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長滿了“金子”的南方稻田,被乍起的秋風一遍一遍地吹拂,在谷粒歸倉之后顯得有些落寞有些寂寥。倒是寒露剛過,北方的冬小麥開始搶占遼闊的黃土,它們要在漫長的凜冬里蟄伏。想象冰雪覆蓋下的麥苗,正靜靜等待春的到來,北方冬天的深處,也有寂靜深沉的美呀。這個時節,我們收拾行囊要到作家李浩的家鄉河北滄州海興辛集村去。那是他的城堡和果殼。
果殼里有一粒能生根、抽芽、長葉、開花、結果的種子嗎?
一
我是在我的家鄉廣西認識李浩的。
2016 年的春天,因為一行文人的到來,太陽還沒有西斜,才下午四點,熱情的鄉親們已燃起了煙花,把寂靜安寧的鄉村攪得紛亂而熱鬧,直到深夜,整個村子都沒有睡意。正是春末,那時稻田蓄滿了亮旺旺的水,禾苗已長有三四寸高,在梁曉陽的家鄉——廣西北流天堂山下的一個小村莊里 (同為北流人的林白和朱山坡也在),我第一次見到了李浩。
面對旺盛的爐火,李浩敦厚溫和的笑被映得通紅,他那兩道濃密的眉和短而齊整的頭發似乎被烤得熱乎乎的,讓微胖的他充滿了喜感。一位跟他有深厚交情的朋友把他邀請了過來,與時任《散文選刊》主編的葛一敏和后來獲得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的弋舟一起,參加我操持的“重返故鄉”文學采風活動。這時他酒酣耳熱,講話已不太利落,他雖有河北文壇“四俠”之一的美譽和魯迅文學獎獲得者的光環,但此時因不勝酒力而笑憨語遲。順著職業練就的討稿慣性,我向他開了口。
“給我們刊物寫個稿唄,寫寫你的故鄉。”
“沒問題。”
這么爽快的答應著實讓我感到既驚喜又意外,甚至擔心他會立刻補上一句“我在寫長篇,你得等等”之類的話。好在,我接二連三地等來了好消息。他先是給了他的詩歌、散文,我約他為我責編的評論小輯寫一個評論他也答應了。作為一名編輯,有什么比拿到好稿更讓人高興的呢。李浩的魯迅文學獎是靠小說拿到的,但他卻認為,自己的評論比小說好,詩歌比評論更好。在書面上他是這樣表達的:“詩歌一向是我最看重的文體,甚至對我而言是‘最為看重’的文體,就現在的完成度而言,我的詩歌特色是最為明顯的,它不會有混淆感,并且它的個人性在我的寫作中也是最強的。”
他說的也許是對的,在我的理解里,對于一位寫作者而言,詩歌是他的精神狀態,小說是他的行走狀態,而評論,則是思想狀態。顯然,李浩三者俱佳。
我知道,寫小說的作家中有許多寫詩歌的。早些年,中央電視臺一檔《文學的故鄉》節目,講述了六位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作家如何把生活的故鄉轉化為文學的故鄉。這檔節目播出那會兒正值七月,微信群里的成員對節目關注的熱情似乎更高于當時的氣溫,大家躲在空調房里刷屏、評論,其中的一個話題是關于這六位被邀請的作家與詩歌的聯系,莫言、賈平凹、阿來、畢飛宇都有詩歌創作經歷,阿來曾參加過青春詩會,有新詩集出版;畢飛宇大一時就是憑著閑暇創作的詩歌,入校沒幾天,一臉懵地被學長推到了文學社社長的位置。
李浩似乎沒有“對詩歌熱愛又沒有時間進行”的遺憾。常常,李浩是以小說家的身份滿天飛,文壇中的“河北四俠”之一多指認的是他是一位編故事的高手、善于思考的智者。人們通常用“周身刀”比喻一個人本事多本領強,而真實的情況是,以魔法師自詡的李浩,在他魔法一樣的黑色斗篷下,小說、散文、批評、詩歌,每一把刀都閃亮鋒利。
二
