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英子,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她對自己說。
一年前,胡英子被省射擊隊除名,每月名為“訓練補助”的工資也被取消。坐吃山空,去年年底,繳完半年的房租后,現金、支付寶、微信、銀行卡,所有的錢加起來不足六百元。有錢無錢,回家過年,而胡英子無家可回,她的家就是這間臥室、客廳、廚房、衛生間一體化的出租屋。
誰沒有倒霉的時候呢?問題是——
胡英子,你惹上麻煩了,而且是大麻煩。她對自己說。
至少從前天晚上開始,那些人盯上了她。
胡英子推開攤放在條形茶幾上的礦泉水瓶、吃了一半的漢堡包、iPad、手機以及一團亂麻的耳機線充電線。鄰家的電視機里,女主持人正在播報克里姆林宮遭受無人機襲擊的新聞,夾雜著小女孩兒奶聲奶氣的背誦聲一同傳來:“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胡英子記得這首詩后邊還有四句,她想不起來,而小女孩兒就是不往下背。她不知道是她不會,還是課本里壓根兒就沒有。
前天夜跑,盯上胡英子的是一輛大排量黑色越野車,像條狗不緊不慢地跟著她,始終在她身后保持三十來米的距離;昨天夜跑,緊隨身后的是兩臺大排量的摩托車,像兩只在夜色中穿梭的貓,忽而領先百米之遙,忽而又落后同等距離,繞著她盤旋反復達四個回合;而今夜,情況更為詭異,尾隨的黑衣人起初是一個,隨后是兩個,最后增至四個,像一群窸窸窣窣的老鼠,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后。胡英子加快步伐,他們也緊隨其后;她猛然提速,試圖擺脫跟蹤,他們則放緩了腳步,不再盲目追逐。尤其那四人發出的整齊噓聲在寂靜的夜里回蕩,宛如來自深淵的低語,讓人不寒而栗。
胡英子背對茶幾,身體與茶幾垂直后傾,直至髖部兩側接觸到茶幾表面。她平抬雙腿,讓自己的軀體以茶幾為支撐,慢慢躺平。雙腳的腳背勾住長沙發下沿的橫條,她將雙臂交叉于胸前,讓后背漸漸離開茶幾表面,保持與其二十度傾角。胡英子睜圓雙眼,紋絲不動,心中默念記數。
一、二、三、四……一百五十,很好。
她站起轉身,讓自己面向茶幾前傾,由先前的仰臥改為俯臥,上身抬起。這次,她保持姿勢不動的時長達到一百八十秒。
胡英子一躍而起。
作為射擊運動員,腹肌和背肌的耐力是基本功,參加全國比賽的考核標準是保持上述兩個體位達一百二十秒。
你很優秀,堅持了整整十五年的訓練和比賽。你只有這一項活下去的技能,必須得堅持住。她再次對自己說。
胡英子彎腰從地上撿起喝剩的半瓶礦泉水,剛擰開蓋子,敲門聲響起。
準確地說,不是敲門聲,而是金屬壘球棒砸響防盜鐵門的轟鳴。
胡英子細心地擰好礦泉水瓶的蓋子,把瓶子穩穩地擱到茶幾上后,轉身緩緩拉開了立式衣柜的門。
柜子里,安靜地豎立著一把雙筒獵槍,護木泛出斑駁的紅色微光,兩道光影掠過鋼藍色的槍筒。
槍在手,彈上膛。
她不能報警,必須開門。否則,砸門聲再多響五秒鐘,鄰居就會報警。
來吧,胡英子對自己說:該來的,遲早會來。
胡英子默念數數、測試自己的腹肌耐力時,那些可能上門尋仇的人,如電影般一幕幕掠過她的腦海——
射擊隊的領隊嗎?一年前的射擊訓練場上,胡英子一腳踢中領隊的左膝,人當時就跪下了。那幾個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頭大哥長大哥短的男隊員,立刻撲上來揪住她,拳腳交加,把她打到鼻口流血——那個叫孟剛的,是個自訓隊員,就是不拿訓練補助還得自己出子彈費的家伙,出手最狠。孟剛朝她的小腹狠踢三腳,特別是猛踹她后背的那一腳,讓她忍不住一口鮮血噴在了雪白的射擊地線上。
不是已經打過了嗎?領隊和他的小弟們沒必要再來打一回吧?
是樓盤的銷售經理嗎?胡英子被射擊隊開除后,應聘的第一份工作是售樓小姐。售樓小姐多好啊,小西裝、白襯衣,化個美美的妝,吹著空調,喝著咖啡,底薪加提成。銷售經理是位四十來歲的男人,西裝革履,對她笑成一朵早春的杜鵑花:“多好的姑娘啊,漂亮的臉蛋,完美的身材,高雅的氣質!”然而,經理并沒有錄用胡英子,他說她不善言辭,這是對的,優秀射擊運動員最重要的素質之一便是沉默;他還說她不正眼看人,這也是對的,十五年的射擊訓練,胡英子習慣瞇著眼看人。經理搓著手:“遺憾啊遺憾啊。要不下班后我們單約?吃個飯,喝點兒酒,聊深入了,我親自教你怎么與客戶溝通?”胡英子脫口而出:“你聽好了!我是來應聘售樓小姐,不是應聘坐臺小姐的?!苯浝硪а?,指著胡英子的鼻子威脅:“你給我等著?!?/p>
等著就等著唄,不至于雇黑社會尋仇吧?
