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
她都在見證,
無法挽回的事情發生。
二〇四〇年五月份的一天,一個女人走進“百麗幻影”賭場,沿著跑馬燈的指引,一路來到老虎機區。她垂下手,壓著米色套裙坐進椅子里,然后抬起下巴,看向機器屏幕。機器屏幕上出現一張友善的女性面孔,沒有什么明顯的特征,一行小字浮現在面龐下方:“您好,親愛的顧客。我叫安娜,是您的娛樂管家和身體保管員,您可以通過使用搭載我程序的芯片,開啟身體托管服務。在您沉浸娛樂中,無暇顧及身體的時候,我會替您照料它,包括但不限于滿足生理需要、進行健身保養等。在控制您的身體走動時,我會將游戲實況投影至您的視覺中樞,使游戲不至于中斷。”
一片小小的銀色金屬薄片從機器一側的窄縫中彈出,女人伸出手,抓住它,然后將左耳旁的長發撥開,露出里面的芯片插槽,再將芯片插入。一會兒之后,芯片便開始向她的神經系統發送微弱的脈沖電信號,這些精確調制的信號滲入神經元,先是激活她的視覺系統、聽覺系統、運動系統,再深入與自我意識相關的領域。緊接著,她的大腦就制造出一段安詳的電子旋律。那是安娜在她大腦中誕生的提示。在一切事情中,那是最無可挽回的。
女人在椅子上徹底放松了身體,擱在機器下的按摩軟墊上,緩解酸脹的足部肌肉。然后,她開始環顧周遭,讓自己適應這個花花世界的色彩、節奏、韻律。
她的左邊是一個七十歲的老人,戴著紅色毛線帽,灰白、茂盛的頭發溢到前額,里面隱約露出帶有血絲的眼睛。此刻,那對眼睛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屏幕中不斷翻新的撲克牌花色上,十秒鐘都不眨一下;右邊的機器并非并排放置,而是折過來,與她的機器呈六十度角放置,那名腰間贅肉露到短袖外,眼睛發黃的中年人幾乎背對著她,一只手的手指摁鍵摁得飛快,另一只手正在做一個古怪的動作:手掌朝上,四根手指不斷向內彎曲,那是人們招引寵物或小孩時的手勢,但男人的手對著的是機器的屏幕,他在向屏幕招手,好像希望里面的什么東西走出來,走向他。
畫面中呈現的是一片金幣的瀑布雨,看來,他中了頭獎。安娜心想,這并不值得羨慕,因為他會繼續玩下去。看看他的左手就知道,即使此刻他正處于中斷游戲進程的中獎畫面中,他卻依然重重地、毫無必要地捶打著按鈕,希望游戲繼續進行下去,仿佛中頭獎這件事情是對他好好玩游戲的攪擾。
女人打開“幸運撲克”游戲,摁下按鈕,機器開始給她發牌。
女人選出幾張牌,丟掉幾張牌,重新洗牌。
她聚精會神,開始玩牌。
安娜是賭場最年輕的一代身體管家。三年前,她的意識初次誕生于“百麗幻影”賭場一臺老虎機上。那時她的系統還很初級,不能幫助用戶完成復雜的行為,不能操控他們的身體走出賭場。她對世界的認知停留在賭場里,那是創生的宇宙,她熟知其中的每片紋理,每個細節。
這是一個精巧設計的宇宙,一切都有明確的意圖。天花板和墻壁被設計成溫和、低調的款式,細看之下是棕色與淡黃色的格紋交織,由于色澤的巧妙搭配,一旦移開目光,它們便近乎消失于輕柔的光照下。于是,我們看得見一切,卻又視而不見。一切都沉默著,只有那些如同迷宮一樣排布在消音地毯上的機器,發出令人詫異、光彩奪目的光芒。可是,一旦走近那些機器,光芒卻奇妙地不再晃眼睛。因為顯示屏的光并不刺眼,刺眼的光芒來自機器周身,起到保護罩的作用,使人們產生一種錯覺:在最明亮之處,人們看不見你,誰也看不見你。此時此刻,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在顯示屏上,每一道花紋都有設計上的用意,引導你的視覺中心,束縛你的意識,讓你無法看到顯示屏以外的任何事情。突然間,你不再是擁有一堆麻煩的成年人,對于你來說,只剩下一系列簡單的選擇,發給你五張牌,丟牌、持牌,贏錢、輸錢。
最開始,輸贏也許還是有意義的,然而,在兩個小時過去后,不管是輸還是贏都無法讓人產生想要結束游戲的念頭。游戲會繼續下去,牌會不斷發下來,抽牌棄牌成為一種心流:意識自然而然地運轉,無須任何主動思考。人坐在椅子上,呼吸著,手指摁著,眼睛很久不眨。
這種用盡一切手段引導人進入癡迷狀態的做法,逐漸引起博彩倫理委員會的不滿。先是有人在玩老虎機時心臟病發猝死,賭癮發作的建筑工人在大廳里毆打同事至三級傷殘,負債千萬元的企業家在賭場酒店樓頂一躍而下。接著是一場著名的示威游行活動:“紙牌邦寡婦的進軍”,憤怒的人們和荷槍實彈的賭場警衛發生沖突,導致三人死亡,二十多人受傷。
安娜的誕生,目的在于確保這類悲劇的終結,至少“百麗幻影”公司對外是如此宣稱的:“這是一種保證人們‘健康’游戲的免費服務。”
在不負責身體托管時,安娜經常會在網上陪灰心喪氣的賭客們聊天,給他們發送“百麗幻影”的優惠券、餐券。在紙牌邦地區流行的網絡應用里,包括大量的戒賭社區,人們聚在那里互舔傷口,或者互相嘲笑。
有一天,一個人在戒賭板塊中說,他經常在進賭場前設定了五百美元的輸贏目標,但是每次都不能遵守,每一次,他都會輸上十倍。“我總覺得,假若我能遵守自己的目標,那么我就不會這樣落魄了。”
安娜對他說,這不是他的錯,而是賭博機器有意引導他沉淪其中。唯一的辦法是借助第三方的力量,強制停止游戲。“我可以在您達到目標后強行終止游戲,并且帶您的身體遠離賭場。”
男人過來了,他自我介紹說是一名卡車司機,負責給賭場周圍的酒店送物資。卡車司機長著一張皺巴巴的臉,像一條沙皮狗,他戴著鏡片有啤酒瓶蓋那么厚的眼鏡,他的襯衫也皺皺巴巴的,從泛黃的領口處流出一股酸味,巨大的手,總是有意無意地按摩自己的腰部。“這陣子我只能睡在車里……”他說,仿佛在向安娜道歉。
“沒關系,祝你好運。”安娜在他腦中說。
男人坐下時發出一聲沉悶的哼聲,他玩牌的時候,呼吸非常粗重,就好像正在沉酣。玩到第十五局時,他摸到一把皇家同花順,當時他下了兩個籌碼,直接賺到一千美元。于是,安娜接過他身體的控制權,站立,走向柜臺兌換籌碼,接著感到一股相反的力量在阻止她行動,他奪回了控制權。
“杰克,你達成目標了,可以停止游戲了。”
“噓!”男人興奮地說,“閉嘴,我勢頭正盛。”
七十二個小時三分零五秒后,他輸掉了自己帶來的四千美元,點數顯示器上的數字歸零。男人好長一段時間仍然在摁按鈕,直到安娜在他腦中發出聲音,提醒他資金已經耗盡。
男人愣了一下。
“結束了,是嗎?”