在曉陽家鄉一棟民宿的露臺上,鄉下春天的晚風涼爽而愜意,我把參加此次活動的幾位廣西詩人介紹給李浩。屋子里其他的賓客也在晚餐盡興之后,紛紛來到露臺喝茶聊天。廚師把夜宵——天堂山農民喜歡的牛肉蘿卜粥端到茶桌上。面對這碗既有蘿卜的清香又保有牛肉醇厚的稀薄粥水,即便是酒足飯飽剛剛離開飯桌的我們,仍胃口大開。主人介紹說,晚餐后茶是主角,蘿卜牛肉粥只是助興而已。大家又擺開了龍門陣,興之所至,好幾位朋友亮開嗓子唱起歌來。弋舟唱陜北的民歌《蘭花花》唱得投入,動情處讓好幾位聽者眼里直閃淚花。我們在另一旁聊到了詩歌。2006年開始到 2016年,《廣西文學》的“廣西詩歌雙年展”已舉辦六屆十個年頭,每每舉辦詩展,廣西詩人都跟過節一般,當然也僅限于廣西本土詩人的自娛自樂。我向李浩提了一個設想——要不河北與廣西一北一南兩省 (區) 一起來個詩歌聯展?李浩迅疾收起了笑容,表情從松弛自在的綻放到振奮嚴肅的凝重。他說很好很好,而且他本人會參加這次活動。他是認真的,隨即掏出手機將冀桂兩省 (區) 詩歌聯展事宜告知著名詩人郁蔥老師,當即得到其首肯。當時我和李浩都各自端著茶杯,輕碰了一下以示合作開始。這是歷時六屆十年的廣西詩歌雙年展第一次與外省的“走動”與“往來”,算不算一次破冰之旅?偶爾想起,我會把這樁“盛事”歸因于2016年——似乎也不算什么太特殊的年份——“2016”是可以被4整除的閏年,也就是說四年才一閏呢,是極珍貴的,遇上不易。冀桂兩省 (區)聯展由此拉開序幕。
事后,李浩甚至認為,聯展或多或少也有“擂臺”的性質,對抗與挑戰的意味是明顯存在的。在第七屆廣西詩歌雙年展研討會上,李浩道出實情:“沒有人愿意在這樣的展示中被比下去。我承認我在對河北詩人的約稿中強化了這一點。我暗暗逼迫他們認真對待。”我忽然發現,溫和敦厚的李浩還有“爭強斗狠”的一面。實際上,廣西也不過是詩歌大省 (區),而河北則是詩歌強省,如大解、郁蔥、李南等一干著名詩人都參與到這次的詩展中,而且拿出的是他們在那個時段創作出的最好的作品。也因此,對于李浩所謂的好勝,我更多地理解為是對文學的尊重。一南一北的詩歌擂臺,詩歌強省河北,盡管占據了實力的優勢,但對每一次文學創作,都不輕慢不隨便;而我更多地希望借助聯展的契機,讓廣西的作者擺脫舊有的寫作慣性,觀照對手更審視自己。
幸虧遇到李浩,他什么文體都可以寫,而且有一副熱心腸,把河北組稿的事一并張羅起來。
三
碼字的人聚在一起,光是吃酒喝茶是不夠的,在露臺上就有人提議說,村子前有條小溪,三月的河水還是瘦的,我們可以到那兒去講故事。
果然,小溪只有四米來寬,溪水異常清亮,水中錯落有致的鵝卵石在月色下泛著白光。枯水期的鵝卵石是可以當作天然石橋的,三跳兩跳就可以到對岸。我們三三兩兩地,選了心儀的石頭盤腿坐下,溪水從我們盤坐的石頭下流過,當時的那份愜意,還真有蘇東坡夜訪張懷民寫的《記承天寺夜游》的情景。那一刻月光如水,我們如水中藻、水中魚。相約來到水邊原是要講故事的,不料,大伙兒被鄉下夜晚的靜默所震撼,一夜無話,倒是聽了一晚上的溪水潺流,露水厚重了才各自散去。
當晚我們分散住到了農人的家里。第二天早餐,主人上了豆腐酒。客人們便好奇,覺得天堂山下的農民真是幸福,吃酒這件事情,可以變著花樣從早到晚地進行。主人說,倒也不是,平時都忙手上的活計,有來客才可以這個樣子任性一把。說到吃酒,話題又轉到李浩的身上。不勝酒力的他昨晚醉得興高采烈,朋友把他送回房間,他毫無睡意,拿著水性筆,往墻上的瓷磚寫了一大版書法。
我好奇地問他:“你大學學的什么專業?”
“學的美術。”他答得有些漫不經心。
居然是美術!
李浩跟跨欄運動員似的,從一個領域跨到另一個領域,而且成果豐碩。2004 年的《封在果殼里的國王》,他嘗試將“小說”放置進他的詩中;2015年,他試著在自己的長篇 《鏡子里的父親》 中“增添”一些東西,即為其中的每一章節相應地“配”一首詩。我見過他書寫得娟秀雅致的小楷,向他索要字畫時他給我寄來了他的新詩集 《果殼里的國王》,倒是詩集的名字有趣,褐色的封面里藏著凝重與神秘,他的小說《封在果殼里的國王》和同名長詩 《封在果殼里的國王》,我想應該是互相詮釋互為證詞的,不可想象他用不同的文體能在一個題目里兜兜轉轉。倒是他坦然承認,“一向,我將自己看成被封在果殼里的國王,這個想法似乎沒有來由卻根深蒂固。”
他說“沒有由來”?!
