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文,1975年生,中國作協會員。作品見于《文藝報》《散文》《作品》《散文百家》《湖南文學》《廣州文藝》《四川文學》《星火》等報刊,出版散文集兩部,短篇小說集一部。現居江西新余。
姚背上
十八年前,我通過公開招考,由一名鄉村中學教師變為市里一家事業單位人員。家在鄉下,入職新單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租房。
那時候,城市是個陌生所在。初來乍到,我不清楚哪兒有房子出租。辦理完報到手續那天,我在單位附近轉悠,打算就近找個房子安頓下來。
從喧鬧的仙來大道拐進市水利局院子,光線頓時暗下來—兩排筆直的水杉(仿佛兩排等腰三角形)夾道而立,樹梢與樓頂幾乎齊平。喧囂的市聲也從耳畔消失,只有兩三鳥鳴從某棵樹的枝葉間鉆出。我心想,這么安靜的院子正是宜居之地,又是單位家屬院,安全問題自然不必操心—鄉下人進城,第一就怕小偷。我問了幾個居民,都說這兒并無房子出租。懷著一絲失落出去時,大門崗亭里的保安提醒我,可以到姚背上打聽打聽。
“姚背上?”我掏出一支香煙遞給保安。
保安點燃香煙,右手朝東邊指了指,說:“出門右拐,沿著巷子往下走就到了。那兒是城中村,可能有房子出租。”
我運氣不錯,順著巷子往南走,遇見一個開飯店的老板娘。老板娘坐在墻根下擇韭菜,一把碧綠的葉子在她手中輕輕顫動。時間不等人,我也不想“貨比三家”。她一報房租標準,我便付了定金。這么爽快的租客,老板娘一定很少遇見吧。
房間位于五樓,寬敞,干凈。那天天氣熱,我買了一張草席,鋪在地板上度過了進城第一夜。
這里的房子密密匝匝,感覺站在陽臺上一個擺臂就可以跳進對面人家。從上下樓梯的人的衣著裝扮可以看出,他們都是租戶。看來,關于利用有限空間獲取最大收益的計算,這兒的房東們早已爛熟于心。
下樓往北走,一條長約五十米、寬不足四米,名為“云水巷”的街道與車水馬龍的仙來大道連接。
進了云水巷,抬眼便看見一個鐵門把守的長方形院子,灰白的陽臺上掛滿花花綠綠的衣服,偶爾有人從窗戶往外探頭。這是流浪人員收容站,為那些找不到家的人提供食宿,也為少數不想回家的人空出落腳之地。有一天,我見一個衣著時尚,挎著皮包的女孩從里面裊裊婷婷地出來,不禁愕然。從面相與打扮看,女孩怎么也不像流浪人員。她也許與家人鬧矛盾,一氣之下出走,舉目無親加上盤纏不夠,才暫住于此?也許是與男友分手,不想再見到那個負心之人,而選擇了漂泊?也許她根本就是這兒的工作人員?在旁觀者的眼里,每個人身上都有講不完的故事。收容站隔壁有一家鋁合金門窗加工店,兩三個工人蹲在店前空地上忙碌。電焊槍的火花雪亮晃眼,切割機的響聲讓人牙根發麻。一扇已經完工的窗戶靠在長滿蟲眼的樹干上,向路人展示它白森森的牙齒。往前走,是一家理發店。店主是一對中年夫妻,女人剪發,男人洗頭。忙不過來時,男人也操起電推剪,專門理平頭。沒有生意時,男人銜著煙卷看報,女人嗑著瓜子看電視,閑適自在。我在那兒理過發,先洗頭,后剪發,再洗頭,最后吹風。女人的動作輕柔而緩慢,在她眼里,顧客的每一根頭發都值得認真對待。末了,她還微笑著問我,要不要掏耳朵,免費。我看一下墻上的時鐘,半個鐘頭過去了。我搖搖頭。在這對夫妻的眼里,時間與效率似乎不必計較,顧客的舒心才是他們追求的目標。我想,他們真正深諳手藝二字的真諦。理發店的左側是一個修理鋪,門店很小,門口招牌上寫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開鎖、換鎖、修鎖、配鑰匙。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戴著花袖套的中年婦女整日坐在工作臺前,一串串形狀各異的鑰匙懸掛在工作臺的橫桿上。女人的丈夫是個黑臉漢子,中等身材,天天背著工具包騎著電動車穿行于單位和小區間。一個坐商,一個行商,最佳拍檔。再往前,就是一家小超市和一間小飯館。經常有路過的小青年買檳榔和香煙,但小飯館的生意似乎不怎么樣—老板的心情卻未見沮喪,一家人圍在一起吃飯,有說有笑。生意是生意,生活歸生活,兩碼事。