是那個給她挖坑的客戶嗎?胡英子應聘的第二份工作是送外賣,當即被錄用。前兩個月,連續被評為優秀員工。第三個月的最后一天,她提前兩分鐘把一袋裝有四菜一湯的三個塑料餐盒送到客戶門前。一個三十多歲的白胖子全身上下穿條褲衩給她開門,接過快遞袋,一臉訕笑:“老妹??!賊好看了!把口罩摘了,讓哥仔細瞅瞅?”胡英子強忍住朝白胖子胯下猛踢一腳的沖動,轉身就走。白胖子不依不饒,扶著門框大喊:“老妹啊,來單特殊服務唄,頂你半個月工資!”胡英子懶得回頭,多罵白胖子一句得耽誤她下一單十秒的時間。就這,白胖子不僅給她一星差評,擺拍照片上傳公司客服——三個透明塑料餐盒摞在防盜門外的垃圾桶上,甚至還發了微博。公司勒令她登門向客戶道歉。胡英子再次登門,上樓前,她在小區超市花兩塊錢買了一管502。瞅瞅左右無人,她把強力膠水擠進白胖子防盜門的鎖孔,一滴不剩。公司沒有開除胡英子,是她脫了工服,砸了工牌,摔門而去。
白胖子上門尋仇?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
胡英子起身,由仰臥變為俯臥,默念數數,測試自己的背肌耐力,她告訴自己:沒錯,一定是那些放裸貸的家伙上門來追債了。
裸貸這事,一開始她就知道風險。
胡英子沒錢,有人聲稱給她打錢,但要先交手續費;退稅的讓她輸入銀行卡號,謊稱錯了數字,要她拍照上傳身份證,借機套取卡里的錢……這些套路對她沒用;冒充領導讓她轉錢,別說她沒錢,就是有錢,她也沒領導啊!還有冒充家人,呵呵,胡英子啊胡英子,她對自己說,誰能把我爸媽找出來,我心甘情愿付他勞務費。
余路寥寥,唯有無門檻網貸的獨木橋橫亙眼前,即便是明知前方布滿陷阱,胡英子的心中卻涌動著一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決心。她暗自思量,誓要將背后的“母老虎”與“小老虎”一網打盡,而后瀟灑轉身。不就是捧著身份證拍幾張裸照上傳作抵押嗎?在網上尋找幾張與自己面容高度相似的裸照,又或是將自己的身份證信息P入下載的裸照之中,不過是舉手之勞,何難之有?再說了,胡英子對自己說:你是優秀的射擊運動員,參加過那么多大型比賽,那么多記者拍過你的照片,別忘了,那些記者說你是“最美槍花”,就算裸照流出,難道不會是電腦軟件合成的嗎?那么多明星的合成裸照、視頻在網上流傳,對他們有過一毛錢的傷害嗎?更何況,她手捧身份證的裸照本來就是P的。
沒想到P出來的裸照騙過了騙子,他們竟然真的給她放款,額度不高,一萬元,真金白銀地打到她指定的銀行卡里。月息六分,對方通過網絡社交軟件耐心地向她解釋:下個月的對賬日,她需要連本帶息歸還一萬零六百元,如果按時還款,可以提升額度,如果有困難可以申請延期還款,但是要計算復利……胡英子的指尖在手機屏幕上蝴蝶般地飛舞,表面唯唯諾諾,心中暗笑:不就是驢打滾利滾利嘛,哈哈,你就在那兒摁著計算器美滋滋地算賬吧!你以為我會還錢嗎?哈哈,一招鮮吃遍天,騙一個騙子不算厲害,換個騙子接著騙。
胡英子知道他們遲早有一天會找上門來,但她希望這一天來得稍晚一些。
她身份證上的住址是省體工大隊的宿舍區,原先父親在那兒有套房子。父親失蹤后,宿舍管委會說那是公房,三下五除二地把她趕了出來。她無家可歸,換過三處出租屋,一處比一處便宜。僅憑一個身份證號碼,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敢于在網上放裸貸的那些人顯然比胡英子想象的神通廣大。不到兩個月,她甚至來不及故伎重施,騙到下一輪騙子的錢,第一波的騙子就已盯了她三天,如今開始用金屬壘球棒砸她這個小騙子的門。
從砸門聲響起到胡英子解開防盜鏈,嘩啦一聲拉開防盜門,敏捷地后退三步,背抵墻壁,持槍面對洞開的房門,不超過十秒鐘。
5月6日,星期六,22時22分。
猝然洞開的防盜門讓四個黑口罩遮臉,黑色帽衣罩頭,手持銀色金屬球棒的年輕人大吃一驚。他們短暫地相互對視:門開得這么爽快,會不會是一個未知的陷阱?闖進這道門,等待他們的,也許不是一個小女子,而是一群比他們還要黑的黑社會?
四個年輕人并沒有遲疑,后一個的腦袋拱著前一個的屁股,一擁而入,后面的差點兒把前面的拱翻在地。然而,他們萬萬沒想到,等待他們的不是黑社會,而是雙筒獵槍兩個黑洞洞的槍口。
胡英子擺動獵槍,槍口指指這個,又指指那個,努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有威懾力。她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吐出一個字:“滾!”
