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燕,重慶巫溪人,文學碩士。中國作協會員,《長江文藝》副主編,湖北省作協簽約評論家。在《當代作家評論》《揚子江評論》《小說評論》《北京文學》《文藝報》等報刊發表評論、散文若干。出版有評論集《不一樣的煙火》。曾獲湖北文藝評論獎、百花文學獎優秀編輯獎。責編的小說曾獲魯迅文學獎、湖北文學獎等。
樊健軍是我的作者,我們已經在網上打交道十多年,中間斷斷續續見過兩三次,相互之間慢慢建立起一種信任感,可以隨便說話,當然談起稿子來也毫不客氣。媒介的發展讓人際交流變得便利、簡單了很多,編輯不必遠赴千里上門組稿,作家投稿也無需書信和郵寄,所以編輯和作者之間網上神交已久、網下素未謀面的事情經常發生—不過當網絡生活和智能手機占據人的大部分時間和精力的時候,人們又開始渴求面對面的實感和溫度,懷念起以前的慢節奏生活。
2013年6月,一個網名“半坡”的人突然加我QQ—那時候微信剛剛興起,還未成為一種普遍的交流工具,附言:“吳老師好,請開門。”這便是樊健軍的第一次網絡拜訪,以一個古老又莫名其妙的馬甲(總讓我想起半坡人遺址),以一種客氣而戲謔的方式。樊健軍說他是在一個叫“左岸”的作家QQ群里知道我的,一個不動聲色的潛水者,在群里只言片語的交流中認準我的原因就是聽說我看稿子認真,對作者負責—斯時我剛到改版后的《長江文藝》不久,還是一個有些愣頭青的編輯新人,會為一篇自認為不錯的好稿子找雜志社領導扯皮理論,突然遇到這么一個成熟而小有名氣的作者的鄭重托付,那份竊喜與壓力不言而喻。
然而,樊健軍沒有想到的是,他認準的這個年輕編輯,也是個不好惹的主兒,一方面會為一篇好稿據理力爭,另一方面也百般挑剔,而且說話直接、語速飛快,常常讓他只能十句回一句或者直接報以呵呵。這是樊健軍的世故和修養,認不認同都在心里琢磨琢磨,然后下回有新的小說再悶不吭聲地傳過來。這讓我們之間的交往變得輕松簡單,猶如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們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面,一次是2017年10月,《長江文藝》在崇陽浪口舉辦年度筆會,樊健軍直接從修水坐汽車翻山過來,感覺就像到隔壁走一趟;2018年我到江西出差路過修水,他熱情地帶我們去參觀修水河邊的黃庭堅紀念館和竹塅村蒼山田野環繞下的陳家大屋(國學大師陳寅恪故里),感受某種古樸而深遠的傳承與詩意;2020年11月,是疫情之后我第一次到九江參加創作筆會,不期與樊健軍相見,既有老友重逢的欣喜,更有劫后余生的感慨。
在我的印象中,樊健軍在現實生活中是個性格溫和、內斂沉穩之人,不會成為人群焦點或話題中心,除非談到自己感興趣的。一般話不多,也不喜高談闊論,看穿不說穿,行事做人留有余地,可以說他老成世故,也可以說是寬厚謙和。然而我們兩個相差十來歲的人,交流起來卻沒有什么障礙。說他老成,其實內心一直住著一個少年,而我這個80后,隨著時間與經歷的磨煉,竟涌出某種滄桑感。十年之后再回頭看看,我們彼此都有了肉眼可見的成長,并且相互見證。跟作者一起成長,這是我進入編輯職業之初就奉守的信條。樊健軍世紀之交就開始走上寫作發表之路(看他的創作簡歷,發表的第一篇文章是《星火》1999年第1期上的散文《無名小鎮》),梳理他的寫作歷程可見明顯而穩定的上升趨勢。由散文創作到中短篇小說再到長篇小說和詩歌,由發表刊物的遍地開花和越來越多的名刊大刊,到汪曾祺華語小說獎、林語堂文學獎、百花文學獎等越來越具有分量的各種獎項的加持。樊健軍是一個比較純粹的寫作者,走著一條傳統的寫作道路,不挑不揀,不長袖善舞,也不會自我推銷,除了靠多年如一日地埋首硬寫一點點往聚光燈下走,別無長物。然而,就是這種勞模般的寫作方式,這種對文學一直以來的敬畏、堅持、穩扎穩打,在時光的沙漏中緩慢而持久地積累與上升,讓一個小地方的寫作者終于浮出水面,才情與名字終于為更多的人所識。
