模型（ICM），它們所包含的不同CM決定了每個詞擁有不同的原型范疇，當其中的某個CM缺失或發生變化時，每個詞的認知域都會隨之變化，就會發展出不同的邊緣范疇。原型范疇與邊緣范疇共同構成了一個詞的語義范疇。當我們討論某兩個詞或某幾個詞具有共同義項時，可能是原型義項與邊緣義項相同，也可能是邊緣義項與邊緣義項相同。在單字為訓的注釋語料中，高頻訓釋詞的原型范疇是不同被釋詞語義范疇的交叉點。可以說，高頻訓釋詞的使用反映了古人對于詞義范疇的認知。在注釋中，訓釋詞能否完全替代被釋詞，取決于構成它們的CM是完全相同還是部分相同。除了詞的理性意義外，有些被釋詞的CM還帶有感情色彩、形象色彩或語體色彩等附加意義，這些也是被釋詞所無法替代的。

王寅指出：“人類認知世界的方式反映了心智表征的規律，直接影響了人類的概念結構和語言的表達、運用和理解，語言形成差異的主要原因是認知差異和概念結構差異所致，這也是研究語言與認知規律的主要內容之一。”[8]（P14）借助單字為訓的注釋語料，本文運用認知語言學中的原理和方法，分析古代漢語詞匯中的語義框架、原型范疇、邊緣范疇、語義場焦點分布以及認知域等問題，進而總結相關漢語詞匯的意象圖式與認知模型。總之，在人類認知原則的指導下，利用注釋語料探尋心智表征的規律，解釋和歸納漢語詞匯的意象圖式與認知模型，將會為我們揭示更多語言現象背后的認知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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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search on “Danziweixun（單字為訓）”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Taking the Character “Zhi（止）” in the Annotated Corpus of the Eastern Han Dynasty’s Gao You as an Example

Wu Xin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 Zhejiang Gongsh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18， China）

Abstract：As the most common annotation method in annotated language materials， single character annotation essentially reflects how ancient people recognized the world through the establishment of mental categori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gnitive linguistics， this study examines “danziweixun（單字為訓）” from three aspects： semantic framework， prototype category and edge category， and semantic field focus distribution. Taking the character “zhi（止）” in the annotated corpus of the Eastern Han Dynasty’s Gao You as an example， when “zhi（止）” is used as an explanatory word， it highlights its prototype feature of “stop” meaning， or rather its core meaning; When “zhi（止）” is used as the interpreted word， it displays some conceptual slots and fillers in the semantic framework of “zhi（止）”. Under the joint action of imagery schemas such as partial holistic schema， connected schema， and container schema， “zhi（止）” forms a fuzzy cognitive domain consisting of prototypes and edges. In annotated corpora with single character training， the prototype category of high-frequency explanatory words is the intersection of semantic categories of different interpreted words. Whether explanatory words can completely replace the interpreted words depends on whether their cognitive models are completely or partially identical.

Key words：“danziweixun（單字為訓）”；Gao You；“zhi（止）”；semantic framework；prototype category；cognitive model；image sche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