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6月,麥家決定上山。
在距離杭州市區2小時車程的徑山的一座寺院里,他要完成《人間信》的最后沖刺。寺院的生活清冷、簡單,有著嚴格的作息時間。部隊出身的他很快適應了這里的生活,早上5點起床,吃完早飯,沿著山上的古道走一個小時;7點半,他來到山頂的一個咖啡館,喝咖啡是寫作的前奏。在等待咖啡廳開門的時間里,他坐在旁邊的露臺上,一個人靜思默想,這是他每天迎接日出和送走晚霞的地方。
一杯咖啡之后,麥家回屋開始寫作。坐下來后的前10分鐘是最重要的,麥家將這個過程形容為“臨陣恐懼”,如果進入不了狀態,這半天等于廢掉了,只能等到午睡之后再出發。他說起海明威的寫作忠告,“離開寫作臺的最好時間就是知道明天要寫什么的時候”,這是緩解臨陣恐懼的最好方法。
不寫作的時候,他和寺院里的朋友張濤一起行山路,聊佛經,聊共同的部隊生活。但對于寫作的事情,只字不提。這是麥家的習慣,在校完最后一個字、給編輯和妻子同時發出郵件前,沒有人知道,他在寫什么。
上山之前,麥家度過了跌宕的三年,疫情的暴發、母親的離世,第三個孩子的“不邀而至”,生活的諸多出其不意,打亂了他的寫作計劃,“一拖就是四年”。決定上山,正是出于一種緊迫感:想要在一個完全不受干擾的環境里,盡快寫完這本在他心里扎根了很久的書。
《人間信》是麥家“故鄉”系列的第二部。繼《人生海海》之后,麥家又一次面對了曾經不愿面對的童年。他說,自己的生命當中一直有一種羞恥感,成長在特殊年代的特殊家庭里,有一種生而有罪、低人一等的感受。這次寫作對他最大的挑戰,就是如何正視內心里最羞恥的部分。
麥家一直寫得很慢。他說自己不是那種削鐵如泥的寫/7hqucBdRQoqnRN25rWUOQ==作者,一是“手慢”,常常反復斟酌字句,寫了刪,刪了寫;二是“嬌氣”,只有在特定的環境下,才能把自己調到一個最佳的狀態。在山下的時候,孩子在隔壁屋里的一聲啼哭就會讓他亂了寫作節奏;朋友要來拜訪,他提前三天就會掛念。母親曾形容他是“一頭快”,每次只能做一件事情。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徹底地閉關。
效果出乎意料。上山之后,他形容寫作就像火箭發射,“整個人都被點了火”,56天的時間寫出了平時一年的體量。寫作過程里,他完全忘乎所以,幾次失聲大哭而不自知。他覺得,這是一個寫作者所能擁有的最好狀態,“其實一個作家能進入一種潛意識寫作的機會并不多,不是你想追求就能得到的,經常是求而不得。但這一次,我覺得我沒有求而得到了,這可能是生命的召喚。”
這次高強度的寫作讓他的身體經歷了巨大的消耗。麥家妻子閆顏說,下山之后,他整個人虛脫了,“回來是8月份,家里開著空調,他一個人躲到房間里,穿著很厚的衣服,我摸他,渾身都是陰涼的。”后來做體檢,才發現所有指標都不對頭。朋友介紹他去看中醫,師傅搭了脈,診斷是“力氣用完了”。
直到扎了兩個月針灸之后,他才從這樣虛弱的狀態里慢慢走出來。
寫《人間信》時,麥家經常聽三首歌,玉置浩二的《別讓我走》,皇后樂隊的《波希米亞狂想曲》和S.E.N. S.的《希望》,在其中一稿里,他將《波西米亞狂想曲》的一段歌詞作為題記:“媽媽,人生才剛剛開始,我卻把一生都毀掉了。”
他覺得,這句話就像他人生的一個隱喻。
外公是地主,爺爺是基督徒,父親因為一句話,被打成“反革命”。這是三頂令人羞恥的“黑帽子”,像三個罪一樣一直罩在他幼小的心靈上。十七歲那年,通過高考,麥家上了軍校,離開了故鄉。軍校畢業后,他在部隊工作17年,待了六七個城市:福州、北京、南京、西藏、成都,但沒有一次想過要回家。“那是我生命最屈辱的一個地方,人的本能是要回避它,要把它掩蓋,眼不見為凈。”
故鄉再次走進他心里,是父親去世后。
那是他人生中的一段休克期。2011年11月,父親去世后,他決定停筆。停筆的原因有很多,過去幾年強負荷寫作的消耗,聲名涌來后的疲憊,第一段婚姻的失敗,但歸根結底,是父親的死亡教訓了他。
