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公里長的北京中軸線,濃縮了北京城厚重的歷史脈絡。這條中軸線是北京老城的核心區域,是750余年歷史留下來的時間折痕。
從建筑角度看,全長7.8公里的北京中軸線北起鐘鼓樓,向南經過萬寧橋、景山、故宮、端門、天安門、外金水橋、天安門廣場及建筑群、正陽門、中軸線南段道路遺存,南至永定門;太廟和社稷壇、天壇和先農壇東西對稱布局于兩側。依據《北京中軸線保護管理規劃(2022年—2035年)》(以下簡稱規劃),這15處建筑及遺存是中軸線遺產構成要素。
在15處建筑中,大部分都是經過歲月洗禮的古代建筑。這些古建筑既包含了故宮這樣的古代皇家宮苑,也有社稷壇、天壇等古代禮儀祭祀場所,還有由北到南依次分布的城門。
這些古建筑的修筑,既是皇家權力的體現,也凝結著能工巧匠的智慧。起始于元大都,延續至明清,劉秉忠、阮安、蒯祥、樣式雷家族以及眾多沒留下名字的一代代匠人,可謂是接力完成了一場空間與時間的串聯,亦為后世留下豐厚的建筑遺產。
如今很多人提到北京中軸線古建筑,熟悉的是明清時期作品,而它們的基礎要追溯到元大都。具體到城址選定,中軸線的指向以及街坊胡同布局等,都是劉秉忠奉旨建設元大都時奠定的。要理解中軸線古建筑,必須要回歸到它們當年修筑之初的功能設計。
至元元年(1264年),劉秉忠拜光祿大夫、太保,領中書省政事。正是這一年,劉秉忠提出了定都燕京(今北京)的建議。燕京原有金朝的中都城,但受戰爭破壞,已近乎廢墟。
從至元四年(1267年)開始,忽必烈決定放棄金中都舊城,以舊城東北郊外原來金建有離宮的湖泊地帶為中心,重新設計建設新都,也就是元大都。而主持元大都規劃建設的人,正是劉秉忠。
元大都規劃設計中最為關鍵的一點,便是確定了“中心臺”。據《析津志》記載:“中心臺,在中心閣四十五步,其臺方幅一畝,以墻繚繞,正南有石碑,刻曰中心之臺,實都中東南西北四方之中也。”劉秉忠通過精準的測量和布局,將中心臺作為全城的中心標示出來,這在歷代城市規劃中尚無先例,充分反映了當時測量技術在城市建設上的高度運用。

在確定中心臺之后,劉秉忠以此為基點,向南至大都麗正門外第三橋南的“獨樹將軍”,定出了南北向貫通全城的中軸線。
在劉秉忠以外,元大都的選址規劃和建設運行還有一人無法忽視——郭守敬。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劉滌宇副教授接受《新民周刊》采訪表示,郭守敬之于元大都非常重要,因為他疏通了當時北京城的水系,讓大運河得以直接通至皇宮后門。
元大都的中軸線,從南到北貫穿全城,南自南垣正門麗正門,向北直抵北垣正門。這條中軸線不僅僅是一條簡單的城市規劃線,在當時更是元大都的靈魂脊梁,撐起了整個城市的布局和秩序。
放眼北京中軸線的千年規劃演進,元大都的中軸線規劃也具有里程碑意義——它成為之后明朝的中軸線前身。
明朝永樂五年(1407年),明成祖朱棣下詔要以當時皇室居住的南京皇宮為藍本,興建北京皇宮。同一年,南征大軍將領張輔從交趾帶回一些長相秀美的童子,被送入宮中充作內侍。明成祖對其中的優秀者進行教育培養,其中有一人名為阮安。
阮安天資聰穎、勤奮好學,很快就得到了明成祖賞識。明成祖在位期間,阮安曾奉命規劃北京城池宮殿及各官署的營造。差不多同一時期,來自蘇州府、精通木工的蒯祥,應召前往北京城,被任命為“營繕所丞”(設計師兼工程師的職務)。據《康熙吳縣志》記載,蒯祥以“能主大營繕”擔負起營建承天門(即天安門)以及明皇城的重任。不過有學者考證,蒯祥進京時是永樂十五年(1417年),而明皇城的修建此時已進入到后期階段,蒯祥只能算作故宮的“建造師”,并非“設計師”。
