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晚

周末午后，在東四的胡同里隨便走走，路過一家咖啡館，小小的木牌上寫著兩個字，“不晚”。

不晚。這兩個字光是看上去，就叫人心里一軟，我站在門口，恍惚地想，不晚，這兩個字溫柔得像是從詩里來。

自然是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點了咖啡，在等待的過程中與老板交談，才得知開一間咖啡店是他多年的夙念，后來妻子鼓勵他，做想做的事什么時候都不晚，于是終于辭掉當時的穩定工作，把夢想中的咖啡店開了起來。

果然，這家咖啡店存在的理由就如同它的名字這般，不晚，何等溫柔篤定。我們汲汲營營地活在這世上，每天要暗示自己多少次“快點”“來不及了”，又有多少次肯寬容而松弛地對自己說：“沒關系的，一切都還不晚。”

1

前兩年，莫言出了一本書，名字叫《晚熟的人》。

“晚熟”這個詞，據莫言的說法，來自民間智慧。農村稱一些智力水平不太高的人為晚熟，其實就是間接地說這人是個傻子。可有的人在農村，看起來格格不入，被人叫傻子，但本身并不傻，他只是“裝傻”。他蔫不出溜，茍在一隅，收斂鋒芒，等到一個合適的時代，有了自己能發揮的舞臺時，就會突然煥發出光彩來。

莫言借這個故事說他自己，他說：“當別人聰明伶俐時，我們又傻又呆；當別人心機用盡漸入頹境時，我們恰好靈魂出竅，過目不忘、過目成誦，昏眼變明目，禿頭生毛，我就是一個例子。”

在莫言的理解里，晚熟是個正面的、褒義的詞，它代表了一種求新、求變，不愿意過早故步自封的精神。

看完那個故事，我愣了很久。我想我們都很習慣，或者說很推崇一種敘事，就是張愛玲的“出名要趁早”，好像所有的事，都要越早越好，好像越早，就代表對手越少，代表贏的概率越高，甚至揠苗助長又怎么樣呢？人不會像幼苗一樣脆弱，人的韌性比幼苗要強得多。

我們總是心懷僥幸，甚至我們根本沒有時間去思索“早”有什么壞處，一思索，別人就跑到前面去了。

但莫言在試圖講述另一種可能：或許，晚熟也很好，慢慢長大，也許更好。

慢慢長大，意味著你花了更多時間在“成長”這件事上，當別人已經結出果子來的時候，你甚至剛剛長出花苞。但這并不代表你輸了，因為人畢竟不是植物，成長過程中汲取到的每一點養分，沐浴過的每一寸陽光，都會讓未來結出的果實擁有更豐富的可能。

2

看了莫言的故事，我不自覺地想起汪曾祺來。

更年少一點的時候，身邊好像沒什么朋友會讀汪曾祺，而這兩年大家卻越來越頻繁地提到這個溫和可愛的老頭，幾乎讓人有種“汪曾祺一直都很紅”的錯覺，但其實，作為沈從文的得意弟子，汪曾祺寫了一輩子，差不多到六十歲才有了那么點可以叫作“名氣”的東西。在那之前，他白天寫文，晚上裹一床舊棉絮，蜷在書桌上，度過漫漫長夜。

可這樣看來，似乎才是合理的——我們看汪曾祺，看的是什么？是天才般乍現的靈光，還是毫不掩飾的鋒芒？都不是。我們讀他的文字，受他的慰藉，是因為感受到那些文字里有著“歷盡千帆彌天真”的溫柔力量，如同王安憶說的那樣，“他是洞察秋毫便裝了糊涂，風云激蕩過后恢復了平靜，他已是世故到了天真的地步”。

那是晚熟的故事，早熟的人，是很難讀懂的。

早熟的人，要很艱難，才能開始書寫晚熟的故事。

晚熟的故事，有著歲月斑駁的質感，有著被風吹日曬過的踏實與溫柔。

“也許我的味道才剛剛出來呢。”歷盡千帆，你才能懂這句話說出來，是多么勇敢又多么令人心安。

3

所以，慢慢長大吧。

當我們一旦用“早”和“晚”來計算人生的時候，我們已經無意識地用這種單一的標準將行進的道路變得逼仄而無聊，忘記拓展生命的厚度是怎樣重要的事。

2022年，84歲的演員吳彥姝在電影《媽媽！》里憑借母親的角色獲得了北京國際電影節“天壇獎”的最佳女主角，當時社交網絡上被她一襲黑裙，灰白頭發優雅地攏到耳后的照片刷了屏，她笑得好美，美到你幾乎忘記她的年齡。

吳彥姝75歲才正式涉足影視，到獲獎七年，出演將近50部影視作品，她的生活大概是更多同年齡層人的反面——平日里，她會做平板支撐，會打球，會插花，色彩很艷麗的那種；喜歡娃娃，會用手機給自己訂機票酒店，獨自出行。

而了解過她的過往，你就知道她如今能夠這樣自在舒展地生活有多么合理。她出生在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父母給予她充分的空間與愛，使得她從小就可以肆意釋放自己的好奇心，所有感興趣的事情都愿意去試試——“我上中學的愛好不只是籃球，我還是體操全能，自由體操、高低杠、跳馬、平衡木，我是我們省的體操全能冠軍。我對什么都好奇。”

沒有人對她有關乎社會標準的要求，比如什么年齡要做什么，要達成什么成就，于是她便一路隨心，悠悠哉哉地長大，對她而言，人生沒有什么事是要論“早晚”的，沒有什么比當下的歡愉與充實更重要。

吳彥姝獲獎的熱搜下面，評論畫風與別人獲得大獎的畫風也很不一樣。正值壯年的人榮獲大獎，關注他的人往往會說“終于”，終于贏得認可，終于得償所愿，而在吳彥姝這里，在一位84歲的老人這里，大家反而沒有說“終于”了。因為大家能感覺到，相較最佳女主角的獎項，更加值得人尊敬與學習的，是她面對人生的心態。

是啊，人生又豈是能夠那樣此一時彼一時地計算的呢？

有人說，從來沒有太晚的開始；有人說，只要你想要，此刻就是最好的時機；而我想說，慢慢長大，慢慢成熟吧，我們不是活一個結果，我們是活每一個瞬間。

在每一個瞬間里，沒有早晚，只有此刻，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