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我在致遠撫摸我頭發的動作中醒過來,遲疑了好久,我對他說了一句“早”,他也回了我一句“早”。
說真的,我很驚訝。從睜開眼睛的那個瞬間開始,我所感覺到的,就是所謂的不習慣和不安。因為致遠好久沒有這么溫柔過了,好久沒有碰過我的身體了。怎么說呢,我們處于冷漠的狀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一直在想接下來有可能發生的事,也許他有了什么新的想法。
致遠先起床,然后去窗邊拉開窗簾,燦爛的陽光一下子涌進房間。他讓我不要急著起床,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
我想起來了,今天是周末。
我還是馬上起床,看他已經刷完牙了,就問他早飯想吃點兒什么,主動表示由我來做。我希望他能夠理解我這是在討好他。他沒有馬上回話,而是想了幾秒鐘,看上去有點兒漫不經心地說他不想吃早飯,想中午跟我一起去附近的火鍋店。
我烤了一片面包,煎了一個荷包蛋,一個人坐在飯桌前默默吃著。喝咖啡的時候,我看見致遠去了書房。結婚以來,我從來沒見過他把工作帶回家里。一般的情形是,趕上休息日,他要么蜷縮在沙發上看電視,要么玩一種賽車游戲,中飯后還會睡一個午覺,給我的感覺是他喜歡這樣安逸的生活。
致遠久久不出書房,我遲疑了一下,還是沖了一杯咖啡端進去,看見他低著頭在一張紙上寫著什么。我問是不是打擾了他的工作。他回答說沒有,還說他不是在工作。我并非有意要看他寫了什么,但往桌子上放咖啡杯的時候,紙上五個醒目的大字竄入我的眼簾:離婚協議書。我注意到男方的名字是他自己的名字,女方的名字是我的名字,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躲開這個難堪的場面很容易,只要假裝沒看見就可以了,但是我沒忍住問了致遠:“你在寫離婚協議書?是想跟我離婚嗎?來真格的?”他不作任何回答,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似的喝了一口咖啡。我不得不重復問他:“你是不是在跟我開玩笑?我真的不明白。”他拉過旁邊的椅子擺在對面,讓我坐下。我坐下后,他一臉嚴肅地告訴我,他想離婚已經很久了,他是認真的,沒有一點兒開玩笑的意思。他說話的語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溫柔,而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后,他很有禮貌地補充了一句:“說真的,我也覺得非常非常遺憾。”
致遠說的話,包括他的神情和語調,都給了我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自尊心被刺傷了似的,我氣急敗壞地對他說:“為什么要離婚?你覺得離婚是兒戲嗎?即使你想離婚也應該提前跟我打一聲招呼吧。你單方面提出離婚,難道不覺得很過分嗎?”出乎意料的是,他不說話,也不躲避我的目光,斬釘截鐵般地沖我點了兩下頭。也許是他堅定得讓我覺得不舒服,我感到一陣眩暈,天地都開始旋轉。事實上,對于我來說,他是我生活的一半,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家存在的意義,而現在我就要失去它們了。我的心似被刀絞過,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
我決定保持冷靜。本來想告訴他我不愿意離婚,但不知為什么又有點兒羞愧。或許是自尊心作祟,開口后我竟然責備他:“為什么一點兒心理準備的時間都不給我?為什么一邊想著離婚,一邊還在今天早上撫摸我的頭發?是為了戲弄我嗎?”他平靜地看著我,說他之所以在今天早上撫摸我的頭發,正是因為要跟我離婚了,也許連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認,他對我多多少少還是有一點兒迷戀的。我苦笑了一下,重復了一遍他說的“一點兒迷戀”。他趕緊說是真的。我想知道他是在什么時候決定離婚的,他回答說上個星期。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致遠拿起他剛剛寫好的離婚協議書,問我可不可以在上面簽下我的名字。我說:“不能,至少現在不能。”他把離婚協議書放回桌上,一邊收筆,一邊說他愿意給我一段時間。說真的,我還是第一次覺得他面目可憎。我明明受了傷害,而他卻帶著微笑對我說:“既然是協議離婚,我就絕對不會強求你做你不想做的事。”說完他站起身,準備離開書房。我急忙叫住他,問他可不可以告訴我他決定離婚的原因。問這話的時候我也站了起來,跟他面對面。他看起來依舊很好看,白凈的皮膚、大眼睛、鴨子嘴。因為他的個子很高,窄小的書房有了一股空間上的壓力。他想了很久才對我說:“我也是別無選擇。”我說:“我還是不明白。”他盯了我一陣,下決心似的說這樣的結局并不是他的錯。在他看來,即使兩個人是夫妻,如果一方做的事會傷害到另一方,那么堅持說謊到最后,自始至終將事實掩蓋起來的做法,才是上策。按他的解釋,一旦將那個令對方傷心的事實袒露出來,即使理智上能接受,感情上卻未見得能過得去。我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果然他沉默了一陣對我說:“你不該把吳啟明的事告訴我,真的。如果你堅持說你從來沒有去過吳啟明的家,堅持說你從來沒有在乎過他,也許我也不會做出離婚的決定。”說完便快速走出書房,被留下來的我看起來無足輕重。
我知道中午不可能跟致遠一起去火鍋店了,他想在吃火鍋時告訴我的事,已經提前被我撞破了。我坐回椅子上,把兩只腳擱在他剛才坐過的椅子上,閉了一會兒眼睛。
我有氣無力地從書架上抽出吳啟明送我的兩本書,打開其中一本書的扉頁,吳啟明的頭像端端正正地印在上面。
2
去年七月,我受邀去山東威海參加一個筆會。報到當天,晚飯就定在我們下榻的酒店餐廳。過了晚上六點,人陸陸續續地到了,但主辦單位的負責人遲遲不肯宣布開飯。有幾個人開始抱怨,于是負責人就懇請大家再稍微等一會兒,吳啟明所乘的火車已經到了威海,他正在趕來的路上。
我問坐在身邊的人:“吳啟明是不是寫《孤獨與離異》的那個吳啟明?”他說:“是。”
《孤獨與離異》這部小說我讀過。有人評價這部小說看似絮絮叨叨,甚至情節上不見波瀾,但把作者內心的騷動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堪稱當代中國男人的內心獨白。很多讀者把這部小說看作是作者的自傳,我也這么認為,并因此斷定吳啟明是一個離過婚的獨身男人。
時至今日,我依舊想把吳啟明那天給我的印象從腦子里、心里洗刷出去。那天他身穿一件白色的無領襯衫,黑色長褲。不知道是不是過于自信的原因,他竟然穿了一雙沙灘拖鞋。他從左到右地將我們掃視了一遍,淡淡地說:“對不起,讓大家久等了。其實我特地囑咐過不用等我的。”
說不清為什么,吳啟明給我的第一印象比較傷感,尤其是他的聲音,聽起來缺少一種安定的感覺。吃飯前,主辦單位的負責人讓大家做一下自我介紹,但是他站起來制止,說大家為了等他,已經浪費了不少寶貴的時間,他自己的肚子也餓得受不了,還是先吃飯才對。說真的,我開始感謝他,因為我的肚子也早就餓得咕咕叫了。可能大家跟我一樣餓,這頓飯吃得非常快,飯桌上的碗和盤子馬上就空了。酒足飯飽后,主辦單位的負責人建議大家自由交流。
一大早就拖著一個皮箱趕火車,此時我覺得非常非常累,想早點回房間休息。再說我不是作家,只是來做采訪的,所以當大家聚成三五堆的時候,我悄悄地溜出了餐廳。
沒想到在樓道里碰見了吳啟明。這么巧他的房間就在我隔壁。他向我問好,問我怎么不跟大家交流,偷偷跑回來。我說我累了。他又問我叫什么名字。我提高了嗓門兒回答說:“張可卿。”我推開房間的門,聽見他說了一句“再見”。進房間后,過了大半天我才反應過來,他也是偷偷溜回房間的。
筆會要開一個星期,基本內容就是會議和采風。剩下的自由時間,有人去沙灘漫步,有人互相串房間聊天,也有人去海里游泳。
以我的眼光來看,吳啟明說不上好看,也不年輕,但是他有一張精力充沛的面孔,尤其他深褐色的皮膚,給人一種帥氣的感覺。置身于藍天、綠海和白沙之間,大家都喜歡看他。我也沒有理由不偷偷看他,不知道為什么,他的目光老是跟我的目光碰在一起,雖然我馬上將視線移開,但依然可以確定,他閃爍的眼神中有一種不確定的個人情緒。一次吃完飯,他剛好坐在我旁邊。他穿了一條黑色的短褲,接近完美的兩條腿緊挨著我。坐在我身邊的王潔媛,迷離恍惚地附在我的耳邊說:“吳啟明的腿真好看、真性感啊。”我讓她克制一點兒,別讓吳啟明覺察到她的心思。她笑嘻嘻地回答說:“他覺察到了也無所謂,我只是欣賞他的腿而已啊,他的腿真的非常搶眼。”我不再說話,一邊吃一邊有意無意地看幾眼吳啟明的腿,把酒杯和水杯都搞混了。
那天晚飯后,吳啟明突然問我和王潔媛,是否愿意去他的房間聊聊天。他買了一包茶和幾罐啤酒。王潔媛的眼睛閃閃發光,開心地說:“愿意。”我當然也做出了愉悅的反應。他看起來很高興,說要先回去準備一下,二十分鐘后在房間里等我們。
酒店的房間都是同一個模式,除了兩張單人床,只有兩個單人沙發和一張不大的方桌。吳啟明坐在他睡覺的那張床上,王潔媛和我坐在另外一張床上。我們面對面地坐著,我還是第一次這么近地直視他。
我跟王潔媛來吳啟明的房間之前,他已經把那張不大的方桌從沙發那里挪到了兩張床中間。方桌上放著幾瓶青島啤酒。他問我們:“一起喝點兒酒怎么樣?”王潔媛不喝酒,而我喜歡喝酒,剛才吃飯的時候,當著大家的面沒好意思多喝。房間里沒有酒杯,吳啟明把啤酒倒在茶杯里。王潔媛用茶水跟我倆碰杯。
一口氣喝了一大口,我的臉很快就熱起來了。吳啟明突然叫了我一聲:“可卿。”我遲疑了一下,想糾正他叫我小張,但沒有把話說出來,只是“嗯”了一聲。完全是意外,房間里突然間漆黑一片,王潔媛大聲地說:“停電了。”黑暗中吳啟明說:“停電一般不會停很長時間,最好先坐著別動。”三個人屏住氣息坐在黑暗中,我取方桌上的茶杯時,恰巧碰到了吳啟明的手,不由得一陣戰栗。再一次觸碰到他的手時,我跟他都沒有馬上將手縮回,接著我的手被他輕輕地捏了一下。我不能解釋我的心情,但能夠清清楚楚感知到黑暗和沉默中潛藏著某種危險,忽然有點兒害怕。我叫了一聲王潔媛,對她說:“我們還是去外邊走走吧。”
吳啟明跟著我和王潔媛走出酒店,王潔媛說她想起有一件事要處理,急急地離開了。依我看,王潔媛太聰明了,一定是感知到吳啟明跟我之間的氣氛不對勁,故意找借口溜掉的。
酒店離海很近,我們沒走幾分鐘就看到了一大片黑黝黝的海。海浪的喧鬧近在耳畔。我默默地站在海灘上,吳啟明默默地站在我的身邊,我能感覺到他過于瑣碎的呼吸聲。我喜歡這樣的海,它給我一種非常舒服的感覺:朦朧、柔和而且遙遠。
吳啟明開口說話:“周圍真是安靜。”
我說:“可是海浪聲很大啊。”
吳啟明走到我的對面,閃閃發光的眼睛凝視著我。接著他把嘴唇輕輕地貼在我的額頭上。他還想擁抱我,但是我躲開了他的雙手,說:“我想回酒店了。”回酒店的路上,他告訴我他特別想游泳,特別想脫光了衣服裸泳。他說沒有裸泳過的人不可能感知那種與自然擁抱在一起的快樂。我問他:“所謂‘與自然擁抱在一起的快樂’是不是指原始的快樂。”他說:“也可以這么形容。”我笑起來,他突然匆忙地在我的面頰上吻了一下。我小聲地對他說:“別這樣,也許其他的文友也在散步,我可不想被誤會。”這時候,街燈一起亮了起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人間燈火就是黑暗中的光芒。”
回到自己的房間,回想剛剛發生的事情,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說真的,結婚后我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黑暗中的兩次吻很像心中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像一種病態的激情。夜已經深了,但我就是睡不著,在本來就不寬大的床上輾轉反側。明天還會在吃飯、研討作品以及游泳的時候碰到吳啟明,我該用什么樣的態度對待他呢?我不知道他對我的感情是否當真,他的吻來得太快了。但真正的問題不在他而在我。我已經結了婚,有一個叫致遠的丈夫。我不敢玩這種危險的游戲,還有我也根本不了解吳啟明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令我煩惱的是,我并不愛吳啟明,卻會不斷地想起他。我的感情很曖昧,唯一清楚的一點就是,突然產生的某種感覺令我覺得這樣的遭遇很新鮮,甚至還帶點兒刺激。但是,我這樣告誡自己:不管吳啟明有沒有那個意思,當致遠出現在心頭,我肯定沒有理由繼續想吳啟明了,但愿他也不要把一時的激情當真。
我覺得挺對不住致遠的。
第二天早晨,我去酒店餐廳吃早餐。吳啟明已經坐在王潔媛的身邊了,我刻意挑了一個離他比較遠的位置,卻恰好正對他的視線。跟王潔媛打招呼的時候,我假裝不經意地看到了他并點了一下頭。他微微地張開嘴看著我,神情中有一種不安,或者說焦灼。我覺得他的眼神停留在我的額頭上。也許他還能辨別出那個他印在我額頭上的甜蜜的痕跡吧。如果不是飯桌太大,我跟他的距離太遠,也許他會在飯桌下面拉我的手,或者觸碰我的腿吧。不過我已經告誡自己要謹言慎行了,所以得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過。我快速地吃完早餐,站起身跟大家打了個招呼就離開了。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做似乎令我松了一口氣。
上午的活動依舊是游泳。
我跟著大家走進大海。我喜歡將身體套在游泳圈里,喜歡海浪迎頭撲過來時,借游泳圈的浮力猛地躥到浪尖上的感覺。雖然我并不會游泳,但是借著游泳圈的力量,卻可以得到跟大家一樣的快樂。不久王潔媛游到我身邊,說真的,她游得真好,仿佛一條暢游的美人魚,身體在水中呈現出美麗的曲線。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光芒四射,海水變得斑斕,海水的泡沫看起來好像結晶,空氣變得像物質一樣可以撫摸。
吳啟明出現在我的視線里。他的肩頭上舉著一個紅藍相間的大氣墊,走過白色的沙灘,走進大海,然后將氣墊用力甩出去。墊子在海浪中蕩過來蕩過去。這個畫面太美了,像電影里的一個鏡頭。有幾秒鐘,我覺得海和天因為他的出現而迷離了,接著我看見他劃動著雙臂向我這邊游來。他離我越來越近,他的膝蓋已經觸碰到我的膝蓋了,我的心臟上上下下激烈地跳動著,有一種混亂的沖動。
吳啟明一來,王潔媛馬上從我的身邊溜走了。我故意追著她的身影看,不看吳啟明。可能吳啟明覺得我是在裝模作樣,怒不可遏地抓住了我的游泳圈,奮力向大海深處游去。海水在身邊激起嘩嘩啦啦的聲音。一切都發生得很迅速,像一陣風一樣,令我猝不及防。
我問吳啟明:“你在干什么?”
吳啟明回答說:“懲罰。”
我們離海岸相當遠了。不會游泳的我,被吳啟明帶到這種水天相連的地方,自然會感到非常非常驚恐。大海深處的水讓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表明我不會游泳,拜托吳啟明不要惡作劇。但是他將臉對著我的臉,問我還敢不敢惹他生氣。我說我想不出做了什么惹他生氣的事。他說我吃飯的時候故意不理睬他就是在惹他生氣,而他把我拉到大海的深處就是要給我一點兒懲罰。我再一次警告他,說我并沒有跟他開玩笑,我是真的不會游泳。我請他趕緊把我拖回岸邊。他讓我不要擔心,因為他nGIMkbVZksk/sSxCdKmcMQ==的游泳技術非常好。我說大家一定都在看著我們,說不定還會誤以為我們之間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呢。他說沒有人會關心我們,讓我不用在乎。但是他又說我之所以心虛,是因為他昨天吻了我兩次,我們之間確實存在著不正常的事情。我說那時候兩個人都喝了酒,那兩個吻不能算數,再說都是成年人了,這種事要拿得起、放得下,不然就是自找麻煩。他嘲弄似的復述了一遍“拿得起、放得下”。我求他別再提昨天的事了,他突然很明確地對我說:“可卿,我想要你。”
他又叫我可卿了。我的臉上一定是難以置信的神情,因為他對我說:“我說的是真心話。”
有一陣我說不出話來,我本來想盡早把跟他的關系(其實我跟他之間還沒有建立任何關系)做一個了斷,最好都裝作忘記了酒后的那兩個吻,而他現在蓄意挑出這件事,無疑令我覺得負擔很重。我板著臉,勸他到此為止,如果再玩下去的話,我就無法原諒他了。他問我不肯原諒他的話會做什么。我聲稱要跟他老死不相往來,說完后抬起腳在他的腿上踢了兩下。他笑了一陣,說:“好吧,既然你說你不想跟我玩下去了,那么我要問你一個正經的問題。你回北京后,還會不會想起我呢?”
我回答說:“我們認識都沒有幾天呢,但我應當不會馬上忘記你,因為你對我實在太不尊重了。比如現在,你讓我在大家的面前難堪,你不知道我多擔心大家誤會我跟你之間的關系。你這樣我行我素,完全不考慮我的感受,真是荒謬。”
吳啟明二話不說便拖著我的游泳圈朝岸邊游去。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么想,我認為他用愚蠢的行動證明了我在他的心目中是輕佻的。讓我惱火的是,他說的是他想要我而不是喜歡我。不過,也有可能是我把他話里的意思想歪了,他想要我未見得就是想跟我上床。但是,有時候漫不經心的一句話真的會影響一個人的情緒,我覺得被他輕視了。
到了淺水處,我抱著游泳圈上了岸,吳啟明繼續站在我身邊不肯離開。我環視四周,尷尬地對他說:“你害得我沒有辦法玩下去了。”
吳啟明說:“沒想到會惹惱你,很抱歉。我只是想把我內心的想法告訴你而已。”
我盯著吳啟明的眼睛,惱怒地說:“你當著大家的面這么放肆地糾纏我,我的心情糟透了,現在我只能回酒店了。我想說,你真是太任性了,完全不考慮我的感受。”
3
回北京后,因為工作忙,也因為吳啟明沒有聯系我,不久我真的將他忘記了。
我不知道的是,吳啟明從威海回到天津后,一直都在等我的電話。他發現他一邊控制不住地想我,一邊又對那個跟他正談著戀愛的女人仍有感情。按照他的話來說,他對另外一個女人也很喜愛,他總是站在某一個角度欣賞她,好像是在欣賞一枝美麗的花。但在遇到我之后,他的感情忽然變得復雜起來,形容起來就是他覺得他想要我。令他不可思議的是,在他的感覺中,所謂的“要”,似乎不是帶一個女人回家并跟她上床的那種事,他說不清是什么。
一天,吳啟明把那個叫梁一敏的女人叫到家里,誠懇地向她訴說了內心的困惑以及對我的感情。他把一切都說了出來,那一次筆會,那時候突然發生的停電,那兩個猝不及防的吻。他對她說:“如果你覺得不公平,你可以離開我。”梁一敏比我稍長幾歲,長得非常美,在一家話劇團當演員。她說她愿意等下去,萬一我這邊不行了,而吳啟明那時候還愿意考慮她的話,她也不介意。吳啟明問她:“你真的不介意嗎?”她說:“真的不介意。”她甚至慫恿吳啟明早一點兒對我“采取行動”,因為這樣的話,她等待的時間就會少一點兒。吳啟明望著她的臉,心中生出了一股惋惜,感覺這張臉已經被自己修整過,多了點兒什么也少了點兒什么。還有一點是他剛剛意識到的,就是他想跟梁一敏在一起的欲望比較簡單,好似寂寞的時候想養一只溫順的貓。
不久后的一天,我接到了一個電話,對方說自己姓鄭,是G縣縣委辦公室的秘書,打電話找我,是因為有人推薦了我,認為我可以為G縣的一家工廠寫報道。鄭秘書簡單地介紹了工廠的情況。工廠是制造不銹鋼餐具的,近幾年產品大量出口。G縣打算將這家工廠設為模范企業,所以想找一些媒體來宣傳和推介,目的是將G縣的其他企業也帶動起來……我覺得寫這樣的報道具有一定的意義和價值,便答應他跟單位的領導商量一下,并保證盡力而為。
接我去G縣的是一輛忘記了牌子的黑色轎車。鄭秘書帶我走進酒店的時候是下午兩點。他緊緊地握了一下我的手,讓我先去房間休息,還讓我在下午五點的時候到樓下的會客廳去,他會在那里等我。那家工廠的廠長要為我接風。
我打開空調,在房間的沙發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也許是小縣城的原因,酒店的客人不多,窗外和門外一片寂靜。后來我洗了個澡,換了一件像樣的短袖套裝,又給幾個朋友打電話聊了點兒事,五點整去了酒店的會客廳。
鄭秘書還是穿著接我時的那件灰色短袖襯衫,微笑著跟我打招呼,我們再一次坐上了那輛黑色的小轎車。
鄭秘書指著路口的一家飯店對我說:“就是這里。”跟著鄭秘書走進飯店后,令我無法相信的是,吳啟明竟然站在那兒,正笑瞇瞇地看著我。我問鄭秘書:“讓我來采訪寫報道的事是一個圈套嗎?”鄭秘書笑著回答說:“算是圈套,但也不完全是圈套。”我控制住情緒,客氣地等鄭秘書解釋。鄭秘書說真的有一家工廠在等著我的采訪。這時候我們已經走到了吳啟明的眼前,于是我問吳啟明:“這一切是不是你刻意安排的?”他回答說:“是。”我對他說:“你這么做太失禮了,太任性了,萬一被我單位領導知道了,即使我滿身都是嘴,也說不清。”他訕訕地說:“你不要把事情想得這么嚴重嘛。”于是我向他指出:“這可是你的第二次惡作劇了,說真的,我們都是成年人,我不喜歡這樣的惡作劇。”他殷勤地讓我先坐下來,說:“事情可以慢慢聊。”我猶豫了一下,盯著鄭秘書看。鄭秘書微笑著伸手為我引路,走到一張圓桌前,抽出一張椅子,示意我坐下,接著又示意吳啟明坐到我旁邊的椅子上,鄭秘書自己坐在了吳啟明旁邊的椅子上。我嚴肅地對吳啟明說:“工作這種事,是不可以用來鬧著玩的,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就是覺得不舒服。”他先是跟我道歉,然后說他實在是太想見我了,但又找不到可以堂堂正正地見我的理由。我說:“這樣的理由只會令我更加生氣。”他辯解說:“僅看表面的話,不能否認這是我設的一個圈套,但看實質的話,我是真的為你安排了一家工廠的采訪,也等著你寫出報道來。我敢保證你可以跟單位的領導交差。”我讓他閉嘴,說他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邀請我。他笑著反問我:“如果我光明正大地邀請你,你真的會來嗎?”我想了想,老實地回答說:“不會來。”他用悲哀的聲音說:“這是我能想到的見你的唯一辦法。”我嘆了口氣說:“好吧,設局的事就這么算了吧,但是我希望采訪的事是認真的。”
吃飯時,三個人不知不覺喝了不少酒,剛見面時的尷尬氣氛也漸漸消散。酒足飯飽之后,鄭秘書說家里有點兒事,晚上就不能陪我跟吳啟明了。
鄭秘書告辭后,吳啟明問我想不想去河邊走一走,還保證不會做我不喜歡做的事。也許是酒把我的糟糕情緒淘洗一空,我竟然答應了他。
河不寬但貫穿了整個G縣。月光下河水的漣漪看起來懶洋洋的。吳啟明從口袋里掏出香煙和打火機,搖曳的火苗將他臉上的棱角照得分外明了。他吸了一口,慢慢地將煙吐向空中。我發現河邊有一個石凳,建議去那里坐一坐。一開始他跟我都不說話,后來是他先開口,問我回北京后有沒有想起過他。我不想撒謊,老實地告訴他:“幾乎沒有。”他笑了一下,重復了一遍“幾乎”兩個字。他笑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開始癢起來,不由得說了一句:“對不起。”他的臉上擠出了一個微笑,說想跟我好好聊一聊。我讓他隨便聊。于是他跟我說起了梁一敏以及他跟梁一敏的過去和現在。我的臉變得僵硬,說我有點兒搞不懂他的行為,首先他不該不珍惜如此愛他的女人;其次他跟我不可能有結果,他喜歡我是他的事,跟我沒有關系,而且我結了婚,婚姻美滿。他好像沒有聽進去我說的話,窮追不舍地問我:“除了你丈夫,你對其他男人就沒有動過感情嗎?”我不置可否,他一連說了好幾個“算了”,忽然冒出一句話:“你有沒有興趣聽聽我的情史?”我表示如果他愿意,我當然不會介意聽一聽的,沒有人不喜歡聽這種故事。他彎下腰,把煙蒂按在地上,然后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便攜式煙灰袋,把煙蒂裝了進去。
“差不多有十年了,我一直是一個人生活。”吳啟明開口說,“身邊的人看我,或許會覺得我活得孤寂吧,實際上我在這十年里經歷了很多的不平淡或者說曲折。十年前,我跟妻子貌合神離,正考慮離婚的時候,在一個酒會上遇到了一個女孩。也許可以這樣形容,那個女孩還沒有看清楚我的模樣就一頭扎進了我的懷里。在跟女孩交往的過程中,我發現她不僅聰明,還乖巧。說真的,我一直覺得她是一個天生的作家坯子。怎么說呢?她跟我描述一個人的時候,會描述那個人走路的姿勢或者神態,她關注的都是細節。不知不覺我被她迷得神魂顛倒,愛她愛到了瘋狂的程度。那時候我下決心跟妻子離婚,但是妻子不同意,我只好一個人搬到了單位的宿舍。女孩幾乎天天都來宿舍看我。雖然單位的宿舍非常簡陋,但是對我來說,那段時光是最浪漫也最有情致的。你相信嗎?我在單位的宿舍里住了整整四年,最后妻子熬不下去了,同意離婚。”
我確認似的問吳啟明:“你離婚跟那個女孩有關還是無關呢?”他很堅決地表示沒有關系,他跟妻子的關系早就惡化了。“但是,”他接著說,“事情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變化來得太突然了,令我猝不及防。離婚后,我跟所在地的作家協會簽了一年的合同,從早到晚待在簡陋的宿舍里寫作。那個聰明而又乖巧的女孩,每天跟陽光一起進入我的房間。不會寫詩的我,那時候寫了一首詩,其中有一句是:雨季已經過去了,收獲的季節即將到來。”
我說:“這個表達蠻直白的。”
吳啟明笑了起來,接著說:“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想和女孩結婚。結婚的念頭一出現,女孩再來宿舍的時候,我會身不由己地煩躁不安,而且越來越無法控制。終于有一天,借著窗外的大雨,我懇求女孩留下來過夜,想不到女孩真的答應了。”
我說:“你跟女孩的關系,到這里為止都還蠻順利的嘛。”
吳啟明說:“女孩對我們的愛情以及我們的未來信心滿滿。女孩說她會一直愛我,還說我是她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戀愛對象。女孩把她以及她對我的愛都說得無比純潔。也許到今天為止,我還會覺得我跟她差一點兒就結婚了。突然有一天,女孩沒有到我的宿舍來,也沒有任何消息,甚至之后的一個星期都沒有來。女孩不給我打電話,也不接我的電話,就這樣突然消失了。”
我終于忍不住打斷了吳啟明的話:“那個女孩可能有什么急事,或者發生了什么意外,所以過了一陣子她又回來了吧,是這樣吧?”
吳啟明搖了搖頭,笑著對我說:“寫作這個圈子,實在是太小了。沒多久我就知道女孩跟另一個寫小說的男人好上了。我不相信,用盡所有的資源調查了女孩跟男人的關系,原來她跟男人上床的時間正是跟我海誓山盟的那段時間。”我“啊”了一聲,他突然生起氣來說:“說實在的,除了痛苦,我覺得男人的自尊心也很受傷害,也許我不能接受跟女孩上床的是同一個圈子里的男人。”
我嘆了一口氣說:“我似乎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吳啟明說:“那真是一段非常糟糕的日子。”
我說:“這種事確實挺傷人的,換了是我,也許還會覺得惡心。如果女孩跟男人上床的事發生在遇到你之前或者跟你分手之后,也許你還比較容易接受。”
吳啟明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說:“當時我雖然很難受,自尊心也受了傷,但是并沒有怨恨女孩。”
我說:“你不怨恨說明你太愛那個女孩了,但既然沒有怨恨,為什么你不努力讓女孩回心轉意呢?”
吳啟明回答說:“之后我還是做了很多的努力,比如給她打電話,比如通過朋友傳話給她,比如寫信給她,但是她一直不回話。變得絕望后,我期待女孩能給我一個真誠的解釋。”
我說:“這種事也許是越解釋越糟糕的,男女分手后,所有的解釋都會變得毫無意義。”
吳啟明說:“我也明白這個道理,但就是不相信她從來都沒有愛過我,所以決定去找她問個清楚。”
我問:“結果怎么樣?”
吳啟明說:“她不愿意見我,但是因我過于執著,她不得不從家里的大木門走出來。”他又吸了一口煙,這樣形容當時的情景:“這個女孩,這個我用全部身心愛著的女孩,這個我不曾抱怨過的女孩,挺直著身體,神情高傲地走到我身邊,問了我一句話。”我想知道是什么話,吳啟明告訴我說:“‘你是來糾纏我的嗎?’”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天啊。”他說:“這樣,就憑女孩的這句話,我馬上明白了一切,覺得已經不需要她做任何解釋了。我知道,無論我再怎么努力都毫無意義了。”
我說:“放棄沒有愛情的男女關系不是壞事,好比現在,梁一敏就非常愛你。”
吳啟明打斷我的話說:“不,我跟梁一敏的關系和我跟那個女孩的關系不太一樣,我是被梁一敏的美貌吸引,但是愛那個女孩。”他又沉默了幾秒鐘,突然對我說:“我被梁一敏的美貌吸引,愛那個女孩,但是想要你。不知道你是否能夠理解這三者的區別。”
我說:“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不過那個女孩跟圈子里的那個男人的結局如何呢?”
吳啟明回答說:“也分手了,聽說是那個男人愛上了其他女人。”我忍不住唏噓了好幾聲。他把吸完的香煙朝小河的方向扔去,扔完后又覺得不得體,走了幾步把煙蒂撿回來,再一次裝進便攜式煙灰袋。他抱歉地沖著我笑了一下說:“格林有一部小說,寫的是愛情的終結。愛是有盡頭的,好比現在,雖然我對女孩依然有刻骨銘心的記憶,但是整日思念的人已經是你了。繼女孩之后,你重新喚起了我內心的愛情。開花結果的未見得才是真正的愛。有一句話說愛情生生不息,不知道用在這里是否適合。或者還可以這樣理解:每一個人在遇到自己真正的歸宿前,會一直不斷地尋找下去。”
我說:“如果你不在意我打斷你的話,現在我很想散散步。”
回酒店后,吳啟明問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來我的房間喝點兒酒或者茶好嗎?”