四個年輕人莫名驚詫,瞬時僵立。他們的臉被黑口罩遮得嚴嚴實實,眼睛里很快露出恐懼混合著嘲弄的笑意。站在最前面的一個,同樣費了很大的勁兒,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結巴著說:“你……拿把假槍……嚇唬誰呢?”
胡英子似乎陷入了三秒鐘的沉思。她說:“好吧!你們不滾,我走!”
她平端獵槍,徑直朝前走去。四個年輕人再次被這匪夷所思的變故震驚,不約而同地朝兩旁閃身。
出門后,胡英子默數自己的腳步,從門到拐角是七步。七步數完,她拔腿就跑。
四個年輕人似乎回過神來,沖出房門,越過樓道拐角,穿過單元門,望著胡英子的背影,揮舞著球棒,嗷嗷亂叫,一路狂追。
一輛黑色大排量越野車,如同蟄伏的黑貓,悄然啟動,不緊不慢,尾隨著四個年輕人揚塵而去。
胡英子對周邊環境了然于胸。她知道,只要跑上一千米,道路右側就會出現一幢爛尾十年以上的大樓。
我會在那里等著你們!她在心里大聲對自己說,隨即猝然提速。
四個年輕人追著胡英子沖進爛尾樓空曠的一樓大廳。
棄置多年胡亂堆放的水泥磚,滴答滲水的穹頂,縫隙中長出雜草的立柱,地面蚯蚓般蠕動的污水……看起來,這是一個比胡英子那不到二十平米的出租房更為完美的犯罪現場。
四個年輕人看到胡英子持槍肅立于四根鋼筋水泥立柱之間,蒙塵的白熾燈投下暗黃色的光芒,將她籠罩在光暈之中。他們喘息稍定,默契地散開,呈半圓形,緩慢地朝面前的女子圍攏過去。
“我說過了,叫你們滾!”胡英子一聲大喝。
四個年輕人沒有對視,也沒有停頓,球棒拖地,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胡英子舉槍,槍口斜指左上方,扣動扳機。
轟然一聲槍響。
大約三十米開外,穹頂之上,一塊原本就搖搖欲墜的鋼混預制板被獵槍霰彈擊中。大大小小的水泥碎塊暴雨般地砸向地面,伴隨著巨大的粉塵沖天而起,整幢大樓仿佛即將全面坍塌。
四個年輕人嚇得不輕,槍響過后,紛紛臥倒,四肢著地。
在這場緊張的對峙中,雙方都不曾注意到,一個女人搖曳著婀娜的身姿,在兩名精壯男子的衛護下,踏著一地爛磚碎石飄然而入,隱身于胡英子身后約十米外的陰影之中。
煙塵散去,四個年輕人趴在地上,仰起腦袋,宛若四只鼓圓眼睛的癩蛤蟆,緊盯著黑洞洞的槍口。只見胡英子穩穩地端著槍,槍托緊貼肩頭,保持著隨時可以射擊的戒備姿態。其中一個青年蠕動著,嘗試由臥姿變為跪姿,繼而緩緩直起上身?!罢l過來,就打死誰!”胡英子一聲尖叫,緩緩轉動槍身,將槍口對準他。
剛剛直起身的年輕人,仿佛遭遇雷擊,立即臥倒,狀如僵尸。
此時,在那被昏暗燈光無情遺忘的陰暗角落里,突然傳來一聲嬌氣而富有磁性的輕笑。
胡英子被嚇得猝然回頭,她什么也看不到,恍若那聲輕笑是腦海深處的幻聽。強烈的挫敗感如粉塵般將她包圍,她想:我是一名優秀的多向飛碟射擊運動員,我關注的永遠是前方的目標,而不是身后偷窺的眼睛。
“滾!我叫你們滾!我真的會……開槍……殺了你們!”胡英子聲嘶力竭地大喊。她轉身朝向伏在地上的四個年輕人,槍口指指這個,又指指那個。
隱匿于陰影深處的女人,再次發出了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聲。從胡英子那尖銳卻略顯顫抖的喊叫聲中,女人敏銳地捕捉到了不同的情緒——那并非真正的恐嚇,而是在層層偽裝之下,難以掩飾的絕望。
“開槍殺人?你說你要開槍殺人?”女人踱出陰影,朝著胡英子緩緩走來。
胡英子轉身掉轉槍口,對準女人。
“你的槍里還有一發子彈,來,朝這兒……”女人用右手纖長的食指輕點自己光潔的額頭,“開槍吧!”
