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狗順手拿太陽石努力伸到大黑尾巴根部用力刮動,大黑的尾巴就高高翹起來,它碩大的頭顱溫柔地往回扭,又大又圓的眼睛里滿是感激,威風凜凜的大牛角輕輕晃動著,嘴里不時發出輕叫,喔兒、喔兒,像是在唱一首春日牧歌。
阿爺斜背著空竹籃子,跟在牛群后面懶洋洋地走,不滿地說:“狗順,那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最好看的一塊太陽石,你竟然拿去擦牛屁股,賣不掉可沒有錢讓你上學哦。”狗順聽了阿爺的話,就調皮地回一句:“我不去上學,我就跟著阿爺,天天騎牛,撿攀枝花,找太陽石,天天玩水……”站在其他牛背上的幾只水扁鵲忽然對著狗順鳴叫起來,好像在說“我不信、我不信”。阿爺忍不住笑出了聲。
牛群順著亂石間的小路悠然前進,牛蹄把石塊路面踩得踢踏作響。清亮亮的龍川河水在亂石間嘩啦啦流淌,不時在這里那里形成一灣灣碧波蕩漾的綠蔭潭,水草密布,由淺入深鋪向深不見底的所在。陽光從東山頂那些缺口里斜射下來,在巨大的河谷上空拉出一道又一道筆直的線條,在河谷西岸畫出一條曲曲折折的日出線。風暖暖烘烘迎面吹來,清新甜香,狗順大吸幾口,高興地屈指放進嘴里,向著曲里拐彎的河谷打出一串尖利的呼哨,那聲音向著河谷深處漸次傳遠,經久不絕。
牛群經過一大片攀枝花樹林。阿爺背了竹籃,到處去撿拾掉落的攀枝花,背回來往牛群里面投放,狗順也爬下牛背,加入阿爺的尋花行動。很快,所有的牛都開始在春日午后的香風中含英咀華。
二
來到三岔河地帶,有大片的沙灘,有開闊的草地,牛們一下子興奮起來,它們的腳終于可以不受堅硬巖石的束縛,都紛紛撒開蹄子,豎起尾巴,瘋跑起來。那些懶洋洋的水扁鵲也紛紛起飛,在牛群上空靈巧飛動,準備捕食受驚撲騰的蟲子。牛群“喔兒、喔兒”的歡呼聲以及水扁鵲“我不信、我不信”的快樂鳴叫聲響遍了整個河灘。
阿爺找一個光滑的大石頭坐下來,笑瞇瞇地裝一鍋老草煙,掏出打磨好的太陽石。狗順趕忙上前搶過來,熟練地舉起來幫阿爺用太陽光點火。當那個最小的熾白亮點鎖定在煙絲上,很快一縷火煙裊裊升起,阿爺大吸一口,悠悠吐出,一只手便憐愛地摸上了狗順的頭。
“唉,可惜了,那么多的太陽石,被城里來的那些家伙搶挖走了,它們有打火機,有火柴,還要那么多太陽石干什么呢?那個城里人買石頭的時候,我看著也不像個壞人噻,我還好心地回答他,太陽石就是在這里找到的。”阿爺懊悔地說。
“挖走就挖走了唦,我們也用不完,你看看這塊,最漂亮的,你都送給我了,你可以不用再去找太陽石,我不想去讀書,不想去,阿爺。”
“那可不行,我的孫子必須好好讀書,將來也到城里去,出人頭地。我現在知道了,太陽石肯定是值錢的東西,我們再找一些,將來你讀書的錢可能就有著落啦。”
“不嘛,我不想去讀書,阿爺!再說哪里還有太陽石,全被人們弄走了,你看看,現在除了城里來的人,村子里來找太陽石的也越來越多啰,還有這河里的魚,也要被它們捉完了。”
“總有它們找不完的。”阿爺叭叭叭地吸著草煙說:“那個大石板潭,據說水深十八丈,肯定沒有人下去找過,還有河灣深處的那些溶洞,迷宮似的,諒它們也找不完。”
水牛們已經跑到大石板潭的邊緣,紛紛往水里走。它們要游水了。那個水深十八丈的傳說,對它們構不成任何威脅。
阿爺吸完草煙,收拾好煙鍋,心滿意足的伸個懶腰,手持鐮刀,領著孫子,走向潭子邊。狗順知道,是時候該上場表演了。
三
阿爺從水里冒出來,手里舉著一小塊太陽石。
“樣子不好,中間有雜質,就像長了幾棵水草,活靈活現的倒是好看,可惜影響收光了,肯定賣不了好價錢。”
“啊,太好看了,給我。”狗順接過石塊,高興地舉起來迎向太陽,瞇眼觀看。
阿爺卻掃眼去看狗順寫的字,一排排的山、石、土、田,已經像模像樣,有寫字的味道了。
“真不錯,我們順子就是個讀書的好料,已經寫得很好了,來,念一遍給阿爺聽聽!”