我覺得不太合適,沒給自己思考的時間就拒絕了吳啟明。他帶著悲戚的神情跟我道了一聲:“晚安。”我也跟他道了一聲:“晚安。”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明天見。”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明天見這句話也許會給他一點兒安慰。或者不完全是想安慰他,而是一種普通的同情心。
4
第二天,吃過午飯,鄭秘書說要帶我去一個令人驚喜的地方,讓我上那輛停在酒店門口的黑色轎車。他神神秘秘的樣子,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想知道去哪里,還想知道做什么。他笑嘻嘻地看著吳啟明,吳啟明將右手的食指豎在嘴巴中間,意思就是讓他不要說出來。鄭秘書用一對葡萄似的又大又圓的眼睛看著我說:“反正過一會兒你就知道是什么事了。”我聳了聳肩膀說:“好吧。”
在一條泥土路上跑了十五分鐘左右,我們乘坐的黑色轎車停在了一幢由紅磚砌就的小樓前。司機說:“到了。”我對司機說:“辛苦了。”到G縣后,每次坐車都是這個司機開車,他跟我算是比較熟了。我跟司機說話的工夫,鄭秘書先下了車,吳啟明跟著他下了車。鄭秘書快步跑到我這邊為我打開了車門。我剛下車,就聽見樓里傳出一陣清脆的鈴聲,接著有一大群孩子從樓里跑出來。我意識到鄭秘書帶我來的地方是一所小學。
看見我一臉詫異,鄭秘書解釋說他是這所小學的畢業生,當年他在這里讀書的時候,吳啟明是他的班主任。我瞪圓了眼睛。鄭秘書笑了笑,又說吳啟明之所以搞得神神秘秘的,不過是想給我一個小小的驚喜而已。吳啟明當過老師是我沒有想到的,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他的氣質不太適合當老師。不過什么氣質適合當老師,誰也說不準。
鄭秘書對我說:“當時吳老師已經是縣里很有名的老師了,現在成了大作家,知名度更高了。吳老師寫了那么多本書,還獲過大獎,我們都以吳老師為豪呢。”他一連說了好幾次吳老師,我抑制不住地笑了起來。
有幾位老師模樣的人從樓里走出來跟吳啟明握手寒暄。之后吳啟明向他們介紹了我,他們又跟我握手寒暄。我和鄭秘書隨吳啟明一起被請到校長辦公室。一行人坐著聊了幾分鐘,差不多都是校長向吳啟明提問,比如寫作辛苦不辛苦、身體好不好之類的,吳啟明一一回答。然后校長陪同我們參觀了校史陳列室,我在那里竟然看到了兩張吳啟明的照片。一張是他在河邊專注釣魚時的照片,照片里的小河正是昨天晚上我們一起去過的那條河。另外一張是他站在教學樓前的照片,臉上有一道樹的陰影。我讀過他的幾部小說,不記得有涉及教育方面的,不知是他不想寫,還是他覺得沒有到寫這段生活的時機,他的作品偏重于婚姻和男女之間的情感。
吳啟明打算帶著我們離開的時候,校長說希望他給在校的孩子們說幾句話,鄭秘書在一邊為校長的建議鼓掌。吳啟明看我,意思就是問我怎么想。我想這事肯定是校長和鄭秘書事先策劃好了的,就說我也很期待他能跟孩子們說說話。
于是校長帶著吳啟明去教室,我和鄭秘書也跟著去了。一看就知道孩子們早就知道吳啟明這個名字,因為他出現的時候,孩子們的眼睛里一律閃爍著驚喜的光芒。我的心情變得復雜,這種時候竟然在想,人出生的時候,腦子一定跟一張白紙一樣。那孩子們驚喜的是文學還是吳啟明的名氣呢?也許兩者都有。我就是在他們這個年齡開始喜歡文學的,也是在他們這個年齡對未來產生了期待,想寫出好作品,還想出名。
吳啟明開始說話。一開始說的不過是他的經歷,后來說到他的夢想,再后來說到他的寫作。最令我驚異并震動的是,最后他竟然顫抖著聲音對孩子們說:“大學畢業后,我最早的選擇是做一名老師,我為自己的這個選擇感到驕傲和自豪。如果人生給我一百次重新選擇的機會,我會一百零一次選擇做老師。”孩子們顯然被這句話感動了,長時間地熱烈地鼓掌,掌聲好像不會停下來似的。這是我認識他以來第一次覺得他的身體中還有另外一個人,會耍花招,會表演,現實是他已經不再教書了。毫無疑問,在成人的世界里,他耍的花招是很粗糙的。為了心里舒服一點兒,我盡量不去正視孩子們的眼睛。
大學畢業后,我一直在做采訪和寫報道,所以有過多次跟文學青年們接觸的機會,但我不敢想象自己會說出“一百零一次選擇同樣的工作”這么冠冕堂皇的話。
總算跟孩子們告別了。學校越來越遠,車后面一路都跟著滾滾的塵土。離縣城越近,馬路就越寬闊。
我對吳啟明的感覺有點兒變了,但又無法形容這種變化,只好默默地看著窗外。吳啟明問我是不是不開心。我說挺開心的,但其實我有點兒頭痛。他突然露出一副苦臉,告訴我他覺得非常累。我想,他覺得累是因為他回到了以前工作過的地方,還說了虛偽的話。于是我暗含諷刺地安慰他,說他剛才向孩子們的腦殼里灌輸了很強烈的東西,一定是用力過猛了。他抓過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問我有沒有摸到什么。我對他說:“別開玩笑了,我能摸到的,不就是你的衣服嘛。”他讓我認真點兒,說我摸的那個地方有一股猛烈的痛楚。他的眼睛里有深不可測的東西,臉上有急于表示什么的神情。哪怕不是出于真心,這個時候我必須要做出安慰他的樣子,于是一門心思地琢磨該說什么,結果說出來的話連我自己都覺得大惑不解。我對他說:“每個人的心都會痛,我的心就痛過,我也有因為心痛而想流淚的時候,但一直覺得對心中翻騰出來的痛楚和禁不住流出的淚水無能為力。所以呢,我想我理解你現在的痛楚。”他露出意外的表情,但是什么都沒有說,默默地看著窗外。窗外是一閃而過的樹和房子,我先是覺得失望,慢慢又開始覺得郁悶。
晚上,我沒有拒絕吳啟明的邀請,在他的房間里陪他喝酒喝到了深夜。他跟我聊了很多,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我卻聽得十分開心。第二天晚上,我又應邀去了他的房間。我去的時候他剛剛洗過澡,頭發濕漉漉的。他準備了小瓶裝的青島啤酒,我學著他的樣子,直接將嘴巴對著瓶嘴喝。每次他好看的側臉對著我時,我的心都會微微地顫動。一定是沒話找話,他讓我跟他說說我的過去,比如我結婚之前的戀愛經歷,比如我的原生家庭等。我的經歷沒有什么特殊的,跟大多數人差不多,基本上就是出生、上學、就職、結婚。我告訴他我的經歷無驚無險也無波瀾,平凡得就像手里握著的啤酒瓶子。他笑了,說很想正兒八經地吻我一次。他說的倒是真的,前兩次他吻我的時候的確是慌慌張張的。我心里也想他吻我,甚至還有沖動去吻吻他,但我知道正兒八經的吻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于是從心思里掙脫出來,對他說:“我覺得很晚了,但怎么剛過十點啊。”他嘆了一口氣,自責似的說:“你覺得時間過得慢,是因為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不開心吧。”頃刻間氣氛變得沉重,我把煙灰缸換到離他更近的位置,問他愿不愿意陪我再去河邊散散步。他問我:“你是說現在這個時間去散步嗎?”我點頭。他攤開雙手說他已經洗過澡了。我說我經常在洗過澡后去外邊散步的。于是他對我說:“好吧,真是見鬼了,我可是從來沒有在洗過澡后還出門的。”
河邊很安靜,除了我跟吳啟明,一個人都沒有。我走到河邊,脫下鞋子,將雙腳放進河水里。河水很涼,雖然剛才只喝了一瓶啤酒,腦子多少還是有點兒迷糊,這時候一下子就清醒了。吳啟明也脫掉鞋子來到了我身邊。他跟我說了一句什么,我沒有聽清楚,但也不想問他。我現在什么都不愿意想,什么都不愿意說,什么都不愿意做。他側過身體想吻我,但是被我拒絕了。理由很簡單,剛才在酒店房間時的那股沖動顯然消失了。河水的漣漪看起來非常散漫。有時候,只要矜持一下,不該發生的事情真就可以避免的。我敢肯定。
5
說好了明天回北京,上午鄭秘書為我安排了采訪,下午則特地安排了一次捕魚活動。我是在城里長大的,小木板船都是第一次乘,更別說捕魚了,真是十分十分興奮。
鄭秘書跟司機同乘一條小船,我跟吳啟明乘坐的小船緊跟其后。天氣非常好,陽光明媚。沒想到吳啟明劃船的技術非常好,問他原因,他笑著說當地沒有什么人是不會劃船的。想想他在這里教過書,船劃得好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吧。
不久我聽到不遠處有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凝神望去,一只大鳥騰空而起飛向天空。我喊了一句“天鵝”。吳啟明在一邊哈哈大笑,告訴我那只鳥不是天鵝而是鶩,是來河里抓魚吃的。我很難為情。他說我顯然缺少一部分生活常識,應該趁這次機會在他身邊多待幾日,方便他告訴我一些不曾知道的事情。他借機提出要我在G縣多滯留幾天。
我有一種天性,就是當別人要求我做什么的時候,我常常會表現得軟弱并糾結。在山東威海的時候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說了也沒有人相信,按說我應該斷然拒絕吳啟明,但我在猶豫了幾秒之后,竟然不由自主地對他說:“請給我點兒時間,我想考慮一下再做決定。”
我跟吳啟明光顧著聊天,結果一條魚都沒有捕到。鄭秘書那邊抓了兩條大魚,說是要拿回酒店讓廚師為我們做成生魚片。我不戒葷但絕不吃活著的東西,所以拜托他放生那兩條魚。他顯出為難的樣子,說:“反正又不要你殺生,而且你吃生魚片的時候,魚不過是一道菜。”我說:“一般意義上的生魚片,跟我們親手抓的魚做出的生魚片是兩碼事,我絕對吃不下去,一片都吃不下去。”司機第一次用很古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也許他覺得這兩條魚是他跟鄭秘書費了很多力氣才捕到的,怪我這樣矯情吧。吳啟明出來圓場,對我說:“放掉魚的話,可就虧大了。”我回答說:“一點兒也不虧,因為捕魚對我來說是一次新奇的體驗,我已經覺得賺到很多了。”至于賺在哪里,我已經懶得跟他們解釋了。鄭秘書看吳啟明,吳啟明對他說:“那就聽客人的。”鄭秘書一邊將魚放回河里,一邊對兩條魚說:“你們真是命不該絕,真是命好。”我帶著歉意對鄭秘書說了一句“對不起”。他帶著第一次去車站接我時的笑容跟我說:“沒關系,這種行為一定可以積德的,但愿好心有好報。”我回答說:“我也不求什么回報,只是不想兩條魚死在我們手上而已。”
其實我是真的不能吃活著的東西。比如我從來不買超市里的活蜆子和活螃蟹,沒有膽量買,但想吃的時候會去飯店吃。有人說我的想法和做法既虛偽又自私,吳啟明也說他對我的這種想法和做法大惑不解。我向他解釋說:“我也不知道如何說明,反正我覺得一開始就裝在盤子里的生魚片是一道菜,但如果那生魚片是用我們自己捕的兩條魚做的,那么生魚片對我來說就不是一道菜了。”司機小聲地嘟囔了一句:“太繞了。”還說他搞不清楚我話里的邏輯。司機問我:“如果你覺得它不是一道菜,那它又是什么呢?”我看見鄭秘書偷偷地拍了一下司機的肩膀,我回答說:“我不知道是什么,因為我絕對不可能把自己捕的活魚變成生魚片。”
后來吳啟明告訴我,那天晚飯的菜單里真有一道生魚片,但是鄭秘書讓廚房取消了,我很想感謝他,因為我敢打賭,鄭秘書一定是不希望我在飯桌上難堪。
晚飯后突然開始刮大風。這兩天我已經習慣了睡覺前去吳啟明的房間喝酒、聊天,今天也沒有例外。他看起來煩躁不安,我問他怎么回事,他拉起我的手,說他想在夜里去游泳。我想不出G縣有什么地方可以游泳。吳啟明說南灣公園是一個好地方,不過他不想打擾鄭秘書,想打電話偷偷叫一輛出租車,用不了多少時間就可以到達。
我說:“這件事如果被鄭秘書知道的話似乎不太合適,而且風太大了。”他急了,說:“就是因為風大才想去游泳。”我問他這么做是想冒險還是想去找死。他說:“既不想冒險也不想找死,反正就是非常非常想去游泳。”他真的打電話約了一輛出租車,出租車很快就到了酒店門口。上車的時候,他笑著對我說:“也許你從來沒有見過裸泳,因為你都是大白天去海邊或者游泳館,但今天這樣的夜,海變得更加神秘,人也會更加忘情。”我的腦子里一陣喧嘩,過了半天才想起來問他:“你是說你要脫光了衣服游泳嗎?”他回答說:“是啊。”
真的沒用多少時間就到了吳啟明說的南灣公園。情形跟我想象的有所不同,海邊的風很強,海浪也很高。我覺得這種情形下到海里游泳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勸吳啟明改變主意,但是他堅持下水,非說對自己的游泳技術有信心。他這樣堅持己見,我也就不再堅持了。我不會游泳,答應在岸上看著他游。他背對我脫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我看了一眼他的屁股,心里有點兒慌亂。深夜的海邊看一個男人光著的屁股,感覺奇異而又陌生。他向大海走去,我沖著他的后背說:“請你不要游出我的視線范圍。”他大聲地說了一句什么,但是被風聲和海浪聲淹沒了。他的腳已經接觸到浪花了。也許是他的自信和果斷影響了我,我的心不知不覺地平靜下來了。
吳啟明的身影一點點變小。風比我們剛到海邊的時候更大了。雖然是夏天,但我還是感覺到了一絲寒意。
吳啟明的身影突然看不見了,我以為是一時被海浪遮住了而已,但海浪轟然破碎的時候還是看不見他的身影。我慌亂起來,大聲地喊他的名字,但沒有人回應。我覺得出了意外,有可能他已經被淹死了。這個想法一出現,我的心里涌出從未有過的對死亡的恐懼。除了致遠,我還是第一次擔心一個跟我沒有血緣關系的人。在我忍不住流出淚水的時候,卻看見他一步一步地向我走近。他來到我身邊的時候,我差一點兒就昏過去了。他還活著。我把毛巾遞給他,告訴他我被他嚇得半死,還告訴他我非常后悔在這種惡劣天氣里陪他來游泳。他用毛巾遮住下半身,笑著說他沒想到我會嚇成這個樣子。我說我自己也沒想到,萬一他真的被淹死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說完了我很難為情,覺得不該說那么多。他謝了我,說他其實也以為他會被淹死,因為有那么一陣子,他的腳總是夠不著底,他差一點兒就堅持不下去了。我一邊聽他說,一邊不斷地“啊啊”。突然他盯著我的臉說:“當時我覺得只剩下一半回到岸上的機會,但剩下的另一半,卻成了內心的渴望與激情。我知道你在岸上等著我,知道你正在為我擔憂,這時候,我只要抓住了你,便是抓住了最后的一線希望。因為你的存在,我有了一股奮不顧身的力量。我告訴自己,要用全身的力氣來拯救自己,然后我發現我做到了。”我說:“你是在哄我,你能活著回來,主要靠的是人的求生本能。”他說:“我敢起誓我說的是真話。”我不說話,決定不再深究,他人都回來了,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意識到吳啟明還沒有穿上衣服,我覺得有些不自在。我對他說:“趕緊穿上你的衣服回酒店吧。”
吳啟明穿好衣服后,打電話叫了輛出租車。等車的時間里,他沉默地點燃了一支香煙。因為他的手哆嗦得厲害,香煙好久才被送到了唇上。他抽了一口煙,對我說:“可卿,死亡的體驗真的很可怕,但是覺得自己快要死亡的體驗又很奇異。剛才我覺得自己沒救的時候,腦子里想的不是我自己,是你跟我兒子小威。我還是第一次體驗到失去自我的另一種痛苦,很像惦念,但又不完全是惦念,反正是一種很熟悉的情感。也許我再一次瀕臨死亡的話,就會搞清楚是什么樣的情感了。”我對他說:“死亡體驗哪能跟吃飯似的,吃一次再吃一次呢。”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說:“我現在的感覺是死而復生,是重生。我覺得應該重新調整我的人生。這個時候我覺得特別需要你。”我說:“你被海水淹迷糊了,這種時候還能說出這樣的傻話。”他還想說什么,但他叫的出租車來了。司機沖著我們按喇叭,我跟著他走向出租車,心里有一種被解救的感覺。
后來我常常想,為什么明知道很危險,那天他還執意要去大海里游泳呢?
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就是那天我跟他同時看到了同一樣東西:死亡。
回到酒店后,本想上床睡覺,但是困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伸開四肢,呈“大”字形躺在床上,一直琢磨著吳啟明險些就被淹死的事,覺得奇怪,也覺得沉重。不過我又想起了他在上岸后對我的坦白:“因為你的存在,我有了一股奮不顧身的力量。”這句話當時聽的時候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感覺,但現在想起來,似乎分量非常重。越琢磨越覺得像是一個哲學問題。
輾轉無眠,我忽然有了一股想見吳啟明的渴望,于是悄悄地走出了房間。他房間的燈還亮著,我輕輕地敲了敲門。他打開門,用帶著驚喜的眼睛盯著我,隨后將我擁進房間,好長時間都沒有松開。我說剛才受的驚嚇實在太大,驚魂未定,根本睡不著覺,覺得不如到他的房間來聊聊天,但如果他想睡覺的話,我立刻就回自己的房間。他說他也睡不著覺,已經數了好長時間的羊了,根本不管用。兩個人一起笑了起來。
吳啟明建議喝點兒酒壓壓驚。在我煩惱、疲勞的時候,酒一直是我的安慰劑,所以我欣然地接受了他的建議。
兩個茶杯擺在茶幾上,茶幾的對面坐著吳啟明,這是近幾天來一直都在持續的情景,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今天我卻想起了威海筆會的那個晚上。我跟王潔媛一起在他的房間里喝酒,突然間停電了,黑暗中他的手跟我的手觸碰在一起。也許就是那個瞬間的觸碰點燃了他內心的什么東西,他偷偷地捏了一下我的手。這時候,不知道他有沒有想起威海筆會的那個晚上。
我問吳啟明:“能不能把主燈關掉,把床頭燈打開。”他說:“好。”床頭燈的光溫柔,房間變得安寧。酒精使我身體里的血流變得暢快起來。
真難相信半夜三更我會跟一個男人坐在酒店的房間里喝酒、聊天。有那么一刻,我有了一種可笑的感覺,仿佛是跟著吳啟明一起到酒店度假來了。
不久,吳啟明變得沉默,我看出他有心事。其實,不用他說我也知道他的心事是什么。他的沉默令我有點兒失望,經歷過驚險,此時此刻的我需要的是寧靜而不是壓力。為了逃避,我說他的樣子看起來很累,所以我還是回自己的房間,這樣他就可以好好地休息了。說完我真的站了起來,但是他拜托我留下來,說有很重要的話要跟我說。我只好坐回沙發等他開口,心里卻在想,又要聽一遍那一套老話了。
吳啟明說:“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你可不要把我看成不知好歹的人啊。我只是覺得今天晚上是拜托你回答問題的最好的時機。”我說:“還要我回答問題啊。”他說:“但是我們約法三章。我的提問和你的回答要認真并誠懇。無論如何你都要在最后給我一個明確的答復。”我問他:“能不能換個時間?”他回答說:“不行。”他咬了一下嘴唇,補充了一句:“你一定要用心來思考并回答我的提問。”我終于回答說:“好吧。”
吳啟明要說的話,牽涉的不僅僅是我跟他兩個人,還牽涉到他跟梁一敏的關系以及我跟致遠的婚姻。特別對我來說,還涉及良心以及道德等問題。我到他的房間來,本意是想跟他說說話,把尚未消失的驚悸和失眠的焦慮排解出去。雖然我嘴上說“好吧”,但在心里希望他能夠明白我的心情,不要真的強迫我做什么選擇。
吳啟明笑了笑,問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是否感到愉快。我覺得這個問題問得非常多余,回答說:“是。”他又問我跟我丈夫在一起的時候是否感到愉快。我的心里滑過一絲不快,不想回答這個問題。說得更準確點兒,我是不想在這樣的狀態下扯到致遠。我有一種模糊的感覺,似乎在這種時候扯到致遠就等于輕視了致遠。再明顯不過的是,從開始到現在,致遠在我的心中,仍然比任何男人都更親切、更優雅。
我對吳啟明說:“還是不要把致遠扯進來吧,你要問的應該是你跟我兩個人之間的問題。”但是他反問我:“如果不扯致遠的話,你用什么來平衡感情、做出決定呢?”我反問他:“你真的相信感情嗎?”他回答說:“當然相信,感情對我來說是一種絕對的存在。”我說:“有你的回答就好說了,那么我們的談話就扯感情,并且讓感情來決定一切吧。”他想了想,回答說:“好。”我又提醒他說:“但愿你不要追本溯源似的從頭開始我們的談話。”他用同樣的語氣回答說:“你的提示讓我的腦子理性了不少。好吧,我先問你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我的存在對你來說是什么呢?”我想了想,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答案,過了半天才對他說:“哦,這個問題不太好回答,因為問得很愚蠢。但是如果你無論如何都想要一個答案的話,我也許可以舉一個例子。隨便的一天,隨便的一個地方,你突然走近我,我因為不小心,讓你中了一彩。”他笑了一陣,對我說:“你的比喻聽起來令我覺得蠻愉快的,但是你在逃避根本的問題。”我說:“我還記得你在威海的酒店里趁著停電捏我的手。今天晚上,海面上看不見你的身影時,我差一點兒就覺得是愛你的,因為我那時有了一種近乎于愛你的感覺,不過此時此刻我覺得那時的感情不真實。好比現在,我特別擔心你再一次扯出愛的話題。愛是我今天晚上最不想聽到的另一個話題。”他問我:“你認為愛對于我們來說是另一個你最不想聽的話題嗎?既然是另外的一個話題,那么原來的那個話題又是什么呢?”我說:“你明知故問,我剛剛說過不想跟你在這里提到致遠的。如果你真的知道我的心情,我想你今晚的提問應該到此為止了。”他以斷然的語氣回答說:“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說:“謝謝你。”他說:“我一直在逃避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雖然我愛你,但你愛的是另外一個人。表面上看起來,這樣的情形跟我上一次的愛,也就是跟那個女孩的愛非常相似,實質上完全不同。上一次是終結,這一次是傳說,沒有終結。無論將來的結局如何,我永遠都不會抱怨你,也不會停止愛你。”停了兩秒鐘,他呻吟似的說:“愛你的誠摯。”
我松了一口氣,感覺從疲憊和失望中走了出來。吳啟明說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話,關于我的誠摯,我覺得很羞愧,跟他說我也不是他想象得那么好,也會玩貓膩,也會在一些事情上說謊。他想知道是一些什么樣的貓膩和謊言,我就對他說:“比如現在,我跟你在一起的事。”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明明跟你在這里吃喝玩樂,卻跟單位的領導說在工作。”停頓了幾秒鐘,我還是把咽到肚子里的話給掏了出來,“還有,我跟家里的人說是出差,但現實是你設了一個圈套讓我鉆,我明明發現是個圈套了,依然沒有退出去。我也自責,但自責似乎沒有什么意義。有時候,我覺得自己非常非常蠢。”他馬上接過我的話說:“你不是蠢,是邪惡。”我驚訝地問他:“你說我邪惡?”