蒯祥被后人提及更多的,主要還是他負責設計和統領了承天門的建造。這座皇城正門,由城樓和城臺兩部分組成,有漢白玉石的須彌座,總高34.7米。城樓為中國傳統的重檐歇山頂建筑,斗拱為中國傳統木構架體系中獨有,是斗形木弓形橫木組成的具有翹、昂、拱特點的木制構件。清朝順治八年(1651年),承天門更名為天安門。
正統元年(1436年),明英宗面對防御外敵壓力,決定加快城池建設,命阮安等人率軍夫數萬人修建城垣。阮安主持的工程,以修建京師九門城樓為起始點,其中包括今天人們見到中軸線上的正陽門。從正統二年(1437年)正月開始,一直持續了4年。整修之后的京城周長22.5公里,基本呈方形,西北缺一角,被附會為女媧補天“天傾西北、地陷東南”之意。阮安主持的改造工程,不僅使內城城墻愈加堅固,更改變了整個京城的景象。瑞典學者喜仁龍(Osvald Siren)在他的《西洋鏡:北京的城墻與城門》一書中贊嘆道:“這些城墻是最動人心魄的古跡,幅員遼闊,沉穩雄勁,有一種高屋建瓴、睥睨四鄰的氣派。”
提到北京中軸線古建筑的修建,清朝樣式雷家族也是無法忽略的。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祖籍江西省南康府建昌縣(今江西永修縣)的工匠雷發達接受清廷招募參加北京皇宮營造。從雷發達起,在此后長達二百多年的時間里,雷家共有八代幾十人供職于清廷皇家建筑機構(樣式房),負責各類皇家建筑的設計和圖樣繪制工作,其中包括中軸線上的天壇。因此,后人尊稱雷家為“樣式雷”。
在歷史進程中,劉秉忠、阮安、蒯祥、樣式雷家族等人,成為元明清三代修建北京中軸線古建筑群的核心人物。不過劉滌宇告訴本刊,古代王朝皇家工程的“設計師”,與如今公眾理解的“設計師”有所不同,“古代工匠的‘工具人’屬性比較明顯,他們會參與規劃,但是更多的是負責管理工匠”。

縱觀中軸線上15處古建筑,造型功能各異,也歷時不同朝代修建。如今將它們作為整體審視,又透出怎樣的中式美學?
劉滌宇告訴本刊,以明清皇宮修建為例,其實建造工藝并非當時最復雜工巧,相反一些地方建筑受到皇權等級制度限制,不能采用故宮這樣皇家建筑的高級色彩,更愿意通過一些極致的雕刻來“炫耀”自身建筑技藝。因此在他看來,中軸線上的古建筑群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建筑彼此之間的關系,共同反映出一種中國古代追求的以皇權為中心的世界秩序。
“每一處中軸線上的建筑,都扮演了一種整體秩序中的得體角色。故宮的宏偉,并非一種無節制的宏偉,而是要通過它周遭的建筑來襯托。走在故宮之中,經過一個大院,可能下一個院落就會小一些,這種尊卑是在對比中實現的。”劉滌宇說道。
關于這一點,林徽因曾在《中國建筑常識》中表示:“中國建筑的美觀方面,現時可以說,已被一般人無條件地承認了。但是這建筑的優點,絕不是在那淺現的色彩和雕飾,或特殊之式樣上面,卻是深藏在那基本的,產生這美觀的結構原則里,及中國人的絕對了解控制雕飾的原理上。我們如果要贊揚我們本國光榮的建筑藝術,則應該就它的結構原則,和基本技藝設施方面稍事探討;不宜只是一味的,不負責任,用極抽象,或膚淺的詩意美諛,披掛在任何外表形式上,學那英國紳士駱斯肯對高矗式建筑,起勁的唱些高調。”