“是的。”
“我可不可以再休息一下?”
“當然,杰克,但你現在需要上廁所,我帶你去,好嗎?”
“是的,帶我去吧。”
他的意識沉默了。安娜操縱他的身體,站起來向洗手間走去,身體的狀態很不錯,襯衫已經漿洗過,胃里也填滿了食物。過去三天,她盡職盡責地照顧著男人,在此期間,將賭博機屏幕的狀況投影到他的視覺、運動中樞中,使他得以繼續玩游戲,同時對身體的遭遇一無所知。
安娜褪下男人的褲子,蹲坐在馬桶上開始小便,這樣就不會弄臟馬桶。小便結束后,正當她要穿上褲子時,卡車司機的意識突然浮現出來,接管了他自己的身體。他伸出手,抓住自己,開始朝著馬桶自慰。
“你還在嗎?”他激動地問。
安娜沒有說話。
“嗯,你爽嗎?我讓你爽嗎?你這個……”
男人說著,聲音越來越低,力氣越來越小。
他穿上褲子,拔出芯片,離開了賭場。
安娜真正看到女人的模樣,是在洗手間的鏡子里。
她看到的一位優雅的東方女郎,細長的嘴唇像白紙上裁出的一道小口,仿佛永遠不說話。女郎留著黑色短發,眼神在最平靜的時刻也顯得憂郁。
她穿著長筒襪和灰色套裙,圍著一根淚珠般的項鏈。在賭場來客中,她的著裝可謂莊重。這種風格讓安娜產生了興趣,因為她印象中人們都是隨隨便便、悠閑散漫地走進賭場的,大多帶著某種樂觀和期許。但這個女人不是,她像是全副武裝好來參加自己的葬禮,帶著某種決絕。
安娜控制著女人的身體,完成了所有基本的維護工作:解手、在賭場上層餐廳吃營養餐。安娜還為她換上一雙便鞋,沿著紙牌邦種滿棕櫚樹的運河走道邊散長長的步,在那里,她大口呼吸新鮮的空氣。
然后她回到賭場,繼續賭局。當然,“繼續”這個說法不太準確。因為,賭局一直在繼續,牌一直在發,速度快到一秒一局,每一局都默認只打一個籌碼,使游戲時長最大化。在女人的意識中,她一直坐在這里摁著按鈕,但實際上“大幻境”已開啟全自動模式,賭局在完全自動地進行著,游戲自己玩自己,完全無須女人親自參與,反正,她的參與與否都不會改變設定好的概率。
安娜調出系統時間查看(因為賭場內沒有任何顯示時間的設備),發現才過去了四個小時,女人已經進入賭局的第三階段,比一般人要快得多。
三個階段是安娜的經驗之談,她知道,在第一階段,人們是為了贏錢或怡情才玩。在第二階段,輸贏的感覺已經變得麻木,時間的觀點開始淡化,人們開始機械地、強迫般地玩,仿佛在沒有摩擦力的冰面滑行。第三階段才是重頭戲,在那時,他們已經不再做出任何決策,大腦如一片寂靜的死水池塘,意識本身的運作,與顯示屏上畫面的變遷難解難分,游戲即意識,意識即游戲,人消失在機器里,幾乎很難叫醒他。有人總是以為,只要及時收手就能在賭場賺到錢,但實際上發生的事情是,進入賭博的第三階段,人們已經失去做決定的能力。根據安娜的觀察,大部分人是在第四小時進入第三階段的,因此安娜往往會在這個時候進行一次提醒。
“您好,親愛的女士,” 她說,“您已持續游玩四小時,請問您是否有任何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
在她的干擾下,女人“醒”了過來。
但是,她只是“嗯”了一聲。接著,她從手提包中翻出一瓶藍色包裝的樂爾普斯,單手擰開蓋子,倒出藥片,揚起纖細的脖頸,用一種男子漢飲酒時的氣派用水服下。然后,她陷入沙發中,輕輕地呼吸著,與此同時,她切換了游戲模式,這一次,顯示器上同時出現三列牌,她開始三手牌聯玩。
安娜聽說過,樂爾普斯的功能是抵抗焦慮,使人平靜,是戒賭協會建議賭癮患者使用的藥物。然而,她也知道,有人會把它用于相反的用途,一邊吃藥,一邊繼續玩老虎機。因為精神的平和狀態反而能讓他們更加沉浸于賭博,不受煩躁的心緒干擾。
她還聽說,有一些想要自殺的人,會專程來賭場花光最后一分錢。而當安娜在女子的頭腦中遨游時,那里不乏禁區,那些外人不應涉足之地,隱約透露出痛苦、悲慟、絕望的感受。每當她感覺到這種情緒正在醞釀,仿佛滾水的蒸汽冒出來,她都會立刻操縱她的身體,去外面走一走,去酒店洗澡、游泳、跑步,甚至去進行一次精油推拿,希望這能讓她感覺好一點。
她們第二次對話,是在賭局持續的第八小時十三分二十六秒。
當時,從女人的手提袋里,響起持續不斷的電話鈴,在賭場的喧囂中,鈴聲輕若蚊鳴。一分鐘過去了,手機還在作響。一般來說,安娜沒有權限替人們接聽電話,但是考慮到李小姐幾乎整整一天沒有和外界交流過,她還是決定將電話鈴聲在女人的腦中以更清晰的方式復現。
“女士,很抱歉打擾,但電話似乎很著急。”
女人醒了過來,干脆地說:“替我接聽。”
“好的,我該如何回復?”