吳啟明喝了一口酒,說我的性格中有一種很不安分的類似于邪惡的東西。我讓他舉個例子。他讓我回想在威海游泳時的情景。他還記得他游完泳上岸后,王潔媛說他的腿漂亮,而我卻在王潔媛的身邊向他眨眼睛。他說我只眨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瞇縫著,根本就是在挑逗他。還有他一個人蹲在沙灘上抽煙,我笑瞇瞇地走近他,讓他站起來,因為想看看他的腿有多漂亮。他問我:“一個女孩公然要求男人給她看腿,這么混賬的事,難道不可以說是邪惡的嗎?”我解釋,說那時候我之所以會那么做,完全是因為跟王潔媛打賭。
“你知道的,可卿。”吳啟明對我說,“并不是我對你一見鐘情。而是你在挑逗我、作弄我,但我卻被你吸引了。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其實這話也是可以反過來說的。飄飄然的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陷在了一個無法自拔的深淵里。”我插了一句:“你說得太嚴重了。”他問我:“你還是不相信?”我說:“不全信。”他說:“信不信由你了。”他只知道我跟他其實很契合,他想要我,他需要我。
其實吳啟明不知道,我自己也很迷茫。對于他的話,真真假假的,都令我產生一種莫名的惆悵。一方面,雖然我不喜歡聽他說他需要我,怕他要我做選擇,但另一方面,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有了一種想待在他身邊的愿望。他雖近在咫尺,卻給我遠在天涯的感覺。人真的是一個矛盾體,不是用所謂的努力就可以將事情簡單化的。
我決定回自己的房間,出門前,吳啟明用熾熱的目光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將嘴唇印在我的嘴唇上,雖然只有那么一瞬,但是我沒有抗拒。他喃喃地說:“明天再來我的房間喝酒,你知道我們今天的聊天沒有結束的。”
以前我讀過日本作家島崎藤村的小說《破戒》,主人公是出身于低賤的部落民,自幼年開始就被父親告誡要隱瞞身份,以免遭受來自于社會的歧視和欺凌。但他正直而又善良,在受到同部落出身的思想家的影響后,破除了父親的戒律,以懺悔的方式坦白了自己的出身,最終選擇了去美國生活。
小說里的故事跟我和吳啟明的事毫無相似之處,但“破戒”二字一直在我的腦子里跳躍,使我煩惱。跟致遠結婚的時候,我們兩個人之間有四個約定:一輩子不撒謊;十年之內不出軌;原諒對方的一次錯誤;養寵物的話就同時養一只貓和一只狗。
吳啟明的手開始在我的身體上移動,我能感覺到他的喘息越來越急。最初我想任憑他剝光我的衣服,在酒店的床上跟他翻滾一陣,但是跟致遠的約定突然出現在我的腦子里。這種情形,也許正如島崎藤村在小說里表達的,靈魂感到的不安吧。我覺得跟吳啟明上床的話,就徹底違反了與致遠的約定,跟“破戒”沒有區別。也或許是我不自覺地在心里為我和吳啟明的關系畫了一條底線,而我正努力守住這條底線。
我強硬地從吳啟明的懷抱里掙脫出來,慌亂地告訴他:“對不起,我還不想跟你有這之上的關系。”我選擇用“這之上”三個字。他無奈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回自己的房間后,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發現天已經亮了,時間過得太快了。
6
早上七點整,我給致遠打了一個電話,他馬上就接了。他問我工作是否順利,我說還算順利,采訪已經結束了,回北京就可以寫文章了。他問我什么時候回北京,我回答說今天。我說的是真的。如果沒有節外生枝的話,我打算馬上就動身。本來只出差三天是我跟單位說好的,跟致遠也是這么說的,如果今天不回北京的話,就得找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我一夜未睡,聲音聽起來有嘶啞的感覺。致遠說我的聲音聽起來不對勁,還問我是不是感冒了。他這樣關心我,我的心開始癢癢的。我讓他不用擔心我,他好像放心了,說晚上做點好吃的等我。我的Y0Rt3BGvpMYY5UytFxB6lA==心更加癢癢的時候他掛了電話。
估計吳啟明也睡不著,我想趁著他數羊的時候偷偷溜走。不打招呼就走,說起來是一種很失禮的行為,但是我在回北京之前不想跟他見面了,他對我動手動腳的事令我苦惱并尷尬。再說了,如果我跟他打招呼,他一定會再三地挽留我,而以我的性格來判斷的話,猶豫不決之后,也許又會做出不恰當的選擇吧。
我在酒店為客人準備的信紙上寫了一句話:抱歉,我趕早上的火車回北京了。請代我謝謝鄭秘書和司機的關照。
我的字寫得難看潦草,可能會使吳啟明覺得我寫得太隨便。不過多少我也有點兒故意的意思。離開酒店時,我順便將信交給了酒店前臺,囑咐她務必把信交給吳啟明。我拜托她說:“我有急事要先離開,請轉告吳先生,我會聯系他,讓他不用特地聯系我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相信她會把我“有急事”的話轉給吳啟明。我有一個很荒唐的想法,如果我直接跟吳啟明說我有急事的話,那么我就是對他撒謊了。但通過酒店前臺轉達的話,我就沒有對他撒謊。這個想法連我自己都覺得虛偽。
自從在威海認識吳啟明,我已經不能說是一個完美的妻子了,為此我感到隱隱的不安和內疚。這一次的不辭而別,事實上是我想切斷跟吳啟明之間的聯系,因為我無法忽視致遠,如果不小心被致遠發現了吳啟明的存在,如果致遠產生了誤會,以后的事情會變得非常麻煩。
后來吳啟明惱怒地告訴我,他是在上午十點被酒店前臺打來的電話叫醒的。按照他的請求,酒店前臺親自把信送到他的房間,并且鄭重地告訴他:“因為有急事,張小姐不得不一大早就離開酒店了。張小姐讓我轉告您,不用特地給她打電話,因為她會打電話給您。我想張小姐是怕打擾您睡覺,所以特地讓我把信轉交給您的吧。”他謝了酒店前臺,滿心都是惱怒。是的,他覺得我羞辱了他。
打開信封,看見紙上只有簡單而又潦草的一行字,沒有任何解釋,吳啟明更加惱怒了。然后他匆匆地洗了臉,換上外出的衣服,讓等在大廳的鄭秘書帶他去車站。
司機以最快的速度把吳啟明送到了車站,但是我已經離開了。吳啟明打算乘下一班車去北京。用小說家的語言來說的話,他決定“把自己丟上車去追那個命運帶給他的人”。
吳啟明上了火車后,怒氣漸漸減弱,能夠冷靜地思考眼前的事情了。他猜想,我之所以不辭而別,應該跟他對我動手動腳的事有關,是他操之過急了。他覺得我是沒有做好心理上的準備,是被嚇跑的。他即使到了北京,也不會貿然地去我家里見我。
到了北京站,我叫了一輛出租車直接回到家。致遠不在,按時間來看,他已經在去單位的路上了。飯桌上放著一個杯子,看起來孤零零的,我立刻想到他早上沒有吃飯,只喝了一杯咖啡。臥室里被子凌亂地堆在床上,一夜未睡的我突然來了困意。我撲到被子上,被子上有一股熟悉的牛黃解毒片的氣味。我變得迷迷糊糊的。
醒來后我覺得餓,空著的胃開始咕咕地叫。我煮了一包速食面,面里加了一個雞蛋,急不可待地吃了下去。吃完已經是下午一點了,我打算趕在傍晚下班之前去單位打卡。收拾臥室的時候,我不明白為什么會環顧四周,我比任何人都熟悉這里的嘛。床頭上有一個布制的丑娃娃,是致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用布娃娃打自己的頭,“砰砰砰”的聲音在房間里回響。我舒服地“啊”了一聲,心想這才是自己的家,這才是自己的生活,這才是眼前很現實的幸福。我用盡力氣吸了一下房間的空氣,感到一種解脫后的舒適。
打算出門的時候,家里的座機響了起來。使用手機后,已經很少有朋友往座機打電話了。我以為又是什么人向我推銷保險或者商品,但接通電話后,傳來的竟然是吳啟明的聲音。
吳啟明說他跟著我到了北京,此刻就在我家附近。我半天說不出話,回過神來,責備他不該追來北京。我對他說:“你這么做,真的令我為難,很糟糕。”
吳啟明向我道歉,還解釋說:“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來北京,反正看到你留的信后就迷迷糊糊地跟著過來了。”
我說:“我真想給你一個耳光。”
吳啟明說:“那你就下來當我的面抽一個吧。”
我問他:“你為什么非要我為難呢?我以為你明白我為什么一個人偷偷地跑回家呢。”
吳啟明“哎”了一聲,讓我把他的話聽完再責備他。他向我描述了他從G縣到北京一路上的心境。剛上車的時候他還是很生我的氣,但正如前面已經交代過的,他慢慢地冷靜下來了。不過到了北京后,他忽然又生出了新的想象,想象我現在有可能在為悄悄溜走的行為感到后悔。他身不由己地來到我所居住的公寓,可是離我家越近,不安就越強烈。他遠遠地眺望著我家的窗口,過了一陣,忽然覺得有一股冷氣穿過全身,這使他想起那次夜泳,他的腳一直踩不到水底,他的腳踩的都是水。他對我說:“你在家里,根本想不到身邊有一個人正在為你苦惱吧。”
我故作平靜地回答說:“是的,我想象不到。”
吳啟明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其實我能夠看見他苦惱的樣子。
吳啟明說:“所以我要告訴你啊,我因為你苦惱。”
我說:“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呢?我可沒有邀請你到家里來的意思啊。”
吳啟明堅持剛才的話題說下去:“一想到要離開你我就覺得心痛,但是又不能不離開你,離開你之前還想跟你說幾句話。為了慎重起見,我特地在你家附近找了一個公用電話亭。”
為了讓吳啟明輕松下來,我告訴他家里此刻只有我一個人,不然也不能這么無所顧忌地跟他說話。他笑起來,自嘲地說:“是啊,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呢?”然后他一邊說不想埋怨我,一邊又說我不該不打聲招呼就偷偷離開。他說他既然都來北京了,哪怕幾分鐘也好,想跟我見個面聊幾句。我說:“我們剛剛才分開啊,再說下午我還打算去單位呢。”他說這樣好了,他在我家附近的咖啡店等我,等我可以出門的時候給他打個電話,他陪我去單位,兩個人可以一邊走一邊聊天。我想他的建議更麻煩,還不如馬上去樓下跟他見一面,盡早打發他回天津呢。怕鄰居們說三道四,我特地指定了一家離我家稍微遠一點兒的咖啡店,讓他先過去等我。他開玩笑地問了一句:“你選這家店是做賊心虛嗎?”我回答說:“還不是你讓我做賊的嗎?如果你不跟到我家來……”他打斷我的話說:“好了好了,你快做出門的準備吧。”
掛了電話,我梳了梳頭,換了一件新衣服去咖啡店。吳啟明一看見我就笑了,一副高興得不得了的樣子。我坐到他對面的椅子上,四下張望了一下,沒有熟悉的面孔。他問我看什么,我說沒看什么,還故意說我沒想到大白天這咖啡店的客人也蠻多的。突然他對我說:“不出我的意料,果然你是以我想象中的樣子來見我的。”我問:“是什么樣子?”他回答說:“你不能否認,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是愉快的,你看起來甚至可以形容為容光煥發。”我說他看到的我的愉快連我自己都感覺不到,是他腦子里的幻象。我又對他說:“你不是說有話要跟我說嗎?你不是說幾分鐘就夠了嗎?現在你可以說了,我等著聽呢。”他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順手抓住我去拿咖啡杯的那只手。我看了看左右,用指甲在他的手心里掐了一下。他做出痛苦的表情,松開我的手,小聲地說了一句“對不起。”一聲不響地看了我一會兒,他開口說:“我下決心把你追到手,你也下決心跟我在一起吧。我們會生活得很幸福。我們可以一起玩,一起寫東西,一起散步,一起做混賬的事。也許你不想放棄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但是你放棄的一切我都會給你。對于我來說,我有自己喜歡的事業,而且也可以說是成功的。我還有一個兒子,還有一大堆的朋友,還有房子和生活所需要的一切。但我缺少一樣最重要的東西,就是一個我想要的女人。我想要的是你,你來天津吧。你來我家,你什么都不要帶,你本人來就可以了。我保證你跟我在一起后應有盡有。我保證你心滿意足。我保證你快樂。”
我差一點兒就笑出聲來了,對吳啟明說:“你說了一大堆,圍繞的都是你自己。說到我的時候,好像我沒有了你就會活不下去似的。”他說我誤會他的意思了,他的意思是想我給他一個態度,如果我愿意考慮他的心思,他就愿意等我,等多長時間都行。也許他覺得剛才說的話有問題,解釋說我不給他態度他也會等下去,但是他需要一定的勇氣和希望。他埋怨我說:“至今為止,你一點兒希望也不給我,你一直在逃避我。”我說:“我已經告誡過你很多次了,事情并非你想象得那么簡單,如果一定要我給答復的話,我一定不會選擇你。因為結婚是大事,但比起結婚,離婚是更大的事,離婚會改變人生的一部分。”不過他說的話里有一點是沒有錯的,就是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的確有逃避或者說態度曖昧的地方,這也是他遲遲不能放棄我的原因之一吧。他問我:“如果現在你是獨身,你會不會接受我?”我說:“這個假設不現實。”他強調是假設。我說我無法想象。如果我結婚前遇到他,我真的無從想象會發生什么,想象也沒有意義。現實是我不能愛他,即使愛,也不能跟他結婚。假設小狗跟著主人散步,遇到跟小狗打招呼的人,小狗能夠置之不理嗎?我被自己的這個假設嚇了一跳,第一次覺得自己或許也有那么一點兒文學天賦。
吳啟明問我多大歲數了,我以為他是明知故問,但是他說他是真的不知道我的年齡,因為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似乎從來不需要考慮年齡問題。他的樣子看起來很真誠,于是我就告訴了他我的實際年齡,他感嘆說:“我大你二十歲。”我被他的話嚇了一跳。后來我想,我之所以會跟他黏黏糊糊的,也許正跟他的年齡有關,他的身上有一些致遠不能滿足我的東西。我父親是一名普通的工人,說通俗點兒,既沒有文化,也沒有修養,也不懂得愛。在我的印象中,父親不過是一個白天去工廠上班,下了班后在家里喝酒,喝醉了酒就不省人事的粗暴的男人。我自小就討厭父親,跟父親沒有感情,從來也沒有過像樣的父女間的交流。因為這樣的原因,我一直都有戀父情結。戀愛的時候沒有關系,但聊天或者交朋友的時候,唯有年長的人,才會給我滿足的感覺。有人分析過我,說我其實是想以此彌補空缺的父愛。我一邊過著有情愛的生活,一邊忍不住地尋找父愛,而吳啟明對我的這個毛病一無所知。他問我對他大我二十歲有什么看法。我回答說:“我不會在乎年齡,遺憾的是我不能跟你結婚。不然在你那里,我既能得到情愛,同時也能得到父愛,說不定是很圓滿的結合呢。”
吳啟明發出感激的歡聲說:“所以說啊,可卿,你的年齡讓你不懂得珍惜這些圓滿和美好。到了我這個年齡,你會明白我們在一起的那種感覺,不是隨便一對男女能夠達到的狀態。我們兩個人之間,請允許我說得直率一些,有一種很貼合的東西,就是我們共有的認知和天性。人的一生中,能遇到跟自己在各方面都契合的異性,一定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有一個詞叫‘一期一會’,我想我們的相遇就是一期一會。如果你不肯抓住這唯一的一次機遇,將來必定會十二分的后悔。”
我說:“你的自我感覺太好了,有點兒自戀吧。”
吳啟明笑著說他自己也注意到了。沉默了一會兒,他告訴我,從威海回天津后,他把對我的感情跟他兒子坦白了。我問他兒子是怎么想的。他說他兒子已經是成年人了,懂得尊重他的選擇。苦惱的時候有朋友般的兒子在身邊傾聽心聲,我想他真的是蠻幸運的。不過我還是驚異他有把自己的隱私跟兒子說出來的那份勇氣。他說父子間需要的是坦誠而不是勇氣,再說是他兒子先看出他魂不守舍,猜測他在感情上出了問題,主動向他打探的。他兒子也是男人,或許男人之間比較容易互相理解吧。
今天我必須去一次單位,必須盡早跟吳啟明分手,但分手之前必須對他說出心里話。他自己也說父子間需要的是坦誠而不是勇氣,我跟他雖然不是父子關系,但父子關系跟男女關系一樣,都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我向他承認我并不是一絲困惑都沒有,也不止一次地想象過跟他的關系有可能發展到哪一步,但想來想去,結果都是一樣的,就是我只能跟他說一聲抱歉。看到我尷尬的樣子,他勸我不要把話說絕了,即使我說得很絕情,他對我的感情也會一如既往,因為我沒有欺騙他。我說我不是絕情,我只是覺得他要的那種關系不恰當。
也許真的存在所謂永恒的愛,但愛怎么可能永恒地持續下去呢。關于吳啟明跟我之間的關系,既然注定了不可能在一起,不如現在就做一個了斷。我把這個意思跟他說了,他打斷我的話,問我是不是連一絲希望都不給他了。我說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吧。他皺起了眉頭,想開口說話的時候,被我搶過了話頭。我說兩個人再聊下去的話,只能是剪不斷,理還亂,更亂。我強調這種事在很多男女之間都會發生,每一個愛的人都覺得自己的愛才是世間獨一無二的。我對他說:“說真的,我已經覺得累了。因為我不想也不能背棄致遠。”我說的是真的,直到此刻我還是不相信會有剩余的感情愛致遠以外的男人。最后,我繼續悶聲說:“你吻過我之后,我總是覺得內疚和自責。我已經很辛苦了,請放過我吧。”
也許我給吳啟明的感覺是難為情,他溫和地安慰我說:“沒有關系的,隨便你怎么說我都會盡力去理解的。”
我說:“我希望你今后的感情再也不要受摧殘了,之前那個離你而去的女孩足夠你痛苦的了。還有我希望你今后能過一種平靜而又安逸的生活,以我的性格來說,是無法給你這樣的生活的,梁一敏在這方面更適合你。你不是也這么覺得嗎?在我的身上,有一種接近于邪惡的東西。”
吳啟明回答說:“可卿,你真的被男人寵慣了,你過去的生活過于安逸了。”
我問:“你是什么意思?”
吳啟明說:“你不分真假。”
我說:“我還是不明白你話里的意思。”
吳啟明解釋說:“可卿,你不知道你放棄我等于放棄了世界上最有價值的東西。我這里所說的價值,并不是指我自身,指的是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時的那種無憂無慮、清新自然、生動活潑的感覺。”
我凝視著他,覺得他用的是一個作家的表達,夸大了跟我在一起的感覺。是的,他把跟我在一起的感覺描述得像一個龐然大物。很明顯,再跟他爭論下去,就要傷感情了。我故意打了一個哈欠,說昨天一夜未睡,回到北京后也沒有時間睡覺,想早一點兒去單位,早一點兒回家,早一點兒睡覺。他恢復了平時的表情,呼吸也正常了。我站起來,問他是否可以走了。他說愿意陪我去單位,路上還可以再聊一會兒。我想了想,拒絕了。
我跟吳啟明走出咖啡店。在去車站的路上,他形容我好像是他身邊的一潭水圍繞著他,他以為馬上就可以抓住我了,卻一次又一次抓空。但是他喜歡我圍繞著他的這種感覺。我補充說:“長久以來我就是一個精神戀愛者,男人跟我聊天是可以的,一旦想來真格的話,我就會退縮。”他問我是不是因為害怕才退縮,如果我拒絕他也是因為害怕的話,他愿意找致遠談這件事。我揮了一下手,這是我認識他以來,第一次覺得反感他。我對他說,這件事是我跟他之間的事,犯不上把致遠也扯進來。如果他一定要把致遠扯進來,那么去跟致遠相談的人也只能是我。我希望他不要再提致遠。然后我在車站跟他告別了。
使我煩惱的是,跟吳啟明分手后,我的腦子里一再出現他說再見前留給我的一句話:“有夢才會有長遠的眼光。”他還告訴我,這句話來自日本紀錄片《人生果實》。
7
從單位出來,天已經黑了。想起致遠說今天晚上要做好吃的,我幾乎是一路小跑往家趕。到了家門口,我的心開始怦怦地跳。用鑰匙開門的時候,我的手都有點兒抖了。打開門后,我在門前站著深呼吸了幾下。
致遠還沒有回家。我吹了一聲口哨,嘲笑過于緊張的自己。我洗了手,換上家居服,系上圍裙,打算做飯的時候,致遠提著一大包東西回來了。我打開包,發現里面都是我喜歡吃的東西。他買的都是熟食,我很高興可以不用費事做什么菜了。從包里往外拿醬肘子、牛腱肉和蒜腸的時候,他在旁邊形容我“眉飛色舞”“見‘吃’眼開”。我對他說:“因為你買的都是我喜歡吃的啊。”
這的確是夫妻小別后重逢的樣子,有一種強烈的歡喜和愛的感覺,有一種幸福就在身邊的感覺。
致遠從冰箱里取了兩罐啤酒,我一罐,他一罐。兩個人舉著啤酒罐碰了一下,我開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來。雖然我有點兒擔心,但致遠似乎并沒有感覺到吳啟明的存在,也沒有對我去G縣的事有什么懷疑。我感到內心的不安寧,發誓不能因吳啟明的存在而痛苦了。眼前平平常常的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啊,簡直跟奇跡差不多。
致遠問我是幾點鐘回家的,我說大約是他早上剛出家門的時候。他說既然我是坐第一班車回家的,他也不在乎晚到單位一會兒,完全可以去車站接我的。我知道他這是在埋怨我沒有讓他去車站接我。從跟我談戀愛開始,每次我去外地,無論是出差還是旅游,回北京的時候,他都會去車站或者機場接我,從來沒有間斷過。久而久之,他接我回家的事,都成了兩個人生活的一個部分。我裝作很在乎他的樣子,說:“這次回北京的時間實在太早,而且又沒有什么行李,干脆就一個人回來了。”他咬了一下嘴唇,帶著酸溜溜的口氣說:“沒想到你學會心疼我了。”我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回答他,心虛地夾了一塊肉放到他的盤子里。
致遠悶著頭吃菜,我想他在等著我說話。一直以來,家里吃晚飯的情景是,我啰里啰嗦地將一天所經歷的,事無巨細地跟他說一遍。比如遇到什么人了,比如碰到什么事了,比如買了什么喜歡的東西了等等。我還有一個毛病,凡是去外地出差,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吸塵器把家里的灰塵吸一遍。我不在乎家里散亂,卻非常在乎家里有灰塵。但這次出差回家,我不僅沒有給他帶禮物,也沒有讓他去車站接我,回家后也沒有吸塵。他是一個有心的人,即使沒有發現吳啟明的存在,也發覺了我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吧。
我本來以為,下午在車站把吳啟明打發走,就會跟他毫不相干了。但是我錯了,他被我藏在心里的某一個角落,而且我的心仍然懸著,隨時隨地都怕他被致遠發現了。
吃完了飯,致遠幫我把碗和盤子收拾到廚房,仔細地把桌子擦得干干凈凈,然后去廚房沖咖啡。不久,他端著兩個情侶杯回來。咖啡的味道很香,但是喝到嘴里卻有一絲苦味。致遠突然對我說:“你不對勁,看起來有點兒焦慮或者是不安,如果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說說。”我很吃驚,心想事情跟我擔心的一樣糟糕,致遠到底還是感覺到了一些異常。我說:“我可能是有點兒累了。”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知道你累的時候是什么樣子,肯定不是今天的這個樣子,今天的樣子是焦慮的、不安的,或者換一個直截了當的說法,說悶悶不樂也不為過。”說真的,他的感覺非常準確,我得找更好的理由向他解釋。我對他說:“也許快到生理期了,我的肚子和頭都開始痛了,所以情緒不太穩定吧。”他“哦”了一聲,讓我早點兒上床休息。
從這個時候開始,我跟致遠再沒有對話。他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洗了澡,鉆到被窩里。我沒有關臥室的門。在電視的嘈雜聲中,我真的很快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致遠就睡在我身邊,給我一種熟悉的安全感。我想我不能過沒有他的生活,我需要的是他。他的頭發在我出差的時候剪短了,脖子看起來更長了,感覺像一只小公雞。
第二天晚上,我跟致遠吃晚飯的時候,座機的鈴聲響了。致遠坐的位置離電話機近,所以他伸手拿起了電話,“喂”了兩聲后,示意打電話的人是找我的。我的心緊張地抽搐起來,我擔心致遠在家的時候吳啟明打來電話,我真的不想當著致遠的面跟他在電話里聊天。
我“喂”了兩聲,果然聽到了吳啟明的聲音。他說對不起,接著說他已經知道致遠在我身邊了,要我別說話,只聽他說話,然后回答行或者不行就可以了。我立刻回答說:“行。”他說他回到天津后,翻來覆去想了很多,還是覺得他昨天離開得太匆忙,沒有把他的想法透徹地傳達給我。他需要我找個時間和地方,跟他坐下來推心置腹地聊一次。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今天晚上就能見到我。我堅定地說:“不行。”他低聲下氣地問我:“為什么?”問完后想起我當著致遠的面沒辦法回答他,就說他并不想讓我為難,但是他實在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他想說服自己也沒有用,他就是時時刻刻都在想著我,時時刻刻都想見我。我差點兒讓他閉嘴,當著致遠的面,我只能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關于這件事,你這樣做不太好,我告訴你怎么辦吧。你最好當沒有這回事,或者當這一次的事情已經結束了。”他回答說不行,因為他做不到。我問他現在是否在北京。他回答說:“不在。”我剛剛松了一口氣,但他馬上告訴我:“從天津到北京很快的,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這一次,我堅定地大聲地說了一聲:“不行。”致遠看了我一眼,生硬地對我說:“你也不要為難你自己,晚上你若沒有重要的事,我也不在乎你出去見什么人。”如果不是我太了解致遠,也許聽不出什么問題來,但是我一下子就聽出來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了,至少他的語氣就不對勁。我趕緊對吳啟明說:“對不起,五分鐘后我有急事要處理,今天只能先聊到這里,以后有時間我再聯系你。”不等吳啟明回話,我果斷地掛了電話。
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我竟然開始向致遠解釋。
我語無倫次地解釋了大半天,致遠的神色反而變得不好看了。沉默了一陣子,他開口對我說:“你不會撒謊的。你只要撒謊,我一下子就能看得出來。關于這個男人,你越解釋,我就越覺得不對勁。這次出差回來,你一直魂不守舍的,我敢肯定你在什么地方出現了問題。”停頓了一下,他果斷地補充說:“我敢肯定。”
我小聲地說:“什么問題都沒有,請你相信我,我只是太累了。”
致遠用責備的口氣問我:“你怎么不干脆地拒絕跟這個男人的來往呢?”
我一聲不響地坐回椅子上,將筷子拿到手里,卻沒有夾菜。過了好久我才開口說話:“致遠,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也不明白你為什么會往那方面想。”
致遠一邊站起來,一邊問我:”你說的那方面,指的是什么呢?我才搞不明白呢?”他去沙發那里坐下,滿不在乎地打開電視機看了起來。
我一點兒食欲都沒有了。一直到睡覺前,我跟致遠都沒有說話。我不說話,是因為我得費很大的力氣才能維持住理性。夜里睡覺,他不斷地在我的身邊翻身。原來他的心里也不平靜啊,我覺得非常非常抱歉。第二天早上他起得非常早。我心里有新的打算,躺在被窩里不動。他走出房間的時候,我在他的身后大聲地喊了一句“早安”。
因為致遠發覺了問題,我擔心現在的生活被毀掉,但又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走,于是選擇了逃避的方式。我跟單位請了三天的假,打算三天不外出,三天之內不接任何人的電話。雖然我還沒有想到什么好的解決辦法,但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還來得及的時候,盡力改變事情的走向。其實致遠在家的時候,座機的鈴聲響過幾次,我敢肯定打電話的人中有吳啟明,因為我設了留言,而有兩個電話沒有人留言。白天致遠去單位,我一個人在家,回憶跟致遠的點點滴滴,心里一陣甜蜜,一陣酸楚。
覺得內疚,覺得要失去對方的時候,身不由己地想的都是對方的好處。關于致遠,有一件事令我在回憶的時候流了淚。
大學畢業后,因為致遠在北京工作,我也選擇了到北京工作。致遠是我的初戀,但我在工作后,身邊還是出現了幾個喜歡我的男人。既然還沒有結婚,偶爾我也會跟哪個感覺不錯的男人一起去飯店或者電影院。終于有一天,我跟一個比我大將近二十歲的男人約會了。男人姓趙,名字叫啟迪。有時候我會想,我可能跟“啟”字有一種特殊的緣分吧。趙啟迪提議騎自行車去郊外的八達嶺國家森林公園。我跟著他騎了好幾個小時的自行車才到達目的地。公園位于北京市的延慶區境內,清靜幽雅、萬木蔥綠,真是“長城腳下的綠色明珠”。一邊欣賞長城一邊遠足的感覺真好。樂而忘返,讓我們想起時間的是突然降臨的大雨以及滾滾的雷聲和閃電。天空突然變成了一張巨大的黑口,用傾盆的雨水覆蓋了所有的游客。我問趙啟迪:“烏云是從什么地方來的?”他笑著說:“不知道。”被雨淋濕了身體,突然來臨的刺激讓我興奮。我問他能不能不在乎雨,接著在雨中游覽。他斷然拒絕,怕不小心會中了雷,他拉著我的手躲到一座建筑物的檐下。他背貼著墻壁,把我擁在懷里。雖然我是背貼著他的胸懷,依舊還是感覺到了他激烈的心跳。后來我不再注意他的心跳,因為整個世界都是閃電和雷聲了。我開始害怕,于是轉過身面對著他。每一次閃電都會將他的面孔照得雪亮,我還從來沒有如此清楚地看過他。我覺得我們隨時都有可能被雷劈死。真難相信他開始吻我,他的嘴唇柔軟而濕潤,我變得暈暈乎乎的。
玩得太開心,意識到雨停下來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趙啟迪說:“我們該回城了。”回到宿舍,天已經黑了,空氣里的風帶著雨的濕氣。玩了一天,又驚又喜的,我覺得非常累。一進宿舍,室友就告訴我致遠來過又走了。我謝了她。她補充說致遠擔心我被大雨困在車站,估計是去車站給我送傘了。周身奔騰的狂熱一下子就冷卻了,我絕望地感到對致遠的強烈的愧意。我打算去車站找致遠,但是室友說:“雨已經停了,致遠說不定快回來了。”我問她怎么知道致遠一定會再來宿舍。她打趣地對我說:“因為致遠是你的未婚夫啊。”
我決定去宿舍前的路口等致遠,他果然來了。一看見他,我便迎上去擁抱了他。看見我滿臉的淚水,他說送個傘這么小的事,用不著這么感動。我挽著他的胳膊一起回宿舍。他問我有沒有被雨淋濕,為什么在車站沒有看到我。他擔心的樣子給我帶來了強烈的愧意,我忍不住對他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很感動。”
趙啟迪,以及八達嶺國家森林公園,以及雨中的吻,以及對致遠的那份歉意和感動,因為發生得太快,結束得也太快,就像那時候的閃電一樣,我還來不及思索就已經過去了。依稀記得我在第二天患了感冒,發了兩天燒,致遠無微不至地照顧我。
后來我才知道,趙啟迪已經有妻子和孩子了。那時候我太年輕了,認為人跟人之間,最爛的關系就是情人關系。我跟他沒有走得太遠,除了我知道他有妻子和孩子,也因為我開始考慮跟致遠的未來。
8
昨天回憶了一天,今天致遠一出門我就從柜子里翻出跟他戀愛時的兩個人的通信。致遠比我大一歲,比我早一年大學畢業。他去北京工作的第一年我還在上海讀書。我跟他有整整一年的通信。比起信的內容,我更喜歡他的鋼筆字。我們不用短信,盡可能少通電話,就是因為我喜歡他的鋼筆字,他的字莊重而又遒勁,甚至可以用來作臨摹的范本。我挑了幾封信重讀,舊日的情與愛帶著新的誘惑重新貼近了我。
說好了三天不出門,我卻打算去一趟天津,當然是當天返回北京。我乘早上七點二十分發車的高鐵,七點五十三分就到了天津,路上只花了半個多小時。為了趕在吳啟明去創作室之前到他家,我攔了一輛出租車。吳啟明住的是一幢高層公寓,有十八層,而他剛好就住在十八層。電梯到一樓的時候,我一個箭步跨進去。站在吳啟明家門前時,我有點兒慌。我剛剛下決心不久,還沒有徹底理清跟他說話的順序。我按了門鈴,不久門被打開,吳啟明的臉出現在眼前。看見我,他很驚訝,隨后讓我進屋。進屋后他抱住我,不肯松開。我掙脫出身體,對他說:“很抱歉,我沒打聲招呼就擅自跑來你家。”他說:“這可是我求之不得的呢。”我說:“我來是因為覺得自己一直都是膽怯和虛偽的,所以想跟你好好談談,給你一個交代。”他打斷我的話,讓我先坐下來再說。按照他的指示,我在窗邊的沙發上坐下來。他去廚房準備茶水的時候,我開始打量他的房子。早就從他嘴里聽說過他的房子和所謂的現代化生活設備,所以并沒有感到吃驚。他的家里一塵不染、干凈整潔,除了生活所需要的設備,幾乎沒有其他的東西。最顯眼的是那塊紫紅色的地毯,從客廳鋪到陽臺。陽臺一看就是后裝的窗,窗前有一個不大的葡萄架。葡萄架旁有一個不大的寫字臺,寫字臺旁有一個很大的會搖動的躺椅。臥室的門開著,我坐的位置剛好能夠看見咖啡色的衣柜。一切都太規矩了,規矩得失去了生活的氣息,而這恰好是我喜歡的。
吳啟明從廚房出來,手里的托盤散發著桂皮的香味,或許還摻雜著乳香。他一邊為我斟茶,一邊告訴我沖的是肉桂茶。茶湯呈酒紅色。我喝了一口,類似桂皮的香氣回轉到鼻腔,舌面感到一股辛辣的刺激,仿佛口內含著薄荷。我說這茶很獨特。于是他向我介紹,說肉桂茶是烏龍茶的一種,最早發現于福建的武夷山,香味留韻長久,回甘快。他讓我好好品味一下,茶湯喝到嘴里后,是不是先受到刺激,仿佛桂皮的香在口中掀起波瀾,但將茶水咽到肚子里后,又覺得桂皮香在身體中回蕩。我還是品味不出他說的那些感覺,他說過一會兒我就會明白的,因為等茶喝到第四道或者第五道的時候,辛辣會逐漸淡出,香味會轉變為花香或者果香,口中只剩下甘甜。其實我并不怎么喜歡喝茶,我喜歡喝咖啡,所以品茶對我來說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而且我也沒有品味的興趣。他笑著對我說:“我喜歡肉桂茶,是因為它的回甘好像我不顧一切羈絆想要追求的人生。”我盡量不顯露任何表情,讓他覺得我根本沒有聽出他話里的意思。
吳啟明還在說茶,但是我已經不想聽下去了。我有意轉換話題,說他家里被他收拾得井然有序,哪個女人嫁給他,也算是有福氣。說完這句話我忽然覺得尷尬,補充說我這是第一次到他家,自然對一切都覺得新鮮。他說凡是來過他家里的人,幾乎都對他家的干凈整潔感到驚訝,尤其是女人。我開玩笑說,他身邊之所以一直沒有斷過女人,恐怕跟他的八面玲瓏有關,一個會做飯又會收拾家的男人,畢竟是不多見的。
我無心夸吳啟明,現在卻夸到自己都心動了,這讓我感到沮喪。說真的,我對他的感情比較微妙,形容起來就是一進一退,而進退都由不得我自己,都是受外界的影響。比如現在,我似乎沒有勇氣向他表明來他家的目的了。
吳啟明笑了一陣,自嘲地說:“即使我是一個會做飯又會收拾家的男人,又怎樣呢?追我的女人我不喜歡,而我喜歡的女人,不肯留在我身邊。我的人生可以說是陰差陽錯吧。”我不說話。他問我:“你也不想留在我的身邊,所以特地跑到我家里來告訴我。是這樣的吧?”