他曾在很多場合提起過這件事。寫《刀尖》下卷時,在交稿前三天,父親突然走了,迫使他在父親靈堂里,“一邊給父親送終,一邊給稿子送終”。后來,他公開承認,自己“在名利和誘惑面前亂了陣腳”。他說自己想了很久,還是決定要重寫《刀尖》。“這是我內心的一個痛,是我寫作路上最大的滑鐵盧,我要對這件事情負責,我要認錯,絕不原諒自己。”
同樣無法原諒的,還有最終他都沒能修復的父子關系。在《人間信》里,有一段寫的是“我”與父親的決裂,發生在被父親毒打一頓之后。這是麥家的真實經歷。12歲那年,他跟同學打架,三個人打他一個,事后他氣不過,守在某一個同學家門口,準備同他決一死戰。父親得知后,提著一根毛竹趕來,麥家以為父親是來替他雪恨的,對他哭訴自己的遭遇。但父親非但沒同情他,反而當著同學父母的面狠狠扇了他兩個大耳光,打破鼻梁,血流滿臉。自此之后,他再也沒有和父親主動說過一句話,父親成了他誓死決裂的人。
半個世紀過去后,寫到這里時,他發現自己仍然不敢面對,小說行進到這部分后,麥家將原本的敘述者“我”換成了“他”,“我還是對自己有一種羞恥感,為了回避或者逃避這種羞恥,我改變了人稱,才獲得了敘述上的自由。”他說。
父親罹患阿爾茲海默癥后的三年里,麥家每個周末都會趕回老家照顧父親,他給父親喂飯,給父親洗腳,抱父親上床,陪父親睡覺,希望能在父親的某一刻清醒間,得到他的原諒,“哪怕是一個笑容也好”。但就像是他深信的宿命,每次父親清醒的時候,他都不在,有一次父親連續“醒”了幾個小時,母親趕緊打電話讓他回家,但就在他進門前幾分鐘,父親又回到了蒙昧中。那一天,他倒在父親懷里失聲痛哭,仿佛是被命運詛咒并懲治了。
此后三年,麥家只字未寫,并且做好一輩子不寫的準備。他走不出過去的痛苦,而新的痛苦又層出不窮,讓他心灰意冷。他引用博爾赫斯的話說,“我犯下了人類最深重的罪孽,我從不感到幸福。”他覺得,走不出童年,某種意義上是他身為小說家的宿命,“這個職業會不斷把我拉回到童年的創傷記憶里。”
父親年輕時候曾當過木匠,“在村莊里是絕對的一把好手”。他說他曾想過,他如果沒有離開故鄉,沒有成為一個作家,可能也是村里的一個木匠。“就幸福的感受而言,當木匠的我肯定比現在的我更好。”
故事在三年后轉了彎。
2014年,在墨西哥城的一家酒店,停筆三年的麥家突然開始寫了。
那一年,用麥家的話說,“福祿齊降”。《解密》被二十多個國家引進出版,在出版社的邀請下,他和妻子閆顏從瑞士一路周游到德國、西班牙、墨西哥,最南到了阿根廷。他們至今記得,在馬德里的中心街區,公交車的車身上印著麥家的宣傳海報,上面寫著:“誰是麥家?——你不可不讀的世界上最成功的作家。”
閆顏回憶,那一年,麥家接受了全世界大大小小100多家媒體專訪,《紐約時報》的記者專程來到杭州,一個月內對麥家做了4次報道。他一直覺得自己成名太晚,而諸多作品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后,被很多人誤認為是個通俗的暢銷書作家。這一次在海外獲得的認可,比如入選英國“企鵝經典”文庫,《經濟學人》雜志在封面上廣告:麥家寫出了一部偉大的中文小說等,不僅是市場上的,也是文學地位上的確認。在閆顏看來,那一年麥家的確發生了很大變化,最重要的變化是,“他更加堅信了,自己是為寫作而生的。”
以往,他總是將擰巴的自我,潛藏在諜戰小說幽微的細節與極致的戲劇沖突里,而這一年,他感到自我逐漸上浮,試圖更直接地表達。在墨西哥城的那家酒店,一天晚上,他睡不著,坐在書桌前,不自覺地開始寫,故事從他的內心流瀉出來,正是他生命中最深刻、最柔軟,也是最羞恥的部分——父親被打成反革命,家里由此被卷入時代漩渦。這是“故鄉”系列的寫作起點,也是《人間信》里“日本佬”故事的雛形。
回頭來看,寫作童年的種子一直埋在他的心里。灰心喪氣的那三年,因為陪伴母親的需要,麥家被迫面對了曾經刻意想要回避的故鄉。很多次,他陪著母親走在鄉間,遇到故人,麥家要回避,母親才發現他對故鄉依然耿耿于懷。母親說,我一個農村婦女,都可以放得下,“你一個讀了那么多年書的人怎么還放不下”?