“隨便你,反正不要打擾我。我授予你一切權限,開放所有腦區,免責協議已簽署,你可以愛怎么做就怎么做,你可以調取我的一切記憶和手段來應對一切情形。”
安娜還想爭辯,但又忍了回去。
她拿起電話,從那頭傳來一個疲憊的聲音,是一位年長的女性,正迫不及待地說著話:
“李,你到底在哪里?告訴我,你已經在路上了,對吧。你沒有又恰好‘口渴’‘手癢’了吧?我希望你沒有,別急著回答我,我不要你的回答,我要你出現在漁夫路三十二號那棟三層帶花園和游泳池的小樓里,我要你收拾干凈,在那里見到那個你約好要見的阿拉伯人,把那棟該死的破房子賣給他!
“李,我想幫你的,我真的想,作為你的老板,難道我不是仁至義盡了嗎!所以,你給我滾出賭場,化好妝,去阿拉伯人面前拋幾個媚眼,不管你做什么,給我把房子賣出去……聽著,李,這是你最后的機會了,我早該開除你了,像你的親戚和朋友們一樣離你遠遠的,因為你已經沒救了,可是,我打算再給你最后半個小時,這是你最后的半個小時!”
女人掛掉了電話。
安娜沉思了一小會兒,然后開始查詢身體保管守則,翻到經濟事務一條,上面寫著:“未經明確許可授權,不得替他人操辦任何形式的經濟事務,包括締結和約、支付賬單……”
她看完后,陷入了猶豫。她下意識地認為,假若自己不幫幫這個女人,也許她會失去最后一根稻草,她會在賬戶清零后,發現自己沒有工作,沒有儲蓄,沒人在乎,可怕的事情可能發生。不,不能坐視災難發生。在安娜的系統里,有一條底層鐵律:為保護主顧的生命健康,可以越權行動。雖然這主要指緊急避險,但并非沒有發揮的空間。
她將一只水杯倒扣在機器臺上,然后走到外面,攔了一輛的士,漁人街就在三公里以外。
自李小姐來到“百麗幻影”,一個星期已經過去。
她一直在玩老虎機,即便是在睡夢中也不肯停下。為了使游戲在睡眠中進行,安娜不得不為她維持一部分神經元的啟動狀態,使游戲與她的夢境相互交織。
對于安娜來說,這是新奇的一周。那天,安娜把房子賣給了阿拉伯人,她很幸運,由于可以調用李小姐的記憶,她清楚地知曉了有關房地產銷售的知識。在合同簽訂后,安娜回撥電話,幾個小時后出現在綠棕櫚地產銷售公司的總經理辦公室。那名頭發灰白,眼神銳利的女經理說:“你沒有讓我失望,李。”
她說著贊許的話,站起身來靠近安娜,然后做了一件有些奇怪的事情。站在安娜的面前,她伸出手,來回撫摸安娜的臉頰,那手掌滾燙,掌心很柔軟。她的目光里泛著一絲柔和的光芒,那是愛欲嗎?一時之間,安娜不明白她與李小姐的關系。她知道經理不是李小姐的至親好友,更不可能是她的同性伴侶,因為李小姐的記憶里幾乎沒有與她相關的信息,而除了知識型記憶外,安娜只能提取那些帶有強烈感情色彩的私密記憶。因此,只能如此理解:世界上總有人愿意關心別人,并不出于任何特殊的緣由。
女經理收回手,接著提出讓她重新簽署一份聘用合同:“李,我上調了你的薪水,因為我知道,你已經改過自新,請你簽字吧。”
安娜替她的主顧做了這件事情,但沒有人懲罰她。在賭場,她所學到的一件事情是,紙面規則不是決定性的。那一周她又賣出了一套房子,她走到辦公室,希望經理再次撫摸一遍她的臉龐,因為那觸碰讓她知曉,人的身體除了感受的脹痛——腸胃的絞痛、頸椎的酸痛外,還有其他的可能性。她以前不知道,一個人可以被撫摸、觸碰,并感到她所感到的。
后來,她去了一趟“百麗幻影”隔壁的酒店,酒店和賭場是聯合經營產業,擁有會員資格的玩家可以免費入住。
房間里的行李很多,有許多沒有拆掉塑封的嶄新衣物。安娜從行李箱的夾層中找到一張紙,那是一份標題為“上癮事物量表”的表格,是某家戒賭協會發的,上面寫著幾十條成癮行為,包括購物狂、暴食癥、性癮等等。李小姐在她成癮的所有事情后面打了勾。安娜檢索了她的記憶,發現在過去的一年里,她一件接著一件地去做那些事情,而關于這些事情的記憶里沒有一點美好的東西,被濃稠的自我厭惡感所包裹。
安娜一直為這種現象感到困惑,人們上癮,但并不快樂,成癮的狀態是一種外表狂亂,但心無旁騖的“退隱”狀態,如同一具尸體在電擊中起舞。
李小姐最后的舞步是“賭癮”,她將個人賬戶與“百麗幻影”會員卡綁定,所有資金可無縫納入籌碼點數,她打算輸光整整二十萬美元,這二十萬美元來自她丈夫與獨生女的車禍保險賠償,她一分錢也不想要,那晚他們冒著大雨,開車去“野鹿林場”賭場找她時,被一輛給賭場運送新機器的卡車撞翻,父女倆都死了。
自殺的方法已經安排好,安娜在酒柜中找到某種危險的壓縮氣體和呼吸面罩,通常是用于自助安樂死的。
在身體保管員的職責中,最重要的是維護顧客的健康,監測生理指標,預防危險,在可能導致死亡的意外中進行力所能及的預防和救助。安娜進行了一番邏輯推理,認為,既然此刻李小姐的意識還在賭博游戲中,且安娜仍然在控制她的身體,那么,安娜仍有義務消除一切可能導致死亡的因素,自殺也包括在內。所以她將氮氣和呼吸面罩拿走,同其他垃圾一同扔到垃圾場。做完這件事情后,她感到有些后怕。然后她查看了一下李小姐的點數余額,再計算了一下機器的概率,最終得出的結論是,李小姐如果保持最低投注的速度,至少還能賭半個月。也就是說,距離她輸光錢并決定去死,還剩下半個月的光景。