“山、石、土、田,山、石、土、田。”狗順手指地上的字,逐一念出聲來。
“好,好,好!”阿爺連聲夸獎,呵呵呵大笑起來。
牛已經不在山坡上,估計已經下到前面的河里。
阿爺讓狗順去撿拾一些攀枝花帶回家去喂豬,籃子滿了就放在路邊,等回來連籃子帶人放在牛背上馱回去,阿爺則要去更遠處的山洞找太陽石。狗順目送阿爺走遠,背起竹籃,也到山腳去撿拾攀枝花。
剛撿拾了沒有幾朵,就聽見轟通一聲巨響,接著就是爭吵叫罵聲,狗順聽到有阿爺的聲音,趕緊丟下竹籃,往前面奔跑過去,急忙屈指塞進嘴里,打出了尖利的呼哨,一長四短,急促送出。這是救兵飛快趕來救援的意思,是從前本地獵人使用的信號,阿爺說民兵訓練時候還用過一下,后來再沒有人用了。狗順一著急,先打出了這一串信號,至少阿爺能聽懂。果然,阿爺一聽到這個聲音就迅速爬起來,往這邊張望,那幾個壞人似乎也聽懂了,罵罵咧咧的很快消失不見。
好在阿爺也沒有什么大礙,阿爺說他們就是上游村子的幾個惡人,游手好閑,偷獵毒魚,什么壞事都做完做盡,這里的野生動物都要被他們禍害干凈啦,魚也要被他們毒死完了,可是他們還是不收手,叫他們留個傳種的也不聽,剛剛還把一只七彩錦雞打死帶走了,我說了他們幾句,竟然還罵我是私自出賣他們地盤上的太陽石,悄悄發了大財的壞人。
“你的呼哨很有作用,從前抓壞人的民兵們使用的正是這種呼哨,估計他們是知道的,跑得那么快。”
狗順在地上撿起一根七彩錦雞翎毛,看向小河溝岔密林的深處,心里充滿了無限的惆悵。
“這些壞人,絕不能讓它們把魚啊鳥啊的禍害干凈,我回去找隊長匯報一下,大隊長也是一直支持我們的。”
“可是,阿爺,他們好兇啊,還帶著火藥槍。”
“不怕,我們是大河邊的人,勇敢著呢,幾個二流子決不能讓他們瞎搞下去。”
狗順的眉頭舒展開來,眼光像阿爺一樣堅毅地看向亂石橫陳的河床。
四
該回家了,然而牛群卻遍尋不見。
狗順撿的攀枝花裝滿竹籃的時候,阿爺也從另一個岔河溝里回來了。阿爺說,看來那邊的河汊溝里沒有太陽石,我們的牛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狗順隨著阿爺,尾隨牛腳跡尋找過去,走過兩個河灣,牛腳印消失在一個巨大的溶洞前。
“這幾個該死的賊,竟敢偷生產隊的牛!”阿爺指著地上的幾個人的腳印說,“我們的牛從來不過這種黑暗的溶洞,肯定是剛才那幾個壞人強行趕進去的。牛要是有個閃失,看我不告大隊上抓他們去坐牢。”
“你就在這里等我,太陽下山時,落日線升到東山頂,我還不回來的話,你就趕快回家,讓你爹趕緊向大隊長報告。”
阿爺一面脫下衣服,一面交代狗順,接著單手把衣服舉過頭頂,向溶洞內游去。
一轉眼,阿爺就游進了溶洞的深處,消失不見。
狗順本想請求阿爺,他也跟著去找牛,單手舉衣服游水,他也能做到,阿爺清楚得很,只是那個黑暗的溶洞,他有點怕,萬一和阿爺失散了……他還沒有想清楚呢,阿爺就已經游走了。
狗順看看東山的落日線,已經快要爬到山半腰。
可是阿爺和他的水牛群并沒有出現。狗順向溶洞內打起了呼哨,又向其他河灣的也打了呼哨,絕無回響。
落日線無可阻擋地爬上了東山頂,狗順的心還是充滿了希望,他一遍又一遍地向溶洞、向其他河汊打起呼哨,然后屏住呼吸靜聽,然而除了河風的輕輕吟唱,還是絕無回響。
眼看就要天黑了,狗順打了最后一陣呼哨,不得不快速跑上回家的路。他的眼淚出來了,不是怕,這條路他閉著眼睛也能回家,即使天黑了也不成問題,他是為了阿爺和大黑。
五
在即將跑出河灣前,他停下來,擦一把汗水,無助地看向被暮色吞沒的河谷深處,絕望地吹響了呼哨,然后忍住呼吸靜聽,能聽到自己的呼哨聲在河灣里彎彎轉轉傳得很遠,然后又是河風的吟唱聲,此外還是沒有回響。
他決定,在這里吹三遍呼哨,然后飛快撤離。
就在他剛準備吹響第三遍呼哨時,河風的吟唱聲里忽然夾雜進來一絲絲異樣的回響,隱隱約約的,肯定是呼哨聲無疑!
狗順的心砰砰砰大跳起來,急忙用力打出呼哨,由于太激動,也由于長時間打呼哨,他的呼哨聲已經顯得氣力不足。
但阿爺的呼哨聲越來越明顯,一短四長,這是危險解除的信號。
當阿爺和牛群終于走出河灣,在河灣頭的那片大沙地上,大黑興奮地發出“喔兒、喔兒”的聲音,向狗順猛沖過來,狗順也飛跑過去,一下子就攀上了牛背,伸手蹬腿,不斷抓撓大黑粗糙的牛背。阿爺趕上來時,狗順才明白了原因,那幾個惡人并不敢偷牛,只是順手把牛趕出了很遠,想制造點麻煩來報復。
一束雪亮的手電光射了過來,聽著“順子、順子”的叫喚聲,狗順知道,是阿爹來接人了。
阿爺看見了狗順臉上的淚跡,呵呵一笑說:“遇到這點挫折就哭鼻子,這可不夠勇敢哦,小男子漢!”狗順的臉一熱,也不好意思地跟著笑起來。
阿爹接過阿爺背著的裝滿攀枝花的竹籃,父子倆的目光一對視,阿爺只是輕描淡寫地吐出幾個字:“遇到點小問題,回去說。”父親把手電筒塞進阿爺的手里,手在大黑肌肉粗壯的大腿上拍一巴掌,走起啰!
于是整個牛群移動起來,不慌不忙地向村莊走去。
責任編輯:李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