在母親引導下,他逐漸恢復了和村里人的往來,也是在那個過程里,他曾經難以面對的童年,堅固的外殼開始松動了。他終于可以嘗試打開它,凝視它,琢磨它。正是在這種狀態下,他出現在了墨西哥城的那家酒店,迎來了“三年掛筆”后的再次落筆,并一發不可收拾。2019年,麥家出版了小說《人生海海》。
在很多層面上,《人生海海》都是麥家寫作的一次轉折。這是他第一次在寫作中面對了最屈辱也是最傷痛的童年,也是他的又一次自我證明,證明他并非只能寫暢銷的諜戰題材。莫言評價《人生海海》說:“麥家把他的家底子都抖擻出來了……這本書顯示了麥家的語言能力和野心……在大部分篇幅中,他用了一種具有濃郁鄉土色彩的、但業已馴化的陌生化語言。這一點讓我欣喜,讓我對他刮目相看,我一直認為一個作家必須能創造一種帶有他的鮮明風格的語言,才有資格被稱為文學家,否則就是一個小說匠人。”誰也沒有想到,正是這樣一本在題材上并不討好市場的小說,成為麥家賣得最好的一部書,迄今已銷售400萬冊。
回憶起那段時間,閆顏為丈夫感到高興,但身為妻子,她也感到孤獨。2015年,閆顏和麥家的第一個孩子出生。那是她第一次成為一個母親,26歲,很多事都不知道該怎么做,丈夫正在書房里創作,有時候,她會聽到里面傳出來的哀樂和哭聲,但她始終不敢敲門,也不敢詢問,因為擔心打擾丈夫的寫作,她還會經常帶著孩子出門。
麥家覺得,感情的穩定是創作欲望重燃的一個重要原因。生活中,他不是一個那么好相處的伴侶,對人嚴苛,情緒不穩定,喜歡獨處,但妻子閆顏能夠包容他的一切,“有時候我真覺得她了不起,跟我這么一個人在一起,她能夠百分之百地接受我。”

后來,《人間信》收尾時,麥家想把這本書送給妻子,但情節怎么設計他想了很久。新經典總編輯黃寧群告訴筆者,等到書快下印的那個周末,麥家還在對最后一章進行調整,“他想以一個最好的方式來表達內心的情感。”
最終,他給最后一章取名為“眾聲”,結尾處,他寫道:“加拿大詩人安妮·卡森說,假如散文是一座房子,詩歌就是那火燎全身飛速穿堂而過的人。那么小說呢?這是一部小說,悄悄地說,獻給我妻子。”
讀到這句話時,閆顏落了淚。再次提起這件事時,她還是沒忍住地哭了,她說,“看到最后這5個字,一切都值得了。”
麥家說,閆顏是可以為他擋掉外部世界的人。由于童年不幸,他面對外部世界時始終有些手足無措,閆顏是他的緩沖帶。
在徑山的寺院里,每到傍晚時分,麥家習慣繞著山走一圈,這是他每天的儀式,有時候看看晚霞,有時候靜思默想,但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他一定會折返回屋,因為“害怕會看到蛇”。
就像一個咒語,麥家每次遇到蛇,總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第一次是2011年,在院子里看到一條蛇,不久之后,父親去世。后來,姐夫去世的那一年,之前他又遇到過一條蛇。最近一次是在2020年,他在小區散步,遇見一條非常大的蛇,將近2米長,“簡直五雷轟頂”。那天之后,麥家惴惴不安,不到兩個月,母親摔了一跤,陷入昏迷,100多天后,母親去世。
他相信細微之處的“預兆”,對生活的秩序有著近乎偏執的堅持和講究。出門前,他會確保門口鞋子擺得整整齊齊,每一雙都要在固定的位置上。有時候家人忘了,他會煞有介事說,“一雙鞋放不好,出門就不能腳踏實地,就可能不順當。”采訪當天,他換了幾套衣服,房間被堆得越來越亂,臨走之前,他再三囑咐阿姨,一定要把衣服都整理好,“不放好,我就擔心這一天都會不順。”