女人同樣黑口罩蒙面,胡英子無法看清她的面容。口罩之上眼波流轉,胡英子竟然在心底嘆息:好美的一雙眼睛。
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注意的竟然是她的眼睛,而不是自己壓在扳機上的手指。她說對了,我怎么可能開槍殺人?一個不敢在出租房里開槍,擔心打壞墻壁、窗戶、家具賠不起的窮光蛋,一個擔心槍響引來鄰居報警把我扔進監獄的膽小鬼,絕不可能對著一個活生生的人扣動扳機。
好吧,算你們狠。胡英子正想著,突然,女人身后的兩個精壯男子朝她猛撲過來,與此同時,原本伏臥在地的四個年輕人如蓄勢待發的癩蛤蟆瞬間躍起。恍惚間,手中的獵槍被他們奪去,胡英子被六個男人撲翻在地。
胡英子最后的記憶,是六個男人層層疊疊地壓在她的身上,像一塊塊自天而降的巨石。她奮力掙扎著,每一次呼吸都在窒息的邊緣徘徊,宛如大地深處不斷涌出的氣泡,一個接一個地爆裂,而她仿佛被這股力量無情地吞噬,漸漸沉淪于無盡的黑暗與淤泥之中。
我就要被悶死了。她對自己說。
神奇的是,糊住胡英子口鼻的淤泥竟然是潮潤而清涼的。
“麻醉劑……”她在沉入昏睡前,輕聲呢喃。
“杜老師的劇本編得不錯。不過,早知如此,何必搞得那么曲折?”
這是胡英子最后聽到的聲音,那個有著一雙迷人雙眸的女人正在用手機跟某人通話。
深褐色的水面宛若鏡子,倒映出天空和云朵的圖案。云不白,天不藍,它們被深褐色的陰影所籠罩。云影以緩慢到難以覺察的速度在水面上飄移,偶有微風吹拂。鐵柵欄將一汪靜水與喧囂的紅塵隔絕,大面積的藤蘿將鐵柵欄纏繞得嚴絲合縫,只在藤蘿尚未攀至的頂部,露出槍形的籬尖。藤蘿,以及夾雜在藤蘿之中星星點點的薔薇,如時光久遠的老電影一般,綠得深邃如墨,紅得妖嬈似紫。
這是一個寂無人聲的泳池,豪華酒店的標準配置。水面微微跳蕩的光球表明這是一個晴朗而慵懶的午后。池畔撐開六把直徑超過兩米的遮陽傘,每一把傘下安放兩張躺椅,躺椅之間是一個方形茶幾。盛放著水果的玻璃器皿、易拉罐飲料和倒三角錐形的雞尾酒杯有序地擺放在茶幾上,宛如等待畫家寫生的靜物。
胡英子想,如果對岸的躺椅上出現一個仰臥的少女,那肯定是我。我應該在做夢,我在夢中照鏡,現在看到的正是鏡子里的夢境。
她感覺不到任何生理性的疼痛。她像是一直在這陽光充足的泳池邊酣睡,似乎沒有睡太久,至少沒有睡到全身僵硬。為何這是一個被深褐色陰影籠罩的夢呢?或許是因為我戴著墨鏡。于是胡英子試著伸手觸碰,果然,她摸到了臉上的墨鏡,并且毫無障礙地摘下它。在剎時明亮起來的陽光讓她猝然閉上眼睛之前,她認出水是藍的,云是白的,藤蘿是綠的,薔薇是紅的,陽傘是艷黃的,躺椅和茶幾是米黃的。
既然能夠摘下夢中的墨鏡,那就不是夢。
水果和酒水,五彩繽紛,如此鮮亮,如此靜謐,恍若童話書里的天堂。
我在哪里?
“你最好戴上墨鏡。我們需要保護好你的眼睛?!比岷偷呐曉诙呿懫?。這是一個胡英子熟悉的聲音,地獄般的爛尾樓,那個女人先是發出一聲輕笑,繼而充滿鄙夷和嘲諷:“開槍殺人?你說你要開槍殺人?”
胡英子順從地戴上墨鏡。她注意到,聲音來自她身體的左側。她沒有側臉,她知道,那個女人正躺在自己左側的另一把躺椅上,她們之間,隔著一張寬不盈尺的茶幾。
“你休息得很好。”女人繼續說,“肚子餓的話,可以先吃點兒水果?!?/p>
胡英子緩緩轉動眼珠,透過鏡片她看到泳池對岸的角落豎起一塊液晶顯示屏。
屏幕顯示:5月7日,星期日,13時48分,13秒、14秒、15秒……水溫,225度;水深,13-28米。算下來,自己失去意識已近十四個小時。
“早知如此,何必搞得那么曲折?”胡英子記起自己昏迷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她在心中啞然失笑,是啊,何必那么曲折呢?
說這話的女人沉默著。
胡英子同樣沉默著。
胡英子知道,這個女人想要說的,不問,她也會說;不想說的,問了也白問。
“你現在一定很好奇……”女人開口,胡英子無法判斷這是一個疑問句還是陳述句。
她可以感覺到身旁的女人淺淺地抿了一口杯中的雞尾酒。午后雞尾酒,是不是太早了一點兒?或者,女人需要喝酒這個動作來掩飾自己的不安?
