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多魔的世界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是參透世事的高手，能把文字的藝術與人情往來聯系起來，說清人性的繁復，具有高妙的藝術手段。他除了打通民間語言和官方語言的阻礙，更重要的是以一種超然的人生態度理解世間的萬事萬物。讀者快讀其小說，會有行云流水之感；如果慢慢琢磨，也會有別樣的享受。曹雪芹的錘詞煉句飽含了世事滄桑，深研細究，具有獨特的況味。

好事多磨是大家常說的口頭語。但好事多磨的原因何在？曹雪芹似乎給出了回答。在《紅樓夢》里有一段話，描述了好事多魔的來歷。青埂峰無稽崖下的頑石，經過鍛煉之后，通了靈性，見眾石俱得補天，想到自己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恰恰一僧一道談天說地而來。說得石頭對紅塵中的榮華富貴艷羨不已，便向仙師請求要去紅塵。“富貴場中、溫柔鄉里”享受幾年。仙師是什么道行？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有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這石凡心已熾，哪里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嘆到‘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樹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后悔。’”這是曹雪芹的高明之處。“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本是人生的常態。一位常讀《紅樓夢》的朋友說自己開始以為這是“磨”的假借字，讀過幾遍之后，才深感作者的深意所在。

“美中不足，好事多魔”說透了世間的道理。正像《紅樓夢》中的《好了歌》一樣，好就是了，了就是好。好中蘊含著了，了中裹藏著好，不可輕易論之。《紅樓夢》像維納斯女神一樣有斷臂之美，此書刻畫的是貌似殘缺卻唯美的世界。每個人物的命運，皆有可嗟可嘆之處，無論強者和弱者，曹雪芹皆傾注了自己觀察世事人情的飽滿情感書寫她們。

好事多魔有四層含義。先是好事吸引人，具有非同一般的魔鬼力量。譬如在官場，眾人追逐著少有的官帽而去，人之一生，追求成功者很多；又有商場貿易，逐利者很多，追求發大財的人也很多。世間眾人，追名逐利者很多，其實每個行當皆有高端的成功，這樣的成功就暗含著好事的魔力。好事很好，眾人皆有所望也。在一個偏僻村莊里，要是出一名大學生，就會被村民議論幾年，好事之好，為人所稱道。更別說出什么大官顯貴了。如果你喜歡旅游，在世界各地會看到很多名人塑像，人們記著那些名人的好，再用這些名人的好呼喚、教育后來者。好事的魔力在古今中外皆存在。

其次是好事充滿了魔障。追求好事，固然很好，但好事是不能輕易就能得到的，這有點暗合“好事多磨”的意思。要想成就好事，不經過一番磨煉是不行的。考大學如此，當官如此，做商人也如此，登山觀景亦如此。人生就是磨煉的過程，成就哪怕很微小的一件事，也需要費一番功夫。問題是在充滿魔障的道路上，究竟該有怎樣的心態？有一位文學愛好者，終身視文學為生命，但所發文學作品寥寥，最后悲慘死去。回頭看，這位文學愛好者的一生，就被好事的魔障纏住了，失去了體驗人生更多趣味的機會。固然，一個人越戰越勇的韌勁值得稱頌，但并不是所有的成功之路都是適合自己行走的。一位瓦工，終身砌磚，能琢磨出砌磚的萬般技巧，常常被鄉鄰招去干活兒，他也樂于做此事。這位瓦工，沒有被魔障住，而是從中找到了樂趣。很多非遺傳承人也具有這樣的功夫。一位陶瓷藝人，一個孔雀舞傳承者，一個口技超人，皆把好事演繹成了極致，他們的人生道路，越過了眾多魔障，值得后人學習。關鍵是得法和富有悟性，且從中獲得了樂趣。專一、愛琢磨、勤動手，才會把魔障當作訓練自己的平臺。人生就是一個過程，這些藝人，找到了人生的突破口。

再次是好事充滿了與現實的背離，好像空中樓閣，讓人有心猿意馬之感。世人皆做過夢，夢中有好事和壞事。有一個山民，夢見了自己房子下面有金子，開挖不止。經過幾年的開挖，真正從房子下面挖出了一個“淌魚”的所在。這個真實的故事或許有些虛幻，但世間多有這樣的奇跡，有很多人，正是因為不同的夢幻而實現了自己的夢想。當然，也有因夢而變瘋的人，嬉笑怒罵之中，人間自有玄奧的道理。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愚公移山”的故事，強調堅持做一件事的重要性，“不想做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則有一種偏執的意念涵蓋在里面。人要學會超越現實的思考，但不能永遠在超越現實的道路上行走，這是很可怕的路徑。做人要有夢，但不能老沉浸在夢想里。許多官員，在位置低微時還能做到勤勤懇懇，但到了高位，還想做更大的官，于是想方設法貪贓枉法，失去了原有的純凈；有的商人，做小買賣時還能駕馭住自己，有了點錢財，就無限膨脹自己，最后負債累累。這類官員和商人的失敗，就是過分依賴想象，把好事的虛幻夸張到極致。好事的另一面是壞事，最終等待這些人的，終究是難以挽回的失敗。

好事多魔，最后的含義是好事者多魔也。好事，就是喜好做事的人。一個小品演繹了樂于助人的人，別人的愿望他都答應下來，買票買不著，他也答應人家去買，最后只好自己去火車站排隊。這個小品，諷刺了那些超越自己能力的“好人”去做了很多虛妄的事。生活中這類人并不少見。一個人熱愛生活、勤奮工作當然是值得稱道的，但做事皆有度，愛做萬事，超出自己的能力，最后恐怕什么事情也做不好。行成于思而毀于隨。看著什么都好，就像一個男人喜歡很多女人一樣，最終結果是落個凄慘的下場。一個人要學會聚精會神，倘若精力分散，難以成就好事。好事者，就是無中生有，遇事亂琢磨的人。這會讓人心生詭計。有個失敗者，看不得同事成功，就寫匿名信告狀。不承想，捏造的事實終究不是事實，這位告狀者，最終把自己也“告”進了監獄里。當代科技利器繁多，讓人有扎了翅膀的感覺，電信詐騙的產生，就是好事者相互共鳴的結果。倘若一個人能在煩亂的生活中把握自己，靜思悟道，不去盲從，失敗的概率或許就少一些。如果被外面的世界繚亂了眼睛，結局當然不會美妙。

好事多魔，才需要每個人好事多磨，在多磨中成就自己，而不是輕易去做一個好事者。《紅樓夢》所傳遞的人生道理，既深奧，也有現實淺顯的道理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