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這件事,很長時間都被我深深埋在心里。像是松鼠找到松子后,得先找個地方藏著,不到萬不得已不去吃……
有一陣子,每當下雨或者刮風的時候,我總有一個念頭冒出來:我的母親還在,她只是在外面忙活,等天黑了就會回家。
小時候,母親總在田地里忙活很久,她沒回來,即便天黑了,我也不許任何人關門,執拗地站在門口等著她。著急了就大聲喊:“媽媽!你回來了嗎?”有時,她會響亮地回應,我就會奔過去,接過她手中的農具;如果沒有回應,我就會繼續等。
小時候,只要我一直等,母親就會回來。如今,母親卻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沉寂于荒野之中,小小的土丘看上去是那么突兀。
前些年,母親在老家,我在城里。攝像頭還沒普及時,我就在老家裝了攝像頭。每天早上,我都會打開攝像頭看母親。
她坐在客廳的矮圈椅上,喝水、吃藥,或者看向遠方。我喊一聲“媽”,她抬起頭,看著攝像頭,認真地答應過后,問我吃早飯沒有,冷不冷、熱不熱,我都一一作答。
我回家時,會睡在母親身邊,事無巨細地照應她。扶她起床,給她穿衣、穿鞋。
夜里,母親總把我叫醒,說我的肩膀、腳脖子露在被子外頭,她想拉一拉,但是翻不了身。
還有一天早上,我蹲下來給她提鞋子時,母親看見我有幾根白胡子,她感嘆說,記憶中光屁股的小孩兒,怎么都白了胡子呢?她一邊說,一邊伸手摸了摸我的下巴……
母親在的時候,每年我都會回去幾次。母親走后,每年我也會回去一兩次,只不過再也無家可歸,只能去她的墳頭看看。
每次去的時候,我輕輕叫一聲:“媽,我回來了。”走時喊一聲:“媽,我走了。”我蹲在墳前,語氣平靜地跟她說話,有時候還會唱她喜歡的歌。
“不要在我墳前哭泣,我不在這里。”這是一首古老的美國歌曲里的歌詞,就像是母親對我的叮嚀。
母親走了以后,我每次回家,都會帶走點兒她的遺物。
第一次帶走的,是她的老式針線夾子,里頭夾了各種各樣的鞋樣兒,大人的、小孩的,敞口的、松緊的,有淺口單鞋的,也有低幫棉鞋的。恍惚間,看到母親正在納鞋底,針有點兒澀,她不時拿起來,用針頭在頭發里劃一下。
第二次帶走的,是母親的梳子,上頭纏繞著她的一根頭發。
我曾看過比利時一位作家的文章《我如何清空父母的家》,很是觸動。作者是獨生女,父母離去之后,她回到家里,細細地看他們留下的遺物:父母的情書、餅干盒子,還有留著母親筆跡的餐巾紙。
“1983年3月2日,閑談館,奧爾良。”“1983年6月18日,布魯日,抒情酒館……”
那些陌生的地名、陌生的桌椅,曾有過她父母的痕跡。“父母離世后,有那么一刻會萌生出一種莫名的解脫感,羽翼頓然一輕,天地我獨翔。但片刻之后,虛幻的自由讓人虛脫,一轉頭,又見到父母親身后的遺物,那沉甸甸的包袱的重量,統統回來了……”
這樣的感觸,我也有。母親的遺物,除了幾個陪嫁的木箱,就是用了一輩子的桌椅、農具、廚具,以及沒用完的針線、布頭。
針線夾和梳子,被我帶到了武漢;一個花樣子,被妹妹帶去了西安;幾個盤子,則被弟弟小心翼翼地捧回南京。
我們兄妹三人,每人都有一個母親,我們不約而同地帶著她到處旅行。從此,母親也好像分成了三份,我們用各自的方式,愛著她、念著她,卻彼此秘而不宣……
母親不在后,對她的想念,不能聲張,只能深深地藏在心里,就像是松鼠找到松子后,得先小心地把它藏起來一樣。
我的心從此就藏了“松子”啊,好像什么也不缺,好像母親依然活著,而我也依舊有人可以盼望和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