“我是誰?我們在什么地方?我們為什么要這樣做?”女人優雅地將酒杯擱回到茶幾上。
呵呵,這不是古老的哲學問題,而是現實的生存問題。胡英子繼續保持沉默,她很清楚,回答問題的,只能是那個提出問題的人。
“我叫羅潔。通常,他們叫我羅總。你可以叫我羅姐……這聽起來不太禮貌,像是直呼我的大名。這樣吧,我告訴你,我的小名叫珍兒,你可以叫我珍姐……”她的聲音里有一股子親昵而促狹的意味。
自稱是羅潔的女人緩緩起身,繞過茶幾,走到胡英子面前,彎下纖細的腰身,兩只手拄著躺椅的扶手,俯瞰著她。
既然眼前的身影擋住了陽光,胡英子順勢摘下墨鏡。
美人。胡英子在心底暗自嘆息,但她并沒有開口叫她“珍姐”。
“你很有禮貌,知道摘下墨鏡跟人說話?!绷_潔盈盈一笑,直起身子。只見她身著翠綠底色撒黑色大花的荷葉邊連體式泳衣,妙曼而不失端莊。
一絲涼意倏然掠過胡英子的軀體。她微微有些驚慌:我穿的是什么?難道一絲不掛?她垂下眼簾,發現自己依然身著昨晚的夜跑服——緊身黑色七分褲,黑色露臍T恤和厚底白色慢跑鞋。問題是,她清楚地記得自己在爛尾樓的粉塵中與人翻滾打斗,清楚地記得自己被六個男人疊羅漢似的壓倒在地,而現在她的衣褲卻纖塵不染,像是剛剛從晾衣桿上摘下,甚至散發出輕微的、好聞的陽光味兒。
天堂般的一汪碧水之畔,地獄般的漫天粉塵之中,究竟哪一個才是夢境?胡英子在躺椅上坐直身體,沖著羅潔眨了眨眼睛。
“你沒有做夢……”羅潔纖長的手指緩緩拂過胡英子搭在躺椅扶手上的手背,如同蝴蝶戀戀不舍地飛離花朵。
她轉身向自己的躺椅走去,背對胡英子:“我把你找來,是要提供給你一份意想不到的工作?!?/p>
胡英子一言不發,靜待下文。
“你知道自己最大的優勢是什么嗎?”羅潔坐回到自己的躺椅上,十指纖纖,端起那杯永遠喝不到盡頭的雞尾酒。
胡英子依舊選擇沉默。
羅潔將茶幾上的另一杯雞尾酒朝面前的姑娘推過去一寸,繼而矯揉造作地摁住酒杯:“對了,你是從不喝酒的。我們調查過你,你不吸煙不喝酒,需要時刻保持清醒和敏銳。作為一名優秀的射擊運動員,你唯一的夢想就是贏得比賽、獲得冠軍、掛上金牌。你最大的優勢是賽場上無比冷靜……可惜,走下賽場,你就……”
羅潔搖搖頭,不再說下去。
胡英子很清楚她想說什么。
“一年前,他們取消你參加全國射擊錦標賽的資格。你很不冷靜地打傷了領隊。所以,你被開除了?,F在,你就是一個無業游民?!绷_潔嘬起嘴唇,噓出一口氣,那姿態仿佛是在輕噓著一只不經意間靠近的流浪貓。
胡英子強忍再次戴上墨鏡的沖動,逼回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她努力保持身形紋絲不動,她知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飛碟就要出現,而她要做的是舉槍、射擊,一團紅霧散開,飛碟四分五裂,盡管她的手中并沒有一把槍。
“我們還調查過,兩年前的全國射擊錦標賽,他們用一個所謂的技術犯規做掉了你的冠軍——如果你足夠冷靜,你可以站上亞軍的領獎臺。非常不幸的是,你居然選擇了拒絕領獎。”
“你是上頭派來調查體育腐敗的官員?”胡英子扭頭望向羅潔,虛瞇著眼睛,說出了這個陽光熾烈的午后的第一句話。
“如果你能夠讓我重返賽場,我將不勝感激;可如果你想讓我打小報告,哦,對不起,我就是一個被開除的小運動員,什么都不知道。在我的身上,行賄、性侵都沒有,你懂的?!焙⒆右豢跉庹f完這些話,回過頭,不眨眼地盯住藤蘿中一朵搖曳的薔薇花,默數自己雙目睜圓的秒數。
“哈!”羅潔輕彈茶幾上的雞尾酒杯,玻璃發出輕微的脆響,“你想多了。不過,我提供給你的這個工作機會,的確是重返賽場?!闭f完,她歪著頭,仿佛在捕捉玻璃脆響的回聲。
顯然,羅潔低估了胡英子沉默的能力,她只能繼續說下去:“聽說過賭槍嗎?”
賭槍。不用羅潔重復,這兩個字胡英子聽得很明白。她閉上眼睛再緩緩睜開,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可以安排你到境外賭槍。簡單地說,就是受雇于老板,參加射擊比賽。終極冠軍可以分到獎池的三分之一。按照以往的數字,不會低于四十萬。我說的是,美元?!崩w長的手指繞著酒杯的邊緣輕輕滑動,羅潔已經預料到胡英子會繼續保持沉默,于是她主動回答道,“我知道你會拒絕?!?/p>
“所以,你們把事情搞得這么曲折?!焙⒆右庀氩坏降亟由狭肆_潔的話。
“你應該已經猜到了,指使放裸貸給你的人是我,派人找你麻煩、打算綁架你的人也是我……原來的劇情是欠債還錢,你必須去賭槍掙錢還債?,F在,我知道了,你還私藏了一把槍……”羅潔搖頭輕笑,“是啊,何必搞得那么曲折?”
胡英子非常清楚羅潔的威脅:她很可能用手機拍下了自己在爛尾樓里開槍的視頻,只要她把視頻交給警察——沒有任何人擁有私藏槍支的特權,等待她的只能是監獄。
胡英子笑了,平靜地說:“這么好的事情,我們完全可以坐下來談嘛!我根本沒打算拒絕你,就算你——從來沒有威脅過我,無論是裸貸,還是報警!”