具體來看,有學者指出,北京中軸線一系列標志性建筑的單體設計,均巧妙運用了基于規矩方圓的構圖比例,從而獲得了大范圍的整體和諧。
美國城市規劃學者埃德蒙·培根關注到北京古建筑規劃的比例關系,他在《城市設計》一書中贊嘆道:“北京古城的規劃可能是絕無僅有的規劃,它可以從一種比例放大到另一種比例,并且任何比例都能在總體設計方面自成一體。”
如果說培根的上述論點是基于規劃師直覺的感性認識,那么傅熹年則對北京中軸線標志性建筑設計的比例關系進行了理性分析與數據計算。在總平面規劃方面,傅熹年指出,由大明門至景山段后二宮的進深為基本模數而進行規劃。
另外采訪中劉滌宇提到,以故宮為例,“規格最高的建筑會采用重檐五殿頂設計,規格稍微次一些,也可以是五殿頂,但開間數就會少一點。譬如太和殿是11開間,那么后面的建筑可以是9開間、7開間。這些設計細節,都服務于當時強調的世界秩序”。

清華大學國家遺產中心主任、北京中軸線申遺保護文本團隊負責人呂舟此前介紹,北京中軸線上的建筑群以南北向居中道路為骨架,連接起宮殿、苑囿、壇廟、市肆,左右均衡對稱。天安門、端門及故宮,鐘鼓樓及周邊商業街市,共同構成了“面朝后市”的空間格局;太廟和社稷壇,遵循了“左祖右社”的禮儀規范;其上道路的走向、尺度,建筑的大小、高度、色彩、裝飾等均體現了《考工記》所強調的禮儀與秩序。
長達7.8公里的中軸線上,各類建筑因為所處位置環境、功能與重要性的不同,形成對建筑形制、尺寸、裝飾、材料與色彩的差異化設計。“在和諧統一的整體性中蘊含著變化與對比,均衡包容之美由此而生。”呂舟說。
北京中軸線古建筑的修筑并非一朝一夕。對于這些古建筑的保護,同樣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早在北平和平解放前,梁思成曾給到解放軍一個清單,包括了希望保護的、不能在戰爭中損壞的建筑。這個清單中,就有故宮等中軸線上的古建筑。新中國成立以后,公布了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故宮和鐘鼓樓在當時已經被列入保護名單。
北京市從2011年啟動了中軸線的申遺工作。過去幾年時間里,以中軸線申遺保護為牽引,一些修繕工程相繼啟動。整體來看,北京市已經亮出一組中軸線古建筑保護“成績單”:完成了對太廟、社稷壇、天壇、景山等一些中軸線沿線上的重點文物的騰退工作,修繕開放了景山壽皇殿建筑群,先農壇和景山內一批文物建筑得到整體保護修繕,貫通了北京中軸線南段景觀。
故宮博物院前院長,中國文物學會會長單霽翔長期關注中軸線保護。在他看來,對北京中軸線的保護,既要對個體文物進行保護,也應將中軸線視為整體。
劉滌宇認為,保護北京中軸線的古建筑,既要保護好建筑本身,也要關注到對于整個城市而言,古建筑群共同營造出來的秩序具有非凡的意義。假如只是保護好這些中軸線上的古建筑,但是古建筑附近都建造起現代化高樓,讓人站在古建筑中有一種被包圍的感覺,顯然是不合適的,因為它們在城市當中的地位需要被尊重。
“從這一點來看,目前北京已有的實踐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如今我們到故宮參觀,走在故宮里,你是看不到任何外面其他建筑的輪廓。作為古建筑,它在這座城市中強調的秩序感,沒有受到挑戰。”劉滌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