不久前的一場文學論壇上,有作家同行形容他是一頭狼,麥家覺得自己哪是什么狼,分明是一只“驚弓之鳥”,“歸根結底還是內心脆弱,對那種不期而遇的,或者說意外的打擊,有一種過度的防御心理。”
他買過三本相同的佩索阿詩集,不同的版本,一本是韓少功翻譯的《惶然錄》,另兩本翻譯成《不安之書》,完全是看了這個書名而買的。他覺得,這書名就是他人生的一種寫照,“我本身就是一本不安之書,不安是我最強烈的心跳。”
他不喜歡變化。母親在世時,每到周末,他都會回去陪母親,吃頓晚飯,說說話。母親去世后,麥家覺得生活里的這個狀態忽然被掛空了,他開始每個月去上墳,形成習慣之后,不去,心里就會不安。慢慢的,這變成他生活中另外一個儀式,有時候心煩了,他會開車去父母墳前坐一坐,清空自己;每一次遠行之前,他也會去父母墳前坐一坐,似乎是一種托付。
這種堅持也體現在他的文字創作中。每次交稿前,麥家不僅會一遍遍校對錯別字,還會爭取每一行的最后一個字不是標點符號。雖然知道這么做是白用功,不同的開本,不同字體、大小和排版都會讓他的努力功虧一簣,但他依然要堅持這么做,改不掉。這是他的潔癖,也是他的孤僻,“我是被自己各種各樣毛病困住的人。”
黃寧群告訴筆者,麥家對于文字的整飭感和語感有一種強烈的堅持。即使書已經下印,麥家還是會反復讀,反復糾錯,細到哪里不需要一個氣口,哪里需要重新分段,他會在自己電腦里修訂好,再反饋給編輯,希望能在下一次加印的時候做一遍處理。
《人生海海》里有一處原本寫的是,“老虎有頭、有頸、有腰背、有屁股,還有尾巴……”當時書已經下印,麥家提出想要在“尾巴”前面加一個數量詞,第一次修訂成“一鞭尾巴”,后來他還是覺得不妥,等第二次下印時,改成了最終的“半盤尾巴”。
cfqFvb0iEIAds/MafxutPA==“麥老師非常在意準確,而且每件事都要在他那里就做到準確。”黃寧群記得,麥家有一次向編輯要了稿子回去,想要學著自己給自己做編輯。“有一些作家在作品發表之后不會再回頭看,但是麥老師會不斷重新回到他的作品,直到他覺得最滿意的程度。”
在妻子閆顏看來,生活對麥家而言是一個容器,他對容器的濕度、陽光、溫度、空氣都有非常嚴格的標準,而生活中的秩序其實是他完成創作的生長環境。“他就像一個盆栽植物,嬌氣得很,只有定時定量照顧好時,才能往下生根,扎得更深。”
這樣的狀態在2019年女兒出生后被打破了一些。和之前當父親的經歷截然不同,每次麥家心情特別煩躁的時候,只要看到女兒,馬上就好了。閆顏說,她和麥家的大兒子從小就養成一個習慣,只要進爸爸的房間,必須要在門口敲敲門,或者就在門口站著,他不會越過那個門。“因為老大刻在骨髓的記憶就是不能吵到爸爸。”女兒卻可以完全不管這些原則,經常跑到爸爸的電腦桌前,要糖吃,麥家也不會惱,還會陪她玩。
麥家承認,自己活得不痛快,“我內心是一個很孤寂,甚至孤僻的人,我特別希望把自己交給自己,但是生活又把我送到了另一個軌道上。”
遙遠的事令他煩憂,切近的事令他煩躁。他不會在外人面前動怒,“包藏得比較好”。但在親人面前,經常會發脾氣——有時甚至為非常小的事。這時候,只有閆顏能讓他放松下來。“挺神奇的,好像是兩棵長在一起的樹,你把其中一棵樹拿掉,另一棵就長歪了一樣。”閆顏說。