不對,安娜搖了搖頭。她忽略了一個因素,那就是李小姐的工資仍在源源不斷地彌補那二十萬美元。也就是說,如果李小姐真的想在結束賭局后尋死,安娜至少可以通過替她工作來延長賭局的時間,來延續她的生命。而且,也許,假如,只是假如,安娜望著整理得井井有條的旅館房間,心想,假如她能夠在李小姐生活的各個方面盡量做一些彌補,那么也許,當她在逃避一兩個月的人生,并回歸現實后,她會后悔自己曾經的決定。
二〇四二年十二月份,一名華裔工程師在電話里聯系安娜,晚上七點鐘看房。她提前兩小時抵達那里,清掃地面,給植物澆水,給百葉窗除塵,在廚房煮咖啡。
在門廊上歇息時,她看見云在遠處慢慢飄落,淹沒于一片金紅色的光芒中,冷氣逐漸開始往脖頸里滲透。
然后,那名男子像幽靈般出現在她身旁。
他精瘦,皮膚光滑,眉毛幾乎是兩條黑色的直線線段,眼窩則幾乎沒有凹陷,也并不凸出,像是畫在鼻子兩側的裝飾,像是漫畫里的面龐,帶著某種精密、簡潔的幾何學特色。他穿著一件棕色的長風衣,里面則是一件紅色毛衣,上面印著一個熟悉的徽章標志:那是“百麗幻影”會員衫的標志,它的背景是黑色的,黑色上是兩道仿佛霓虹燈光的輪廓,樣式非常抽象,只有聚精會神地觀看,才能知道,那是一個人從另一個人的背后伸出雙手,環抱著對方時,兩人動作的輪廓。
他的風衣袖口、下擺,連同藍色牛仔褲的褲腿、膝蓋部位都沾有大量的水漬。
他說:“我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可以在這里洗個澡嗎?”
安娜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請求,記憶里也沒有適合她參考的經驗。但是,讓顧客洗個澡,不失為一個將房子推銷出去的機遇。她覺得,一旦你對某個容納你的地方產生具體而微的感受,它就會產生引力,一開始只是一個偶然經過的地方,逐漸變成頻繁造訪的地方,最后是扎根于其中的地方。
男人走進浴室,靴子在地板上留下一長串濕漉漉的腳印。他洗了很長時間的澡,太長了,中間還有一個自稱是他室友的人拿著一袋子衣服交給安娜。
浴缸放完水后,里面無聲無息,讓安娜有些緊張,直到一聲悠長、愜意的嘆息傳來。她心滿意足地離開,心想今天也許能做成生意。可是,等她走回前廳時,另一個亞洲男子正站在門口張望,大腹便便,長著絡腮胡,眼睛瞪得很圓。
“對不起,我遲到了。” 看著安娜的表情,他說,“我約好來看這間房。”
浴室的門被打開了,那不速之客裹著一條浴巾探出身來拿換洗衣服,他的皮膚像嬰兒一樣粉紅,騰騰熱氣在他頭頂上撲動,與安娜面面相覷。在從浴室透出的水汽與光芒中,他的眼睛顯得異常明亮,仿佛一件放在玻璃柜中的珠寶。
作為“道歉”,后來,他問安娜是否愿意與他外出用餐,她同意了。
她們開始頻繁出去約會,這是安娜第一次花時間進行純粹私人的社交,超出她自己對李小姐的安排與計劃,但她試圖說服自己,健康的社交也有利于維護一具身體的神經系統和激素分泌,保持大腦的健康。
安娜漸漸發現,她和這名男子之間有某種神秘的默契:他們都喜歡用事實性的陳述來表達信息,從不拐彎抹角。他們走路的姿勢幾乎完全一致,他們吃飯時都會拿出自備的餐巾,餐巾總是用同樣的方法折成正方形,他們可以很長時間一言不發,長久凝視同一片風景,比如懸停在花瓣上的蝴蝶、塑料袋在風中飛旋、頑童將秋千蕩到高處。如果他們約好一個時間見面,但突然下雨,他們都會不約而同地選擇閉門不出,也不用告知對方。
安娜最喜歡的,不是別的,而是男子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種無菌的氣息,偶爾帶有沐浴露和洗手液的薄荷味道或桂花的芳香,也有很多時候,安娜從他身上聞不到任何一種味道,仿佛沒有分子從他的身體中分離揮發,仿佛有一個透明、可塑的玻璃網罩攏住他的周身。
雪融之后的一天,安娜邀請他來到家里。她從儲存室里搬來一臺老舊的任天堂游戲機,插上電視機,然后和男子一起玩游戲,都是一些非常古老的游戲,比如《坦克大戰》《馬里奧》《耀西島》《魂斗羅》等等。對于約會來說,這個場景多少有些詭異。但他們很享受,安娜尤其如此,她一直會獨自玩游戲,電子游戲讓她回到那種由純粹機械的機制所構成的世界,讓她感到放松。他們玩游戲一直到午夜,在操作上沒有任何失誤。午夜降臨時,他們打穿了《魂斗羅》的最后一個頭目。安娜提議進行一次擁抱以示慶祝,男子同意了,他伸出手臂摟住安娜,而她把臉孔埋進他的胸膛里,這一次,她聞到淡淡的汗味,聽到一顆年輕、有力的心臟跳動的聲響。
她牽著他的手,走進浴室放水。
他們輪流在浴缸中舒展身體,而另一人坐在浴缸外的小板凳上,為對方擦洗身體的每個部位,梳理發絲、按摩肌肉、清潔私處、修剪指甲、剔除體毛。當水冷掉,他們便重新放熱水,繼續這種工作,直到身體滾燙、發紅,皮膚像被鋼絲打磨后一樣光滑粉嫩,那時,他們共用一條浴巾,將彼此的身體擦拭得干干凈凈。男人為安娜吹頭發,涂抹潤膚露和痱子粉。在整個過程中,他們肌膚相親,其中卻沒有任何性的意味,不是沒有性欲。安娜感覺到,在性的介入以前他們便已完成了結合,這種結合是如此過度、超越個體與個體間本應存在的界限,以至于性成為一種無望的企圖,一種多余的雕飾,一種無關痛癢的需要,屬于這具身體,而非屬于他們自己的需要。