下樓朝南走,過一個緩坡,就到了建材市場。
這兒的人,每天都與五金、燈飾、板材、油漆、門窗、潔具……打交道。和其他市場的布局一樣,每個種類的門店都集中在一片區域—是為了方便顧客挑選和比較,還是要形成同行間的良性競爭?也許二者兼而有之。
最熱鬧的無疑是板材區域。他們的加工地點就在店門前面狹窄的空地上,切割機的砂輪飛速轉動,幾米長的材料被整齊地裁切為若干段。捆扎、打包后,耳朵上夾著鉛筆的老板一個電話,一輛三輪摩托車便“突突突”地開了過來。一個身穿灰色工作服的中年男子從車上跳下,在老板的指揮下,麻利地裝貨,發車。這些半成品通常運往下一站,在那兒,它們經過焊接與拼裝,成為一扇窗或一扇門,再進入眾多小區的毛坯房。我現在的房子,門窗上不知留下多少人的指紋與汗漬。那些材料商和工人,看見千家萬戶的防盜窗散發迷人光芒時,可曾回憶起上面某個焊點深藏的體溫?我向來認為,從事體力勞動的人是可親可敬的。他們身上的力氣是誠實的,他們的收獲也是誠實換來的。誠實的人,值得尊重。
在“姚背上”的出租屋里住了大約一年半。五樓那套六十多平米的房子里,留下了我伏在窗臺上抽煙的背影,留下了兒子細微的鼾聲,留下了妻子洗衣拖地的汗水,也留下了母親燈下納鞋底的剪影。從那兒搬走后,我很少回去。只有一次,我購買建筑材料,以一名路人的身份從房東的飯店門前走過。我抬頭瞧了瞧曾經住過的房子,發現陽臺上掛滿了大人和小孩的衣服—鐵打的出租房流水的租客啊。
看著陽臺上的藍色玻璃,我想起失竊的事。
那段時間,我的新房子正在裝修,我把準備付給材料商的兩千元現金放在床靠背的夾層里。第二天還是第三天,那些錢竟然不翼而飛。真是怕什么就來什么,剛在城市落腳,它就狠狠地教訓了我。
門鎖完好無損,窗戶也沒有被撬動的痕跡。究竟是誰,有這個本事?唯一的懷疑對象是房東,因為另一把鑰匙在她手里。記得當初她留鑰匙的解釋是萬一發生緊急事情可以進去處理,人家說得在理,我隨口也就答應了。我思來想去,不肯相信那個笑瞇瞇的老板娘會干這種事。報警不管用,樓道里沒安裝監控,再說這種事估計每天都有,警察會為了你的兩千塊下力氣偵辦?除了自認倒霉,還能怎樣?
蹊蹺的是,過了幾天,妻子在房里洗衣服,包里的幾十元現金又不見了。那個包就掛在客廳的墻上。
我下班回來,在樓道上碰見房東,就跟她說起失盜的事。
“還有這種事?”她一臉驚訝。
數年后,我與弟弟聊起這事,說想起那兩千元就心痛—那年頭,這不是一個小數目啊。
“你租人家的房子不知道換鎖嗎?”弟弟很是詫異。
青泉花園
在城里上班的第二年,東挪西湊,幾番折騰下來,我終于買下一套面積130平米的房子。小區名叫“青泉花園”,通過一條百米左右的巷子與城市主干道連接,與市政府大院的直線距離不到五百米,位置理想。
這條巷子名為“谷豐巷”。從小區北門出發,巷子左側有一家小飯店,老板是個胖子,光頭,夏天經常穿一條花短褲,挺著大肚子在廚房里忙碌。煙火繚繞中隱約可見一尊移動的彌勒佛。老板娘站在他身邊成了一棵瘦弱的豆芽,她臉上始終洋溢著笑容,看來對丈夫的手藝以及飯店的生意很滿意。小飯店過去,是一對年輕夫妻開的早餐店。稀飯、饅頭、油條、餃子、餛飩、面條、米粉,一應俱全。做早點辛苦,天沒亮就得起床準備。他們的日常詞典里沒有“睡懶覺”三個字。每次路過他們的早餐店,我都會滿懷敬意地行注目禮—年輕人能安心干這一行,真不簡單。我見過太多朝三暮四的年輕人,店面開業不到一個月就關門大吉,拍屁股走人,創業激情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事業不僅靠聰明的腦袋經營,很多時候還需要靠一點點堅持。堅持就是勝利,并不是一句空洞的口號。