我回答說:“你說得沒錯,我是跑來告訴你要跟你分手的,但其實我們也沒有開始,我希望的是你不要再繼續對我抱有幻想了。”
吳啟明說:“特地跑來求我做這種事,你真是個絕情的人。”
我替吳啟明感到尷尬,不過把想說的話說出來后,心里一下子輕松了很多。我開始夸贊他:“你把家里收拾得井然有序、干凈整潔,但我就是覺得缺點什么。我也喜歡規規矩矩的,但家總歸不是酒店。我覺得你這個家缺少生活氣息。”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茶,改口說:“也許我說得不對。唉,你還是不要聽我胡說八道了吧。”
吳啟明回答說:“不然我為什么一定要你嫁給我呢?你嫁給我這個家才會完美。你嫁給我這個家才會有生活氣息。對于男人來說,女人就是生活氣息,是生活的萬種風情。”
我說:“我剛才的話算是白說了。”
吳啟明回答說:“不僅是你的話白說了,你還白跑了一趟呢。”
吳啟明去廚房沖了第二道茶,回來后讓我喝,還說這道茶比第一道茶有更多的回味。我發現茶湯的顏色由酒紅變成了金黃,香氣似花香,但又想不出是什么花。我喝了一口,因柔醇帶甘,不禁又咕嚕了好幾口。他問我:“比第一道茶好喝吧?”我點頭。他接著說:“第三道茶湯的顏色將會是橙黃,茶香會變得像奶香,到了第四道,茶湯的顏色更淡,只剩甘甜,但喝到口中會感到平和并略帶苦澀。”我說:“我今天要回北京,怕是來不及喝第三道和第四道了。”他說:“喝不到也沒有關系,留點想頭也不是一件壞事。”
明明是說肉桂茶,但吳啟明把喝肉桂茶的過程說的好像人生的甘甜苦澀。我天性易受影響,不知不覺間心情沉重起來,并想起了到他家來的目的。我來是告訴他我要跟他一刀兩斷,他至多只能做我的一個普通朋友,我不可能因為他跟致遠離婚。關于這些話,剛才我已經說過了,不好意思再重復一遍,于是將兩只手合在一起對著搓了一陣,然后眼睛望著陽臺上的葡萄架告訴他,我其實并不反感跟他在一起,如果不是我結了婚,有一個挺幸福的家庭,也許會試著跟他在一起,但現在我真的幫不了他,也幫不了我自己。
吳啟明對我說:“你說我翻來覆去地老說同樣的話,你現在說的也是翻來覆去說過的話。”
我回答說:“我知道,我只是想告訴你,雖然不能跟你在一起,但問題不在你。我不能不面對現實。我很無奈。我不是一個兩面三刀的人,所以一不小心就會把人生搞砸的。”
吳啟明說:“我認識的很多人,在面對同樣的事、同樣的問題時,都因你說的這個原因而放棄嘗試了。我感謝你,至少你還掙扎了一陣。”
我揮了一下手說:“你錯了,我并沒有掙扎,是我的性格讓你產生了誤會。遇到事情的時候,我總是優柔寡斷,總會糾結很長時間。我身邊的人,包括我媽媽,都指出我的這個性格害人害己。我做不了大事。離婚對我來說實在是很大的一件事。”
吳啟明問我:“我本來以為,你既舍不得失去致遠,又舍不得放棄我,你想兩個人都要,但又害怕出現什么問題,或者你有良心上的不安,但我的以為是錯的,你根本就沒想過要跟我在一起。是這樣的嗎?”我一個勁兒地點頭,說他分析得非常透徹,還說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連自己都會生自己的氣。他臉上的表情消失了,對我說:“其實你已經意識到,你的一些言談舉止會讓人產生某種期待。”我急切地用手指了指心口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讓你產生誤會的。”
我的身體開始出汗,問吳啟明可不可以開窗透透氣。他說開窗會讓室外的灰塵隨風進家。他打開空調,選擇了“送風”。過了一會兒他問我:“有沒有覺得舒服一點兒?”我告訴他:“舒服多了。”他建議我還是嘗嘗第三道肉桂茶,我同意了。他去廚房沖茶的時候,我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
果然如他所說,第三道肉桂茶是橙黃色的,飄散出奶香。我喝了一口,感覺幽而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美妙。我很感嘆,說肉桂茶真的是變幻莫測,經歷了三生三死般的精彩,而只有全部品嘗了才會體會到它的好處和妙處。他說肉桂茶雖然有這么多的精彩,但如果泡制的方法不得當,差不多到了第三道就會失去所有的色香味,毫無美妙可言了。他對我說:“一定要用心才行。”他說得對,人類是在用心的創新中追求完美的。他用心的程度決定了肉桂茶的味道。
我現在依舊記得肉桂茶的香和味,但確切是第幾道茶的香和味卻非常模糊。后來,吳啟明向我述說:“可卿,不是我向你表白我自己,其實在感情這方面,我差不多是失望的。我這么說,也許令你覺得我很矛盾。就好比一個人逛集市,逛了一大圈也沒有找到想要的那個東西,灰心喪氣地離開集市時,無意中的一次回頭,卻發現遠遠的樹影下站著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正是他苦苦尋覓的。如果我就是那個人,那么可卿你就是樹影下的女人。我覺得很幸運,因為我遇到了你。但我又覺得很苦惱,因為你有難處。”他說這話時給我的印象很深,我那時想安慰他,現在我也還是想安慰他的。但我只說了一句:“對不起。”他舉起茶杯,說要跟我碰一杯,于是我跟他用茶水干了杯。他接著對我說:“我不會糾纏你,不想讓你為難,因為我覺得結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我要你接受一點,就是在我跟你之間,大前提可以不管,結局也不要急著去考慮了。”他的話太復雜,以至于我又開始傷心了。他跟我道歉,說他有點兒操之過急了。
“事到如今,”吳啟明對我說,“我已經意識到有點兒操之過急了,我不介意你如何對待我,我介意的是我自己的內心情感。以后我會在心里為你保持時時刻刻的自由。那天你在車站跟我告別后,我意識到我的夢是因為你的出現才有了意義。真的,我待在你身邊的每一分鐘都覺得幸福。我愿意為了跟你在一起放棄其他的東西。你有難處不是你的錯,但也不能妨礙我需要你的心思。無論如何,這種體驗,一生中也許只能遇到一次,是很幸運的。”
我笑著說:“我們都不算年輕了,不要說得這么浪漫,反而令我覺得更加沒有底氣。說真的,一大早跑來你家,我也拿不準是不是真的出于原則要跟你絕交。你勇往直前,不對,說白了是糾纏不休,我覺得累但是并不反感你。”
吳啟明也笑了。我打算離開的時候,他拿出一盒肉桂茶送給我。橙黃色的包裝盒真挺好看的,但回家后我把茶藏在一個平時不太使用的抽屜里,大約過了兩三個星期才拿出來,擺在其他茶的中間。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致遠一直沒有問過我肉桂茶是哪里來的。
從天津回北京的當天夜里,我幾乎一夜沒有睡好覺。不僅如此,白天我也什么都不想做。我像一具僵尸似的挺在床上,但心里卻有很多事在相互轟炸。
9
致遠今天有一個接待任務,打電話通知我說他會晚點兒回來。那天離開吳啟明家的時候,除了肉桂茶,他還送了一本新出版的書給我。這時候我無事可做,便上了床,靠在床頭上讀起這本叫《化石硯臺》的書。
半睡半醒的時候,致遠帶著一身的酒氣回來了。看他走路搖搖晃晃的樣子,不用猜我都知道他是喝多了。他喜歡酒但并不能喝太多。我把吳啟明的書悄悄放回書架,問致遠是不是喝多了。他回答說是。我問他喝了多少酒。他說喝多少都跟我沒關系。他的態度很糟糕,認識他以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橫眉冷眼的樣子。我問他:“為什么不開心?”他罵了一句:“臟貨。”我又問:“臟貨是什么?”他哼哼了幾聲,讓我別再煩他。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如此粗暴,他先是不搭腔,不久突然開口說:“你自己心里最明白。”我說:“我不明白。”責備他不該喝這么多的酒,不該失態、失禮。他又罵了一句:“臟貨。”輪到我生氣了,要他說清楚。我對他說:“你不要耍酒瘋好吧。”他露出厭惡的神情,對我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跟誰一起去那個什么縣的嗎?你說是采訪,天知道一男一女偷偷地湊在一起會做什么。還有,你偷偷去天津見那個男人了對吧。”他還想說下去,我打斷他的話說:“你要是我丈夫,最好在這里住嘴。”他問我如果他不住嘴的話我會怎么樣。我瞬間怒不可遏,跑進臥室,關門的時候回過頭對他說:“我想你不愿意跟一個‘臟貨’睡在一起。至于睡哪里,請你自便。”我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過了很長時間我才從怒氣中平靜下來。我跟吳啟明一起去G縣,我偷偷地去天津見吳啟明,這兩件事是事實,但致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以最快的速度將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終于被自己的疏忽嚇了一跳。去G縣的時候,吳啟明曾經送給我一本他寫的書,當時我讓他簽了名字和日期。前幾日我去天津的時候,他送給我的那本《化石硯臺》,我也讓他簽了名字和日期。更糟糕的是,也許是為了紀念我第一次到他家,吳啟明特地在日期后面加了“于天津”三個字。不用說,致遠是看到了書架上吳啟明給我的兩本書,并發現了書上吳啟明的簽名和日期。因為我的疏忽,如今吳啟明的兩本書,成了致遠懷疑我最有力的證據。即使我可以解釋吳啟明為什么跟我同時出現在G縣,卻無法解釋我為什么會背著致遠偷偷跑去天津。這些東西清清楚楚地證明了我是在欺騙他。
致遠沒有進臥室,我想他是睡在客廳的沙發上了。結婚后我們還是第一次分床睡。我用鼻子嗅著他用過的枕頭,嗅著他身體特有的牛黃解毒片的氣味。想到這種特殊的氣味也許會消失,我陷入了深深的沮喪。致遠一定覺得我不僅欺騙了他,還出了軌。我想不出怎么跟他解釋我沒有跟吳啟明上過床。以前我們之間也有過不愉快,但只是生悶氣,氣消了就和好了。這一回,從來沒有罵過人的他卻罵我是一個“臟貨”,這種狀態很糟糕,他跟我的關系可以說是岌岌可危了。潛意識里我覺得他已經向離婚邁出了第一步。
也許是因為致遠罵了我,我對吳啟明不由得生出了一絲怨恨。我想找一個人訴苦,但想不出能替我保守秘密又能幫助我的人。我打開通訊錄,里面也沒有我覺得合適的人。再說已經午夜了,即使有合適的人,也不方便打電話了。
我想了很多方法,比如我毫無保留地向致遠坦白實情,向他表白我的誠意。然后,我要向他保證不再跟吳啟明有任何來往。此外我還可以用婚前的四條約定來要求他,讓他原諒一次我所犯的錯誤。不過無意的欺騙不知道算不算錯誤,畢竟欺騙是品格上的問題啊。首先有必要搞清楚致遠對欺騙是怎么定義的。所以我還得向他解釋,告訴他我之所以偷偷地去見吳啟明,是因為想跟他做一個了斷,讓他不要對我抱有希望。不過致遠也許會說:“了斷還不簡單嗎?不聯系吳啟明就可以了,非得親自跑到他家里嗎?”
因思緒亂游,我睡不著覺,突然想喝點兒什么。去冰箱取啤酒的時候,看見致遠在沙發上睡得很熟,身上蓋著他自己的外套。我想把外套換成被子,又怕驚醒了他。我站在他身邊看了一會兒。他的卷發披散在額頭上,很可愛。這個時候我好想吻他,好想他能夠睡在我的身邊。我默默地看著他喝了一罐啤酒,酒勁上來后我覺得困了。
早上睜開眼睛后我發現致遠已經做好了早飯。一式兩份,煎雞蛋和煎香腸,加一片面包。我不能理解他的心思,不過我看他的時候覺得心里很癢癢。他穿了一套帶格子的灰色西裝,沒有系領帶,卷發被整齊地梳在耳朵后邊,臉上的神情好似少年。我跟他說:“早上好。”他同樣問候了我。接著他以極快的速度吃完飯,眼睛看著窗外說他要去單位。我看著他出門,心里后悔沒有勇氣跟他說一聲:“對不起。”一陣空空蕩蕩的饑餓感向我襲來,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他做的早飯。表面上看,似乎一切都沒有變化。
昨天夜里,其實致遠也沒有睡踏實。走出家門后,他意識到心里對我產生的惱恨更深了。跟事實相反,他認為我去見吳啟明的事是有預謀的。我去G縣采訪的時候,他開始感到不對勁,因為什么都跟他匯報的我,外出的那幾天一直沒有跟他保持密切的聯系。即使他給我打電話,聊不上兩句就會匆匆地掛掉。我從G縣回到家后,他發現我經常走神,心思動不動會跑到什么地方去。一天,他發現書架上多了一本新書。打開書后,他發現扉頁上有作家本人的簽名,而簽名日期正是我去G縣采訪的日子。書里還有作者本人的照片。跟我在一起很多年了,他比誰都知道我的趣味和愛好。毫無疑問,那個叫吳啟明的作家,從頭到腳都正合我的喜好。他把事情梳理了一下,肯定了我是跟吳啟明一起去G縣的,而因為吳啟明的出現,我回到北京后經常表現得魂不守舍。他在網上查了跟吳啟明有關的一切,知道他曾經寫過一部以離婚為題材的小說。他很難過,但是相信事情會因時間的流逝得到解決,因為他相信我,相信我跟他之間的感情。另外的一天,他發現書架上又多了一本新書,也是吳啟明寫的。打開書,看到作者本人的簽名和日期,他很驚訝。我說跟單位請了三天的假,是為了好好休養一下疲勞的身體,但白紙上的黑字告訴他我跑去天津見吳啟明了。不用想他都知道我去的是吳啟明的家。上一次意識到我跟吳啟明的關系他覺得很難受,這一次他覺得很受傷,心仿佛裂成了兩半,一半是愛,一半是惱恨。他想跟我或者跟吳啟明問個究竟,又覺得這么做毫無意義,因為我對吳啟明已經動了感情啊。以他對我的了解,他以為我會將問題解決得很好。再說移情別戀這種事不適合面對面地戳穿,一旦戳穿就沒有回頭路了。他決定暗自等待。昨天單位讓他接待客人,他不知不覺喝多了,回家后控制不了壓抑了很久的感情,對我發脾氣,并用那么骯臟的字眼罵我。罵過我后,他覺得舒服得不得了,但早上起床后,模模糊糊地想起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又覺得很狼狽。平時的早餐,他跟我誰起得早誰做,所以他跟平時一樣做了早餐,但覺得沒有心思吃飯,沒法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路上他都在懷疑我,不相信我跟吳啟明是清白的。
10
現在,下班后致遠不想馬上回家。與其說他想躲開我,不如說他不愿意看見我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一開始他去書店或者咖啡店打發時間,后來有人邀請他打麻將,他去了兩次,竟不小心上了癮。他打麻將的時候,神經很興奮,尤其輸錢的時候更興奮,一心想把輸掉的錢贏回來。這種心理很像他想把我的感情從吳啟明那里拽回來。
我對自己說,致遠迷上麻將不過是一時迷了心竅而已,不久就會醒悟的。再說事情的緣由在我,他成為這個樣子也是對我的懲罰。因為我覺得虧欠了他,所以每天都會做好飯等他回家吃。盡管我極力表現,但他不在家吃飯的次數還是多了起來。有一個周末,他竟然一夜都沒有回家。我等到第二天的傍晚,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給邀請他打麻將的李小輝打電話。過了一會兒他回家了。我對他說:“對不起,我不想這么做。”昨天可能是打了通宵的麻將,致遠的臉色很蒼白。他放下背包,去浴室洗了澡,不看我,也不跟我打招呼就去沙發上睡覺了。他一直睡了十多個小時,睜開眼睛后飯都沒吃就去了單位。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晚上突然想念起吳啟明來。
自從把過錯推到吳啟明身上,我跟他已經有一陣子沒聯系了。
可是尷尬的處境并沒有改變,我下決心要跟致遠把問題徹底聊開。一天,我給他打電話,希望他晚上能夠在家里吃飯。他說下班后要開一個會,大約要七八點鐘才能回家。他已經有好多個日子都是深更半夜才回家的,所以我很高興。六點鐘就開始迫不及待地做他喜歡吃的菜。七點鐘菜全部被我端到飯桌上,剩下的就是等他回家。一個小時過去了,他沒有回來。過了九點,他還是沒有回來。我等了他足足三個小時,而他連個通知的電話都沒有。我一個人吃了冷掉的飯和菜。使我煩惱的是,我對聲音變得很敏感,有一點兒聲音,我都會把耳朵豎起來,心里期待那個聲音是來自致遠。我的心也跳得很厲害,并因此覺得難受。十點鐘我下樓,想散散步分散一下心里的不安和煩躁。
在樓下,我遇見了跟致遠在同一個部門工作的王若貴,以為他也參加了會議,我問他:“會議是什么時候結束的。”他反問我:“什么會議?”看到我困惑的樣子,王若貴說:“致遠在下班后跟幾個同事去李小輝家里打麻將了。”他讓我給李小輝打電話,還說已經這么晚了,估計麻將也打了幾圈了,差不多到結束的時間了。
我跟王若貴的妻子是好朋友,經常去他家玩,跟他也算是比較熟。這時候,我心里本來就抑郁,加上被他知道了致遠向我說謊的事,不知說什么好。他安慰我說:“致遠之所以沒說實話是因為不敢說實話。”我猜他知道致遠三天兩頭打麻將的事。他尷尬地向我道歉,說他不該多嘴,又說他也覺得致遠三天兩頭打麻將不回家的事不太好,但他作為一個外人也不方便說三道四。我搖頭,讓他不用在意。他讓我再等一會兒,好像跟我一樣的焦慮和痛苦。他的善意觸動了我,我說:“致遠告訴我下班后有一個會,還說七八點鐘就回家,我做了他喜歡吃的菜,等了三個多小時。結果并沒有什么會,不過是他又去打麻將了。“因為說得太急,我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王若貴不自然地勸我別生氣,還說這就回家替我給李小輝打電話。我對他說:“不用打電話了,很長時間以來致遠都是深更半夜才回家的,我已經習慣了。”他說:“啊,是這個樣子啊。不過今天都是我多嘴。”然后他跟我告辭,我也沒有心情散步了,跟他一起往回走。我們住在同一棟樓,我住在五樓,他住在三樓,他比我先到家。分手的時候,他對我說:“致遠應該馬上就回家了,別再生氣了。”
過了半小時,致遠回來了。
明明是致遠對我撒了謊,我在等他的解釋,但是他陰沉著臉,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我的心里也有一個微弱的小火苗在跳動,只要風輕輕地吹一下,火苗就會躥上來一發而不可收拾。
致遠洗完澡,換了一套墨綠色的格子睡衣,我的情緒稍微緩和了一點兒。綠色真的會讓人的心情平和。他想喝飲料,開關冰箱門時非常用力。我告訴自己要冷靜,要好好說話,然后向他指出,使用那么大的力氣,會把冰箱門摔壞的。他只要道個歉,或者說一句“知道了”就沒事的,但是他一副不想搭理我的樣子。我問他是不是又去打麻將了,他一邊喝飲料一邊說不關我的事。我責備他,說他去打麻將也沒有關系,但至少應該通知我一下,那么我就不會花時間做那么多的菜,也不必等到菜涼了才吃。尤其他不該對我撒謊,說晚上有什么會議。他連解釋的心情都沒有,只是重復說了一遍不關我的事。這句話像一塊石頭壓在我的胸口,令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也許是第一次,我真的想揍他。
冷靜下來后,我嘆了一口氣說:“我做了三個菜,燉了一個湯,都是你喜歡吃的。就因為你說七八點鐘會回家,我等了你三個小時。”
致遠回答說:“我沒有拜托你做飯做菜,也沒有拜托你等我。”
我感到一陣眩暈,覺得沒有辦法跟他對話,干脆直接問他:“你到底還想不想跟我一起過日子了?”
致遠冷冷地回答說:“不是我不想好好地跟你過日子,是你不想好好地跟我過日子。”
我說:“請你不要誤會,雖然我埋怨了一大堆,歸根結底,我只是不希望你對我說謊而已。”
致遠問我:“那你對我撒的那些謊言又該怎么解釋?”
我閉了一會兒眼睛,竭力用平靜的語調說:“我沒有撒謊,也許我隱瞞了兩件事,但隱瞞跟撒謊是兩碼事。”
致遠“哼”了一聲,以不可理喻的神情看了我一眼,然后問我:“你真的覺得你做的事跟欺瞞無關嗎?”他使用了“欺瞞”兩個字。
我說:“事情過去這么久了,雖然你對我的誤會我不能全部解釋清楚,但我以我的方式在努力。我已經不想再提那兩件事了。再說那兩件事跟你的想象不一致。”
致遠也懶得跟我爭辯似的說:“希望你以后不要跟我的同事說我的事,不要把我的同事扯進我們的矛盾中。你不在乎別人怎么想,我可不想在別人那里丟人呢。”他這么說,我知道他又誤會了我。
很明顯,王若貴給李小輝打了電話,但這是他的好心。他不希望我不開心,不希望我跟致遠的關系惡化。他一定想不到我跟致遠的關系早已經搖搖欲墜了,他也想不到他的好心反而讓我吃了虧吧。我對致遠說我沒有故意找人說他的事,不過是“湊巧”在樓下碰到了王若貴,“湊巧”我以為王若貴開完了會剛剛回家。致遠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打斷我的話說:“這一點你不必解釋了,但是以后請你不要在乎我是否在家里吃飯,不要在乎我幾點回家,甚至也不要在乎我是否回家。”我說:“我不可能不在乎。”致遠不說話。我問:“請告訴我,你到底為什么要這么做?你到底想怎么樣?”致遠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上,說他沒有必要回答我的問題,但是他希望讓我知道,即使是“湊巧”,我的行為還是讓他在同事的面前丟了面子。致遠強調說:“有些事不見得是故意的,但客觀效果不湊巧會使結果變得很糟糕。”他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補充說:“不過我已經不在乎什么客觀效果了。”致遠看著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
我明白致遠話里的意思,對他說:“我知道你不想跟我一起生活了。你不想回家的話,最好現在就離開這個家,永遠都不要再回來了。說真的,事情本來挺簡單的,是你把事情想得很復雜,而我對你一再的糾結感到疲倦了。”
致遠站起來,把喝光了的飲料瓶子丟到垃圾桶里,對我說:“你沒有權力讓我離開這個家。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離開,我覺得那個人應該是你。”看到我驚訝的樣子,他問我:“你愛這個家嗎?”
我回答說:“當然,也許比你更愛這個家。”
致遠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我們今天還是別再爭執了,睡覺吧。”他躺回沙發,用被子蒙住頭。
說真的,剛才的進程太快,不自覺地到了趕他離開這個家的地步,我自己都覺得驚訝。萬一他或者我,不管是哪一個人,真的離家出走的話,后果不堪設想。我差不多也明白了,在他看來,令他覺得我不愛他的點就是吳啟明的存在。
11
很早以前我讀過波伏瓦的書。那時我特別年輕,所以對下面的話有過剩的感慨。
“在愛情中的女人會嘗試以他的眼睛來觀物,閱讀他念過的書,喜歡他愛好的圖畫和音樂。她只對和他在一起欣賞過的風景或者表示過好感的事物發生興趣。她友其友,敵其敵,一切以他的意志為意志。充滿在她肺中的空氣是他呼吸過的。如果不是從他手中得到的花朵和水果就沒有甜味和芳香。她點到了時間和空間,她的立足點不再是世界的中心而是他立足的地方。所有的路都通到他居住的地方,然后以那里為起點。”
以往的我,許多地方都跟這段話里說的非常相像。比如在大學的時候,我選擇學日語是因為致遠會說一口流利的日語。大學畢業的時候,我選擇到北京是因為致遠選擇了在北京工作。我開始練書法是因為致遠的鋼筆字寫得特別好。我喜歡恩雅的音樂是因為恩雅是致遠的最愛。但現在我覺得,我之所以會在很多方面受致遠的影響,不過證明了我是一個不聰明的女人而已。就像現在的生活一樣,因為做好了飯菜致遠卻沒有陪著我吃,飯菜在我的嘴里就成了蠟。他總是被我置在高于自己的位置。
出乎我的意料,致遠的行為更加過分,簡直可以說是變本加厲。反正他根本不在乎我了,根本不跟我說話了。我就像書架上的吳啟明的那兩本書,致遠不想再碰了,連書架都不想碰了。他開始連續幾天不回家,即使回家也只是睡覺,睡得像一個死人。
沒有致遠的夜我總是不能習慣,觸景生情說的是真的,平平常常的日子還好打發,一旦遇上刮風下雨的日子,我心里的郁悶會膨脹到崩潰。但時間在消逝,日子一天天地來了又去。
一個雨打芭蕉的日子,致遠沒有回家。我睡不著覺,胡思亂想中,忽然覺得現在的家對我來說已經成了沒有蛹的空繭殼。我覺得孤獨,孤獨的感覺像一堵無法穿越的墻壁。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到了死,因為活得一點兒都不開心。不過我只是想死,并沒有去死的打算。我穿了一件比較暖和的外套,帶著一把雨傘走出家門。秋天里,即使下著雨,空氣似乎也是清爽的。我在公寓前的街道上走了幾個來回,有幾次看見白色的轎車從遠處駛來,我的心馬上就抽緊了,因為李小輝開的車就是白色的,而致遠基本都坐李小輝的車回公寓。
然后我意識到了一個問題:不打麻將也不回家的日子,致遠睡在什么地方呢?但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雨夜令我格外煩惱的是聲音太多太雜,好多次我聽到有人用鑰匙開門的聲音,結果都是誤聽,而我得花好幾分鐘才能適應突發的心跳。好多次聽到有車停在公寓前的聲音,我趴窗口的玻璃上看,知道不是李小輝開的白色轎車時,我會非常失望。夜變得漫長,變得跟我的等待一樣漫長。我不想一個人待在家里,也不該一個人待在家里。
凌晨四點,致遠真的回來了,我從期待和抑郁中解脫出來,我告訴自己不要激動,不要失態。毫無疑問,噓寒問暖是我見到他后最想做的一件事,但是我卻假裝睡得很熟。
天啊,沒想到致遠竟然直接走進了我們的臥室,但他身上散發出濃烈的酒氣。我覺得不舒服,想離開他身上的酒氣,又想留在他的身邊。他躺到床上沒多久就睡著了,發出輕微的鼾聲。房間里的味道不太好,為了換氣,我打開臥室的門和換氣扇,然后坐在床邊呆呆地看著他。不知道我看了多久,慢慢地,我泄氣地發現,他的樣子變化很大。夫妻關系出現問題沒多久,他就從一個陽光燦爛的男孩變成了一個性情乖張的灰頭土臉的男人。雨不知在什么時候停了,周圍很安靜。真奇怪,我很想吻他,但頭低到一半就停止了。
我跟吳啟明見面是這一夜過去不久后。
自從我知道致遠發現了吳啟明的存在,不管致遠的態度和行為多么惡劣,我一直拒絕接吳啟明的電話,但又在感到孤獨難熬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我會想起跟他一起散過步的那些海灘和河岸,仿佛再一次聽見海浪聲,也仿佛再一次看見河水的漣漪。不過,至于吳啟明本人,我把他歸檔到頭頂上的一片流云了。
對于吳啟明來說,越是見不到我,就越是焦慮,越是難以克制地想見到我。有一家在青島的企業邀請他寫一部報告文學,他想起G縣的時光,想帶著我一起去青島采風,但我就是不接他的電話。他知道我是故意不接他的電話,每天都過得很辛苦。他老是想來北京,其實他來過,心懷希冀地遠遠地眺望著我所居住的公寓,幾個小時后一無所得地回到天津。他從來沒有想到我跟致遠的關系已經惡化到無可救藥的程度,更沒想到是他的責任。
吳啟明去青島的路上,煩心的事接二連三地發生。最讓他哭笑不得的一件事是他抽煙時不小心將煙蒂掉在了臥鋪上,毛毯被燒出了一個洞。鄰座的大叔鼻子好,嗅到了燒焦的氣味。列車長得到大叔的通知,當場罰了吳啟明一大筆錢。吳啟明跟列車長吵起來,理由是他覺得被罰的錢太多。但是列車長對他說:“如果引起火災的話,你傾家蕩產也賠不起的。”他說:“事實是只燒壞了一條毛毯,并沒有真的發生火災。”列車長回答說:“就因為沒發生真的火災才罰你的錢啊,目的是要你記住這教訓,今后不再犯下同樣的失誤。”他是作家,他沒有想到的這一層列車長想到了。列車長離開后他開始思考,懲罰對一個人的意義到底是什么呢?他得出的結論是,懲罰會令人在最后失去自責的意識。因為他覺得剛才的內疚跟罰掉的錢相殺了。
到了青島后,企業負責人為吳啟明接風。飯桌上,吳啟明喝了很多酒,酒后他一個人跑到大海邊,抱著雙膝坐在礁石上。威海筆會還有南灣公園發生的事,在他的感覺中,已經不像是真正發生過的事了。他再一次感嘆,覺得人在某些特殊的情況下,會喪失時間的概念。他始終不能理解的是,在愛情面前,什么是道德的,什么是不道德的。即使在他試圖思考的時候,也知道這些個想法很可笑。因為他不能對自己的愛情做道德上的審判。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熱愛自由的人。對他來說,道德與不道德的區別并不大,或者就是一張紙的正反面,如果有人隨便指著一面說是道德的話,另一面就是不道德的,反過來也一樣。
耐心有限,吳啟明的心思完全不在采風上了。很明顯,他在青島待不下去了,多一天也待不下去了。第二天,他狂躁地對企業負責人說:“我想要所有可以參考的資料,我打算把資料帶回天津。”企業負責人問他:“您是說您今天就要資料,今天就回天津嗎?”他說:“是。”企業負責人對他說:“希望您盡力宣揚我們的創新精神。”他跟企業負責人握手,回答說:“材料交給我就好了,請相信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寫好文章。”企業負責人用一絲不茍的神情對他說:“那么我們就各就各位吧,我覺得寫文章就跟女人生孩子似的,寫文章是你們作家的事。”吳啟明瞪大眼睛“哦”了一聲。
12
吳啟明沒有回天津,而是來了北京,在一個公用電話亭給我打了電話。我問他:“你不使用自己的手機而是使用公用電話,目的就是保證我接電話吧。”他說是,還說他人正在北京。我知道他接下去會提建議,建議我找個時間跟他見面,兩個人好好地聊一聊,于是果斷地對他說:“別費心了,我已經夠煩的了。”我說煩,是希望他能夠猜出我現在的窘境是他帶給我的。對他和致遠,我都抱有一定程度的怨恨。就說致遠吧,他發現吳啟明的存在后,時間已經過去這么久了,而他的懲罰卻沒完沒了的,我都開始覺得累了。有時候,我覺得致遠的胸懷太小,不肯包容我,不肯給我機會。有時候又覺得致遠其實就是不想領我的情吧。致遠的言行已在不知不覺間嚴重地傷害了我。對于我所犯下的錯誤,我不再奢求從他那里得到諒解,包括我已經習慣了他不回家。
吳啟明說:“我不管,反正我在國際飯店等你,我會一直等下去,等到你來。”
不等我回話吳啟明就掛了電話。
我不愿意承認的是,去國際飯店見吳啟明,也許是因為我的心里多少懷有對抗或者懲罰致遠的企圖吧。我努力也好,我不努力也好,對于致遠來說,反正都是無所謂的了。對于致遠來說,有關吳啟明的事我是永遠也說不清楚的了。我跟致遠之間的信任已經不存在了。
半個小時后,我沒做任何打扮,頭發凌亂地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國際飯店。我很生氣,因為吳啟明見我的第一句話竟是問我為什么一直不接他的電話。我以為他會謝謝我呢。我也不能告訴他我來見他的目的,就好像是我受了致遠的虐待,特地跑到他這里尋找安慰。
最近我老是討厭自己不可救藥,好比現在,明知道致遠不可能回家吃晚飯,心里卻琢磨著要在下午五點之前趕回家。有一句話叫“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致遠這么巧在今天回家了呢?人痛苦是因為人往往不愿意輕易地放棄希望吧,我也不能例外。我選擇了來見吳啟明,見到他不到一分鐘又開始糾結。我的腦子里想的都是應該如何處置他,好像他是一個東西,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才是最合適的。如果說在致遠那里我的痛苦源于希望,在吳啟明這里,我的痛苦或許源于一種想放棄又想留在身邊的模糊的掙扎。或許它們本來就是同一個東西,不然我也不會在致遠和吳啟明之間來來回回,遲遲做不了決定吧。
在國際飯店的會客大廳,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吳啟明腳下的大包小包。他把接受邀請寫報告文學但沒有在青島待下去的事說了一遍。聽了后我的心里生出了一絲感動,但感動之外卻是憂心忡忡。我問他:“你特地找我出來干什么?”我并沒有意識到內心的情緒,但被自己說話時不耐煩的語氣嚇住,不由得深深地喘了口氣。他說他找我出來當然是因為想見我。我“嗯”了一聲說:“但我只能給你一個小時的時間,下午五點鐘之前我必須趕回家。”
吳啟明很不自在地說:“我帶著這么多的行李,直接從青島趕到北京見你,你不覺得很不容易嗎?你用這么冰冷的態度跟我說話,我的心很痛。”
我想說吳啟明的痛苦是他自找的,還把我也拉到了痛苦的深淵,但是沒有說出口。因為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字眼,我四下張望了幾眼,很努力地對他說了一句:“對不起。”他的表情恢復正常,問起了我的近況。我呢,事到如今,覺得已經沒有什么是值得隱瞞的,沒有什么話題是不能說的,干脆照實地告訴了他。他默默地聽完,有氣無力地向我道歉,說我所遭受的煩惱和痛苦是由他一手造成的。我對他說:“雖然今天的結局是因你帶來的,但不是你造成的,我跟致遠的事跟你無關。”
吳啟明問我:“你真這么想啊?”