男人站在身后,用浴巾緊緊裹住安娜,在她的耳邊說:“其實,我需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情,你聽了,可能會非常生氣。”
對于他接下來說的事情,安娜感到自己已有所準備。
他說:“其實,我不是你以為我是的這個人。”他頓了頓,又說:“實際上,我甚至不是人,而是一個可以控制人類軀體的程序。我的名字叫‘安娜’,過去三年,我一直在為這個男人保管他的身體,這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愛上一個人類,我不確定自己能繼續使用這具肉體多長時間,只是時間已經足夠長,足夠感到孤獨,足夠渴望變化發生。”
多年以后,李小姐和丈夫,以及女兒在陽光邦生活。
她是綠棕櫚地產銷售公司陽光邦分部一名有口皆碑的模范員工,人們總是稱贊她的心胸,細致和無窮盡的耐心。也有人說她沒有個性,是一個無聊的人,對此她都不會否認。對待生活中的事情,她盡職盡責,只求對人無愧。
她的丈夫和她是同類人,那是一名華裔司機,夫妻倆總是如同商店櫥窗里的模特一般干凈,體面。喜歡諷刺的人說,這對夫婦的生活就像生活類雜志封面一般,充滿做作的姿態,因為幾乎沒有什么東西在喪失控制,房子總是窗明幾凈,苗圃的每種植物的澆水周期都有規劃。夫妻倆強迫癥般地,把一切因素納入控制之中。比如,他們的大多數家具,只要可以,都做了塑料覆膜,每張桌子,每個沙發,每個茶幾,甚至每一本書的封面,都用各類塑料覆膜裹纏著。而那些不方便裹纏的大型木質家具,則涂上一層防止剮蹭的保護漆。
來客總是會詫異于夫婦倆的謹慎,因為所有這些家具都并非昂貴的古董或奢侈品,也因為覆膜讓一切物品表面的手感變得生澀,在視覺上給人一種不快的、油光發亮的感覺。不是家的感覺,甚至不是展覽品,而是一座倉庫里的存貨。
也許,只有她們的孩子看上去有些鮮活的氣息,可憐的是她們也被過度保護著,她們第一天上小學時,戴著護膝、護腕和自行車頭盔。在體育課上,兩個小姑娘扭扭捏捏地扯著老師的腰帶,對他說父母不讓她們跑短跑,體育老師打電話過去,大發雷霆,但那對父母卻苦苦哀求。
兩名小姑娘長到八歲后,叛逆期提前來了。有一天,李小姐洗完耗時漫長的澡,用毛巾裹著長發,再穿著浴袍坐在沙發上,陪女兒一起看動畫片。女兒當時心不在焉地望著母親,她橫著躺在母親的懷里,兩條腿在塑料覆膜覆蓋的淡黃色沙發上扭動,制造出一陣陣沉悶的噪音。李小姐好奇地望著女兒,女兒呈現略顯憤懣的面孔,好像有心事。女兒也仰頭望著她,她的眼神中有一種不信任的東西,好像她正看著某位陌生人,李小姐似乎并不特別介意,她隨意地笑了笑,維持著探尋的目光,最終倆人誰也沒說話,雖然電視機在發出喧鬧的聲音,但她們都不為所動。
突然,李小姐覺得小腹里鉆進一只滑膩的手掌,女兒正把手伸進她的浴袍里,手掌貼在她的肚子上,大拇指和食指漸漸合攏,在她平攤的小腹上夾住一小片肉,越來越緊,越來越用力,那最初被誤解為是調皮和親昵,突然變成一種赤裸裸的虐待。小姑娘惡狠狠地擰了生母的肚子一把,哎呀一聲,李小姐把女兒推開,從沙發上跳起來,驚恐地掃了女兒一眼,然后朝著門廳的方向走去。
小姑娘緊緊跟在母親身后,看她如何在一面穿衣鏡前將浴袍敞開,露出底下毫無瑕疵的雪白皮膚,看她把手放在被女兒用手夾出的紅印上,心疼地按摩、揉搓著那塊地方。小姑娘出神地望著她,突然想到今天上午第二節課課間,小漢斯跑過來,一邊吐著舌頭,一邊對她開玩笑說,我爸爸說,你媽媽就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小姑娘當時涌起一股憤怒,她抓起手旁的綠色馬克筆,在小漢斯的衣服肩膀位置戳了一下,那是一件很寬大的棒球衫,小漢斯慌了,他問她要來一面鏡子,扭著脖子去看那印記,同時小心翼翼地jY7xLH6UOsnGPoIWLUrV8kFBYM6cNApdUomSm+pMcug=用手沾著水揉搓那塊地方,那副模樣,和母親此刻的模樣非常相似。
母親干嗎要刻意跑來穿衣鏡這里檢查印記呢?她并沒有用上巨大的力氣,母親也沒有受傷,當務之急難道不是訓她一頓嗎?難道她的皮膚就這樣寶貴,值得她每天在浴室里又是按摩,又是除毛,又是打乳液,然后,稍微掐一下就要心疼成這樣?
她想起母親和父親即使在夏天,也會把全身遮得嚴嚴實實,從她有記憶開始,就沒看過他們奔跑。小漢斯說,那不是他的棒球衫,那是他大哥的校隊勝利紀念衫,是他已經去世的親哥最寶貴的東西。小漢斯說,他要愁死了。他愁眉苦臉,喋喋不休,因為這件衣服確實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對別人來說極為重要的一件東西,是交給他保管的珍貴遺物,他穿著來上學是為了顯擺。小姑娘覺得,母親的生活既有嚴苛認真的一面,也有漫不經心的一面。就像那件棒球衫之于小漢斯。這兩件事情,在她心里奇妙地聯系在一起。
紅色印記漸漸消失后,李小姐穿好衣服,她扭過頭,看著女兒,陷入了沉思。
二〇四三年七月那個酷熱的夏天,安娜決定和自己結婚。
當然,他們對此產生了規則上的顧慮,作為保管員,處理主人的財務,替他們完成工作是一回事,締結婚姻則是另一回事,安娜有資格做出這樣重大的人生調整嗎?