也許是。
但從他出生的那個寒冷的時間說起,興許會找到答案。李浩出生在大年夜里的那一刻——家家戶戶的鞭炮齊鳴迎接新年,他正好落在辭舊迎新的那個時間節點上——如推開門柵跨入另一個世界的一瞬。李浩在為我《重返故鄉》欄目寫的那篇《時間樹,父親樹》中,談到那個具有特殊意義的時間節點時強調說,“對我有過潛在的影響,我承認,它影響著我的心理,在一個相對漫長的時間里我覺得自己‘可能’是一個大人物,我會像某某某、某某某那樣創造人生的奇跡……這一暗示現在依然會悄悄地起些作用,包括在文學上。我承認自己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在我的文學中,我愿意并始終堅持‘創造一個世界’,讓我部分地在那個自我所創造的世界里容身”,而且“我不知道,我說不清楚。但它,真的是有持續的影響。一直。雖然我也曾一次次地對這一影響進行嘲笑”。
李浩以僻鄉“午夜之子”的身份自居,平日里,李浩最是謙遜誠懇,他的心無掛礙和周到妥帖讓你不由自主地把他當親人看待。如此待人接物的行持作風平移到文學評論上,自是文筆犀利又不使被批評者的文藝之心破碎,甚至心生感激與歡喜。無疑地,他更認同自己是能創造奇跡的王!不可思議的出生時辰,給了他怎樣巨大的心理暗示。當大年三十跨進大年初一的那一刻,就像從舊到新的那道分水嶺,他正好是為數不多的幸運兒。于是他野心勃勃起來。一旦坐到電腦前,他這一天的“江山”就穩固了。可以想象,他頭戴“皇冠”,氣定神閑,中國有這么多的漢字任他調遣,因此他也可以驕傲蠻橫,怒氣沖沖。在文字的王國里,手握權杖的他,是自信的,甚至有小小傲慢。后來觀察,這傲慢確實有些小,要不他怎會把自己封在果殼里呢?而且這傲慢一而再地出現。倒是我分不清,他說的是哪一種果殼。尚在年幼階段,我們更鐘情于細小的事物,也玩耍過果殼的游戲:夏天吃了荔枝攢下一大把的荔枝核,用兩三分錢買來的削筆刀,把比小拇指還小的光滑軟脆的荔枝核,雕刻成各式各樣的小水桶、小凳子、小桌椅;當姐姐把一顆花生米剝開,我驚喜地發現,里面住著一位長著胡子的老爺爺!倘或把李浩果殼里的王與花生米里的老爺爺做一個鏈接,這會不會就是那位有著小小傲慢的王?如果把果殼理解為他的精神世界、理解為文學的自由王國,這果殼又無限寬闊了,這樣的猜測也是合理的。又或者,果殼里的王是從小就住進他的心底里的。這王可真淘氣啊。
四
真正體會到李浩的淘氣,是在他給我的《時間樹,父親樹》里。他選擇中國農歷家家戶戶迎新的時刻來到這個世界,讓全家上下手忙腳亂又歡快異常;經過傳奇般的三死三生,才平安地長到成年。家鄉辛集村承載了他童年的所有記憶和情感。
歲末時節,由作家、批評家、詩人組成的廣西文學采風團穿州過省,來到了河北省滄州的辛集村——李浩從小居住的土坯房、農家院。
我們乘坐的大巴停在村子邊的公路上,前一晚我們住在滄州。公路到村子有百來米的距離,前來接待我們的是位可愛的小姑娘,她告訴我們,聽說有名家要來,我們腳下的這條路前天才剛修好呢。
“原來是泥沙路?”我好奇地問。
姑娘呵呵一笑說是的。
悄悄地我用力跺跺腳,試試腳感,路面已經硬化好了。十二月,滄州的風還沒冷到刺骨,跟南方濕冷的天氣比,清冽而干爽,很是愜意。月白色的新道向村子蜿蜒而去,隱隱地有熱氣升騰,真是感嘆辛集人的尊師尚學,能夠為了一次文學活動修一條路,真了不起!