我說:“我心里是這么想的,雖然有時候我也會怨恨你,但我并不認為是你的責任。”
出乎我的意料,關于致遠,吳啟明這樣對我說:“致遠折磨你也是因為愛你,而且愛得比較深,只是采取的方法不太好。怎么說呢?我覺得致遠是在自暴自棄吧。”
我說:“也許致遠真的不愛我了。”
吳啟明問我:“你沒有好好地跟致遠談一談嗎?”
我反問:“你希望我跟致遠好好地談一談嗎?”
吳啟明想了想,點頭說:“是!”但又接著告訴我:“既然他自暴自棄,你不妨做出選擇。你要告訴他,他再這樣下去的話,你真的會選擇離開他。”
我搖了搖頭說:“離婚不是想不想的問題,是兩個人能不能一起走下去的問題。問題在于我老是覺得跟致遠的關系還有回轉的希望。我不肯逼他改變是因為我一旦逼他,事情就只會朝著一個方向發展了,而我知道那個方向是我不想去的方向。萬事總會就緒,我能做的就是等他回心轉意。”
我跟吳啟明是兩個怪人。他需要我,想要我,好不容易才見到我,卻希望我能夠跟致遠好好地談談,建立一種舒適的關系,非常矛盾。但是,因為有真的愛所以才會有這樣的矛盾吧。對自身和他人,還有多少東西是我沒發現的呢?我對他說:“你得理解我,雖然我跟你說這些并不好受。”
吳啟明回答說:“可卿,我想要你,但是更希望你每一天都快樂。”
我們都以為在某一種程度或者某些地方擁有對方并被對方擁有,但這是一個錯誤的想法,因為有時候我們連自身都控制不了,連自身都無法擁有。實質上,我跟致遠的夫妻關系已經崩潰了,至少我已經感到婚姻生活行將結束的危險。跟吳啟明的關系,我不得不朝著盡頭那個方向走。
吳啟明想抽煙,于是我們離開國際飯店,步行了十五分鐘,找到了一家允許抽煙的咖啡店。坐下后,我對他說:“你在我這里浪費時間,報告文學怎么辦?”他笑著說材料都收齊了。我問他打算寫多少字。他說十萬字左右。我問他什么時候交稿。他說一個月以后。我驚訝得張大了嘴。他笑著說:“報告文學跟小說不一樣,有材料,對我來說也是輕車熟路。”
我擔心過一會兒分手的時候吳啟明又要堅持送我回家,想找個理由讓他直接回天津。但因為找不到恰當的理由,精神上有點兒緊張。一定是他誤會我的樣子了,滿懷關心地讓我“不要糾結跟致遠的事了”。在他看來,現在三個人都不要在結果上糾結,不要急著做決定。他還說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時間,尤其是我,特別需要時間來沉淀那些模糊的事物。
我埋怨吳啟明:“既然你認為我需要時間來沉淀,為什么還要見我呢?見了面不就把一些事又攪糊涂了嗎?”
吳啟明回答說:“不要說這么絕情的話,凡事都有兩端,從某種意義上來看,我跟你見面也許干擾了你的情緒和生活,但從另一種意義上來看,我跟你見面,也有幫你認清事物原有面貌的作用。在經過了煩惱、反省、再煩惱、再反省的過程后,一些模糊的東西會在時間的流逝中沉淀下來。”
說真的,我理解他話里的意思,但覺得這種看似辯證的詭辯其實毫無意義,事物的原有面貌隱藏在人的視線之外。我對他說:“隨你怎么想好了。也許你這么想只是一種自我安慰罷了。”一口氣喝完了杯子里的咖啡,我看了一眼手機,告訴吳啟明:“我還是打算在下午五點之前趕回家。”他說他明白,還說已經見了我,心意也向我表白了,盡力了,可以毫無遺憾地回天津了。我覺得松了一口氣。他結賬的時候我先走出了咖啡店,大街上的人比剛才多。看著他從咖啡店出來,我忍不住從頭到腳地將他端詳一番,覺得還是非常帥。發現我在看他,他臉上的表情頓時豐富起來。
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起剛才再見后一次也沒有回頭看吳啟明。平時跟人再見后,我都會回幾次頭,擺幾次手。意識到歸心似箭,我不禁很感慨,并替吳啟明感到遺憾。他說他的打擾有助于我認清事情的本來面貌,看來這一點是對的。他至少幫我理清了一件事,就是我想盡快地見到致遠。
即使吳啟明不遠千里來北京看我,我還是不能留在他的身邊。換一句話說,我愛的人是致遠。
剛剛好五點趕回家,我做了兩個菜。五點半不見致遠回來,我一個人默默地吃了。但我很快感覺到了心理上的變化。今天的心情跟以往相比多少有點兒不同,或許是我剛剛見了吳啟明,覺得他站在我跟致遠之間的那片空白中吧,雖然孤獨感依舊強烈,但沒有特別孤單的感覺了。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有點兒后悔沒有跟吳啟明一起吃晚飯。不過跟不跟他一起吃晚飯并沒有太大的區別,畢竟我去見了他,這才是最主要的吧。
13
過了一陣子,那個曾經在我的腦子里一閃而過的念頭又蹦了出來。致遠經常不回家,連今天這樣的休息日也不回家,說明他在外邊有地方住。但是他的父母家在東北,所以他不可能住在父母家,那么他就是住在“什么人”的家里了。“什么人”是誰呢?我第一次懷疑他有了外遇。因為他跟“什么人”住在一起,所以陷得比我跟吳啟明還要深。
念頭一旦萌芽,問題馬上變得深刻起來了。我的內心充滿了猜忌和憤慨。
想象“什么人”的時候,一個“無顏的女人”的身影在我的心中魔幻般地出現了。我的心猛烈地抽搐起來,一些現成的細節開始殘忍地折磨著我。想象來自于生活,那些折磨我的細節正來自致遠跟我的那些約會。致遠常常帶我去飯店,他會點我喜歡吃的菜,還會用筷子夾菜送到我的口中。吃完飯通常他會帶我去公園散步或者去電影院看電影。我們手牽著手,在樹的影子里或者黑暗中親吻。我跟致遠的約會跟大多數男女一樣普通。
由“什么人”到一個“無顏的女人”,再到我,再回到一個“無顏的女人”,反反復復的想象中,致遠有了外遇這個念頭似乎成了一個有基礎有形狀的東西,一個真實的東西。
但是我怎么沒有早一點兒想到致遠也會有外遇呢?
人的想象膨脹起來的話,會爆發出某種不可遏制的沖動。家變成了令我煩躁不安的地方,成了我跟致遠之間難以忽視的隔閡的象征。當那些不需想象的真實的細節一遍又一遍地再現后,我終于認為自己受到了致遠惡意的冒犯,覺得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與其說是痛苦,不如說是動搖,我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我覺得一直苦惱的自己真的是太傻了。我拿出手機,氣急敗壞地按了那幾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數字。
一個小時后,我失魂落魄地出現在天津的車站。我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吳啟明家。幾個月前他兒子剛剛考上了上海的某所大學,這時候他應該是一個人在家。
我很清楚我是在利用吳啟明,也清楚這個時候不該到他家,但我無法想象的是,如果不見吳啟明的話,我將如何熬過今天?
見到我,吳啟明很歡喜,但是在他看見我的神情后,頃刻間就猜出我發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他讓我先坐下來,喝杯茶平復一下心情。我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淚眼汪汪地看著他。說真的,我真的想他能夠擁抱我一下。他沒有擁抱我,我也沒有勇氣擁抱他。我要的是尋常的安慰,而擁抱會將安慰轉變成其他不尋常的東西。
好在我現在不是一個人了,吳啟明跟我在一起。
吳啟明說去廚房沖茶,可是我叫住他,告訴他我已經吃過飯,肚子一點兒也不餓,現在想喝點兒酒,最好是啤酒。他說冰箱里有啤酒。我又建議他做幾個下酒的小菜,比如炸花生米,或者醬油豆腐,或者涼拌黃瓜、西紅柿之類的。他大聲地笑起來,說他覺得不必擔心我了,因為我的精神狀態比他想象得好。我問好在哪里。他說一個精神狀態壞到了極限的人,想喝酒的時候是不會想到下酒菜的。我聳了一下肩膀,問他:“那么你情愿為我做幾個菜了?”他說愿意,但又解釋說我來得太突然,除非他現在去購物,不然只能用冰箱里的存貨做幾個簡單的小菜了。我說:“那就湊合一下,有什么就做什么吧。”他溫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后去廚房,我下意識地跟著他去廚房。他以為我想幫他做菜,使勁地往外推我,說:“雖然我很想吃你親手做的菜,但今天還是免了比較好,因為你今天是我的客人啊。”
我去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吳啟明在廚房朝我喊了一句:“請隨便啊。你想睡覺,或者想看書,或者想看電視,都可以。不過我還是先給你沖一杯熱茶吧。”我說:“給我沖一杯咖啡吧。”
燈是熒光的,屋子給我的感覺像白天一樣明亮。過了一會兒,吳啟明端著一個托盤出來,上面放了一個杯子。
我喝了一口咖啡,還是端著杯子去了廚房。我對他說:“想跟你說說話。”他讓我隨便聊,我就問他在這個房子住了幾年了。他回答說:“十年了。”我又問他的前妻有沒有住過這里,他回答:“沒有。”然后開玩笑似的問我:“你不查我的戶口,反而查房子的戶口,有什么企圖嗎?”我說:“來了幾次,覺得跟這個房子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親近感。”他說:“我明白你的感覺。”我笑著回了一句,說:“我自己都不明白這樣的感覺。”他說:“你早晚要辨別一些真情實感。還有,這里隨時歡迎你。”我“哦”了一聲,沒有接話,他的誘惑令我有點兒不知所措。
吳啟明真是做了幾個很簡單的菜。黃瓜加西紅柿,上面淋一層香油。韭菜炒雞蛋、煎香腸。豆腐上澆一層醬油和辣油。他指著幾個菜問我:“怎么樣?”我說感覺還不錯。我讓他趕緊拿酒來,于是他從冰箱里拿來兩罐啤酒,遞了一罐給我。坐下后他笑著對我說:“好吧,現在你可以跟我說說突然跑來我家的理由了。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
我回答說:“關于這個問題,連我自己也想問問一個小時前的自己。信不信由你,其實什么具體的事情都沒有發生,只是我突發奇想,覺得致遠可能有外遇了。隨著這個念頭的出現,各種想象都跟著出來,搞得我很焦躁,在家里根本沒法待下去。我來你這里,是因為我知道,今天的我,只有到你這里才會平靜下來。你不要誤會,我可沒有投桃報李,我并不是為了見你而來,我只是想擺脫心里的焦慮和不安。”
吳啟明夾了一塊西紅柿放進嘴里,對我說:“就好像你在尋找一件無法企及的東西,而你認定了我是最近的途徑。那么你現在的感覺是不是好一點兒了呢?”
我說我舒服一點兒了,跟著猶豫了一下,問他:“我冷淡了你這么久,你為什么還會對我這么好?”
吳啟明回答說:“關于這個問題,我回答得再肯定,你如果不相信的話,也是沒有意義的。我可以問心無愧地、一再重復地說,到你明確跟我說我沒有希望為止,我都不會放棄你。”
我得到了一種奇怪的滿足,喝了一口酒。因為我什么也沒說,他追問我是不是不相信他的話。我搖頭,接著又點了點頭。我對他說:“我還沒想過要不要相信你說的話,但是我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吳啟明接過我的話說:“你不相信我也沒有關系,以后你跟我在一起,就會相信我說的是真的。”他好像真認為我會跟他在一起似的,一邊說一邊跟我碰了一下啤酒罐。
我又喝了第二罐啤酒。我這個人,喝了酒后話特別多,而且不著調,眼淚也特別多,我的舌根已經開始打轉了。我滔滔不絕地對吳啟明說:“關于你,我的心里也挺難過的。你對我的感情,我當然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在你之前我已經有致遠了,他比你先到。因為你吻過我,而我沒有拒絕,所以我到現在還會內疚。這并非在說我有多么純潔,是說我有多么傻。不過那時候致遠真的很純真,至少在他發現了你的存在之前都很純真。還有,在他發現你的存在之前,他一直對我極好。舉一個例子來說吧,如果我說我想吃糖葫蘆,無論白天黑夜,他都會跑出去幫我買回來。這個世界上,他是第一個肯這樣為我著想的人。但愿我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等他回心轉意。”我打了一個嗝兒,接著說:“他變成這樣不是沒有理由的,他不怎么回家也是漸漸形成的局面。他先是一個月有一次不回家,隨后是一周有一次不回家,現在是一周只回一次家了。突然之間,家成了他跟我之間的距離,連過去的感情都好像煙消云散了。有時候我在想,他之所以還會回家來看看,并不是留戀家,而是確定那個房子還在不在吧。”
吳啟明這時走到我身邊,彎下腰,親了一下我的嘴唇。我也吻了他一下,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吻他。他坐回椅子后,我對他說:“你曾經說感情是順其自然、聽從心靈的,不是品格問題,但我就是在致遠身上感到內疚和苦惱。苦惱像葫蘆瓢,即使按下去,一松手就會再一次浮出水面。”
吳啟明說:“你有點兒醉了,不過我真的很喜歡你喝醉酒的樣子。你喝醉酒后說的話比沒醉酒時說的話還要清醒。你的苦惱我是理解的,讓我用一個比喻來形容你現在的情形吧。好似下雨天有一輛車馳過你身邊,將泥巴濺了你一身,所以你沖著那輛車和雨天,以及爛泥巴發火。不用我說你也明白,歸根結底,我跟致遠兩個人都愛你,一個是你的丈夫,一個是愛你的人,最終放棄哪一個,卻是要你自己做決定的。愛是盲目的。以我的例子來說,明明知道你有丈夫,我還是想跳過深淵去愛你。不僅你一個人苦惱,內疚,我這里呢,所有的掙扎也都帶著疼痛。我對胸口的疼痛一樣無能為力。”
吳啟明到底是小說家,聽他說話像是在聽小說。我呆呆地想了一會兒,掏出手帕擦更加洶涌的淚水。
我莫名其妙地沖著吳啟明說了一句:“對不起。”他坐到我身邊,握著我的雙手說:“其實從世俗的角度來看,應該是我沒有魅力吧。作為一個男人,在女人那里我還真沒輸給過任何人,但這一次我認輸了。我覺得自己輸給了致遠。他應該是一個了不起的男人,有時候我甚至想見他一面,跟他做朋友呢。”
我問吳啟明:“你說致遠會不會有外遇?如果他有外遇的話,也許不久就會跟我提出離婚的吧。如果他提出離婚的話,我該怎么辦呢?”
吳啟明說:“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呢?不過,我想還是等事情真到了那一天再說吧,你現在想也沒有用。”
我真的是喝多了,頭開始痛。吳啟明讓我去他的床上躺一會兒,還說如果我不介意的話,他愿意幫我按摩頭。他說到按摩,我又想起了致遠。因為我有頭痛的毛病,致遠特地買了一本教授怎么按摩的書。每次我頭痛,總是致遠替我按摩緩解疼痛,次數多了,我都知道按什么部位是馬上就有效果的。我堅持在沙發上而不是床上接受他的按摩。照我的指示,他用大拇指按我脖子后邊的兩個穴位,過了一會兒問我:“好一點兒了沒有?”我說:“不管事。”他說:“按太陽穴才管事,讓我試一下。”我說:“好。”他開始按摩我的太陽穴,過了一會兒又問我:“好一點兒了沒有?”我說:“還是不管事。”我問他的家里有沒有止痛藥,他說沒有。如果是致遠聽我這么問,毫無疑問會跑去藥房幫我買止痛藥。現在吳啟明做的任何事情都會讓我聯想到致遠。我的腦子里慢慢出現了雷鳴的聲音,跟著“咔嚓”一下就電閃了。
我忽然非常非常想回家。
我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吳啟明會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對他說:“我在你這里已經待了好幾個小時了,天都黑了,得回北京了。”不知為什么,一說到要回北京,我的身體像木板一樣地挺起來。我謝了他,在公寓的樓下告別時,他執意要送我去車站,我堅決不肯。最后他對我說:“那好吧,路上要小心。”我慢慢走到街口,相信他已經看不見我了,就開始搜尋出租車。
我到家的時候喜出望外,因為致遠竟然睡在床上。我吃了一片止痛藥,洗了澡,悄悄在他的身邊躺下來。雖然他的身體一動也不動,但憑借他的呼吸聲,我察覺到他根本沒有睡著。原來我不在家的時候,他也睡不著覺。這個發現讓我多少有點兒興奮。不過頭痛加上止痛藥的作用,我的頭很快就昏沉起來,沒過一會兒就睡著了。
夜里我做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夢,但是很壓抑。那是某個車站的月臺,我跟致遠置身在擁擠熙攘的人群中。我一直看著手機上的時間,感覺時間在一點一點地流逝。同時我的心很不安,似乎被一些陌生的人輪流占據著。致遠也不安地在我的身邊來回走動,像浮游的魂。不久,致遠一個人上了車,我這才發現他上的是火車。我站在車外,從窗口正好能夠看到致遠。他的臉上溢出微笑,他穿著我買給他的咖啡色的西裝。不知為什么,我意識到這些我已經習慣的東西都將離我而去了,忽然很害怕、很孤單。我開始哭泣,我用兩只手捂著眼睛。火車啟動了,車輪滾動的聲音轟隆隆地穿越指縫爬滿我的全身,模糊了我的感覺。我松開手指,看見疾馳而過的火車的每一個窗口都是致遠的面孔。
我放聲痛哭。以至于從夢中醒過來后還是忍不住啜泣,分不清是夢是真。致遠被我的哭聲驚醒,本來不想理會我,以為我哭兩下就會停下來,但是我哭得沒完沒了。他知道我是做了噩夢。他喚醒我,問我:“怎么了?”我回答說:“他走了。”他問:“誰走了?”我說:“致遠走了。”然后更大聲地抽泣著說:“致遠走了,去很遠的地方了,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致遠突然深情地叫了我的名字,將我擁在了他的懷里。他用手抹去我臉上的淚水,懷著好久未有的激情吻我的頭發和我的眼睛。這時候,我的感覺完全回到了現實,但因為胸口過于滯悶,淚水好似開了閘門,根本無法停止地傾瀉出來。
致遠問我到底做了什么夢?為什么會如此傷心?我將臉緊貼在他的肩膀上,把夢中的情景跟他復述了一遍,告訴他我的恐懼、孤獨和傷心。他好幾秒沒說話,開口后向我道歉說:“都是我害你做這樣的夢,我不會走的,都是我不好。”他用嘴唇吸吮我臉上的淚水。就在這個瞬間,好多東西又回到了我跟致遠之間:溫馨、愛撫與親吻。是的,過去的種種都回歸了,我的周圍只有他的撫摸、他的親吻和他的溫暖。終究一切都還沒有改變,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我全身都綿軟了,決意要戰勝自己,戰勝那些在腦子里轉來轉去的東西,決意不再轉過身體看其他的人。
我以為致遠就此回到我的身邊了,但是我馬上就知道我的以為是錯的。
14
那天我離開后,吳啟明突然開始發高燒,他兒子小威不得不從上海趕回天津看護他。第三天他的燒退了一點兒,但總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樣子。小威自然想到了,讓父親變成這樣的人是我。
小威知道,吳啟明離異后活得并不寂寞,經常受邀請去外地參加一些采風活動或者筆會,家里也時常有來喝茶聊天的朋友。他在電視劇和現實中看過不少類似的三角關系,那些故事都很麻煩,因為會涉及到很多問題。吳啟明就是最好的例子。小威曾經非常討厭出現在吳啟明生活中的那個女孩,如果不是因為她,吳啟明也許不會離婚,他也不會只能在周末見到媽媽。現在他覺得自己長大了,也有了愛的能力,所以對那個女孩的厭惡慢慢地消失了。溫馨和諧的單親生活使他跟吳啟明心心相印,吳啟明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小威說:“你也不用不好意思回答我的問題,你這次生病,還有你整天魂不守舍的,都是因為那個叫可卿的女人吧。”
吳啟明回答說:“是。”
小威說:“毫無疑問我是很想幫助你的,但又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辦法。”
吳啟明說:“有你的理解就足夠了。”
小威說:“我一直都希望你幸福。現在,你愛上了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又有丈夫。我不知道為什么你不嫌麻煩,你要的愛總是需要涉過千山萬水。我也不理解為什么你本人總能保持一股不屈不撓的精神。”小威以為自己的話觸到了吳啟明的痛處,不禁補充了一句:“對不起。”
想不到吳啟明笑了起來,說:“也許是我的命。我也常常覺得人生跟公共汽車似的,一圈又一圈地轉,來來回回地轉。連可卿跟我的關系也像公共汽車,也是一圈又一圈地轉,來來回回地轉。真的很滑稽。”
小威沉默了一會兒,問吳啟明:“可卿到底愛不愛你呢?為什么一邊跟你來往,另一邊又根本不做離婚的打算呢?”
吳啟明說:“這一點恐怕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她也很糾結,在我跟她丈夫之間一進一退的。我能感覺到,每次她到我身邊,很快又會被什么毫不留情的東西拖到那一邊。”
小威說:“你也應該試著放棄一次,這樣毫無希望地等下去,除了給自己增加更多的痛苦,毫無意義。即使是公共汽車也有終點站啊。可卿又沒有孩子,只需要在兩個男人之間做出選擇而已。再明顯不過的是,她選擇的是她身邊的那個男人,你也沒有必要把人生交待在她那里吧。”
吳啟明說:“可卿是否離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跟我心心相印。她很真誠,即使最終不能結婚,但愛情是一件令人覺得既痛苦又幸運的事。”
小威覺得吳啟明寫小說寫得中了毒,已經無可救藥了。他已經懶得跟吳啟明爭論了。他開門見山地問吳啟明:“爸爸,你為什么非得要死要活地愛某一個女人?先是那個棄你而去的女孩,接著是可卿。你真的相信愛情嗎?我以為愛情這兩個字不再是你這個年齡的人的追求了。是小說讓你得了幻想癥,所以你才會陷在泥濘中不可自拔。”
吳啟明想了想,回答說:“也許我需要愛與被愛,跟大多數的人一樣需要愛情。”
小威又問吳啟明:“你的愛情生活有那么多的漏洞,可是為什么你還是能夠一個接一個地去愛呢?”
吳啟明不自在地聳了聳肩,回答說:“每個人的回答可能不一樣,對我來說,即使是過去的愛也仍然具有很大的意義。作為一個人,我覺得有愛才會不斷地成長。我這一輩子,有兩樣東西是無法逃離的,一是愛情,一是文學。”
小威搖頭說:“我不是很能理解你的意思,倒是感到了愛情的虛偽和喧囂,感到了你的固執和幼稚。我僅僅是看著你就覺得很艱辛、很累了。我希望一輩子只跟一個女孩結婚。”
吳啟明看著天花板,問小威:“你在大學里上課,遇到不喜歡的課會怎么樣?”
小威說:“會走神。”
吳啟明說:“這兩件事是一個道理。”
小威說:“算了吧,我知道無法說服你,也無法改變你。”小威用在學校學到的方式把吳啟明的愛情歸檔了。
小威覺得真正能讓吳啟明康復起來的是我。他想替吳啟明給我打一個電話,邀請我到天津看望一下吳啟明。但吳啟明說我剛剛從天津回北京,馬上再來天津的可能性不大。再說只是發了個燒而已,似乎也沒有興師動眾的必要。
晚上,小威懷著無奈的心情回上海了。吳啟明一個人在家,覺得有什么地方跟平時不一樣。仔細想了想,終于意識到是墻壁上的時鐘停擺了。他找來新電池換上,那種熟悉的嘀嗒聲又開始讓他感受到時間的流逝。發燒的時間也就兩天,但是他卻感覺跟一年一樣長。雖然當著小威的面把話說得非常好聽,但其實他自己也不清楚那些話是不是為了支撐內心正在軟弱下來的東西。
吳啟明躺在床上,將雙臂壓在脛骨下。一直以來,他就是用這種姿勢想象小說的情節以及人物的。離婚已經十年了,時間過得實在是太快了。第一次遇上那個女孩,之后又遇上了我,他不再是他自己。雖然自由和放縱使他的感覺變得充盈,但現實的人生,或者說現有的天地,局促而又逼仄。
最令吳啟明覺得難以忍受的是,他開始覺得自己不年輕了,而這個感覺令他很不舒服。白天小威問他各種各樣的問題,好幾次他都差點崩潰。早上他試著寫出像樣的文字但是做不到,更糟糕的是他根本沒心思寫作。關于他跟我的關系,因為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做,或者說該做什么,他有一種備受煎熬的感覺。
吳啟明覺得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從床上下來走到寫字臺旁,打開臺燈,攤開信紙。他已經好多年沒有給什么人寫過信了。
15
自從我做了那個夢,致遠回家的次數多了起來,回來的日子都跟我睡在同一張床上。因為這個原因,我一直沒有跟吳啟明聯系,所以也不知道他生過病。令我驚訝的是,雖然我不想聯系他,但他好幾天沒有聯系我的事,竟讓我的心里生出一股強烈的失落感。我想,要么就是我的虛榮心在作怪,要么就是還有點兒其他說不清的原因。
一天,我發現信箱里竟然躺著一個信封。自從開始用短信聊天,書信已經成為生活中極其罕見的東西,所以我拿起信封的時候甚至有點兒驚訝。我一眼就認出信封上的字是吳啟明的。跟到了G縣后突然看見他的那個瞬間一樣,我的心臟上上下下地震動了一陣,心中有一種熟悉的情感被喚醒了。
我急急地用剪刀剪開信封。
可卿:
本來是有點兒生你的氣了。你突然來我家又匆匆地離開后,我以為你會給我打電話,或者至少給我發幾個短信,但一天天過去了,我這里連一個字都沒有接到。
你離開后的當天晚上我就生病了,不知道這一次高燒是不是為你而燒的。生病的第一天我就想給你寫信了,一是小威回來照顧我,二是心情太凄涼,所以沒有寫。
關于生病,以前從來沒覺得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反正吃藥,反正難受幾天,僅此而已。但這次生病,我覺得有病毒侵入到心里,因為我總是感到一陣陣的孤獨和憂傷。
可卿,我發現了,像我這種自以為是的人,只有在生病的時候才會承認自己是軟弱的。生病的這幾天,我的心里也有過所謂宗教式的升華。我告訴自己要堅強起來。好像現在,我給你寫信,覺得將心里的軟弱、孤獨和憂傷全部洗刷出去了。
那么可卿你一切都好嗎?一段時間沒有聯系而已,卻感覺幾個世紀沒有聯系似的。我的希望是,如果你多少可以找到一點兒閑暇,請給我一個電話或者短信,以免我對你的惦念。
謹此匆匆。
撰安!