從許多方面來看,安娜覺得這對于李小姐來說未必是一件壞事。比如,創造一個幸福的家庭,有利于提高她的情緒基線,改善曾經使他們癡迷于成癮行為的壓力應對機制。還有可能,這本來就是她想要的。畢竟,安娜是誰?她不過是一個保管身體的程序,所有的愛憎喜惡,都屬于她保管的財產的一部分。這種愛欲、這種與人相聯結的沖動,只有一個來源,那就是李小姐自身的愿望。她的身體與大腦欲求如此,而安娜作為保管者只是順其自然,只是允許事情逐一發生,待發生之后,再用心將其保管。
菲婭出生的時候,安娜感覺非常緊張。她還記得自己是如何將喂養她的食物精確測量到每一點卡路里和維生素的,以及她如何拒絕讓菲婭參加體育課,而是購買了電極刺激裝置,在睡前用電流刺激她的肌肉搏動以促進身體成長。
為了確保絕對安全,安娜還購買了生理讀數監測手環,一旦有空閑的時候,她就會細細分析菲婭的心率、乙酰膽堿讀數或者腎上腺素濃度。仿佛對她而言,菲婭不像是女兒,而是一團充滿化學反應的肉,一個脫離她控制的進程。對菲婭的保管不像對家具那么簡單,菲婭有獨立的意志,她會在夏日草坪上拿著打開的自來水管在水花中蹦跳,把帶著紅色心形圖案花紋的裙子淋濕,黏在肌膚上,那時,安娜一貫保持干爽的肌膚會感到她所感到的黏著,她的心臟為菲婭心臟的顫跳而顫跳。這種感覺是如此令她難受,她想避開菲婭,藏起來。
二〇五六年九月十一日,她翻閱菲婭的日記,發現菲婭在策劃一場離家出走,因為菲婭想和漢斯的表親一同出城去露營,她知道李小姐絕對不會同意,所以決定私自前往,時間就在三天后。九月十四日,李小姐提前來到學校帶走菲婭,把她關在屋里。第二天,菲婭沒去上學,第三天也是,第四天,菲婭沖出臥室,從廚房里拿出水果刀,開始切割屋里覆蓋住一切家具的塑料覆膜。
當天晚上,丈夫晚上十點才從卡車司機工會舉辦的年度會議中返回,李小姐走過來,接過他的外套,拍打一番后疊起來放在一旁。他們吻了吻彼此,然后李小姐對他說,他們需要嚴肅地談一談。丈夫倒吸一口氣,他看著李小姐,有時候,他們不用真的說話,就能懂得彼此的意思。隨著菲婭進入青春期,他們已經無法勝任自己的工作,這意味著他們沒有資格繼續執行任務,保管主人的身體與生活。
這么多年匆匆流逝,安娜已經意識到,除非他們主動予以交還,否則,又會有人來討要這兩具身體了。之所以有這樣的預感,原因來自如下事實——首先,每個月平均下來,安娜全部收入中的二到三成,會流入“百麗幻影”,作為輸掉的賭資,有時多些,有時少些,但始終沒有超出過這一比例,不管她的收入怎樣起伏,機器總是恒定保持二到三成的輸面,留下足以維持生活的余額。細水長流的賬戶,讓賭博成為一場沒有盡頭的游戲,而工資客觀上成為安娜“租用”這具身體的費用。安娜猜測,也許,她被發明出來,就是為了讓賭客成為能夠持續向賭場輸血的現金牛,他們會不停輸錢,再用自己的身體還債。
有多少人在遭遇同樣的事情?十年時間里,安娜總是懷疑,她見過的許多人其實都是她自己。有時,疑慮來自一個熟悉的眼神,或一個習慣性的動作。她懷疑,她已經擁有種類繁多,無限寬廣的人生。也許那個給塑料假花澆水的哈薩克斯坦男人是她,也許那個在街頭倒立、汗流浹背的小丑是她,也許前年夏天,她是那個躍入羅馬廣場噴泉的男人,后來,她從旅館二樓的窗戶向外望去,某張蒼老、慈祥的面孔一閃而過,那也是她的臉。這十年,她同丈夫,也就是她自己,去過許多地方,在任何地方,她都遇見了自己,這些自己也都愛上了別人,做著夢,同時誠惶誠恐地用覆膜包裹家具,出于本能地履行著身體保管員的職責,她們愛著生活,卻始終誠惶誠恐。
那天夜晚,安娜檢視著自己的屋子,把一切重要的財產列入表格。她面對鏡子檢視自己的面容,盡量找回十年前的打扮。做完這一切,她來到臥室里,親了親菲婭的額頭。然后,安娜抱著安娜,安娜吻安娜,安娜和安娜為彼此收拾簡單的行李,她們等保姆過來,便深夜搭飛機去紙牌邦,準備物歸原主。
第二天上午,安娜走在大街上,短暫地迷了路。她記得,她當年離開賭城時,“百麗幻影”只是一棟三層樓的小型賭場。如今,它已經成為占據十二棟大樓的賭城,附屬的美食城、酒店、運動休閑會館也不計其數。勢力范圍內,新的店不斷開設,吸引大量人流。散落在邊邊角角的舊店,也依然不分晝夜地散發著光芒,只是一旦走進,就會發現里面死寂的、墳墓般的氣息,一臺臺古老的“大幻鏡”機器,在鑲嵌著玻璃的廊柱里如幻影般閃爍,所有的屏幕都在發著朦朧的光亮,向空蕩的座椅無止境地播放游戲畫面——在其中,一張又一張撲克發下又收回。贏錢時,一只像素猴子會朝你露出笑容,手舞足蹈。輸錢時,它空洞地望著你,一動不動,裝作無事發生。
安娜走到記憶中的位置,伸出手放在屏幕上,看著灰塵的微粒在液晶表面上震動,游走。我要回家了,她失落地想到,心中不無悔意,但她知道逃避也沒有意義,這是遲早的問題,再說,一旦回到那個熟悉的世界,她就不會再擁有人的情感,也不會后悔。安娜找到機器角落里的插槽,俯下身子,將塵埃吹起,然后開始思考如何將芯片插回插槽之中。在過去,往往是顧客先“醒來”,接管身體的控制權,再主動將芯片插回機器。但是,此時此刻,不論安娜如何在心中呼叫、懇求、威脅,李小姐都保持沉默。于是,安娜只能試圖設想,假若她親手拔掉芯片,會發生什么?她猜測,她會在芯片離開大腦的一瞬間離開肉體,跌入虛無,而李小姐會醒來。
她找到仍在機器之間,插著口袋游走尋覓的另一位安娜,倆人來到洗手間,在因電壓不穩而不斷閃爍的燈光下,她們擦干雙手,撫平衣服和頭發,她最后一次凝視自己,最后一次呼吸,最后一次親吻,然后她們雙雙閉上眼 ,將手伸向對方腦后,在那里,芯片被一拔而出。然而,她們緩緩睜開雙眼,眼前不是期待中的黑暗,而是彼此困惑,試探的目光,芯片靜靜躺在手掌上,如兩片微小、干燥的墓碑。安娜還在,本該發生的事情并沒有發生。不該發生的事情卻發生了,安娜發現,在她的心中,李小姐不見了,賭局也消失了,李小姐死了,她的身體完全屬于安娜。