麥家也感到痛苦,“其實最后受罪的還是我自己,因為可能過了5分鐘我就后悔了,我會責問自己,你讀了那么多書,年紀那么大了,為什么還是情緒的奴隸,做不了自己的主人。”說到最后,麥家覺得,無論在外人看來,他的生活如何體面、如何幸福,但只有自己知道,活得有多狼狽。
“我就是個病人。”他說。
童年時代的創傷,永久地留在他的身上。
很長一段時間,讀書是麥家生命里唯一的慰藉。在他看來,作家有兩類,一類是噴射型的作家,才華橫溢,他最喜歡的馬爾克斯屬于這類。另一類是修煉型的作家,慢慢修煉成大師,比如啟發過他的博爾赫斯。他覺得,兩類作家沒有高低之別,而他哪一類都不是,“我是受苦型的作家。”他說。
麥家從12歲開始寫日記,一寫就是二十幾年,日記曾是他孤獨的童年自己發明的一個玩伴。他覺得寫日記的習慣一方面幫他成為一個作家做了準備,但同時也加深了他對傷痛的記憶。“如果不是因為寫日記,很多事情可能也就忘了,但我從小養成一個寫日記的習慣,有很多東西被固定下來,包括同學對我的歧視、父親那天對我的毒打、我的傷心、我對他們的恨等,都被固定下來了。”
或許因為長期寫日記的習慣,麥家的記憶力一直很好。17歲考上軍校后,考官讓他和同學去福州西湖劃船,10分鐘之后就被召集回校,題目很細:撐船的人長相什么特點?船上有沒有備用櫓?有幾個?十來個題目,麥家全部都答了出來。后來他被分去摩爾斯電碼班,背軍官花名冊、背地圖,都背得非常好。
閆顏告訴筆者,“有時候,跟他相處的人會感到很緊張,因為你說的任何一句話他都記住了,如果之后說錯了,他會立馬跟你指出來。”
這些是他生活中的痛苦,某種程度上,也是寫作的動力。他坦言,他寫作是一種生理需要,他有太多的心事需要傾訴,心里有太多垃圾要處理。50歲之前,他的寫作是“瘋子式”的,不眠不休,但哪怕熬到早上五點,刷完牙,躺到床上就能睡著。現在,下午四點后,他就會停筆不寫,“否則晚上就別想睡了”。這幾年,他覺得為了睡覺,“就像打仗一樣,要精心策劃,精心準備”。
年屆花甲,他感到時間不夠用。麥家覺得,對一個作家來說,他有質量的寫作時間也就只有十來年,他要珍惜最后的這不多的時間。為了保證寫作的體力,麥家戒了煙,每天下午都堅持去健身房鍛煉身體,出長差的時候,他也會帶上健身裝備。從徑山下來的那天,盡管已經感到精疲力竭,他還是咬著牙去了健身房,想要盡快恢復鍛煉的習慣。
少年時期,他曾許多次夢見過一只黑色大鳥,“比人還要大”,從天空中盤旋而下,來到他的窗口。直到長大后,他才理解這個夢:“其實是我的一種期待,我對那種不幸的家庭的一種反抗,我希望它來把我叼走,逃走。”
往后的很多年,麥家離開家,他逃離了自己的童年,又一次次折返,如今他終于能夠打開它,傾吐它,和讀者分享它。他今年已經60歲了,40多歲時,他曾向往自己迅速老去,覺得老了,就可以放下一切,放下榮辱,放下生死。等到真的老了,他發現放下很難。人的情感常常標識在最初的地方,他注定是一個“放不下”的人,一個永遠被童年困住的人。
寫《人間信》的時候,他做了一個決定:“我已經洞悉生命的真諦,我再也不想說假話套話屁話,我只想老老實實地講出自己生命當中的一些困惑,我不會有羞恥感,我要勇敢地說出我的羞恥,然后勇敢地從掙扎當中站起來。”
他的“故鄉”三部曲已經完成兩部,他沒有想到《人間信》會寫得這么深。他在寫作前曾經想要撇開自己,但最后卻無所顧忌,把自己的心跳聲、腳步聲全部放進了這本書中。他覺得,這是一個意外收獲,或許也是對他多年寫作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