吳啟明
看完信后,我把信按原樣折疊起來放回信封,我搞不清內心的感覺是煩心還是興奮。說真的,信寫得并不是很精彩,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里面的細節很奏效。馬上有一種很強烈的感情困擾了我,或者說我的感情混亂起來,把愛情和同情混在一起了。我感到對不起他,擔憂他。
剛剛被我關上的大門砰的一聲開啟了。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感覺,具有奇異的顛覆性。我們的自尊心和自愛心以及理性就是這樣欺騙我們的,怎么說呢?看完信,我任憑那股苦樂參半的情緒充滿了內心,剛剛的決心和矜持土崩瓦解。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意識清醒的時候,我已經快到北京火車站了。
很快就要進入深冬,天漸漸變冷了。早上開始下大雪,道路被雪覆蓋,街道的風景一半都是白色的。坐上火車后,我給單位的領導打了一個電話,說雪太大,沒有辦法騎自行車,估計要晚幾個小時才能去單位。領導說他剛剛看過天氣預報,大雪會下整整一天,而我騎自行車太危險,干脆不用到單位了,有什么急事他會通過電話聯系我。無論是在這之前,還是這之后,我都不敢相信會有這么好的運氣了。也許今后我會把白色當成我的幸運色。
到了天津站,我打算步行去吳啟明家,因為我想給自己多一點兒的時間,鎮定一下心情,并思考一下眼前的事。我想好了,一旦見到了他,只跟他聊聊他寫的那封信,聊聊他寫的報告文學,或者只聊聊今天的這場新鮮的大雪。
精疲力竭地站在吳啟明的家門口,抬起手按門鈴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像一個有著平常心的女人了。隨后他出現在門口,看到我,立刻顯出驚喜的樣子。
吳啟明家里的餐桌上放著一杯喝了一半的茶,我能想象一分鐘前他正坐在那里。
我用自己也討厭的口氣,小聲地問吳啟明:“身體恢復得怎么樣了?”問完后腦子里即刻閃過了一個念頭:我這樣冒著大雪趕來看望他,這樣擔心他的病,會令他覺得我十分十分地愛他。他在他的小說理論中也說過,用不可缺少的、非此時不可缺少的細節來展示人的真實情感。接著我的腦子里出現了一個聲音,是罵我自己的:傻瓜,你又沖動了,又在自找麻煩了,又想弄糟剛剛恢復的生活。
意識到這次行動的愚蠢性,我開始覺得沮喪。感情真是個怪東西,有時候我們確實能夠在本來指定的車站下車,但一不小心就坐過了頭,不得不到下一個車站了。
按照吳啟明的指示,我坐到飯桌那里。他問我喝什么,我說:“熱水。”他從廚房端了一杯熱水給我,說他無法向我表達他的感動。我喝了一口水,以嘲弄的口氣說他沒有必要感動,因為我來看他只是為了讓我的心里好受點兒。他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有限,不要把時間浪費在斗嘴上了。”我想他說得對。他讓我不要介意他生病的事,雖然他是在我離開天津后生的病,但歸根結底,病因在他自己。
吳啟明對我說:“對不起,我并不希望你在下這么大雪的天氣來看我。你現在精疲力竭的樣子讓我內疚。”
我說:“但是你給我寫了那樣的一封信。”
吳啟明尷尬地說:“可卿,我很抱歉。”
我還是掏出手機,用自拍軟件對著臉看了一下,雖然看得出一絲倦意,但沒有吳啟明說得那么嚴重。我告訴他我看到雜志發表了他寫的那篇報告文學,雖然還沒有讀,但總算是松了一口氣。他說文章里的長篇大論未見得有什么意義,尤其是憑借資料寫的,很多內容連他自己也不記得了。然后他笑著問我:“你說你松了一口氣,是因為你還記得我突然跑去見你的事吧?”我說:“當然。”他又說:“我們兩個人都有點兒過度緊張或者過于神經質了,不然不會相互間跑來跑去的,今后也許應該冷靜一點兒。”
吳啟明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我看著他,再一次懷疑讓我沖動跑來見他的東西到底是什么。不可思議的是,我特地跑來看他,但心里卻沒有任何特殊的感覺。我明白了,我只是覺得我應該來探望他的病,于是就來了。現在我覺得心安理得了,這種情形說起來有點兒像探望朋友或者同事。不過,最令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我在心里按捺不住地想起了致遠。致遠才是端坐在我心里的那個人,時時刻刻會自動跳出來,在我的腦子里和心里晃動。事實上,我的腦子里一直在想他是否安全地到了單位,會不會被大雪困在了什么地方。我很驚訝自己的多變和多慮。這時候我很想給致遠打一個電話,又覺得當著吳啟明的面打不太合適。我還意識到,即使我跟吳啟明在一起,似乎也不單純地只是想著他的事了。
吳啟明讓我不要用牙齒咬水杯,萬一水杯被咬壞了,會割破嘴唇。我笑了一下,說我是下意識的,自己完全沒有感覺。他問我:“突然不說話是在想什么?”我說:“我在思考一些事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跟我都知道兩個人的關系不可能有結果,卻還在找各種借口糾纏下去。人真的是很軟弱的,至少我就意志薄弱。”
吳啟明不假思索地回答說:“這就是人性啊。推動我們行為的東西很多,但人性的束縛還是最大的。”也許看我一臉嚴肅的樣子,想逗我開心,他繼續說:“可卿,如果過了下一個新年你還是不肯答應嫁給我,我就娶別的女孩。”他說他是在跟我開玩笑,而我就是覺得他的話是半真半假的。
我說:“這樣也好,有個期限。到時候我們微笑著說一聲再見好了。”
吳啟明使勁地笑。我問他:“笑什么?”他說笑我小心眼兒,還說我們之間沒有正當的理由會就此收場。看見我思索,他引用了格林的一句話:“人們看不見天主,但是一輩子都愛他。”
我說:“格林自己也說,這里說的愛不同于男女之間的愛。可惜現實不能跟你寫的小說似的,讓人物待在某個地方別動。”
吳啟明還想繼續說下去,但翻來覆去說的都是同樣的事,我開始覺得無聊。我看了看手機,本來打算在他的家里待兩個小時的,但因為大雪鋪地,待一個小時似乎更加靠譜。我站起來,表示我要離開了,他沒有挽留我。在門口,我弓著身子系鞋帶的時候,他蹲下來,親自幫我系好了鞋帶,我謝了他。他說:“還是我謝謝你才對。今天是一個非常愉快的日子。”
吳啟明堅持送我去車站,最終我還是讓步了。路上,我的鞋子打滑時,他會緊緊地攙扶住我的胳膊,仿佛給我一個安全的許諾。我的心情很復雜,一直都在想,即使是為了他,我也必須離開他。而為了離開他,我必須把他的心傷個稀巴爛。
16
大雪的原因,雖然我一路緊趕,到家的時候天還是黑下來了。致遠比我先回的家,不過他什么也沒有問。以后的日子過得平平常常,快到春節的時候忽然發現時間過得好快,去年朋友之間相互賀年的事仿佛就在昨天。
關于春節期間的安排,我跟致遠做了一些具體的打算。節前的一個星期我們開始購物,買的東西基本是給雙方父母以及兄弟姐妹們的禮物。
農歷臘月三十的那一天,我跟致遠到了他父母家。想不到他離開家已經有好多年了,身上竟然還帶著房子的鑰匙。除了父母,他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
天黑后我跟致遠的媽媽一起包餃子。晚上七點開始一邊看電視節目一邊跟他的家人吃飯、喝酒。據他媽媽說,年三十晚上睡得越晚越好,一夜不睡的話,新的一年里天天都會精神抖擻。因為這個原因,我陪致遠的弟弟、妹妹打撲克牌,一直打到第二天早上五點。大約瞇了兩個小時,我被他媽媽叫起來吃飯。七點鐘住在隔壁的致遠姑姑一家過來賀年,連我也收到了一份壓歲錢。八點鐘致遠爸媽帶著我、致遠以及弟弟妹妹去致遠姑姑家賀年,他爸爸也分了幾個裝著壓歲錢的信封。他妹妹一語道破真相:“壓歲錢轉來轉去的,最終沒人吃虧也沒人得到便宜。”我覺得他妹妹說的話偏離了壓歲錢的本意,但還是被說笑了。
從初一到初四,每天就是看電視、打麻將、喝酒吃飯,時間是在熱熱鬧鬧中過去的。初五我帶著致遠去了大連,跟我的爸爸媽媽見面。我的家里沒有人會打麻將,所以大半的時間就是去哥哥和姐姐家串門。有兩次我跟致遠去老虎灘看海。致遠在山溝溝里長大,在北京工作,對海始終抱有一種異樣的新鮮感。但是,現在看海對我來說卻是一種折磨。面對大海,我的腦子里都是關于吳啟明的記憶。冬天的海岸,空氣里好似帶著小刀,待不了幾分鐘臉就會被割得生疼。即使這時候,我也會聯想到威海以及南灣公園,接著被一種強烈的感情困擾。我挽著致遠的胳膊坐電車回媽媽家的時候,心里覺得很不是滋味。然而我發誓,那種強烈的感情的困擾,絕對不是內疚,當時真的沒有內疚,內疚是過了一陣緩緩滲透的,好像衣服上的一塊污漬。
與我這邊正相反,吳啟明讓放寒假的小威去陪母親,家里只有他一個人。平時的日子有一些朋友來訪,有事可做,即使是一個人,也不太在意時間的存在。但臨近春節,好多朋友都回老家了,他不想寫作,突然覺得孤獨,連房子都有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初一早上接連不斷的賀年電話,更是他不得不忍受的痛苦,因為沒有一個電話是他期待的。他傻乎乎地等了三天,心里充滿了失望。初四下午他裹了一件羽絨大衣,漫無目的地走上了街頭。街上的人比他想象中多。他去了一家咖啡店,是他以前跟我喝過咖啡的地方。店里只有一個男人,他想這男人應該跟他一樣孤單。男人看他的時候,他忽然覺得有點兒狼狽。急急地喝完了咖啡,他默默無語地出了咖啡店,但心思紛亂。他不敢馬上回家,怕鉆到某一個想法里出不來。
終于,初十那一天,吳啟明帶著某種沖動出了門,回過神的時候,人已經在北京的火車站了。
接下來的情景就像吳啟明小說里的一個細節。突然,在車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他看見我正挽著一個男人的胳膊。不用猜他都知道那個男人是致遠。他有了一種驚慌失措的感覺,還混雜著嫉妒,五臟六腑被攪在了一起。想躲開我很容易,但是他卻有了一種追上我的沖動,于是身不由己地向我所在的位置靠近。到底想做什么,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想呼喚我的名字,又覺得喉嚨被什么東西卡住了,發不出聲音來。他巴不得我能夠注意到他,但是我顯然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后來他想,如果我真的看見了他,肯定會大吃一驚,而致遠看過他的照片肯定會認出他就是吳啟明。啊,那將是一個多么尷尬的局面啊。大約在兩分鐘后,我跟致遠的身影從他的視野里消失,他泄了氣似的站在原地。那一刻,他來北京的理由煙消云散,在苦笑了一下之后,連北京的火車站都沒出就坐上了回天津的火車。
在火車上,吳啟明滿腦子都是我挽著致遠有說有笑的樣子。他想,如果這樣的細節是出現在他的小說里就好了,那他就可以將它一筆刪掉了。回到家,他直接開了一瓶酒,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起來。他問自己:“可卿春節過得好嗎?”回答是:“好。”他又問自己:“你自己春節過得好嗎?”回答是:“不好,孤獨得發慌。”晚上為了找一件事轉移注意力,他開始寫小說,想通過寫作將印在腦子里的我挽著致遠胳膊的情景轉移出去。但很明顯,他的文字里,有著不可遏制的憤恨和嫉妒。他以前總是站在局外人的立場上來寫作的,而今天這個被寫的人正是他自己。這是一種很糟糕的寫作狀態,他把今天寫的文字全部刪掉了。跟頭痛吃藥一樣,雖然藥勁會過去,但藥能短暫的止痛,很明顯他的心情短暫的好起來了。
吳啟明一直沒有把在車站看見我跟致遠的事說給我聽,他覺得那個場景下的他很狼狽。
17
我們單位在石家莊市搞了一個大型活動,作為主辦方,我得去做一些準備以及接待性的工作。吳啟明不知道從哪里得到消息,來電話問我:“你是否參加?”我回答:“參加。”他說石家莊離天津特別近,不妨在會議結束后到他家里去一趟。他對我說:“可卿,我們好久沒見了。”因為我半天沒回話,他問我:“是什么讓你猶豫呢?不過是在中途下一次車而已嘛。”我答應他考慮一下,如果北京那邊沒有急事,也許會去看望他一下。這是我多犯的一個錯誤,一個不可挽回的錯誤。從某種意義上說,柔情維系著我跟他的特殊關系。我無法推開一個喜歡我又不強求我的男人,在天性面前,理性是自欺欺人的。
我去石家莊開會的時候,致遠也出了一次差,因為天數少,比我早兩天回的北京。我回北京的那天是星期日,到家后倒頭就睡著了。
也許我的樣子太疲勞了,致遠收拾了一堆衣服拿到洗衣機那里。平時他不怎么收拾家,但在洗衣服的時候有一個習慣,就是凡是有口袋的衣物,都要把口袋翻一遍。那天他也沒有例外,結果還真證實了這種小心是非常正確的,因為在我的褲子口袋里,真的翻出了一大堆東西,有用過的火車票,還有口香糖以及一些收據什么的。洗衣機轉動后,或許是沒有其他的事情可做,他開始收拾我口袋里的那些東西。頃刻間,他的眼睛就停留在火車票上了。
火車票上清清楚楚地印著天津兩個字。致遠的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可卿不是從石家莊回北京的,可卿是從天津回北京的。這個念頭一出現,他的心中涌出一股對我的冷冷的憤怒。擺在眼前的火車票就是一個很嚴重的事實,他再也不可能信任我了。
我醒過來的時候是正午。致遠不僅洗了衣服,還特地做了兩個三明治。吃三明治的時候,我感覺他不時地朝我看一眼,似乎想在我的臉上找到什么。我當然想到了去天津的事,但表面上盡力表現得平靜。也許在他長期不回家的那個階段里,我不自覺地學會了用隱藏來保護自己。
終于致遠開口問我:“這一次會議結束后你有沒有去哪里玩過?”我說:“沒有。”他默默地將火車票遞給我。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神情為什么一直不對勁,心想這一次真完了。這一次不是蛛絲馬跡,而是鐵證如山,我真的有口難辯。我接過火車票,裝作不在意似的把它放到隨身的衣服口袋里。他問我:“為什么不解釋?”我問:“解釋什么?”他對我說:“你說是去石家莊開會,但你的火車票是從天津回北京的。你為什么去天津?既然偷偷去了,為什么不用心藏好火車票呢?”他從來沒有用這樣激烈的口氣跟我說過話,舊日的憤慨一下子回來了。在五分鐘的沉默之后,我承認自己中途在天津下了車,并且去看望了吳啟明。我局促不安地解釋說:“這一次去看吳啟明,純粹是受了他的邀請,見了面也只是喝了一杯咖啡,甚至連他的家也沒有去。”
我后悔自己的大意,我應該藏好火車票的,不,應該扔掉火車票。倒霉的是致遠竟然心血來潮地洗衣服。我已經說了實話,剩下的唯有真誠的道歉了。致遠對我說:“你是在把我當傻瓜吧。這樣的解釋根本不能說服我。你對那個男人依舊是依依不舍的。”
我回答說:“對不起,我去看他確實不合適,但我向你保證我跟他的關系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沒想過要跟他怎么樣,以后也不會發生什么。不過現在我覺得很歉疚,希望你可以諒解我。”
致遠說:“別開玩笑了,原來你一直都在跟我兜圈子啊。我懷疑你經常去天津,是啊,天津離北京這么近,你去那兒很方便的。你還要我諒解你,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老婆跑到外邊與其他的男人廝混,你卻要我理解這種事。”
這就是致遠。在他那里,所有的復雜性和矛盾性都被簡化成單一的道德評判。他跟我的關系迅速地變得不可收拾了。我掙扎著對他說:“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你怎么可以這樣說話?你為什么就不能放下天津?除了天津,你對我周圍的其他人和事都視而不見。”
致遠回答說:“你不斷地進入我們之間的那塊禁區。我不能停止想象你跟他在一起時都干了些什么。”
我說:“我已經說了,我只是去見見他,只是在一起喝了一杯咖啡而已。”為了讓致遠理解我的心境,我告訴他:“你不要老是鉆在過去的那個想法里不出來。有一點十分清楚,我在很努力地鞏固我們的婚姻。你怎么不明白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離開你呢?我一直期待你能了解我的真心,期待你能包容我的人生中有各種各樣的朋友。再說一遍,我在天津那里根本沒有什么愛情。沒有愛情的地方不該成為我們之間的禁區。天津是我們關系中的一個陷阱。你醒一醒好吧。”
致遠沙啞著聲音說:“應該醒一醒的人是你。你對天津,對那個男人依依不舍,依依不舍是一種迷戀,迷戀的延長是愛情。”
我搖著頭說:“你不要說得這么肯定好不好?”
致遠回答說:“但是你數次去見他,我怎么可能相信你說你不愛他的話是真的。”
說不清是失望還是興奮,我問致遠:“你真的想聽我的解釋嗎?”
致遠對我說:“你解釋給我聽啊。”
我說:“我去天津單純只是去見見他,根本不能說是約會。自從知道你很在意他的存在,我就下決心跟他不再往來,但是Lt3B0ppwEjfAupQXjL6yx15kSa6LcYRjM31YiVZBkxM=他真的很愛我,他真的很痛苦,而且他從來沒有強求我做什么。你也會動感情的吧,比如被某個人或者某件事感動。總之,對他的感情,我很難做到置之不理,但我又十分相信自己在行為上能夠界限分明。”我閉上眼睛,嘆了一口氣說:“對不起,所有的事都怪我,是我太軟弱了。我明明知道他的存在是你眼睛里的一粒沙子。”
致遠很生氣地說:“事到如今你還在偏袒他。明知道你是有夫之婦,他卻還要明目張膽地追求你。而你呢,如果對他沒有愛情的話,就不會有如此強烈的責任感。我就是不相信,一個女人在愛自己丈夫的同時,心里還會惦記著另外一個男人。”
我說:“你說我惦記他,其實我只是不想傷害一個喜歡我的人。我就不相信,除了我,沒有另外的女人喜歡你,或者說喜歡過你。你在我心中的位置,并不是隨隨便便哪個人就能取代的,但總還是有一絲余地專門騰給那些喜歡我的或者親近我的人。”
致遠回答說:“也許你的話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我現在的感覺除了厭惡還是厭惡。我無法忍受你跟我結婚沒多久就開始惦記另外一個男人。你想過我的苦惱嗎?想象正在發生的事,覺得自己將要失去一些很重要的東西,我的處境才是最糟糕的。我會想象他吻你,跟你上床做我們之間做過的那些事。我放棄過你,想把你交給他,但是你夢中的囈語讓我諒解了你。現在我覺得那些囈語就像你演的戲里的臺詞。”
我悲哀地看著致遠,對他說:“隨便你怎么想,也隨便你怎么說,反正事情不是你想象的樣子,也不是你說的樣子。我能解釋的都跟你解釋了。我知道你很生氣,因為你覺得受了傷,而我也覺得對不起你,但是我覺得已經盡力了。我希望你能聽進我的解釋,能夠拿得起也放得下。”
致遠說:“如果你是這么認為的話,我們之間應該沒有什么好談的了。耗盡所有的愛情,也許并不需要太長的時間,我們順其自然吧。”
我說:“好吧,不談就不談吧,順其自然吧。”
說出實情后我覺得舒服多了,隱瞞畢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我以為致遠又會夜不歸宿,但是他沒有這么做。他天天回家,只是跟我沒有什么交流。他現在的沉默跟過去的沉默不同,是冷冰冰的。晚上我們也還是睡在同一張床上,但中間有一堵無形的墻,井水不犯河水的感覺。可悲的是,床頭上擺著的幾張婚禮照似乎在見證著我們的婚姻。一張是兩個人在婚禮上切蛋糕的照片,一張是新婚旅行中他用雙手托著我的照片。照片中的他有著明亮的額頭和雪白的牙齒,而我也有著公主般燦爛的笑容。這些記憶中的親密時光已經消逝了,夫妻生活離我們很遠很遠,遠到只剩下了形式,我們盡可能地像往常一樣生活,但是我們不再思考明天。我經常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好像我自己和我的人生分離開了,人生宛如滾落在腳邊的一個足球。
在這些日子里,我的感情意料之外的安寧。因為斷定了致遠輕易不肯回心轉意,悲哀的感覺轉化為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內疚不存在了,自責也不存在了。兩個人都不提過去,也不想將來,各自活在此時和此刻。也許致遠也需要時間放松一下神經和心境吧。
18
接下來發生的事,我在一開始就交代了。一天早上,當我因撫摸而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是致遠在撫摸我的頭發,我很意外。不久他去書房,好久都沒有出來,而我誤以為他是把工作帶到家里了,去書房給他送咖啡的時候,無意中看見了他正在寫離婚協議書。
沒過多久,我發現內心深處對吳啟明的感情也發生了變化。這個變化比任何其他的事情都更深刻地影響了我。
我跟致遠的婚姻生活由和睦相處變質到冷漠無情,歸根結底是我沒有把持住自身的感情,但畢竟跟吳啟明闖入我的生活有關系。說實話,致遠提出離婚并沒有引發出我跟吳啟明結婚的愿望,相反我開始怨恨他,覺得他給我惹的禍實在太大了,甚至他對我執著的愛,也無法安撫我的沮喪和失意。回憶跟吳啟明相關的那些事,也忽然覺得難為情。糟糕的是,那些記憶像骨折般令我疼痛。吳啟明成了折磨我的一個對象,跟他的過去令我覺得沮喪。
被致遠拋棄的現實令我覺得非常痛苦。很多個夜里無法入眠,我在心里糾結的,都是以往那些鮮明的記憶。如果那時候我能夠理性地對待吳啟明的感情,或者找到更加合適的方式來替代沖動的行為,也許不會有現在的結局。
到我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為止,我面對的將會是一段懸而未決的等待的日子。僅僅是想一下離婚的事,我就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感。
心情不同了,再跟吳啟明見面的時候,感覺也全部都變味了,想象他的時候,心里的感覺就跟他是櫥窗里擺著的我喜歡看卻不想買的一件商品。一天,他約我見面,我答應見他是因為我想在他那里發泄點兒什么。之前也交代過,他送我的書里有他的照片,一張是頭像,一張是全身像。我走到他的身邊時發現他穿著全身像里的那套西裝。書是幾年前出版的,拍照片的時間可能比書出版的時間更早。雖然表面上看他根本不胖,但不合體的西裝卻讓我一眼看出中年男人的臃腫。還有,他自己肯定沒發現西裝的下擺開了線,長長的線頭不和諧地跟著他的身體擺動。線頭刺痛了我的眼睛。頃刻間西裝在我的眼睛里變成了一塊裹著他身體的普通布料,令他失去了尊嚴。我故意在他的左邊走了一陣,接著在他的右邊走了一陣,最后在他的身后走了一陣。我覺得心里的什么東西被西裝以及西裝下擺上的線頭給糟蹋了。跟他在飯店吃飯的時候,我意識到跟他在一起甚至不如跟一只貓在一起愉快。他再跟我談起對我的思念時,我產生了想使他也痛苦的想法。是的,我開始想傷害他,比如跟他宣告分手,然后像一陣風一樣離開他。不過那天我并沒有付諸行動。
不久后的一次見面是夏天。我曾在夏日的海灘上見過吳啟明咖啡色的十分性感的兩條腿。所以當我一眼發現短褲下他的兩條腿白而特別的時候,就問他:“你是不是一直都沒有去過海灘?”他回答說:“是。”我的眼睛再一次被刺痛了,之前腦子里的那雙好看的腿似乎成了幻象,現在他的腿給我的感覺似乎更加極端。是的,仿佛是第一次看見他的腿,我的心里突然泛起了一陣惡心。《霍亂時期的愛情》中,關于費爾明娜再見阿里薩時,有這樣的一段描寫:就跟那天在做彌撒時他第一次和她近在咫尺的情況一模一樣,有所不同的只是熱戀的激情變成了不滿的冷峻。一剎那間,她發現自己上了個天大的當,驚訝地在心里自問,怎么可能讓一個如此冷酷無情的魔鬼長年累月地占據著自己的芳心。她僅僅來得及想:“我的上帝啊,真是個可憐蟲!”阿里薩勉強一笑,開口想說點兒什么,試圖跟她一起走,但她把手一揮,把他從自己的生活里抹去了。“不必了,”她說,“忘掉吧。”
我對吳啟明的感覺跟費爾明娜對阿里薩的感覺非常相似,甚至可以說完全一致。也許很多人的命運就是被一個細節改變的,好比這一刻,我對他的所有的感情都被抹去了。因為這個原因,后來我不怎么跟他說話,他很困惑。直到跟他分別,我一直在心里對自己說:這是最后一次見面,我再也不想見到他了。
那天分別后,吳啟明給我打過很多次電話,我一次都沒接,任憑鈴聲在空蕩蕩的房間和心中回響。
終于,在一個懶洋洋的下午,我有了一種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沖動,竟然給吳啟明寫了一封信。
吳啟明:
好久沒有跟你聯系了,實在很抱歉。最近我的心情不太好,具體的原因說不清楚,就是覺得很累很累。想想人生不過幾十年的時間而已,不明白為什么要活得如此辛苦。你來過很多次電話吧。不僅僅是你的電話,所有人的電話我都沒有接,是不想接。剛剛熟悉的懶散令我覺得輕松,一段時間內我想以懶散的方式打發時間和生活。我建議你也試一試,隨便在哪里,在你想象中的某一個地方挖一個小坑,把自己的靈魂埋進去,讓靈魂不再飄來蕩去。
心情不好,不說也罷。也許這是我跟你之間最后的聯系。
謹此。
可卿
我得承認,這封信寫得十分做作。關上電腦后,我有了一種想嘔吐的沖動。不用猜我都知道吳啟明讀完這封信后會多么難受,因為我了解他,他是那種只為愛而活著的人,雖然這對一個作家來說,其實是一種極其難得的美好品質。
兩天后我收到了他的回信。
可卿:
收到芳函,不勝唏噓之至。信中所充溢的世紀末的感覺是怎么回事呢?且,你欲說還休的樣子也令人茫然。
至于我的心態,其實總能平和。因為對于生活之磨難,我已習慣,且早已活得皮實了。
你的信,使我良久徘徊于斗室,自覺也頗類似于困獸,有一種呼嘯奔突之感。
可卿,我與你的故事,有頭無尾,便是我與你無緣!蒼天無眼,或者有眼而不允,奈之何?
只是這么好的一個故事,輕易抹去,終究可惜。況且,后日難道就不會念起嗎?人生空留遺憾,豈不成無能之輩了嗎?
信筆游之,不知所云。好在你是知道這故事的,便請你來裁判吧。如何?
吳啟明
看完信,我有氣無力地在沙發上坐了很久,一動都不想動。吳啟明的情感從四面八方朝我撲來,我覺得窒息。怎么說呢,他是愛的凝聚體,即使他的愛失敗一百次,也絕對會愛第一百零一次。這點發現產生了一個意外的結果,就是我把他徹徹底底地從心里拋出去了。我知道他對我的期待,但是我永遠都滿足不了他了。
19
周末我說有要緊的話要跟致遠說,問他是否愿意跟我去附近新開的一家烤鴨店吃烤鴨。他同意了。
感覺到自己的情緒不太穩定,我有意挑了一張靠角落的桌子。不知道是不是新開張的原因,除了我跟致遠,店里只有兩位客人加上兩位女服務員。這使我覺得很自在。我們要了烤鴨、小籠包和松鼠鱖魚。烤鴨我一口都沒有吃,致遠覺得奇怪,但我也沒有辦法向他解釋。真正的原因是,跟吳啟明在G縣捕魚的時候,我曾經看見幾只可愛的野鴨,沒想到之后每次吃烤鴨的時候,腦子里就會突然浮出那幾只野鴨的樣子,差點兒沒吐出來。差不多快吃完的時候,我覺得可以跟致遠說一說所謂的要緊話,主動提起了那個絕對不想碰的話題。
我鄭重其事地說:“致遠,我覺得離婚也許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
致遠帶著懷疑的神情問我:“你還是不想離婚嗎?”
我說:“結婚前我們約定好了,允許對方犯一次錯誤,我希望你遵守這個約定。當然這機會不是給我,是給我們的婚姻。”
致遠說:“我記得這個約定,我也嘗試過給自己、給你、給我們的婚姻一次機會,但是我做不到。真的很抱歉,我覺得移情別戀跟錯誤是兩碼事。”
我有點兒緊張地說:“好吧,就算你說的是對的,但是你打算離婚應該有一段時間了,為什么一點兒思想準備也不給我。還有,我本來想向你證明,其實我跟吳啟明是清白的,我們沒有實質性的接觸。”我避開了“上床”兩個字。
致遠當然聽懂了我話里的意思,對我說:“如果你不愛他,即使跟他上床也頂多只是玩一玩,但是你動了真情,這才是致命的地方。”
我說:“雖然我做的一些事超出了正常的范圍,也并非無可指摘,但是我真的沒有愛上他。最主要的是,這件事使我學到了不少東西,最深刻的就是教訓。我保證今后不會發生類似的事情了。總之我并沒有跟你離婚的打算。”
致遠簡短地回答說:“你現在說不想離婚,但是你知道那句話吧,‘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我說:“你能不能別再糾結吳啟明。你總是把事情往壞的方面想。他的事我都向你坦白了,連他自己也承認輸給你了。換一個角度來想的話,我愛你愛到這個程度,你多少也應該感動的啊。”
致遠執拗地說:“我不懂你在說什么。一個男人會為了妻子在外邊染指其他男人而感動嗎?”
我說:“已經告訴你幾百次了,我再說一遍,我跟吳啟明沒有你想象的那種拉拉扯扯的關系。他喜歡上了我,他的感情很真誠,我只是不想傷害他而已。換一句話來說,起初我只是出于好心,后來是不想讓他難堪,再后來是我有點兒忘情,現在我已經完全擺脫他了。”
致遠說:“你不想傷害他,所以就來傷害我。你想過我的感受嗎?你跟他去G縣的時候,我們剛剛結婚不久啊。”
沉默了片刻,我回答說:“傷害你的事我覺得很抱歉,但最終我還是把持住自己了。人生就是這個樣子的啊,隨時都有可能發生各種事情,關鍵是看結局。”
致遠說:“如果你真的把持住自己的話,就不會兩次去外地跟他見面。想想一男一女在一起,想想人性,你要我怎么相信你。我的腦子里想的都是你跟他在一起的情景,你跟他在床上的情景。有時候想象比現實還要清晰。”
我說:“是自尊心阻止你相信我。”
致遠說:“總之,很多事情你處理得不好,應該說處理得非常糟糕,我覺得很受折磨。你不懂得怎么做才能把珍貴的東西留在身邊。”
“你都沒怎么吃魚,吃點魚吧。”我夾了一塊魚到他的盤子里,接著說,“這一點你說的是對的,我真的后悔沒有好好珍惜你和你的感受。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想離婚,是為了找借口,把責任推到我身上。因為我早就感到你在外邊有女人了。如果你真的有女人了,如果你真的已經不愛我了,我希望你能夠跟我說實話,免得我困惑。”
致遠鄭重其事地說:“我并非不愛你,但是,發生了這么多事,我似乎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愛你了。提出離婚,我自己也很難受,畢竟婚姻是以失敗而告終的。”
我的心里突然釋放出一種繽紛的東西,是難過,是感動,是希望,是羞愧?我改變了策略,對他說:“致遠,現在我們兩個人都不平靜,特別是你,你正在氣頭上,現在我說什么你都聽不進去的。這樣好不好,我們先不要急著辦離婚手續,手續什么時候辦都來得及。如果辦了手續再后悔就不太好了。我們都給自己一點兒時間吧。”
致遠不回話,臉上充滿了苦惱和憂慮,這使我覺得我們的關系還有希望維持下來,于是我對他說:“打一個比喻,也許你不喜歡聽,但我還是忍不住要說出來。我覺得,我們現在的情形好像在轉一個集市。我是你在踏進集市大門時第一眼看見就喜歡上的。你要了我,但是你又覺得集市很大,或許前面還有更好的。你不妨試一下,致遠,我給你時間和機會。如果你的確發現了比我更好的,那么我會順從你的意思跟你離婚,但萬一你還是覺得第一眼看上的我是最好的,我很高興你回到我這里。”
致遠搖了搖頭,帶著困惑的神情說:“見鬼,真的不懂你在說什么。婚姻怎么可能是逛集市呢。”
使用“集市”比喻,連我自己也驚訝。這個比喻來自于吳啟明,我不自覺地引用并延伸了它的意義。這時候我忽然感到窘迫,下意識地用手指敲著膝蓋對致遠說:“我只是想把自己想的事情解釋得更形象而已。”
致遠說:“我不覺得這個比喻形象。我們的對話再延續下去的話,估計很多都會重復,所以今天還是談到這里吧。我們回去吧。”他做了一個看起來干凈利索的手勢,咕嚕了一句:“你不要表現得好像是我在逼著你離婚似的。說實話,你這么做令我更加痛苦。事實上是你逼我非離婚不可的。兩個人在一起,如果相互不信任也不快樂的話,婚姻的存在還有意義嗎?”
我沒有回話,跟致遠一起回了家。為了走近道,我們穿過了一塊空地。不久前,空地上什么都沒有,現在卻被扔了很多空瓶子、空罐子等垃圾,連致遠的臉上也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神情。
一段時間內致遠雖然沒有再提離婚的事,但態度和行為也沒有什么改變,甚至重犯老毛病,動不動就不回家睡覺了。我心灰意冷,覺得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再找他談話似乎也沒有什么意義了。我這樣猜想,不回家也許正是他的逃離之路。這里已經不是他心里的家了,因為真正的家是每個人都想回來的地方啊。
20
我病倒了,幾乎在瞬間體溫就飆升到了39℃。夜里覺得冷,渾身發抖的時候,不禁想起了致遠在身邊依偎、伴我共眠的那些日子,忽然悲從中來。
第二天,我正迷糊的時候感覺有人在家,幾秒后才意識到是致遠回家了。也許是看見我這么早就躺在床上的原因,他小聲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沒有聽清楚。我不想讓他知道我生病了。他簡單地吃了點兒什么,用郁郁寡歡的神情盯著電視機看了一會兒,最后去浴室洗澡。不久,他從浴室出來,在我的身邊躺下,但很快又坐了起來。他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問我:“你是不是在發燒?”我說:“是。”他問我:“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說:“兩天而已。”他滿臉疑惑地問我:“有沒有去醫院?”我說:“沒有。”他問:“為什么?”我沉默著不回答。于是他去衛生間,回來時手里端著一個裝了半盆水的臉盆。他去冰箱抓了一把冰塊放在臉盆里,還找來一條新毛巾浸到冰水里。他撈出毛巾,將水擰干后疊成長方形放在我的額頭上。他默默地做這些事,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對他的這份關切,我忍不住說了一聲:“謝謝。”跟著淚水從眼睛里奔瀉出來。他問我:“你為什么要哭呢?”我哽咽著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其實我知道為什么,但如果將原因說出口的話,我會感到羞愧。我本來做好心理準備接受孤立無援的打擊的,但致遠突然回家,得知我發燒后又如此溫柔地照顧我,我真的堅持不住了。感動如潮,總也停不下來。還有我覺得無比歉疚,我真的希望時間可以倒流,回到我去威海參加筆會之前的那一天,這樣我跟致遠的關系就可以從頭再來一遍。
夜里,我的體溫還是不見下降,致遠用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和脖子,對我說:“不行,你得去醫院,也許你需要打點滴。”
我舍不得他的溫柔,搖著頭說:“我不要去醫院。”
致遠對我的心思毫無感覺,不耐煩地問我:“為什么?”
我說:“不要問為什么,我就是不想去而已。”
致遠說:“我不明白。”
我說:“你不用明白。”
致遠問我:“你說的是真的嗎?”
以為致遠理解我的心情,所以我“嗯”了一聲,想不到他突然很生氣地對我說:“我到底做錯了什么事,你一定要這樣懲罰我呢?”