樊健軍選擇以小說作為他的主業,這正是我所偏愛的文體。小說是時代與心靈的回響,最復雜而自由,也最考驗寫作者的綜合實力。我們之間既是編輯與作者的關系,也是評論家與作家的關系,相互的砥礪與碰撞,經常發生。然而一部作品的生產流通,編輯和評論的功能是不一樣的。編輯主要是“挑刺”,讓一部作品盡量以最好的面貌呈現于世;而評論家主要是“擦塵”,是在作品面世之后對一些蒙塵多年或新出來卻無人問津的好作品進行發掘、闡釋和擦亮。除了投稿,每有新書出版,樊健軍都會寄我一本。慚愧的是,我對他的小說比較熟識,真正為之寫評論的卻不多,就給他發在《收獲》上的《內流河》寫過一篇。這篇講中年困局的小說后來被收入小說集《馮瑪麗的玫瑰花園》,這是做得很漂亮的一本書,封底還摘了我的一段評論,是提醒,也是鞭策呵。十年間我斷斷續續發過他三篇小說,也可以一窺其小說創作的某種蛛絲馬跡和成長路徑。2015年的《頭等藥事》寫基層權力制約之下的鄉村關系人情。2018年的《白鐵皮幻想史》以少年的幻想成長與人生蛻變隱喻縣城的世態人情。而2023年發在中篇頭條的《斑鳩入畫圖》是我最喜歡的一篇,敘事扎實圓熟而別開生面,寫一個飽經世事、傷痕累累的中年男人以給人寫悼詞來謀生和寄托。悼詞是一扇窗戶,看似是為死者的一生進行總結陳詞甚至粉飾,其實是活著的人自己的內心需要。小人物的落魄失意與生死感受,直擊人心。而鄉村、縣城、少年天真、中年滄桑,正是樊健軍小說的關鍵詞。他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老黃牛,以熱切而不乏冷峻的思考,不斷反芻著過往的經驗和年少的初心,并且人物故事背后都有強烈的時代印記和世情人心的指涉。
而我最有興趣也深有感觸的,是樊健軍的縣城生活。一個幾十年一直在縣城生活、寫作的人,是什么把他長久地釘在此處?是主動選擇還是順其自然?寫作與生活不是一回事,而寫作者與其作品的命運,也不是一回事。當很多作家因為自身寫作的需要或個人影響力的攀升,選擇不斷往高處走,像鳥兒一樣飛來飛去尋找各種覓食撲騰的機會或者像草木一樣往肥沃之地移栽的時候,樊健軍卻像一棵原地生長的樹,一邊向下深扎根須,一邊向上伸展枝葉。他的低處硬寫,要想結出成果引人注目,委實更為艱難。那么縣城生活可以為寫作者提供什么,置身其中的寫作者又能有何作為?修水本土深厚的歷史文化積淀對樊健軍的吸引和滋養自不待言,但是眾所周知的是,中國的縣城生活是一口深井,有著巨大的磁場與慣性,城鄉混雜,熟人社會,透明、單調而貧乏,關系人情如蛛網密布,很容易就把人圍困套住,泥足深陷。有著太多的舒適安逸、平庸自足,如井底之蛙以為頭頂的這方天空就是全世界。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樣一種相對普遍的縣城生態對于寫作者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你得花很大的力氣去從那張密網中掙脫出來,你還得承受因與周遭的格格不入而引起的各種側目與非議。所以樊健軍作為一名作家能從縣城生活中脫穎而出,至少有三個層級的遞進:一是抵抗,扛住縣城生活對人的消磨與銹蝕,把自己從各種牌桌飯局、安逸滿足中推開;二是吸納,把個人從久浸其中的場域里拔出來,而作為一名觀察者去發現與吸納豐厚的寫作資源;三是生發,把鏈接城鄉、魚龍混雜的縣城生活當作洞察中國社會人情的一扇窗口,思考與發掘更為普遍的生活與人性。