五
初識李浩,除了他大體量的身板,總覺得他過于溫和謙遜的性格不太像北方人。酒量差更是讓作為北方人的他顏面盡失。在北流那年,喝醉了的李浩第二天仍沒清醒過來。我們去登天堂山,“無情”地把他一個人扔在了民宿里。
在辛集村,我見到了李浩的弟弟李博,一位典型的北方漢子,臉龐寬大微醺,身高與體重都超過了兄長。性格也爽朗,光是那身材聲線,就給人很排場的印象。李浩跟弟弟的感情極好,在李浩的作品里不時看到李博的身影。我好奇兄弟倆怎么都長得彪悍壯碩,大概率是源自北方強大的基因,當然還跟他家的吃食有關系。我悄悄地專門到他家的伙房瞧了瞧,很平常,跟以往北方鄉下我們見過的伙房沒什么兩樣。印象深刻的是那體量龐大的灶臺,又粗糙又黝黑,結結實實的,用力一嗅,還能聞到灶臺散發出來的特殊的麥香味。這跟梁曉陽家鄉那個臨時搭建的煮蘿卜粥的“玩具”灶臺、周龍家煮玉米粥的簡易土灶的氣息是相同的——最樸素最簡單的五谷把這些孩子養大。
每一個人的成長之路都有每個人特別不同的緣由,但相同的是,每個人都有一個深深包裹著自己靈魂的故鄉。在李浩的內心一定存在著兩個故鄉。一個是以他的父親、其他親人以及鄉親們為實際存在的故鄉。在這個故鄉農家院的土坯房里,塵染煙熏黑柴紅火熾熱非常,有躲在灶臺后的灶王爺或行善或作祟,伴他度過了童年和后來的許多歲月。常常回家看看,撬開你的果殼,撥撥家里的灶膛,你才會發覺什么才是只屬于自己人生的理由。認識李浩時,我們在桂東南鄉村,我們一同感受了桂東南火灶的傳說和現狀。也因此,我特別能感受到李浩《灶王傳奇》所深埋的寓意。灶神崇拜是中國平民百姓最普遍的一種心理寄托,民以食為天,爐灶當然為王,百般的灶臺煙火,孕育的也是百般民風民俗和民子民孫。今天,城市化的步履和現代科技的日漸浸潤,煤氣爐電磁爐早已“飛入尋常百姓家”,灶臺不再有火膛,廚房不再冒草木黑煙,這里還會有灶王爺的棲息之地嗎?我們的寄托還能得到灶王的回應嗎?當然!因為人間的煙火可以洞穿時光,凡間的人性可以拆除空間的壁壘。《灶王傳奇》便是李浩從中國的灶王那里獲取的文學經驗。
這部《灶王傳奇》,也許是我們得以最深入地把握這些年在文學領域里上下求索的李浩內心秘密的一把鑰匙。李浩是在他文學創作進入左右逢源、順風順水的階段,甚至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近于呼風喚雨的時候創作的這部長篇——有長達十年的寫作準備,在進入文本時是如此的理性周全,一切都考慮得成熟妥帖。從創作思想到主要形象的設置、故事框架的構建、情節場景的鋪陳、語言風格的追求等等,可以說事無巨細。在他的灶王身上,我們不難看出偉大的《浮士德》中浮士德與魔鬼梅菲斯特的影子。歌德的浮士德在魔鬼梅菲斯特的幫助下,歷經天堂、人間和地獄;李浩的灶王混跡于天庭、人世和地府三界。西方博士與中國式知識分子,在兩種相似的情境中所形成的浮士德精神與灶王精神不無神似之處。李浩的思考在中國當代“70 后”作家中顯然是具有代表性的,那就是完成了在哲學層面的深度開掘和歷史深遠探尋的多元而立體的主題設計。我喜歡李浩的這部長篇,尤為欣賞他在談到創作這部小說時坦誠的寫作經驗。在《前前后后:寫作〈灶王傳奇〉過程的幾個相關詞》里,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創作野心——愿意自己的寫作屬于歌德式的那種“世界文學”,期望用一生的探索為人類提供未有和新質的發現。對文學的這番表白,得有怎樣的赤誠與執著才能做到。
這個形而上的故鄉——已被李浩用漢字的磚塊壘起來的故鄉,這故鄉里有數不盡的灶王以及無限大的疆土,且以文學寓言的方式存在著。果殼和城堡,則成了他這兩個故鄉的象征。只要在這個時空里,李浩就會脫胎換骨,成為與哈姆雷特共語“我可以被困在一個果殼里,卻仍把自己看成無限的宇宙之國”的文學之王。而在詩歌自我建造的“白色城堡”里,有時他更像“一只側臥在雪地上舔自己愁容的老虎”。他在詩歌和小說硬殼里搭建了一個讓他躁動的、倔強的、多愁善感又不停追問和奔走呼號的靈魂的棲居之地。那也是他的文學故鄉。
(馮艷冰,編輯、作家。曾獲 2023 年“全國文學報刊聯盟獎·骨干文學編輯獎”。在《民族文學》《詩刊》《作家》《美文》等發表詩歌、散文及文學評論若干。出版有文化隨筆《名編訪談》《〈紅樓夢〉與為人處事》、名著注釋《〈水滸傳〉妙語》及散文集《在目光的盡頭》。)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