羅潔沒有理會胡英子的譏誚,她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托起雞尾酒杯,做出敬酒的姿態:“那我們就算是談妥了,你的護照、機票以及相關手續,我會在二十四小時內搞定。如果一切順利,明天的這個時候,你將登上飛往境外的航班。飛行兩個小時之后,你將到達賭槍營地。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貴賓。在這里,你甚至不用簽單,需要什么服務,開口就好。我的人,將二十四小時聽從你的吩咐,滿足你的任何要求?!?/p>
一個身著黑色襯衫,領口敞開,袖口扣得嚴嚴實實的中年男子,仿佛一直隱藏于她們身后,此時,隨著羅潔吐出的“要求”二字,猝然出現。他朝著胡英子微微欠身:“為您效勞。”
胡英子并未給予他絲毫目光,她想,這就是那六個把她壓在身下的男人之一了。笑話!滿足我的任何要求?我要求現在就走,要求回到我破敗的出租屋里,要求你們永遠別再跟著我,可能嗎?
胡英子對自己說:這就是囚禁。對了,這位自稱羅潔的美人使用的那個詞是“綁架”。
胡英子滿腔怒火,口中說出的卻是:“很好?!?/p>
黑衣男子將一個白色的、鼓鼓囊囊的信封擱到茶幾上,羅潔揮手示意他退出五米之外。
羅潔用一種只有胡英子能夠聽見的聲音悄然發問:“我還是很好奇,你難道不想知道,如果你輸了比賽……”
胡英子又一次笑了,說:“我只知道一槍一槍地打,打敗所有的對手,我從來不想什么叫輸。”
羅潔抿住酒杯,讓鮮綠夾雜著艷紅以及橘黃的酒汁緩緩浸濕她的嘴唇。透過杯沿,她盯著胡英子的眼睛,說:“你笑起來其實很好看?!?/p>
說什么輸贏?你需要的是活命。胡英子低頭默默思索,他們絕對不可能放過你,你只能在絕境中找出一線生機。
羅潔將茶幾上白色的信封推向她:“這是定金,一萬,我說的是,美元?!?/p>
胡英子伸手輕撫信封,仿佛聽見來自腦海深處的聲音:我是一個囚徒,無論美元還是黃金,對囚徒來說,又有什么意義呢?
然而,真正有意義的卻是信封上燙金印刷的酒店名稱——富匯四海進出口貿易公司納百川國際大酒店。
胡英子左手拿起信封,繼而用雙手將信封摁到自己的小腹上,說:“這個,我得收好了。”
她注意到羅潔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鄙夷的輕笑,于是她微微朝羅潔欠身:“謝謝老板,不好意思,我有一個請求……”胡英子轉過臉,望向波光瀲滟的一池碧水,“請老板把我的槍帶過去?!?/p>
“Noproblem(沒問題)?!绷_潔仰頭,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胡英子沒有再說話,她用膝蓋夾住信封,端過茶幾上的果盤,像個三天沒吃過東西的乞兒,不是用精致的水果叉,而是直接用手抓起香蕉蘋果,把自己的兩個腮幫塞到幾近爆裂。
5月8日,星期一,22時34分。
胡英子站在位于二樓的臥室窗前,遙望夜空中的點點星光。
大約七小時前,“為您效勞”的黑衣男子領著胡英子登上停放在酒店大堂前的轎車。轎車直奔機場,黑衣男子陪同她進入貴賓室,隨后乘坐VIP場內車直接登機。頭等艙里,胡英子被安排坐在羅潔身邊,而羅潔卻仿佛不認識她,整個飛行過程中,她們沒有任何交談。
兩小時后,飛機降落在一個簡陋的機場。兩臺黑色大排量越野車徑直開到飛機舷梯之下。
黑衣男子把胡英子送上其中一臺越野車的后座,沖她微鞠一躬,并沒有上車。黑衣男子替她關上車門,這時胡英子才發現自己的右側端坐著一位精瘦的年輕軍人。此人身著沒有任何軍兵種和軍銜標志的迷彩軍服,一把M16自動步槍明晃晃地拄在兩膝之間。司機和駕駛副座上的男人同樣身著迷彩軍服,看不清他們是否帶槍。透過車窗,不遠處的羅潔登上了另一臺越野車的后座,一名男子拉開另一側的車門,隨后上車。胡英子注意到那個男人的西裝剪裁得非常得體。
最初,讓她感到不解的是,羅潔和西裝男乘坐的越野車居然起步先行,仿佛是在為她乘坐的車開路。很快,胡英子就明白車隊如此行進的原因——越野車行經的是砂石和泥土混合筑成的簡易公路,一路塵土飛揚,后車注定扮演“吃灰”的角色。