再往前,巷子左側是農業局大院,右側是糧食局大院。這兩個單位奠定我們生活的基礎,沒有五谷豐登,哪有衣食無憂?巷子的命名,飽含人們最樸素的愿望。
小區里面,有人利用車庫開理發店,開縫紉店,也開麻將館。麻將館居多。白天黑夜,聽見一片嘩啦嘩啦的洗牌聲和你來我往的爭吵聲,熱鬧非凡。有一個腿有點瘸的女人,她的麻將館生意出奇地好。她的圓臉丈夫打下手,一身工裝,端茶送飯。經常聽見女人打電話約客人下去玩麻將。為了招攬生意,她甚至幫客人照顧小孩,客人可不就是上帝?這般熱情細心的服務,生意自然蒸蒸日上。
樓下一個老太婆,操南昌口音,喜歡打麻將。每次輸了錢都扇自己耳光,一邊扇一邊罵自己手氣臭。她的白發丈夫立在旁邊觀戰,有時忍不住指點一二,她像趕蒼蠅似的揮手說:“滾一邊去,老娘的手氣還會好點。”老頭氣得扭頭就走,沒過幾分鐘,又湊到牌桌邊,繼續觀戰,繼續指點。有時候兩口子忽然吵起來,相互對罵,用詞之臟污,聲音之強烈,世所罕見。幾個牌友見狀,尷尬至極,連忙調解,但兩人吵完后立馬恢復如初,剛才的事好像壓根沒發生,活脫脫一場夏天的雷陣雨。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習慣在他們的吵鬧聲中玩牌了。人的適應能力真強大。
小區沒建地下車庫,購買汽車的業主越來越多,找車位就成了一道難題。于是,路兩旁,花壇邊,甚至綠化帶內,都擠滿各種牌子的汽車。車技差一點的,一不小心就會剮蹭“鄰居”。我曾經見過一輛車停在兩棵樹中間,兩個后視鏡幾乎貼著樹干,佩服!記得有一次,那是我剛買車不久,也學著把車停在兩棵樹之間,享受那一點點珍貴的樹蔭。誰料到倒車時,一踩油門,左邊后視鏡直接被樹干掛掉了。看著那只耷拉的車耳朵,我心如刀割。還有一次,倒車時蹭到前車車尾,下車仔細查看,發現刮破了一點點車漆。車子上沒有聯系電話,我站在那兒發呆。頭頂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怎么樣,刮到了嗎?”我昂首一望,只見四樓陽臺探出一個頭,一位身穿藍色睡衣,留著八字須的中年男人俯身朝向我。“對不起,刮掉了一點車漆,噴漆要多少錢,我賠你。”“算啦,都是鄰居,以后注意點就行。”對方朝我點點頭,縮回去了。
聽說對門的周師傅也買了一輛車,可是從沒見過。某天下班回來,在樓道上遇見他,問他的車子停哪兒了。周師傅有些尷尬地笑笑說:“我放我岳母家那邊了,這兒不好停,車技不行。”
越來越多的業主向物業公司提議,拆掉小區的花壇和綠化帶,空出一些車位。可是一部分沒有車的業主堅決反對,說小區又不是停車場,花草樹木都毀掉了,睜眼看不見一點綠色,還叫“青泉花園”?各有各的理,誰也無法說服誰,物業公司不愿蹚渾水,只好維持原樣。
有時候回家晚了,找不到車位,我只好冒著貼罰單的風險,把車停在大門外的街道邊。
在這兒住了五六年,忽然有一天物業公司發布公告稱由于部分業主長期拖欠物業費,公司已無法正常運轉,決定即日起撤出小區。
物業一走,最可怕的事就是垃圾沒人清運,大門無人值守。接下來的幾天里,垃圾箱爆滿,異味熏天;人來車往,自由出入;隔三差五有電動車不翼而飛。路上,人人掩鼻而過,人人抱怨現狀,人人無可奈何。有人倡議,每戶每月出點錢,請幾個阿姨打掃樓道,清理垃圾。然而好景不長,三個月后,幾個阿姨甩手走人了—工資太低了,勞動量太大了。
怎么辦?成立臨時業主委員會,另行聘請物業公司。
不知何故,我也成了臨時業主委員會的一員。與七八名業主一起,開了幾次會,動用種種社會關系,把大門邊被人占據的物業用房奪回來,然后聘請了新的物業公司。期間的曲折反復不一一細說,只想說“太難了”。頗有戲劇性的是,后來居然有業主向居委會反映,說我們這個臨時業主委員會未經業主大會選舉,是非法組織。又說新來的物業公司不是專業的,服務質量差。幾個臨時委員搖頭嘆氣,前前后后忙了半個月,門禁搞起來,衛生搞起來,巡邏搞起來,自己居然“非法”了。主任(某單位一把手)安慰大伙,說:“我們都是義務勞動,沒吃一頓飯,沒領一分錢。他說非法就非法?”