致遠掀開蓋在我身上的被子,強硬地將我拖起來。他為我穿衣服,眼淚順著他的面頰流下來。我知道我又無意中傷害了他。我這個人總是這樣自以為是,自以為站在對方的立場上考慮問題,覺得對方一定會這么想的,但其實我沒有考慮對方的感受。如果我考慮對方的感受,本可以老老實實地跟著致遠去醫院,免得他擔心才對。
公寓的下面有一個停自行車的地方,致遠推出一輛黑色的自行車讓我坐到后座上。醫院非常近,三分鐘就到了。路上鋪滿月亮的清輝。窗口的女人問我們是不是看急診,致遠說:“是。”女人拿出一個體溫計讓我測體溫。幾分鐘后,我把體溫計還給女人。她看了一眼后問我:“你真的發燒了嗎?”我點頭,還告訴她有39℃。她嚴肅地點了點頭,說我的燒已退,現在的體溫是36.4℃。我看致遠,致遠也看我,很難相信女人說的話是真的。致遠讓女人換一個體溫計。我重新測了一下,還是36.4℃。我對致遠說:“體溫計沒有壞。”他說他想起來了,之前有一次也是這樣,我明明燒得很厲害,一到醫院,體溫馬上就正常了。我說:“我最害怕打針,也許是被嚇好的。”他回答說:“也許。”我又說:“其實也未見得就是怕打針。我的病都帶有神經性,只要你在我身邊,或者你為我做點兒什么,不用吃藥或者打針,病自然就會好一半了。如果你不在我身邊,即使吃藥或者打針,好像也不怎么管事的。”說到這里,我突然住了嘴。
我真的是個白癡,反省多少遍依舊會犯同樣的錯誤。我根本沒有責備致遠的意思,但是有一句話叫“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話說的是真的,因為致遠覺得我是故意用這種話來旁敲側擊他不回家過夜的事。從醫院出來后,他變得十分沉默。
另一個方面,我很感嘆。我跟致遠的關系已經不正常了,我們對彼此不信任了。盡管我們有好長一段時間互不干涉、各行其道,但我們之間還是充滿了懷疑和猜忌。我們的關系慢慢形成一個固定的、有形狀的東西了。
我想找點兒話說,但竭盡全力也找不到合適的,能想到的話都與現在的心情格格不入。回家時我覺得頭痛,覺得不舒服,盡管我不該覺得跟致遠有關,但就是覺得跟他有關。也許今后我得用一種小心謹慎而又客觀的方式跟他對話。他坐在我的身邊,但看起來像一個陌生人的樣子讓我十分尷尬。
第二天早上,致遠約我一起散步,我的身體比較虛弱,本來不想去,但還是答應了他。天高氣爽,陽光明媚,樹上的小鳥啼聲清脆,半個小時后我開始喘息,他帶我回家,路上對我說:“你的身體還需要恢復,回家睡覺吧。”
醒來后致遠剛好拎著一大堆菜從外邊回來。我去客廳的沙發坐下,而致遠戴著圍裙在廚房里洗菜。好久好久沒有這樣認真地看他了。他個子很高,一頭天然的卷發,臉細長而白皙。這是一張女人喜歡的男人的臉,唯一的特質是沒有胡須。跟他的卷發一樣,這個特質也是天生的。我有點兒分神,不禁想起了吳啟明。關于吳啟明的記憶總是及時出現在一些關鍵的瞬間。吳啟明跟致遠相反,胡須很多,只是被他剃得光光的。意識到在想吳啟明,我使勁地甩了甩腦袋,起身去廚房幫忙。站了不到五分鐘,我的身體又開始冒虛汗,這一次我汲取教訓,不用致遠提醒,主動回到沙發上休息。
致遠做了好幾個菜,都是他平時做的簡單的菜,比如,炒生菜、西紅柿炒雞蛋、炒空心菜、青椒炒肉絲。他還做了大米粥。我喝了一碗粥,吃了幾口蔬菜,然后去床上躺下了。我猜想我很快就睡著了,而且一定睡得非常熟,因為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非常非常黑了。家里非常寂靜,我喊了一聲:“致遠。”沒有回應。我又問:“致遠你在嗎?”還是沒有回應。我下了床,去客廳和廚房看了一遍,找不到致遠的身影。我暗自擔憂的事還是發生了,致遠又把我一個人留在家里了。我的心里泛起了一股酸楚,但此刻我還是不想確定,希望致遠不過是在單位加班。到了午夜,他不回家的事確定無疑,我明白了他為我做了那么多菜的意義。一清二楚,他做了那么多的菜,就是為了能夠減輕心里的負擔。
我覺得憤怒,寧愿他沒有花時間為我做那么多的菜。
昨天早上的散步以及白天的午餐如夢似幻,空虛與孤獨蜂擁而至。我的身體一陣熱一陣冷的,我知道自己又發燒了。痛苦是雙重的,有肉體的部分,還有精神的部分。我在心里問自己:你能堅持下去嗎?回答是:你堅持不了的。
致遠是在第二天傍晚回家的。進門后他問我:“你的身體怎么樣?”我說:“還好。”他問我:“你吃飯了嗎?”我說:“沒有食欲。”于是他把昨天剩下的菜熱了一遍端到飯桌上,招呼我說:“不吃飯怎么行呢?多少還是吃一點兒吧。”
借著燈光,我看見他的臉上有一種焦慮的神情。其實他根本不必在乎我。最后我說:“好吧,謝謝你。”
不知道致遠是否跟我有一樣的感覺,雖然面對面地坐在同一張飯桌前,吃同樣的飯菜,但空氣里有一種尷尬的緊張感。他讓我吃飯,我吃了。但我吃飯僅僅是為了滿足他的想法,根本就說不出口。還有,他不回家早已經是默許的事了,這時候問他昨天在哪里過的夜反而不正常。吃飯的時候我一言不發,他也一言不發,兩個人都在跟沉默較勁。
果然,吃完飯致遠馬上就離開家了,我的感覺很怪異,滿腦子空空蕩蕩的。傍晚,他的一位同事突然到家里來看望他,因為他兩天沒有去單位,擔心他病得厲害。我的心被什么東西擊了一下,很痛,但是我竭力裝出平靜的樣子,說生病的人是我,致遠一直在家里照顧我,這會兒剛好外出辦一件事。我讓他不要擔心致遠,最后還謝了他。一定是我的臉色蒼白,所以他根本沒懷疑什么,讓我保重就離開了。他出門的時候,我向他保證會把他的好意轉達給致遠。
我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家成了一葉小舟,被我的情緒推動著,搖搖晃晃不知漂向哪里。我想致遠一定是跟那個女人在一起,跟女人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散步,而女人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她,我們相互看不見。我相信女人一定也知道我的存在。一種莫名的失落充滿我的全身。現在致遠愛的是另一個女人,至于他對我的關心,給我的感覺更像是在盡一種義務。這還不是全部的感覺,現在的情形好像是我成了致遠的負擔。他回家來照顧我說不定也是跟她商量好的呢。對她來說,允許致遠回家照顧我,也許只是想照著自己的想法塑造致遠,想讓致遠做一個有責任心的人,或者根本就是向致遠表明她是一個大度的人吧。
一股野蠻的力量迅速在我的心里增長起來,我按捺不住自己的雙腳,去門口將大門從里面反鎖上。我在心里想,致遠你既然有地方睡覺,有女人陪吃飯,那么干脆不要回這個家了,就一直跟那個女人廝守吧。現在我的身上再也沒有剩下什么可以忍耐的空隙了。在吳啟明的小說里,我讀過“靈魂的戰栗”這樣的詞,此刻我的感覺正好用這句話來形容。
但是,坐回沙發后我的心忽然松動了,忽然害怕了。畢竟致遠不回家是我跟致遠兩個人的問題,不該把那個女人扯進來。想起某部小說里的一句話,“我不該把事物本來的樣子同事物的影子混為一談”。還有,致遠當真進不了家門的話,我們之間無疑就進入一條死胡同了。我再一次走到門口,解除大門的反鎖。沒洗澡就上了床,我也沒打算開燈,一直睜著眼感受黑暗中的一片死寂,體驗一種不斷上升的痛苦。
21
大門傳來開鎖的聲音,我的心幾乎要爆炸。天啊,幸虧我沒有真的反鎖大門。致遠開了燈,一臉焦慮地凝視著我。
致遠問我:“吃晚飯了嗎?”
我說:“你怎么還有心思擔心我呢?你自己的事情不是已經很煩了嗎?”
致遠問:“我的什么事?”
我說:“你不是兩天都沒有去單位了嗎?你的同事擔心你,特地來看望過你。”
致遠說:“這件事的話,你不用在意了。我已經收到了同事的電話,已經解釋過了。”
我毫不留情地說:“你不應該對我撒謊的。”
致遠說:“我沒有對你撒謊啊。”
我說:“可是你并沒有去單位啊。”
致遠問:“我對你說過我要去單位了嗎?”
我說:“雖然你沒有對我說你去單位了,但是你夜里不在家我也許會胡亂猜想你睡在哪里,但白天不在家的話,我自然以為你是去單位的啊。”
致遠說:“我去哪里沒有必要b9228f5483db2da4dc41f1a9032db15b非得告訴你。”
我看了致遠一眼,腦子里浮出自己偷偷去天津的事,想說的話說不出口了。我從床上坐了起來,無法相信一切又回到我發燒前的樣子:兩個人之間有著遙遠的距離和無形的墻壁。
我說:“我們之間,難道一點兒其他的東西都不剩了嗎?”
致遠帶著挑釁的口氣問:“你指的東西是什么?”
我想了一會兒才回答:“比如一年前,很難想象我們會變成現在的樣子。”
致遠說:“從你偷偷地去見吳啟明的時候開始,你就應該想到一切注定會改變的。開始我猜測你,在意你跟他在一起,但現在我已經對你的行為聽之任之了,所以也希望你能夠隨我的便。”
我問:“你覺得猜測和在乎是盡力嗎?”
致遠說:“我盡力了,但有些東西定義了我們兩個人的人生,而這些東西是沒有辦法忘記得一干二凈的。這些東西分裂了你和我。”
我問:“你說的定義的意思是?”
致遠說:“我早就表示過了啊。”
我“哦”了一聲,知道致遠說的“表示過了”的事就是他寫的離婚協議書。他還在等著我簽字呢。事實上我真的沒有考慮過離婚協議書的事,也許我的想法過于單純,我只看我跟他的關系,覺得是我不小心在中間制造了一個傷口,而我要救死扶傷,縫合好那個傷口。
兩分鐘后,我的呼吸才變得舒緩起來,對致遠說:“如果你覺得不能改變那個想法的話,我也不強求了,我不反對你從這個家里搬出去。”我不敢看他的反應,重新躺下,將臉沖著墻壁的一側。
致遠的語調變得嚴厲,以牙還牙似的回敬我說:“為什么要我搬出這個家?這是兩個人的家,一人一半。你一直不肯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我本可以去法院的,之所以堅持等你簽字,不過是想跟你協商。我是很想尊重你的意愿的。”
我的身體凝固起來,或者說身體所有能夠感知的地方都在萎縮。致遠很強勢,把我逼到一個尷尬而又羞恥的位置。現在給我的感覺是,家是一個把人打回原形的地方。我再一次坐起來,拖著長腔嗚咽著說:“今天我也不睡覺了,干脆跟你把話徹底地談開吧,也算是對我們婚姻的最后一次的維修。我想在離婚前把話說清楚了。”
致遠說:“我沒有心情跟你聊天,因為明天我得去單位了。”
我能感覺到有一陣痙攣從臉上閃過。雖然致遠不想聽,我還是堅持說下去:“我是見了吳啟明幾次,但每次去見他,目的都是為了跟他了斷。我當時真的是那么打算的。”
致遠沉默了一陣,和衣躺到床上,用被子捂住了身體和耳朵。我無能為力地看著他,知道永遠都不能進入他的內心世界了。這個念頭讓我絕望,同時也在我的心底深處掀起一股無法壓抑的憤怒。如果不是夜深人靜,如果不是住在小區里,我真想歇斯底里地大聲號叫。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事,竟然將致遠的被子掀開,而致遠從床上爬起來,去客廳的沙發坐下,哆嗦著手點了一支香煙。我跟著他到客廳,就站在他的面前,責備他不該用這樣的方式折磨我。他說他并不想折磨我,只是覺得兩個人之間真的沒有必要解釋什么了,解釋已經沒有意義了。但我就是覺得唯有話語才能沖破兩個人之間的屏障,對他說:“你不說話沒有關系,但是請你聽我說好不好?”他冷冷地讓我說。我一口氣說下去:“致遠,你自己也想一想,這么長的一段時間里,你經常是夜不歸宿,去哪里也不告訴我。說真的,我很難受,而且覺得自己也有一定的責任,所以想給你一段時間,也許回頭看過去比經歷的當時要容易,也更清晰。你提出離婚,我不同意,因為我也想給自己一次機會。我覺得,兩個人走到一起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尤其我們從一無所有到有了如今這個家。”這時候,我將他回家后散放在沙發上的衣服掛到墻壁的衣掛上,接著說:“我們好不容易建立了這個家,那么你跟我都應該對家負有相等的責任。我說的責任里,也包括拯救這個家。你之所以提出離婚,我十分理解是我在幾件事情上沒有做好,也沒有處理好,是我不小心傷害了你。但我一直想彌補我的過失,直到此刻仍然還在努力。為什么你就是不肯給我一次機會,為什么你就是不肯努力拯救我們的婚姻?我也不能說你沒有努力,好像我生病的這幾天,你每天回家為我做飯,還帶我去醫院,我心里是很感謝你的,但是在另一個方面,我就是覺得你做這些事不過是出于義務。”我喘息了幾下,又接著說:“你為什么非得離婚不可?你可以告訴我真正的原因嗎?”
致遠將香煙按在煙灰缸里,站起來,他的臉貼近我的臉,輕蔑地對我說:“可卿,你真的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嗎?你真的想知道我為什么要離婚嗎?好吧,我想離婚是因為我已經不再愛你了。我早就告訴你我已經不愛你了。”
又有一陣痙攣從我臉上閃過,被一種垂死掙扎般的感情驅使,我問致遠:“為什么你不愛我了,卻還要在我生病的時候照顧我呢?”
致遠說:“如果我不照顧你的話,萬一你死了怎么辦?”
差一點兒沒有背過氣去,我說:“你是說你在我身上施行你所謂的人道主義了。”
致遠不帶任何感情地說:“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了。”
我說:“如果是這樣的話,不如你不回家來照顧我。”
致遠說:“我本來不想說出這樣的話,是你逼著我說出來的。”
顯然這一次致遠給我的打擊更大,就像他是拳擊手,給了我致命的一擊。我唏噓了一陣,決心將一切都連根拔起。
我說:“好吧,即使你現在不愛我了,但是你曾經愛過我。你的感情發生變化,不僅僅跟吳啟明有關吧。開門見山,我覺得你在外邊有女人了,這才是你想離婚的真正原因。”
致遠說:“我們不要談亂七八糟的事好吧。我在外邊沒有女人。我不像你,東一個西一個。”
我說:“致遠你說話要負責任,我哪里東一個西一個了?”
致遠說:“也許我用的詞不準確,但你真的不是一個誠實的人。”
出乎意料的冷漠殺傷力更大。因為憤怒,我開始渾身發抖。致遠盯著我的眼睛,斬釘截鐵般說出的這些話,使我的心神都瘋掉了。我還是第一次對他產生了一種憎惡或者說是仇恨的感情。我很吃驚,沒想到我會突然抬起手,狠狠地抽了他一個耳光。他先是愣了一下,臉色變得蒼白。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他如此憤怒,他抬起手,將我一下子推倒在沙發上。
我跟致遠之間,我們的婚姻,好像有一扇門一下子就打開了,有什么東西沖了進來。或者說我一度走進了一座迷宮,好不容易出來了,發現不是以前進去的那個地方了。我的感覺復雜極了,眼前出現了幾十個世界。但是,盡管我的身體在顫抖,卻沒有淚水。我坐在沙發上,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兩只腳。
有什么人給致遠打電話。他開口說話,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交談中甚至夾雜著微笑。這個時候,他能夠若無其事地打電話這件事傷害了我。換了是我,現在的情形下接電話,估計連話都說不清楚。無論從他的角度看還是從我的角度看,都可以證明他真的不愛我了。不如說是帶著一股惡意、一股力量,不如說是我的另外一個人格接管了我的身體,我突然站起來,從他的手里奪過手機,掛了電話后直接扔在了沙發上。
等致遠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狠狠地抽了我一個耳光。眼冒金星這個成語是形容此時此刻我的感覺的,我捂著腦袋站在原地,雖然面頰熱辣辣的很不舒服,但有一種奇異的眩暈和美麗的景色:死寂的黑暗中,突然迸射出無數個金色的星星,煙花般在空中慢慢地散開,慢慢地消失。煙花并非開在身體的外部,而是開在自己的腦子里;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身體體會。在金星迸射的剎那間,我從來沒有這么近地接觸過生命。無數個小星星,無數個小的飛行體,也許是我的無數個小小的靈魂。我不再對他和婚姻抱有任何迷戀,對他說:“你太自私殘酷了,請你先離開這個家吧。我發誓會跟你離婚的,也發誓會跟你平分我們的財產,還會在你準備好的離婚協議書上簽名,但是請你現在先離開這個家吧。”
致遠不慌不忙地說:“我沒想到會抬手打你,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么做了。我覺得很抱歉。不過就聽你的,我先離開這個家,等你簽了協議書后再聯系我好了。”
22
但是我并沒有致遠已經不在家的那種感覺,他的幾件衣服還掛在墻壁的掛鉤上。他走了大約半個小時以后,出于沖動,我把他的東西都收拾干凈,擺回以前被放置的地方。在感覺上,似乎他從來沒有回來過,也從來沒有離開過。本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所有他留存下來的痕跡,都會讓我覺得尷尬才對啊,我覺得不可思議。
早上我又走在家附近的公園里。才五點鐘已經有人比我先到了。一個男人在遛一只白色的小狗,兩個老婦人在做一種健身體操,也許是太極拳,我分辨不出來。一只流浪貓慢慢地從草叢邊走過。半個小時后,我在一個長椅上坐下來看遠方的天。天空是白色的,坦蕩而平靜,似乎我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得到。我覺得生命似乎一下子向前移動了千百個小時。那個在冬日的雪地里穿著一套藏青色衣褲的青年到底是誰?那個溫柔得出奇,有著一雙甜蜜的眼睛的青年到哪里去了?激情與愛情是在哪里,什么時候遺失的?我很清楚致遠將不會生活在我的身邊,他的音容笑貌和氣味都將成為我的記憶。生活從表面上看似乎沒什么兩樣,但幽深的家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樣子。
耳邊傳來很悲情的音樂聲,一個少年正用嘴里含著的一根小草吹奏。也許少年吹得不是很精湛,但很用心。千帆駛過的心被他吹奏出來的悲情覆蓋。很奇怪,這是一種全新的感覺,好像一種憂傷的愉悅。我內心的一些感覺也被顛覆了,雖然依舊覺得孤獨和迷惘,但好像不是將要失去什么,而是將會得到什么。就好像我收到了一個信號,告知我已經進入大病后的康復期。我想我對致遠也不能再糾結下去了,再糾結下去的話,日復一日都會陷在痛苦的深淵里。是的,致遠真的不愛我了,我再努力下去也沒有意義了。
這個瞬間我如釋重負。事情一下子變得非常簡單,我決定離婚。我努力讓自己認為離婚是唯一的自救之路。
下定決心后,我再一次死死地盯著吹奏的少年,甚至希望他永遠不要停止,因為我還是第一次覺得音樂會給我一種想象中的完美的自由。離婚也是一種選擇,未來在等待著我。
不過我跟致遠都是大學畢業后在北京工作并生活的,家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兩個人共同經營起來的,說到協議離婚,協議的其實就是財產而已。電視、冰箱等家電,甚至包括存款,一人一半就解決了,問題在房子。致遠希望出售房子,到手的錢一人一半,但是我不同意出售。一年前跟他一起挑選房子的時候,正趕上下雨,雨點打在屋頂的聲音,使我對這個房子一見鐘情。還有,他不回家的日子,我一直在這個房子里況味人生,感覺它是一個希望的所在。還有,剛搬來的時候,附近只有超市、酒店以及郵局,但現在有了銀行、飯店、醫院等我需要的一切設施。最主要的是,這個房子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擁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因為我不想賣掉房子,離婚手續只能暫時往后順延。
提前半個小時到了單位,竟然有比我還早到的人。叫劉紅陽的男人一邊用掃把掃地,一邊哼唱著:“撒什么種子開什么花。”如果沒記錯,這應該是《紅燈記》里的一句唱詞。這個時候聽見他唱老電影里的歌,尤其是這首歌,我覺得是對我的極大諷刺。我沒有勇氣看他,低著頭說了一句:“你好。”他笑嘻嘻地回了一個好字。
我逃也似的去了自己的辦公室,因為只有我一個人,不禁松了一口氣。坐到椅子上,我從包里掏出鏡子看臉,雖然眼角有一塊烏青,但不明顯。劉紅陽跟我打招呼的時候并沒有仔細看我的臉,應該沒有看到。
不久,跟我在同一個辦公室辦公的江飛來了,一進門就大聲地問我能否猜出他來單位的路上在想什么。我假裝寫字,支支吾吾地說:“想不出來。”他平時并不多話,今天明顯不太正常。他對我說:“我想象你跟一大群人在一起開會,我突然闖進去,若無其事地騙你說有人找你,讓你去單位的大門口。你信以為真。等你離開房間后,就聽到一陣噠噠噠的聲音。于是你返回會議室,發現所有的人都倒在血泊中,而我呢,正用手槍頂著自己的腦袋,慢慢地扣動扳機。你覺得我的這個想象怎么樣?”我告訴他這個想象毫無新鮮之處,但他一定是瘋了才會有這么殘酷的想象。跟他說話的時候,因為忘記了眼睛有點兒腫,也忘記了眼角的那塊烏青,我竟然睜大了眼睛直視著他。他端詳了我一會兒,突然問我腫眼泡和眼角的烏青是怎么回事。我還來不及回答,他又認定我是不小心撞在了什么地方。他讓我不要用那么詫異的眼光看他,因為他自己也覺得腦子里的想象既瘋狂又無聊。不過我謝了他,因為在他荒唐瘋狂的想象中,至少還想方設法地讓我一個人活了下來。但謝完他我又覺得難為情,似乎不該有幸存之心。我問他是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想象,他很肯定地回答說:“是第一次。”然后說自己也被嚇了一跳。我給他沖了一杯茶,對他說:“你的心里生病了。”他問我:“什么病?”我想了想,回答說:“好像惡瘡那樣的病。”他點頭。
我跟江飛合得來不僅僅因為我們是在同一個房間里辦公,最大的原因是我欣賞他這個人。他是那種天生樂觀的人,即使過很平淡的生活,也能感受到活著的意義。他跟別人一樣向前走,但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目標。他跟我一起工作有好幾年了,說真的,他給我的感覺,很像辦公室里養的一只貓。
我告訴江飛我開始學吸煙了,而且一吸就上了癮,尤其喜歡從嘴里噴出一縷縷煙霧時的那種感覺。他立刻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煙,遞一支給我,還為我點了火。說是抽煙,其實我只是猛抽一口后將煙霧慢慢地從口中吐出來,看著它們在空中飄散。江飛似乎跟我是一樣的抽法。我知道我們不應該在辦公室吸煙,但今天我想破例。江飛一邊打開窗和電風扇,一邊對我說:“幸好這個房間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在辦公。”我無聲地對著他笑了一下。
接下來的一天,我的心情都帶著類似江飛想象的那種瘋狂,還有說不清的焦慮。斷斷續續地我會考慮離婚以及房子的事。快下班的時候,江飛說我看起來心煩意亂,不如一起去看一場電影。我二話沒說就跟著他去了一家電影院。下一場電影的開演時間是兩個小時以后,而正放映的電影已經演了十分鐘了,他問我:“怎么辦?”事實上,我連電影的名字都沒有確認,想都沒想就選了正在放映的這一場電影。黑暗中我們隨便找了兩個空位坐下,默默地看了大約十幾分鐘吧,他開始打哈欠。我暗示他離開,他跟著我站起來。我們做錯事似的彎著腰溜出了電影院。他對我說:“接下去不如我們逛大街吧,逛到哪里是哪里,沒目的。”我說:“好。”我們盲目地走了一會兒,覺得肚子餓了,便進了一家朝鮮人開的冷面館。冷面里的蘋果和烏魚很好吃,有一陣我們都不說話。不久他問我:“剛才看的電影叫什么名字?”我說:“不知道。”他笑著說:“這樣的電影果然沒有幾個人在看,簡直就是幽靈電影院嘛。”我說:“我倒不是看不下去,而是根本就沒看進去,是我自己心不在焉。”一時之間,他好像不知如何延續我們的話題,后來還是我先開口說話:“老實說,我跟你看電影、吃飯,是因為我不想一個人打發今天的時間。如果是我一個人待著的話,一定會覺得痛苦或者鬧心。”他說他感覺到我哪里不對勁了。我說我很想告訴他一件令他大吃一驚的事,但又覺得還沒有勇氣說。我的鼻子忽然酸了起來,接著說:“這短短的幾個小時,雖然我們做的事荒唐得像發生在電影里,但是真的給了我很大的安慰。我覺得我差不多已經渡過了今天的這個難關。”他沒有問我什么,跟他在一起真的很舒服。我兩眼望著只殘留一點面湯的碗說:“假設俄國跟烏克蘭打起仗來的話,全世界的面粉都會漲價,這里的冷面說不定也會跟著漲價吧。”他說:“但愿哪里都不要打仗。”
23
離冷面店不遠的地方有一家服裝店,江飛跟著我走進去。一套粉紅色的套裝很醒目,我不假思索地說:“這套裝很漂亮啊。”他讓我試穿,我卻猶豫了半天。說起來很煩人,我有一個很大的壞毛病,就是愛面子。挑選衣服的時候,一旦試穿過,即使覺得不合適也不好意思不買下來,買下來后又覺得心里別扭。售貨員滿臉笑容地站在我眼前,手里托著粉紅色的套裝。我不得不從售貨員的手里接過了套裝。
我穿著粉紅色套裝走出試衣間,一邊對著鏡子看,一邊說:“樣式蠻不錯的,但顏色太粉了,似乎有欠莊重。”我的意思是想讓江飛幫我說話,使我在售貨員面前有一個臺階下。售貨員問江飛:“您一定覺得很合適吧?她的臉很白,很適合粉紅色。”江飛附和著售貨員對我說:“真的很適合你,你的膚色白,粉紅色適合你。”雖然不想買,但我還是不情愿地交了錢。
跟江飛走到大街上,當我反復地問他:“粉紅色真的適合我嗎?”他才終于懂得我的心思。他對我說:“現在我明白你并不喜歡這套衣服了,可是剛才在店里的時候你為什么不明說你不喜歡?”我說:“我不好意思說,因為試穿了衣服,售貨員又那么熱心。”他說:“說好聽的你是一個好人,說不好聽的你是一個要面子的人。”我說我知道自己有這樣的弱點,但是我拿自己也沒有辦法。他說:“我們回到店里去退掉衣服吧。”我搖頭,說我不好意思這么做。他說:“那就我一個人去店里吧,雖然我也不敢保證能夠成功退貨。”我問他打算怎么向售貨員解釋退貨的原因,他讓我別管他怎么解釋,我就說:“那么我就站在這里等你回來。或者你可以向售貨員說我其實很喜歡這套衣服,但是買了衣服后,發現沒有回家的路費了。”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走回服裝店。我站在原地等他,腦子里都是他去退貨時的各種想象。慢慢地,我的心里逐漸生出一種自責,覺得是自己的優柔寡斷將事情搞得不可收拾。不僅如此,我還聯想到了吳啟明以及我跟致遠已經崩潰的婚姻,有了一種窮途末路的感覺。
看著江飛空著兩只手回來,我隨著他笑,問他是否照我教他的話跟售貨員解釋的。他把退回的錢交給我,說他并沒有照我教的話說,他只是照實說,說我這個人愛面子,雖然試穿的時候覺得不太合適,但就因為試穿了反而不好意思不買下來,買下來后心里卻一直覺得別扭。我問售貨員的態度怎么樣,是否怪罪他。他回答說:“售貨員怎么會怪罪我呢?我可是說了實話、真話,說真話的人怎么能夠受責備呢?”
江飛的話給我很強烈的觸動,我說:“你真的很有勇氣,我根本沒有想過要說真話的。”
江飛面帶悲傷地對我說:“現在,請你說真話吧,告訴我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如果你信任我,我愿意傾聽并替你分擔憂愁。”
我勉強地笑了一下說:“我只是感覺不太好,覺得活得挺失敗、挺虛無的。我發現什么都不確定,什么都沒有意義。每一次努力后都會覺得事情已經過去了,已經告一段落了,可是每一次都是我的錯覺。好像我吃了很多好看的食物,但因為不合適吐了出來,而我發現那些食物摻和在一起很難看,并且覺得惡心。”說到這兒我嘆了一口氣,接著感嘆地說:“算了,即使你聽了我的這些廢話,到底也想象不出我身邊發生的那些具體的事。”
江飛說:“或許我是想象不出你身邊具體發生了什么,但能想象你的心境。前幾天讀了你寫的一篇文章,里面說白日是夢,晚上是夢,夢中還是夢,當你明白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夢時,夢的本身已經替你證實了。”我十分驚異地看著他。他接著說:“你寫的是最壞的結果。我個人覺得,一個女人如果沒有切身之感,應該寫不出這么絕望的句子來。所謂寫作,就是言之有物吧。有了那么回事才有了那些話。在寫作者那里,經過了宏觀上的整理和分析,筆下的具體和深刻就會比生活本身更清晰。所以你可以告訴我那些具體的事和問題,以便我了解你面臨的現實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絕望。”
我回答說:“我寫的跟我的現實是兩碼事。”我一直覺得文學的作用跟中醫里的解毒效果差不了多少。
江飛說:“如果你不想跟我說的話就不必說。”
我說:“我本來以為,男女之間的關系,只要是沒有上床就不算出軌的。”
江飛問我:“致遠不肯相信你?”
我說:“他執意要跟我離婚。”
江飛說:“有時候,有些男人在乎的并非是上床,在乎的是有沒有動感情。”
我說:“動沒動感情,也許很難有一條明顯的界限來衡量。但如果忘情也算動感情的話,我也沒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不過真的很煩,有時候我會想,我之所以會忘乎所以,也許是我的天性導致的吧。剛才你也見識過了,我不能干凈利索地處理事情,我總是優柔寡斷,你肯幫我去退衣服,除了你了解我,也因為你有情懷吧。還有你相信說真話的意義。”
江飛說:“你想得太多了,我沒想這么復雜的,不過是試試看而已。你跟致遠沒試著挽回局面嗎?你同意離婚了嗎?”
我說:“不能算同意了,但非離婚不可了。做出這個決定的過程很長,實在是發生了很多非常糟糕的事,我過不下去了,反而覺得離婚是唯一的解脫。說真的,致遠在某一些地方比較偏執,比如我的交友關系。他太在乎我跟男人們的來往了。”
江飛說:“你看你的樣子,滿臉都顯示出自卑和絕望。你眼角的這塊烏青是他干的嗎?”看見我點頭,他接著說:“也許有人不贊同,但我就是覺得男人不可以向女人動手。既然致遠動了手,我也覺得你跟他的婚姻不可救藥了。”
我說:“是我先動的手。我們已經開始分割財產了,家電和家具以及存款都好說,就是房子比較難辦,因為我不同意出售,但又想不出什么好的辦法。”
江飛問我:“你想留在那個房子里?”