車窗緊閉,窗玻璃上加厚的防曬防爆膜讓胡英子看不清窗外的任何地標。越野車在坑洼不平的簡易公路上行進大約九十分鐘后,穿過一片集鎮。透過前車掀起的巨大塵霧,胡英子辨別出夕陽下佛塔熠熠閃光的金頂。結合飛行時間和依稀可見的景觀,大致可以推斷出這里是千塔國。胡英子還是一位少年射擊運動員的時候,她曾經到這個國家參加過比賽。從惡劣的交通狀況以及標識不明的軍裝判斷,這里不會是千塔國的腹地也不會是大都市,很可能是千塔國北部地區。
穿過集鎮,越野車進入丘陵地帶。夕陽即將收起最后一束光芒,兩臺越野車駛入山莊。沿碎石鋪就的莊內道路繼續行駛,羅潔和西裝男乘坐的越野車駛上另一條道路,很快消失在大團龍船花夾出的道路盡頭。而胡英子乘坐的越野車繼續向山丘頂部攀升,最終在一幢二層白色小樓前停下。
三角形的飄檐上方,是兩個漂亮的花體阿拉伯數字:14。
駕駛副座的軍官率先下車,打開后座車門,對胡英子敬禮,隨后指向小樓洞開的房門做出“請進”的手勢。
軍官登車,越野車駛離。
胡英子茫然走向小樓,一位身著月白色斜襟襯衫、黑色寬腳褲的女子站在臺階下笑吟吟地對她合掌行禮。女子引領胡英子進入小樓,把衛生間、臥室和衣櫥指給她看,從始至終一言不發。
胡英子一眼看見自己的雙筒獵槍斜靠在臥室的窗前。她克制住沖過去把槍摟在懷里的沖動,只是默默地注視著自己的槍,一把沒有子彈的槍。
胡英子隨意地在臥室里走動。這地方的每一個角落里都裝有攝像頭,她提醒自己。
白衣女子把分別位于客廳、臥室、浴室、餐廳的一個個紅色摁鈕指給她看。胡英子明白,那是呼叫鈴,有什么需要,摁鈴就好。
這幢二層小樓的一層是客廳、餐廳、開放式廚房、仆人房和一個衛生間;二樓是帶有獨立衣帽間、衛生間和浴室的寬大主臥,以及有著巨大落地玻璃窗的書房。
讓她略感詫異的是,倚著兩側墻壁、幾乎頂到天花板的書架居然空空如也,沒有一本書,也沒有飾物、紀念品和任何照片。一條條平行的擱板如同廢棄的鐵軌,延伸至幽昧的盡頭。落地玻璃窗前是一張沉重的褐色橡木書桌,桌面上同樣一無所有。書桌旁擺放了一張同樣沉重的、蒙著小牛皮的橡木扶手椅。
胡英子在扶手椅上坐下,她的手指輕撫桌面,輕捻指尖,細微的塵粒,微妙的摩擦感。她想,看來這幢房子已經很久無人居住了——那么,在她之前,是誰住在這幢房子里?那個人上哪兒去了?他們把他(她)的痕跡清除得一干二凈,就算是刑偵專家,也無法找出他(她)曾經在這里存在的蛛絲馬跡。
胡英子打開衣帽間里的衣柜,衣柜里懸掛著一襲黑裙、一襲白裙、兩件白襯衣和一套黑色小西裝,四套迷彩軍服折疊得棱角分明。下方的鞋柜里是一雙白色高跟皮鞋、一雙黑色高跟皮鞋、兩雙慢跑鞋和兩雙狼棕色“LOWA”高腰戰靴。不用試,她知道這些衣物和鞋子都是她的尺碼。除了嶄新的睡衣、睡裙、胸罩和內褲,她還找到了內外全套的運動服。
真是貼心啊!我值得他們花那么大心思嗎?胡英子捫心自問,仿佛一粒透明的、四四方方的冰塊,被一只無形的手塞進她的后頸,冰塊緩慢地沿著她的脊柱下滑,被體溫一點點融化。
白衣女仆用托盤給胡英子送來豐盛的飯菜,示意她慢用。中國西南地區的家常口味,主食是米飯。白衣女仆隱身于胡英子看不到的角落,就在她擱下筷子后不到十秒鐘,女人躡足而入,用托盤給她送上一杯微涼的礦泉水。胡英子心中嘀咕,顯然他們調查過我的飲食習慣,包括我不喝酒,不喝咖啡,也不喝茶。
飯后,胡英子稍作休息,打算去跑步。她換好衣服和鞋,心中躊躇,不知道會不會有人阻止她走出這幢小樓。然而,并沒有。她跑過三角梅夾出的碎石小道,跑過龍船花簇擁的方磚小徑,跑過開滿紅花的萬佛樹覆蓋的車道。整個山莊不聞人聲不見人影,只在樹影中透出隱約燈火。但她知道,大樹的陰影下,制高點的崗樓里,數百臺屏幕矗立的監控室內,一定有黑衣的警衛、持槍的士兵和二十四小時值守的保安,緊緊鎖定著她奔跑的身影。
她不會在陌生的山莊里迷路,跑回十四號小樓,來回正好五千米。
一番沐浴后,她挨個試用梳妝臺上的全套護膚品,換上睡衣,走到窗前仰望星空。撰寫賽后總結是對每一名專業運動員的基本要求。然而,胡英子悲哀地發現,當她需要作一個簡短的總結時,她沒有手機,沒有白紙,也沒有筆。
根據山巒、植被,軍人、仆人的面部特征以及著裝判斷,這個山莊位于千塔國北部確鑿無疑。傳說中,這一地區盛行非法人體器官交易,特別是摘取活體腎臟,也就是傳說中的“噶腰子”。胡英子想,他們想要“噶”我的腰子嗎?我的腰子有什么特別嗎?有一種特殊的血型被稱為“熊貓血”,難道也有一種特別的腰子叫“熊貓腰子”嗎?就算我的腰子是“熊貓腰子”,也用不著這么麻煩吧?他們完全可以在那幢爛尾樓里就把我的腰子“噶”了去。