我因為孩子讀高中,到外面租了房,就向主任請辭了。我有些不安,也有些愧疚,因為我當了逃兵。
第二年,妻子決定把房子賣掉,理由是:小區沒物業,亂成一團,已經不適宜居住。
既然無力改變,只有另謀他處。小老百姓的生活哲學,大抵如此。
聽說如今小區管理已經步入正軌,政府將其納入城市建設改造項目,下撥了一筆經費,擴增了不少車位;新的物業公司隨后進駐,服務還不錯。
我身份證上的住址還是青泉花園11棟。每次讀著這行字,仿佛穿行在小區一排排汽車之間,耳畔傳來一陣陣嘩啦嘩啦的洗牌聲。
公園北村
2017年,兒子上高中。為了照顧他,我們在學校旁邊一個名為“公園北村”的小區租下一套兩居室。
房子為上世紀九十年代所建,系原鋼鐵廠家屬樓,如今工人們大多在廠區外買了新房,住在這一片的幾乎都是老人了。進進出出,眼前晃動的都是佝僂的身軀與如雪白發。樓梯陡峭、逼仄而昏暗,每抬腿向上一步,仿佛進入一條幽深的隧道。人容易被環境同化,住了一段時間后,我感覺自己蒼老了許多。
好在生活方便,菜市場離住所不到一公里。這個距離不長不短,適合我每天早上買菜和健身。
所有家務活里面,我對買菜情有獨鐘。我喜歡那種真實甚至有些粗糲的生活場景,看看小商小販菜農兜售蔬菜瓜果,聽聽顧客與賣家討價還價,腦子里虛無縹緲的東西剎那間消失,剩下的都是汁液香濃的現實味道。
這個菜市場包括室內與室外兩部分:室內都是坐商,固定攤位,價格稍高;室外多為行商,附近老表早起趕來,占一個位子,出售自己種的蔬菜或河里捕撈的小魚小蝦。室內空氣渾濁,我喜歡在室外逛。地上青翠欲滴的蔬菜和活蹦亂跳的魚蝦,總能吸引我的目光—也許它們是治愈我的思鄉病的良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一個扎馬尾辮的中年女人,她雙手端著一個掉了漆的方形匣子,里面擺滿各種刀片。她很少說話,只是在密集的人群中往返。看起來,她的生意不怎么好—許多拎著菜籃子的人從她身旁走過,眼皮都沒抬一下。生意不景氣,想來生活窘迫,可是從容淡定的她,臉上絲毫不見憂愁。毫無來由地,我的腦海里忽然閃現一個鏡頭:一匹俊逸的白馬立在一群四下啃草的綿羊中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如果從堅持與固執中選其一,我寧愿相信“堅持”。富貴固然是許多人一生的奮斗目標,粗茶淡飯與安之若素難道不能成為一種價值取向?