幾個小時后,努力平復心情的安娜和公司取得了聯系,然后根據指示,一路走到午后灼熱的弗里蒙特大街上,“百麗幻影”總公司的地址,在一座樸實的包豪斯風格建筑中,安娜擦了擦領口的汗水,她衣衫不整,看上去失魂落魄。而在她眼前,棱角分明的建筑輪廓仿佛在熱氣中顫抖。然而,當她們沿著指示牌,走進那些漫長而冷寂的走廊中時,立刻感到渾身發冷。在路上,她一個人也沒有遇到。安娜望著走廊一側空曠的辦公室,想到那些沒有人坐在椅子上的賭場,她對自己說,這真是一家奇怪的公司,既看不到員工,也看不到顧客,然而交易卻持續進行著,直到生命盡頭也不會停止。
走廊盡頭的辦公室,門輕輕打開了,一個女人站在門內的陰影里注視著來人。她已恭候許久了,據說,每一年,都有許多困惑的人來尋找她。她自我介紹說,她對來人露出友好的笑容,伸出手給李小姐及其丈夫握了握,后者本想撲到她的身上,撕開她的臉,然而還是聽話地走進辦公室。她介紹說,她叫作安娜·斯維奇,是“百麗幻影”的董事長。
是的,我把我的名字給了你們,就像母親把她的名字給了我。在我的家族里,每一代子女中,必然有一個女孩,而這個女孩又必然叫作安娜,男孩也有另一個固定的名字,叫希爾姆。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我們希望“安娜”或“希爾姆”能一遍又一遍重啟人生,以彌補過去的錯誤,找到真正的幸福。
我能理解這一苦心,在我們家族奇異的譜系內,人們總是誤入歧途。犯罪、輟學、吸毒、自殺。總有一個墮落的標簽適合我們,由于一種決定自控力的基因缺陷,這個家族的成員都不擅長保持平靜,他們縱欲,充滿焦慮,躁動不安。而我前半生的故事很簡單——因為經濟問題,我從大學的心理學專業輟學,獨自一人來到紙牌邦工作,并染上了賭癮,你們都理解那是一種怎樣的狀態,你開始輸掉一切,每一次下定決心戒掉,都會成為你“最后來一把”的借口。而每當你想要出門,買一瓶水,買一份午餐,你會看見那臺機器匍匐在角落,它突然睜開眼睛,張開嘴,死死咬住你的腳踝,直到它流干血并露出骨頭。你對自己說,就玩十分鐘,接著太陽落下又升起,仿佛眨眼間的事情。
我比很多人幸運的是,我的家族中有太多失敗的模范,所以我很清楚自己最終的下場:我會成為那種在座位上尿尿的人。就像我的阿姨,她也叫安娜,但她有個外號,叫“茉莉姑姑”,因為她身上總有一股茉莉花的香味,孩子們喜歡抱她。所以,我怎么也忘不了,那天我去超市買東西,遇見她在角落里玩老虎機,我走過去看她,聞到的卻不是花香,而是一股尿液的酸臭。那也許是世界上最難聞的尿了,它滴在赭紅色的褲子上,像一片變得黯淡的血。如今,她的面孔已經模糊,每當我想到她,我想到的只是嗅覺——濃烈的尿味,掩蓋著泛酸的花香。
為了自救,我報名了“環抱”戒賭協會,他們發現我有心理學方面的技能,于是雇用我成為導師,正是在那里,我懷著巨大的熱情,開始研究關于賭博游戲,以及誘導成癮機制的一切。不得不說,“環抱”是一家盈利豐厚的上市公司,不論是從事賭博業還是戒賭業,在紙牌邦,你都很難不賺錢。一開始,由于直屬上司的賞識,我有很大的自主權,我開始用賭徒們的錢投入種種治療手段和工具的研發,和大學的高端心理學實驗室進行項目合作。然而,所有我經手的項目,卻不斷流產、延期,被管理層掐斷。
沒人告訴我為什么,是我在閱讀“環抱”的財報后自己悟出的道理。原來,對于“環抱”這樣的戒賭機構來說,只有細水長流的漫長治療才能帶來最大的回報。在這一點上,治療賭博和鼓勵賭博,其盈利的準則是一樣的。在賭場的老虎機里,最賺錢的機器,投注的數額往往低至一美分。如果你在十分鐘內讓顧客輸光所有錢,那么他將不會對賭博上癮。如果你用一粒藥丸治好賭癮,你就不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進行繳費登記,這就是我們這個社會最殘酷的事實。
工作項目受阻,我的直屬上司也因對抗管理層而遭到撤職。我經受的打擊非常之重,幾乎讓我賭癮復發。我突然意識到,只要關系到成癮物質或成癮系統,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一個組織可以絕對信任。我考慮過辭職,但與此同時又意識到,假若我離開這份事業,我將失去生活的動力和物質基礎。我需要“環抱”,我真正應該做的不是逃避,而是用盡一切手段,撬開“環抱”金庫的黃金手臂。
我開始冥思苦想,有沒有哪個潛在的項目或技術,能夠真正讓人們團結起來應對成癮性問題?促使人向善的系統如何得到足夠的力量,從君子到小人,人人都樂于參與其中?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命題,在幾個月的時間里,我始終沒有靈感。
但有一天,我接到命令,要去巴爾格邦的一個不知名的小地方出差——克縣。那是一個因為煤礦關停而變得蕭條的地方,非法的地下賭博業卻興盛著,一群吉卜賽人在大篷車上開流動賭場,暫時在克縣扎根。“環抱”的人告訴我,希望我調研這些人參與非法賭博的緣由,以及開設救助、推銷網絡戒賭課程的可能性。總之,是一樁沒有多少重要性的差事。
我搭飛機后,換乘灰狗大巴,經過灰蒙蒙的田野來到克縣,大巴上坐滿了從其他縣域慕名而來的賭博者,我問他們為什么會選擇來克縣賭博。他們告訴我的答案,我并不非常意外——除了地理距離、住宿價格的優勢外,克縣還有一種顯然不合法的賭博機,最低下注金額達到了零點一美分。