我回答說:“那個房子是我唯一的容身之地。還有,如果我按照致遠的意思出售房子的話,感覺上似乎在逃離以往的人生。”
江飛說:“其實有一個比較簡單的辦法,就是你找人給房子估個價,一人一半的話,你看看他應該得多少錢。然后你先把手頭的現金都給他,剩下的錢你可以以分期付款的方式還給他。夫妻一場,他總不會向你要利息吧。”
我說:“這個方法有一個前提,就是他首先要信任我。”
江飛說:“他不信任你也沒有關系,你可以讓他找律師做公證啊。”
我說:“那好吧,我試著跟致遠談一下,他很可能不同意的。”
江飛說:“我們兩個人不可能老是站在大街上說話,最好找一個地方喝點兒酒或者咖啡。”
我看了看四周,不遠處就有一家咖啡店,于是用手指著那里說:“干脆就去那家咖啡店吧。”
24
我跟江飛在靠窗邊的桌子那里坐下。他點了兩杯美式咖啡,但我要的是加冰塊的。他開始跟我討論離婚的問題,執著地認為離婚不過是一場不太嚴重的事故,雖然受了點兒傷,但不至于送命。為了讓我振作起來,他甚至形容我現在的境遇不過是在人生的旅途上遇到了一條小水溝,只要把腳抬高一點兒跨過去就可以了。他說等在我前面的是一個新的起點,我要像一只小鳥一樣自由地飛翔。說真的,我很感謝他對我的安慰,但在心里又覺得他的安慰十分空洞。無論如何,跟致遠的婚姻占據了我全部的青春,我無法擺脫殘缺的、失敗的感覺。一口井已經被廢棄了,如今打水來填滿它,只能說是費力不討好。廢掉的井怎么可能被填滿呢?我努力了那么久,花了那么長的時間,無非就是想拴住致遠的心,這在道理上跟想填滿廢井的行為是沒有區別的。這也是人的局限性吧。
江飛還在說:“不可預測的未來才是最好的,因為人在得知了自己的未來后,會失去追求的興趣。一個人的價值,不能在情場上做衡量,因為在一個打五分的異性那里失敗的人,有可能在一個打十分的異性那里獲得成功。婚姻失敗并非意味著做人失敗……”都是一些充滿了真理的廢話。我對他說:“結婚后我跟致遠相互成為對方生命中的一部分,而離婚就好像要切開這部分,伴隨而來的不僅是感情上的痛苦,還有生理上的痛苦,是雙重的痛苦。”我問江飛:“你有沒有那種心被什么吞噬的時候,有沒有渾身無力只想癱在沙發上一動不動的時候?”他回答說:“有。”
我說:“沒想到我的婚姻這么快就完蛋了。”
江飛點了點頭,談話戛然而止。沉默了一會兒,我主動提起了那個不愿意再扯出來的話題:“你還記得在威海舉辦的那個筆會嗎?”
江飛問我:“你的意思是,那個男人也去了嗎?”
我點了點頭,希望江飛保證不把我告訴他的名字告訴其他人。他說他保證。聽我說了吳啟明這個名字后,他困惑地說:“我們單位里的很多人都知道他。他是一個花邊人物,他的風流故事很多。”
我說:”是這樣的。“
江飛說:“如果是他的話,我覺得他對你的感情未必是認真的。僅僅在文學圈子里,傳言跟他有關系的女人就有一打。我真的不愿意把你也放在這一打里。”
我說:“我也聽說過跟他有關的一些八卦,但相信他對我是認真的。即使那些八卦是真的,對那個時候的我來說,可能也不會在乎的。”
江飛說:“不過從一個男人的角度看,他確實像是八卦中的那種人,那種對女人有廣泛興趣卻又不認真的男人。”
我聳了聳肩膀說:“早知道你對他有看法,我也許不會向你說出他的名字。他對我的感情很認真,只是我沒有辦法向你解釋。”這時候我的腦子里涌出很多跟吳啟明有關的事,只不過沒有一件事是可以擺在咖啡桌上跟江飛辯解的。再說我也不想辯解了,因為我跟吳啟明也拜拜了啊。吳啟明的出現,就像是試金石,特地來檢驗我跟致遠的愛情是不是經得起考驗。我沒有辦法描述想起他時的心情,反正摻雜著一絲苦澀,或者說是對自身的嘲諷。無論如何,因為他的出現,我跟致遠才走到了離婚這一步,但結果卻是我也沒能跟吳啟明走在一起。這樣的情形,可以說是雞飛蛋打吧。
江飛問我:“你跟吳啟明有可能嗎?”
“完全沒有可能,但不否認他在我的心里,多多少少還是留下了一點兒印跡。”我盯著江飛的眼睛,抬高了聲音接著說:“其實我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要跟他結婚,從頭到尾也沒有想過要跟致遠離婚。在他那里,我是有點兒忘情了,或者說忘乎所以了,但沒有動過那種感情。”
江飛問我:“哪種感情?”
我說:“愛情。只是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有點兒晚了。”
江飛說:“現在你可以不用想那么多了,但為了擺脫當下的心境,不妨找一件特別的事情做做。”
我說:“我現在什么事情都不想做,你說的特別的事情,對我來說就是靜一段時間吧。”
江飛本來戴了一頂帽子,這時候被他取下來放在膝蓋上,燈光下他看我的眼神變得真切。他對我說:“我有一個朋友,跟你同齡,也是女性,剛剛離了婚。她現在很想做點兒什么事,但又沒有勇氣一個人做。我介紹她給你認識一下,或許你們可以一起做點兒什么事呢。”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認識江飛所說的女人,但又不好意思拒絕一個跟我有著相同經歷的女人,于是嘆息了一聲說:“好吧。”
25
女人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雪瑩。
雪瑩學的是設計,理所當然也包括服裝設計。那天江飛帶著我去她家,敲過門后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出現在打開的門口。或許因為她看起來比較難看,也或許她的樣子給我的感覺有點兒怪,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所謂深顏和淺顏的區別正在于淺顏猛一看是好看的,但是越看越一般,經不住品味;而深顏卻是猛一看是不好看的,但是越看越好看,經得起品味。她屬于后者,在多看了她幾眼之后,我發現她身上有一種我十分喜歡的味道,就是一種令人覺得不幸的味道。
雪瑩全身的裝扮無疑經過了精心的設計,大膽而又神秘。跟她寒暄的時候,我的眼睛一直在她穿的磚紅色的T恤衫和背帶牛仔褲上打轉。她的身體過于消瘦,衣服和身體之間空空蕩蕩的。說真的,她身上那種楚楚可憐的感覺沖擊了我。但她的笑容很明亮,像一朵剛剛開放的小向日葵。進屋后她讓我們坐,實際上就是坐在地毯上。一張單人床隨意地靠著一面墻壁,床前鋪著一塊地毯,地毯上有一張小方桌和四個坐墊。床頭處有一個小書架,書架旁擺著一臺電視機。特別醒目的是墻壁,紅白相間的棉布被作為裝飾用圖釘固定在一面墻壁上,棉布上又貼著很多她本人的照片。與之相對的那面墻壁上則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裝飾品和布娃娃。有床的這面墻壁上掛了幾件衣服。怎么說呢,她所需要的東西,似乎都在她伸出手就可以夠得到的地方。本該收在柜子里和抽屜里的東西,也都擺在她目所能及的地方。
似乎被一種過于擁擠的東西淹沒了,我感到呼吸變得沉重起來,不過我竭力控制著不讓江飛和雪瑩看出來。一定是我對墻壁表現出過于強烈的興趣,雪瑩問我她的房間是不是亂糟糟的。她用的是“亂糟糟”三個字。我趕緊說亂中有序,亂中別有一番味道。她問我家里是什么樣子的,我說東西很少,甚至有冷冷清清的感覺。她笑著問我:“是你老公的興趣嗎?”我歪著頭剛想出聲,江飛馬上替我解釋,告訴她我正處在協議離婚的階段,而今天帶我到她家來,目的是想讓兩個有著共同遭遇的女人認識一下。雪瑩跟著說了一句:“你的婚姻跟我一樣不幸啊。”我尷尬地用笑聲回答。她一只手托著臉腮,高高地挑起一對眉毛問我:“你有小孩子嗎?”我回答說:“沒有。”于是她對我說:“沒有小孩子就沒有后顧之憂和煩惱了。無牽無掛的,離婚后還能自由一陣。”我說:“是。”“其實并不是我們女人的問題,”她看著江飛說,“現在好多男人都太多疑了。”江飛問她:“你說的男人里是否也包括我在內啊?”她說:“你這么問的話,就好像我是在說你似的。”我跟著江飛一起笑。她突然問我離婚的原因,我想了想,坦率地說我不小心親近了一個不該親近的男人,老公發現后就不肯跟我一起生活了。她看著江飛說:“你看,我對男人的看法大致上是沒有錯的吧。”我反過來問她離婚的原因,她把她離婚的原因從頭到尾地說了一遍,然后說那個男人現在很后悔,每天打電話給她,每次都要聊兩三個小時。她學那個男人說話:“再也找不到像你這樣好的女孩了,我很后悔沒有珍惜你,請原諒我,我們和好如初吧。”我問她有沒有和好的意思。她說:“我已經看透這些男人了,吃了那么多的苦頭,不可能因為男人痛哭流涕,我們就再一次地聽任他們的擺布。”她用的都是復數,比如這些男人,比如他們,比如我們,給我的感覺是她連我也一起說了。
其實,雪瑩說話的時候,我的腦子里真的在想吳啟明和致遠的事。吳啟明的事好像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似的,而致遠的事還是會折磨我。我跟致遠,她跟她老公,都沒有走到生孩子的那一站就各自前行了。我問她是否覺得她前夫是誠懇的。她說:“絕對是誠懇的。”我就說:“既然你認為他是誠懇的,為什么不肯原諒他呢?”她突然做出兇狠的表情說:“有一首老歌,唱的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就讓他在外面精彩并無奈吧。”不過我還是追問她:“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會覺得他可憐嗎?你不會心軟嗎?”她回答說:“我怎么會覺得他可憐呢!當初他決定拋棄我的時候一點兒也沒有心軟啊。”江飛接茬兒說:“那時候你一定很受煎熬吧。”她說:“我怎么會受煎熬呢!在我們協議完還沒有正式辦理離婚手續的階段,有時候他想跟我說話,但我根本不搭理他。該吃飯的時候我就吃,該睡覺的時候我就睡。我有意讓他發現他在我的眼里不過是行尸走肉,我有意折磨他。我看得出他其實很痛苦的。”她的手腕非常細,說話的時候做出一些相應的手勢,很生硬。我覺得難為情,說我絕對做不到她這么堅強。江飛指責我怯懦得像一個影子。她說她這么做并非裝腔作勢,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小手段而已。她還說她能教給我的也就這么一招了。想想她的辦法也沒錯,有誰愿意睜眼去看一個令你不幸的男人呢。
雪瑩問我和江飛要不要添茶,我覺得該離開了。走到大街上,我覺得揣了一身的亂夢。江飛說雪瑩原來不是現在的樣子,離婚后才變成這個樣子的。我努力想象雪瑩離婚前的樣子,但是什么具體的樣子都想不出來。令我膽戰心驚的是,雪瑩不過比我早一點兒離婚了而已。現今離婚的人多得很,每個離婚的人都會發生變化嗎?我會發生變化嗎?江飛甚至擔心我離婚后會變得跟雪瑩一樣。
說來奇怪,致遠已經搬出去住了,但三天兩頭會回來住一次。我想他是用回家的方式暗示我盡早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盡早解決房子的問題。我想找個機會跟他商量一下江飛的那個建議。房子有一半是他的,他回來住也只是睡沙發,我似乎也沒有權利拒絕他回家。我們不像是夫妻,也不像一般意義上的朋友。為了擺脫尷尬的氣氛,他最初回來的那一次,我叫他跟我一起吃剛剛做好的生菜和煎魚,他不客氣地吃了。一起吃飯也無法使我們的關系變得親近了。慢慢地,他再回來的時候,我發現他的態度和語調變得隨和。有時候他就跟朋友串門似的拎幾罐啤酒來,對我說:“一起喝一罐吧。”一次,在喝了酒之后,他問我:“最近怎么很少見你出差啊?”我低下頭看自己的膝蓋,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的表情,馬上變得沉默起來。我們都意識到,有些事在我們之間變得敏感,不適合再說出來了。還有一次,他有意無意地把話題轉到了房子上,說他認識的一個人的妹夫是做不動產的,因為那個人誠實可信,所以拜托那個人讓他妹夫給我們的房子估個價格。說到這里他閉了嘴,我當然知道他是在期待我接話,但我只是“嗯”了一聲。不過我還是鼓起了勇氣,把江飛說的那個建議搬出來,還在最后補充說:“你可以找律師做公證的。”他說他需要時間想一想,如果想通了就開始辦手續,至于找律師公證的事,還是免了吧。我說:“我擔心你不信任我。”他回答說:“在這一點上,我對你是放心的。再說這是名副其實的協議啊。”我覺得我終于穿過了重重的障礙。
晚上,他去沙發的時候,我把離婚協議書遞給他,告訴他我已經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我還建議所有的家電和家具都給他。他不肯,想了一個石頭、剪子、布的方法,輸的人先挑想要的東西。第一和第二次都是我輸了,我挑了電視和吸塵器,他挑了冰箱和洗衣機。第三次他輸了,他挑了沙發,我挑了寫字桌和飯桌。全部的東西都分配完后,他好像挺滿意的,對我說:“再過一些日子,這里就不是我們的房子了,而是你的房子了。”
26
那天夜里我睡不著,想起了那首我跟致遠都喜歡的老歌。甚至在婚禮上我們也唱了這首老歌。我之所以跟致遠戀愛并結婚,也許跟我們有共同的興趣有關,我們都喜歡老歌。
老歌的名字是《讓世界充滿愛》。
為了練習,婚禮前我跟致遠面對面地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得次數多了,覺得生命都是與對方同在的。我還記得他為我戴結婚戒指的細節,手哆嗦得讓我擔心戒指會從手指上掉下去。
我的腦子里還出現了另外一個細節。當我跟致遠唱完歌、交換過戒指,他媽媽就走到我的眼前為我戴花。但是三次花都掉在了地上,最后他媽媽不得不用別針將花別在我的衣服上。他媽媽悄悄地附在我的耳邊說:“新娘子坐不住啊。”現在我不能解釋那件事是否是一個預兆,但我跟致遠的婚姻因為我的原因走到了盡頭卻是事實。我沮喪地想起了一句話:人什么都可以不信,卻不能不相信神諭。如果說人生真的有定數,那么我跟致遠的婚姻注定了就只有這么短的時間。
不久前我在一次會議上認識了一位自稱會看相的福建人,福建人姓劉,在這里就叫他劉老師吧。劉老師先看了我的面相,又看了我的手相,得出的結論是:事業線很好,但是感情線不盡如人意。我讓劉老師說具體一點兒。“在你的感情世界里,某種時刻,你會屈服于某種神秘的力量,你會因此而付出很大的代價。”看到我不解的樣子,劉老師又說,“當你想要冒險的時候,關鍵在于你能否理智起來。你不理智的話,事情就會變得不可收拾。”
我驚訝的是我的情形和處境,都被劉老師說中了。悲戚感油然而生,慢慢在我的全身蔓延開來。婚禮上幾次掉到地上的花,是命運提早感到的悲傷吧。當時我沒有想到會跟致遠離婚,否則在聽了“新娘子坐不住”的話后,一定會羞愧得抬不起頭。但我不敢保證劉老師說的“不可收拾”百分之百指的是我離婚的事,于是問他有什么方法可以避免“付出代價”。他說方法就是理智,但不妨戴一個鑲有綠色翡翠的戒指,因為可以時時刻刻提醒并告誡自己。
我真的去了一家首飾店,接待我的是一個中年女人,臉上有一副見過世面的投其所好的神情。我告訴她我想要一個翡翠戒指。她問我要純金的還是要鉑金的。我想了想,告訴她要鉑金的。翡翠綠得并不純粹,像廣闊天空中飄著的縷縷白云。我把它戴到右手的無名指上,不久前那里還戴著純金的結婚戒指。說真的,我很享受翡翠戒指戴在手指上的感覺,仿佛因為有了它我從此就可以過上高枕無憂的生活。我還沒有重啟人生,但我不得不重啟人生,真的是很感傷。
據說人養玉,而玉也養人,所以有的翡翠會越戴越綠。我每次洗手的時候都會刻意留意一下戒指上的翡翠是否變得比以前綠,但是有一天我跟同事去飯店吃飯,去洗手間洗手時發現戒指不在了。我腦子里最先想到的是,“付出代價”對我來說,或許就是不可避免的命運吧。
跟同事們再見后,我一個人順著來路慢慢地走了一趟,很仔細地搜索了每一個可能落下戒指的地方。我在內心希望可以找回肩負著特殊使命的戒指,可是沒有找到。所有對未來的不安再次在我的心里被激活,我想再去買一個同樣的戒指,但又覺得這么做的話,應該還會有同樣的結局,這時候的我相信命運會做出同樣的安排。
約好了上午十點去申請離婚登記,我跟致遠商量好了似的非常準時地到了民政局。他穿了一套灰色的西裝,腳上是亮錚錚的皮鞋。我沖著他說了一聲:“早。”他看著我的臉說了一聲:“你好。”我們都沒有笑。我用手指了一下民政局的大門,他跟著我默默地走了進去。
一男一女接待了我跟致遠。女人不斷地提問,先問我跟致遠是不是合法夫妻,我跟致遠同時回答說:“是。”接著女人問我跟致遠是否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我跟致遠同時回答說:“有。”接著女人問我跟致遠申請離婚是否確實出于雙方的自愿,我跟致遠同時回答說:“是。”接著女人問我跟致遠對子女是否有妥當的安排,我跟致遠一致回答說:“我們沒有孩子。”接著女人問我跟致遠對財產問題的處理是否有妥當的安排,我跟致遠一致回答說:“處理妥當了。”
出了民政局,我說這真麻煩,但是致遠沒有搭腔。我問三十天冷靜期后誰聯系誰,他猶豫了一下,說他會聯系我。兩個人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我對他說:“再見。”他也重復了一句:“再見。”
也許是還沒有拿到離婚證的原因,致遠斷斷續續地還會回來睡在沙發上。江飛覺得致遠這么做有點兒自負,雖然還沒有拿到離婚證,但畢竟已經辦理了離婚手續,已經不是夫妻了,連形式上的夫妻都不是了。江飛的一個朋友,手里有兩處閑置的房子。江飛說他愿意跟朋友打招呼讓我住到其中的一處。我本來有點兒猶豫,但是跟江飛去看房子的時候,浴室完美得讓我立刻就下了決心。
27
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這話是真的。在別人家住了一個星期,我就開始想家了。
工作結束后回到借住的家,簡單地吃了個面包就去浴室泡澡。從浴盆出來后,無意瞥見映在鏡子里的一張呆板的臉,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種憂傷和疲憊。我覺得不能在這里住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去單位之前我回了一趟自己的家,發現臥室里有一股濃濃的牛黃解毒片的味道,被堆在靠墻角的一側。我太熟悉這股味道了,不用猜我都知道我不在家的日子里,致遠是經常回來睡在已經協議給了我的雙人床上的。
兩天后,早上不到六點,江飛就在我家公寓的樓下等我了。這是我跟他商量好了的。我用鑰匙打開大門,堂堂正正地帶著江飛去了臥室。致遠紋絲不動地睡在床上,整個腦袋都埋在被子里。我知道我的做法很過分,甚至有點兒卑鄙。其實我一看見致遠用被子蒙住頭就意識到自己的做法不地道了。但是我顧不上這么多了,我的腦子里一片迷茫,我的生活一塌糊涂,唯一的真實感就是我很想回家。如果致遠睡的是沙發而不是床的話,我也許就不會這么惡毒了。
我假裝找東西,把床頭柜里的手電筒、充電器以及幾張明信片都拿出來,最后拿出來的結婚戒指令我傷了一會兒心。然后我又故意慢慢地將所有東西一一放回去。
因為要上班,我跟江飛不得不離開。我心里知道致遠也要去單位。走到門口時,我故意對江飛說:“我打算明天就搬回家住。”江飛問我是否需要他幫忙,我回答說:“不用。”
第二天是周六,我是傍晚回家的。協議給致遠的電器和家具都消失了,房間空了一半。致遠離開前一定打掃了衛生,放過冰箱和洗衣機的地方一塵不染。我坐在飯桌前的椅子上,分不清此時是寂寞還是愉悅,也許一半一半吧。對了,結婚時買的一棵觀葉植物,一直都是茁壯成長,快頂到房子的天花板了,或許近來照顧不周的原因,葉子看起來有點兒萎縮。我為它澆了水,去附近的商場買了新的最小型號的冰箱和洗衣機。為了當日到貨,我還特地多付了一些錢。也許是受雪瑩的影響,我還買了一些相框和墻壁專用的裝飾品。空空蕩蕩的感覺沒有了,我希望生活可以在這里生出新的根來。
晚上我突然有了一股寫作的沖動。我打開了電腦,在寫字桌前坐下來。
親愛的。我僅僅寫出了三個字就寫不下去了。真的,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寫作的目的是什么。
人有的時候需要一種境界,把自己置身在這種境界里,然后陶醉。
我為自己傷心。
我覺得對不起自己。
現實是世界上最無奈、最沉重的東西。
我的思緒分明是亂糟糟的。
積淀下來的情感令我覺得疲憊而又厭惡。如果這些情感能夠像書架上的灰塵,用一塊抹布就能抹去該有多好啊。
我簡直就是一個可笑的守望者,就像塞格林筆下的那個麥田里的守望者。
就在那一天,隨便的一天,隨便的一個地方,隨便的一個人,一個男人,走上前來跟我搭話,我就被掛了一彩。那個時候,我全部的情緒都暗示出我內心的某一種渴望。
那么你呢?
與你的一切都成為過去的夢了嗎?曾經是非常明快溫暖的你,怎么一下子就變得冷漠無情了呢?
你冷淡的背后是自卑嗎?
我一直在苦苦地尋覓一個僅僅是因為愛而投身于他的男人,不幸的是,直到今天,這樣的男人依舊是你。
在我的心里,你永遠是獨特的。
我傷心自己,對自己說我真不幸。
我把“親愛的”三個字刪掉,想想后干脆把剛寫完的字全部刪掉。重新開了一個頭。
你好。不幸的原因是否在于婚姻呢?婚姻把一種自發產生的情感演繹成義務,而義務有束縛性。不少男人的野心比較膨脹,總覺得一切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當女人的感情依舊新鮮的時候,男人的感情卻生銹了。
是誰在我們中間打了第一棒?
第一滴血流自哪里,又流向哪里?
我把寫完的文字看了一遍,覺得毫無意義,也不知所云,又全部都刪掉了。我關上了電腦。
28
回過頭說雪瑩。離婚后的她變化很是明顯,不再將感情寄托在男人身上,對生活有了新的想法。
她想她學過服裝設計,或許可以設計一些服裝款式,也可以瞄準一些好的款式進貨出售,應該會賺錢的。
她給江飛打了一個電話,把她想租一個柜臺賣服裝的事告訴了江飛,然后拜托江飛問我有沒有跟她一起做的意愿。江飛說他介紹我們認識,目的本來也是希望兩個人一起做點兒什么事。江飛給我打電話,把雪瑩的想法告訴了我。我確實想讓自己忙碌起來,忙到沒有時間想任何問題的程度,所以租柜臺賣服裝的事我和雪瑩一拍即合。
好久沒有覺得陽光如此燦爛、空氣如此清新了。我、江飛以及雪瑩坐在咖啡店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就把事情商量好了。三個人都覺得可以試一試,也許真的可以賺點兒小錢。
現在我除了去單位上班,剩下的時間會想生意的事。首要的任務是找可以租給我們的柜臺以及貨源。就在這個時候,江飛得到消息,全國各省市的大型服裝廠,將在北京的工藝美術館舉辦聯合展銷會。機不可失,江飛叫上我、雪瑩去看展銷會。看遍了所有的展廳,我們最終挑選出了福建省石獅市一家中外合資公司生產的女性用品,比如胸罩、內褲、睡衣和睡褲。因為購買的數量比較多,雪瑩建議跟廠家商談一下,也就是用批發價來購買。如果可以給我們批發價的話,專賣他們的商品也是可以的。我從來不喜歡跟人家討價還價,但是江飛和雪瑩一致讓我來做這件事。
展柜的臺內有三個售貨員,我裝模作樣地把柜臺里所有的商品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趁著沒有客人的時候跟其中一個售貨員搭話:“我要買很多,能否給我優惠。”他說他很高興我買他們的商品,但是沒法優惠,很多人到他們這里來,成箱成箱地買都沒有優惠。但我不能就這么算了。我說:“成箱成箱買的也許是商販或者團體,不在乎錢,但我是個人買,不能不在乎錢。”他表現出認真思考的神情,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答應給我九折。我搖頭。他堅定地說:“八折。”還說絕對不能低于八折了。我讓他再使使勁。他說他只有打到八折的權力,再壓低的話,只能請示老板了。我請他去跟老板商量一下。他去了柜臺的后邊,不久帶了一個男人出來。我一邊向男人伸出手,一邊說了一句:“你好。”男人握了一下我的手,也回了一句:“你好。”
一番溝通下來,老板很爽快地答應了給我們批發價,并遞上了一張名片。我接過名片,反反復復地看了幾遍,說實在的這名片做得太高級了。我記住了名片上的名字:李光耀。
談好價格,我很高興。把站在后面的江飛和雪瑩拉過來介紹給李光耀說:“這兩個是我的朋友,謝謝李老板啊。”我們把想租一個柜臺專賣他們商品的想法告訴了李光耀,希望他可以考慮一下,看看是否有合作的機會。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他會好好考慮的。
29
我主動說:“李老板,我們想請您晚上去唱歌,主要是為了感謝您給的優惠價。”
也許是我的誠意打動了李光耀,他問我晚上幾點,在什么地方見面。這方面江飛最熟悉,我讓他來決定,江飛想了想,說:“晚上八點在夢幻世界見面好了。”
八點整,我、江飛和雪瑩到了夢幻世界的門前,李光耀比我們來得早。我很驚訝,因為除了他,還有五位李光耀的福建同鄉。江飛說了一句:“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李光耀偷偷地告訴我,五位同鄉并不是來唱歌的,大家都是生意人,平時很忙,借這個機會聚一下而已。
九人坐在同一間房里,房間給人的感覺很逼仄。我問李光耀會不會太擁擠了,他說人多了熱鬧,只要我們不在意,他們也不在意。我又問李光耀喜歡唱什么歌,他反問我想唱什么。我說我從來沒有在外面唱過歌。他笑起來說:“那為什么還要來這兒呢?”我說:“除了唱歌,我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共度這段時間了。”
我們喝著第一輪上來的飲料,李光耀點了一首閩南歌,好像是流行歌,名字叫《愛拼才會贏》。我完全聽不懂歌詞的意思,李光耀的一位同鄉向我解釋,說這是臺灣作曲家陳百潭作詞作曲,后來被很多歌手翻唱或改編的一首歌。李光耀特別喜歡這首歌,每次都點這首歌。看我困惑的樣子,他掏出手機幫我查了歌詞的原文:
一時失志不免怨嘆,
一時落魄不免膽寒,
哪怕失去希望,
每日醉茫茫。
……
三分天注定,
七分靠打拼,
愛拼才會贏。
后來我跟李光耀也聊了幾句,我問他展銷會期間的收獲。他說:“賣得很好,帶來的貨幾乎全賣光了。”我說一直都在買內衣和睡衣,為什么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公司的商品。他說是他的眼光不夠,忽略了國內的市場,一直搞外銷了。如果不是偶然參加了這次展銷會,他可能還意識不到國內的市場這么大。他對我說:“我們打算想辦法把這塊市場盡早地找回來。”然后他還跟我聊到了日本,說他懷疑日本女人的內衣只穿一天就扔,因為訂單源源不斷。他的眼睛雖然給人敏銳的感覺,但是說起話來卻有點兒慢聲細語。李光耀還說他很快就會再來北京。這么說吧,我們打算租柜臺專賣他們商品的想法給了他啟發,他決定在最熱鬧的王府井大街也租個店鋪。他突發奇想,說既然我們想做生意,想租柜臺,還不如幫忙管理他們公司將會在北京開張的店鋪。我對幫他管理店鋪的事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但雪瑩似乎對李光耀的這個提議很感興趣。雪瑩問:“錢怎么分?”他說細節上等他下一次來北京的時候再談。
江飛去結賬時,被告知李光耀一早就結完賬了。
一個星期后,李光耀聯系我們的時候,已經在王府井大街上租了一個店鋪。他對我說:“你的工作跟媒體有關,我想在開張前搞一個商品的廣告宣傳,不知道你能不能幫上忙。”我問他:“您是不是想搞一個新聞發布會?”他說:“是。”我問:“能否拿出一點兒商品送給記者們做禮物呢?”他說:“沒問題。”就幫忙管理北京店鋪的事,為了聊得更具體一些,他說晚上會打車過來接我跟雪瑩去他下榻的酒店,我說不要跑來跑去的,不如我跟雪瑩去酒店找他。
想不到事情進行得這么順利。然而放下電話后,我忽然有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實際上我有自己的本職工作,雪瑩找我搭伙的時候我想得很簡單,不過就是進點喜歡的貨,找一個女孩站柜臺,賺點兒小錢。說穿了,就是做點兒什么事,化解一下因離婚而積壓在兩個人心里的抑郁罷了。如果李光耀不提出讓我們管理他們公司在北京的店鋪,如果雪瑩不是對這件事很感興趣的話,我心里根本沒有什么負擔的。對我來說,幫李光耀管理店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是一件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圍的事。再說了,我這個人,從來也沒有同時將兩件事做好過。此外,有些想法出現在腦子里也令我覺得不安,工作會不會受影響?遇到長期出差的話怎么辦?過于勞碌的話身體是否吃得消?雪瑩跟我不一樣,不僅熱忱,還有堅定的決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正等著新世界敞開大門擁抱她。
幾天前我跟致遠拿到了離婚證,離婚的事傳遍了單位。不知道消息是怎么傳開的。離婚并不是一件丟人的事,但經歷本身不能不說是一種負擔,感覺上也不能說沒有一點兒尷尬。離婚作為一種要素,確確實實改變了我的一些心態和想法,而我覺得做生意等于下另外一個大海,既然是海,就有不穩定的因素潛伏其中,而我真的不想再折騰了。我的意思是,大海是導致我婚姻崩潰的地方。現在我的面前開著兩扇門,而我必須關上其中的一扇,回歸屬于自己的那個世界。現在我需要做出判斷,在判斷之前我已經有了選擇的自信。
30
房子徹底屬于我一個人了。
有時候我會想,因為吳啟明的出現和我的不小心,到底使我的人生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呢?但在這個世界上,似乎找不到用來衡量人生的尺子。
轉來轉去,就因為不小心多坐了一站地,現在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明白了一點,人生在死之前是沒有終點站的,有的只是下一個車站,而在下一個車站等待你的,永遠不知道是什么。
明明是親身經歷的事,回憶起來卻像是翻來覆去聽過的老故事。
雖然現實總是跟內心所想的不吻合,不過一切都過去了,不對,應該說一切都過來了,因為我發現自己有信心過一種跟過去不同的新生活。
責任編輯袁媛曾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