室內有一位女屠夫,專賣土豬肉。別看她個子嬌小,剁肉斬骨可毫不含糊,手起刀落,干脆利索。很少見到她丈夫,據說男人專門負責殺豬和送貨,賣場這邊由妻子負責。
女屠夫很爽快。在她那兒買肉,一般附送兩塊煮好的豬血。豬血是好東西,買回家洗干凈,切成小塊煮著吃,撒點蔥花和姜末,再滴幾滴香油,真香。有時候,我也買點煮好的豬皮。晶瑩剔透的豬皮切成細條,放小米椒和蒜瓣炒,再淋點料酒,能吃兩碗米飯。
下樓,往右走五十米,是一座公園。
公園依山而建,松樹、樟樹交錯而生,濃蔭蔽地,鳥鳴啁啾。每天晚上,散步的人一茬接一茬,在樹影中繞行,仿佛一條條不知疲倦的游龍。我與妻子夾雜其中。我們邊走邊聊,聊得最多的還是兒子。這個高中生,他的一個細微動作,甚至一個眼神,都成了我們的話題。他的考試排名,他的吃喝拉撒,都牽扯著我們脆弱的神經。由于他學習基礎不牢,我們聽從班主任的建議,動員他學美術,期望以此實現大學夢。他從小乖巧,二話沒說,拿起畫筆就去畫室上課了。晚上回來,兩只手上沾滿鉛筆碳粉,黑乎乎的,像一個煤礦工人。問他學得怎樣,他只回答“還行”,就拐進臥室做文化課作業去了。
臥室的臺燈一直亮到十二點,燈下是他瘦弱的背影。
公園西邊有一個湖—說是湖,其實面積很小,只有幾百平米。湖邊有一段游廊,紅色的長椅和欄桿,檐下護板上細筆描繪了幾十個神仙,衣袂飄飄,神采各異。夏天,游廊里聚集很多老人。老頭吸著香煙,抱著收音機,或搖著蒲扇談天說地。老太太站著,兩只手掌全身上下一頓拍擊,或者閉目養神,任游云隨著湖水搖蕩。有一位精神矍鑠的白發老人,幾乎每天下午都在游廊里拉二胡。路人駐足傾聽,腳尖擊地,口中念念有詞。一曲終了,眾人擊掌贊嘆。老人只是淡然一笑,收拾家伙,飄然離去。還有一位喜歡吹樹葉的老人,一天到晚就吹一支曲子—《血染的風采》。老人身體很棒,下雪天居然光著膀子從山上下來,尖細婉轉的旋律從樹葉間傳出,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不知道他的人生經歷如何,更無從知曉他的家庭狀況。只有雪地里的音樂,在我的腦海里留下無窮想象的空間。
這世界每個人身上都有故事,有的故事成了傳奇,有的故事成了笑談,更多的故事被湮沒被遺忘。
兒子高考前,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有一段時間只能待在家中上網課。我白天要到社區值勤,晚上一腳踏進家門,就督促兒子溫習功課。我心里只有一句話:關鍵時刻到了,決不能有絲毫松懈。我陪著兒子背誦英語單詞,監督他背誦古詩文,背不出來不能吃飯。我用原始而野蠻的辦法,逼著他學習。見他委屈的表情,我也有點猶豫,但很快就掐滅了歇歇腳的念頭。高考結束后,兒子跟我說,他真的感謝那段時間我的陪伴和監督,沒有我的“殘忍”,他的成績不會有那么大的進步。
高考完了,我們要搬家。
所有東西打包,裝車。司機發動了車子,我忽然跳下車,讓他等幾分鐘。我一口氣跑到五樓,開門進去,在每個房間轉了一圈。那張掉了漆的簡易餐桌,還在昏暗狹小的餐廳里倚墻而立;主臥的舊式空調,按鈕上還有我的指印;次臥的書桌上,擱著兒子落下的錯題本。那一刻,過去三年發生的一切都在這些物件上一一復現。我忽然覺得眼眶內有些癢,站在那兒發怔。樓下響起兩聲急促的喇叭。
我一步一步下樓。
鑰匙交還房東時,我竟然有些不舍。我想,我把過去三年發生的一切都寄存在那把黃銅色鑰匙里了。下一個房客開門時,會不會發現曾經的房客留下的隱約痕跡?
龍泉灣
我們把青泉花園的房子賣給了一位中年婦女。其實,那是她幫在深圳打工的兒子買的,兩個孫子要在城里上學,他們急需一套學區房。家具和家電都留下了,我們沒有拿走一件。本來我想帶走那個書柜—花了好幾千網購的一個柏木書柜,婦女堅決不同意,只好作罷。
新家安在城市西北角,小區名為“龍泉灣”。
按揭這套房子時,這兒的房價全市最高。我本想買電梯房,至少可以便宜幾萬塊,也想嘗嘗身居高樓俯視眾生的味道,妻子不同意,說電梯房公攤面積太大,不劃算,再說房子高了不接地氣。妻子的理由無懈可擊,余下的事就是辦理貸款手續和簽字畫押。
龍泉灣應該是全市首個設計人車分流的小區。龐大的地下車庫劃分為十幾個區,對應著地上八十多棟房子。小區內綠化帶里種植了香樟、玉蘭、金桂、羅漢松、楊梅樹和櫻花、石楠等,翠綠而整齊的草坪鑲嵌在樓群之間,時而有鳥雀在草地上跳躍、覓食,在健身步道上行走的居民,臉上都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悠然。
晚飯后,我喜歡在小區內走兩圈。人到中年,生活節奏趨向穩定,散步不僅是健身的需要,也是一種生活習慣。不下樓走兩圈,總覺得缺少了什么。仔細一想,還是妻子說的“不接地氣”。所謂地氣,正是樹木花草等司空見慣的物種給人的滋養。想想,綠色滿眼,鳥鳴入耳,草木之氣深入肺腑,體內的濁氣怕是早已排空了吧?