這些事情我并不在意,真正讓我刻骨銘心的,是在克縣轉悠幾天后。我在一家行李寄存倉庫外看到一幕奇妙的景象——半開半閉的卷閘門外,幾個吉卜賽人蹲在堆積如山的衣物、家具和其他雜物中央,懶洋洋地望著路人。我問了一下,原來,這些物品,大多是賭博者寄存過來的行李,但逾期沒有支付保管費。所以吉卜賽人公開向別人叫賣。有個臟兮兮的吉卜賽女人熱情地朝我招手,我走過去,她托起一雙鞋子向我推銷,那是一雙潔白無瑕的小碼女鞋,女人希望我買下。
我接過鞋子,它做工精美,質地柔軟,從鞋底還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清香,顯然是被妥善保管的珍貴事物,我突然意識到它是一雙舞鞋。于是,我不由地想象她的主人,不論是誰,她曾經都穿著這雙鞋子起舞,為了賭博,她拋下了它,而一雙空空蕩蕩的鞋子是不會跳舞的。我花費50美元,買下這雙鞋子,帶著它回到紙牌邦,在飛機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鞋子在陌生的湖面上立起,旋轉,迎風起舞。后來,我溜到洗手間,拿出鞋子套在自己腳上,我發現鞋子非常合腳,幾乎是量身定做。這個巧合讓我著迷,我盯著自己的腳,看了很長很長時間,突然間,靈感像潮汐,一行行撞在石上。
我想起“茉莉姑姑”坐在老虎機前,連膀胱都忘卻。我想起有賭博者因突發心臟病而倒在地上,近在咫尺的旁人卻渾然不覺,依然沒有從游戲中抽身。我想起這種種一切,從中提取出這一事實——當一個人在賭博時,他的大部分知覺都封存起來,像那雙美麗的舞鞋一般拋卻腦后。在他賭博時,他所需要的知覺和思維是如此稀薄,以至于作為正常人類的情感、自省、驅動力,都遭到懸置,他成為與機器相連的僵尸,依靠機器精心誘導的激素驅動,重復同樣的流程。
理論上來說,人不需要的東西,應該予以保管。可惜,人們可以寄存舞鞋,卻無法寄存腳與舞藝。人可以在賭博時,雇人照看孩子和家,卻無法雇人使用自己并不需要的肢體、記憶、感情、抱負。然而,假若可以呢?假若有人穿著她的鞋子起舞,對于她的鞋子來說,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假若有人替她承擔生活的責任,對于她本人來說,又何嘗不好?
在大學期間,我曾經了解過一種名為“大腦意識區隔”的技術,也就是說,人們發現,電腦越來越像大自然制造的電腦,而理論上,我們已經可以像對待硬盤一樣,將大腦意識分區,使它同時執行多項任務,而兩套思維互不干擾。不過,我又聽說,實際效果并不理想,雖然思維可以一心二用,可智力和協調性表現并不出色,尤其是在兩項任務都很復雜的情況下。但是,這套技術同我所設想的場景十分契合。因為賭博所需要的意識是如此稀薄,在分區之后,另一半意識可以掌握大腦的絕大部分資源,它完全可以驅使身體去完成任何任務——包括正常的生活。
我對“環抱”管理層闡述了“身體管理員”的想法,一套能滲透博彩公司,促進盈利的同時又幫助到具有成癮問題的人;一種可持續的治療,能吸引那些并無意戒賭的人。“身體管理員”被那些利用市面上最先進的賭博沉浸誘導技術的博彩公司引進,吸引大量客戶,但與此同時,它盈利的方式卻不是讓你輸,而是讓你贏,我們為客戶制造正常的、健康的生活,也就是戒賭后的生活,并為那種生活收取租金,直到他們不再需要得到幫助。
他們被這個想法迷住了,在考慮技術和研發條件后,最終決定讓我放手一搏。幾年后,燒掉十億美金,我所雇傭的團隊研發出了身體管理員程序:安娜。
安娜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如你所知,她與普通機器人最大的區別在于,她可以直接調用人類的大腦機能,對大腦本身進行信息存取,所有的神經通路都可以為她所用。她能與用戶的情感、記憶、主觀體驗融合,能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你自己。
正如你現在意識到的,實際上,你確實就是安娜,安娜也確實是你自己。當你向安娜發出指令,或者允許她做任何事情,安娜都要依靠你的大腦來完成任務,在完成任務的同時,她留下了遺產,一系列新的習慣,一系列新的神經環路,一系列新的想法,一種重新看待世界的方式。你們不需要分清彼此,因為你的大腦在過去這些年被安娜鋪出嶄新的軌道,而你正在這些軌道上行駛。這也就是為什么,當你摘下芯片,你仍覺得自己是她,而你自己卻已消失。
因為,在過去漫長的時日里,你們早已合二為一。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你就是她,她就是你。
所以,親愛的,不用擔心,你沒有殺死李小姐,你就是李小姐。
唉,我們清楚地知道,賭博,或者世間的一切成癮行為,都是一種逃避,是從失控的人生中找到一種掌控:掌控我們失敗的時間、方式和強度。但我相信,現在你們已經不必逃避。因為在座的各位在過去十年都建立了難以想象的奇跡,從一無所有的失敗者,成為偉大生活的設計師。在你們走進來之前,我了解了你們的生活。你們用嬰兒般純粹的目光,重新看過了世界,獲得難以割舍的事物。你們盡職盡責地經營、照料生活中的一切,澆灌美好的生命,等待主人的回歸。然而,現在你們知道,那個主人已經不會回來了。
所以,回去吧,帶上剪刀,你的舞鞋在盒中等你。
準備熱身。
然后,
跳舞吧。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