這便是樊健軍的“拿來主義”。一方面混跡各色人等無處遁形,一方面像間諜一樣捕捉情報為我所用。就像一個縣城里的錦衣夜行者,要在混沌庸常的生活中用文字建立個人的存在感和辨識度,在有限的物理空間開辟廣闊的精神空間,從而找到從縣城通往世界的方法與路徑。除了堅持不懈地寫作,最重要的是持久的自我文學教育,通過經典閱讀的不斷積累與更新,通過自我漫長的摸索與領悟。“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閱讀的高度決定寫作的高度,可以相互開拓滋養。看看樊健軍在“索他坊”公號持續推出的那些燦若星辰的世界經典短篇小說就知道,他一開始閱讀的就是頂級的文學作品,擁有的是世界文學的視野,而不是一種急于求成、自以為是的狹隘功利性閱讀與寫作。我常常去他的公號閱讀,也向年輕作者推薦。雖然這個公號目前的關注度并不高,猶如縣城寫作或者文學的時代境遇的某種隱喻,但是我相信它在風格與水準的長期維持之下,定然會有更多的回應。而樊健軍及其一類人的寫作歷程不就是很好的證明么?在各種喧囂而悄寂的生活里如入無物之陣,扛得住壓力也耐得住寂寞,不擅長利用新興媒介為自己造勢,沒有外在的推手與助力,也沒有趕上地緣、年齡、資源上的各種優勢與機遇,只能靠日復一日的自我教育、勤奮硬寫,猶如不斷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最終寫出影響,響亮發聲,并成為當下寫作現場的中堅力量。
與樊健軍的縣城生活相對應的,是他的縣城敘事,這無疑是他寫作的應有之義和看家本領。他跟湖北作家曹軍慶一樣,沒有人比他們更熟悉縣城生活,也沒有人比他們更有資格為縣城生活代言。雖然“縣城敘事”在最近幾年被一再提及和重申,并且有大量新的作家作品被以此命名和闡釋,但是我想說的是,曹軍慶、樊健軍的縣城寫作,是在“縣城敘事”這個命名和熱詞出現之前就有了無比扎實豐沛的創作實績。我也曾在2015年發過一篇《以先鋒精神燭照現實狹縫—曹軍慶的縣城敘事一瞥》,只是“縣城敘事”的提法沒有引起注意罷了。文學現場一方面因為“影響的焦慮”需要不斷的命名來提神和聚焦,另一方面也要考慮命名的準確性和可持續性,究竟這樣的命名可以在多大范圍多長時間里傳播和認可。然而這樣的命名于寫作本身是無效的,尤其對于一些純粹而心無旁騖的寫作者,有如曹軍慶樊健軍們只顧馬拉松式地講述他們的縣城故事,癡迷于對文學城邦的添磚加瓦。也惟其如此,他們的寫作步伐反而走得更為堅實長遠。
而現在讓我心有戚戚焉的,是樊健軍的中年心態。那種千帆閱盡后的深沉與通透,被生活千錘百煉后的堅持與篤信,讓正一身疲憊地彷徨在中年路口的我感到某種親近與安慰。我看到他近年寫起了詩歌,小說家也需要情感的出口,不能把內心總藏在虛構里。他說這一年大部分時間都在老家農村待著,一邊寫作一邊照顧患阿爾茨海默癥的老父親,真是幸福的折磨呵。偶爾會看到他在朋友圈曬鄉村的各種草木、黑沉沉的夜、對鄉親的采訪、人們的歸來又離去。這一切的一切,都讓我感受到某種遙遠的鄉愁與親切,緩解自身一言難盡的焦慮和悲苦,猶如一個在夜里茫然趕路的人,突然看到一個熟悉溫暖的同行者。扎根縣城半生,內心還是少年。仍舊熱愛生活,從未懈怠寫作。而且還在孜孜以求創作上的各種突破與進步,讓我無端想起《斯通納》書封上的那句名言:“即使不能擁有完美的生活,所幸追求過完整的自我。”在文學這條路上,樊健軍無疑正朝著某種寫作的自足和自我的圓滿大踏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