我家樓下有兩株金桂,健步道邊上有若干楊梅樹。
小巧孱弱的桂花招來幾只蜜蜂,一頭扎進花心,忙碌著。風一吹,金黃的花朵紛紛揚揚,甘甜的香味立馬四散開來。閉上眼睛站在樹下,任花朵落滿肩頭,是可以忘掉一切的。
五月楊梅熟。鳥雀最先發現,呼朋引伴飽餐一頓。路過的居民踮起腳尖,摘一粒鮮紅的,帶著幾分遲疑塞進嘴里,眉毛一皺—真酸!幾個大媽圍住最大的一棵,用鉤子將成熟的果子一一收入竹筐中。據說楊梅放在酒中浸泡,做成的果酒味道不錯。記得有一年,我們去上饒銅鈸山采風,一位女作家因為喝了幾杯農家自制的楊梅酒,醉得不輕。從此以后,提到楊梅酒三個字她就搖頭。
我住的一排五棟房子都是六層,每棟樓的三樓有一個十幾平米的露臺,大多被用作“空中菜地”。
每天傍晚,我站在南面陽臺上,看對面三樓的中年男子給菜澆水。辣椒大約七八棵,碧綠的葉子下面懸掛著細長的嫩綠的辣椒;空心菜長勢良好,將底下的泥土遮得嚴嚴實實;韭菜和香蔥栽種在白色的泡沫箱里,隔著玻璃窗都能聞見香味。下班回家,挽起袖子侍弄這塊窄小的菜地,看夜色一寸一寸把自己包圍,該是多么愜意的事啊。勞作完畢,采摘一二,炒熟了擱在餐桌上,一定能將酒杯滿上。
昔日陶淵明種豆于南山之下,與左鄰右舍把酒東籬;如今的人把泥土搬上露臺,栽種蔬菜若干,自斟自飲。世事紛擾,忙于生計之余為自己留一個自由舒展的小小空間,就是莫大的幸福。
我住四樓,沒有露臺。但我喜歡欣賞菜地里忙碌的鄰居,樸素的勞動換來哪怕微薄的回報,也是值得的。即便因為氣候或技術的緣故收成無幾,活動一下筋骨也有益健康啊。作為一名旁觀者,我覺得我的樂趣并不比鄰居少。
我家對門住著一對母女。女孩高三,每天早出晚歸,只聽見樓道里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高三學生的時間都是以分鐘計算的啊。母親負責買菜弄飯,見到我們便微笑著打招呼。她養了一條小狗,小鼻子小眼睛,像一個滾動的毛球,煞是可愛。小狗朝我大叫時,她便拍它的腦袋,說:“吼什么吼?老實點。”她丈夫好像在外地做生意,很少回來。
六樓一家四口,丈夫開了一家公司,妻子是技校教師,一雙兒女讀高中。夫妻倆身材高大,喜愛運動,經常見他們一身短裝,步伐矯健。男人知道我會抽煙,碰見時便掏出煙盒遞給我一支,我倆便立在樓梯口吞云吐霧。
都說城里鄰居是陌生人,至少在我看來這句話不成立。其實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說容易也容易,放下戒備,交付真誠不就可以嗎?
可是我不明白在龍泉灣住了三年,為何始終找不到家的感覺。
豈止龍泉灣,在城里居住的十八年間,我始終沒有家的概念。在我心中,幾處居所只是借以容身的房子。我用銀行按揭供奉它,它給我一個吃喝拉撒睡的空間而已。真正的家,在離開鄉下的那一刻就不存在了。
我們多像緩慢爬行的蝸牛,一番努力換來的只是身后若隱若現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