透窗而入的夜風讓她通體寒涼。她離開窗戶,踱進書房,在寬大的橡木椅子上坐下。當她身著橘黃色沖鋒衣,騎著電動車,奔波在風雨之中,一邊接打電話,一邊瘋狂地奔向她的快遞客戶;當她站在樓盤售樓處的門外,看著西裝紅唇的售樓小姐言笑晏晏,而她只能垂首望著自己的腳尖。曾幾何時,她夢寐以求的不正是這般生活嗎?豪華酒店、五彩水果、碧藍泳池……獨幢別墅、綠野山莊、花團錦簇……漂亮的衣裳、心儀的化妝品、招之即來的女仆……然而,這一切在短短三日內,既似一場永遠不愿醒來的綺夢,又恍如一場陰冷刺骨的噩夢。在這一個人的別墅里,在這萬籟俱寂的異國山莊中,胡英子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她所有的骨肉和鮮血仿佛被抽空,坐在這里的,只是一具空空的皮囊。
嗯嗯,我夢想的生活中還得有一只貓,不要什么名貴的品種,不要太漂亮也不要太丑,最大眾的田園貓就好。
胡英子正想著,耳邊突然傳來一聲糯軟的貓叫。
真是心想事成的美夢?。∷犻_眼睛,一只灰底黑斑的貍花貓不知什么時候溜進書房。此刻,它伏在書桌上,瞪著兩只亮晶晶的圓眼,老友重逢般地注視著她。
胡英子并未攬貓入懷,她小心地、近乎客套地朝貍花貓的鼻尖伸出左手食指。
整整七個小時,沒有人跟她說過一句話,即便是常伴身側的白衣女仆。只有這只不速而至的貍花貓,仔細地嗅過胡英子的手指,確認老友似的再次輕輕地“喵”了一聲。
胡英子當然不會知道,白衣女仆根本不可能跟她說話,一年之前,這個女人的舌頭已經被連根拔去。
“歡迎來到‘醒獅莊園’。我是莊園的保安經理,也是你們這次比賽的教官。我姓董,你們可以叫我董教官?!倍酒經]有戴特警面罩,沒有涂偽裝油彩,黑色長檐棒球帽讓他的兩只眼睛陷落在深不可測的陰影之中。
他穿著黑色緊身T恤,外套黑色凱夫拉輕型防彈背心,大臂和胸肌醒目地隆起;黑色通勤褲,511黑色六寸戰靴,鞋帶系得很仔細;右大腿外側懸掛著黑色快拔槍套,與眾不同的是,槍套里的格洛克17手槍,槍柄朝前。
胡英子想,難道他習慣反手拔槍?
5月9日,星期二,6時30分。
床頭上方的橘黃色燈帶自動亮起,臥室內的隱藏式音響系統傳出坂本龍一《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的輕快旋律。
胡英子翻身坐起,發現床頭柜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張A4打印紙。
這是一張打印的日程表,一絲不茍的宋體四號字將一天二十四小時嚴格劃分為就餐、上課和休息三個時段。
胡英子咧咧嘴,他們使用的竟然是“上課”而不是“訓練”,還真像是一個標準的運動隊。
她在主臥外側的露臺上簡單地做了一組拉伸運動。
無聲的女仆微笑著為她送上早餐:面包、培根、煎蛋、蔬菜水果色拉以及牛奶。
胡英子按照日程表規定的著裝要求,穿上迷彩軍服及戰靴。在特警面罩和偽裝油彩之間,胡英子選擇了后者,她擔心厚實的面罩會把自己的臉捂出痱子來。
你看起來就像個恐怖分子,站在浴室鏡子前,她對自己說。
7時45分,小樓外傳來汽車發動機低沉的轟鳴。仍然是昨天那輛越野車,那個司機,那個軍官,以及那個把M16自動步槍夾在雙膝之間的士兵,把胡英子送進董季平稍后將向他們訓話的大廳里。
“你們都是洪總的貴賓。”董季平目光陰郁,掃過肅立于他正前方的三男一女,“但是,我想提醒你們,你們是洪總的貴賓,不是我董某人的貴賓。我希望我們和睦相處,彼此溫柔以待,我希望能夠幫助你們以最好的狀態走上戰場?!?/p>
與胡英子站在一起的三個人,兩個佩戴黑色特警面罩,另一個與胡英子一樣,用偽裝油彩把自己涂得面目全非。
根據體型和走動時的步態,胡英子大致判斷:涂偽裝油彩的那位年齡最小,大約比自己年輕一兩歲。戴特警面罩的兩位,一位三十歲出頭,而另一位應該已經接近五十歲。
于是她決定,將這三個人在自己的識別系統里標定為:“小弟”、“哥哥”和“大叔”。
董季平簡短的開場白,至少讓胡英子捕捉到三條有效信息:第一,這個地方叫“醒獅莊園”;第二,大老板姓洪(或者名字里有一個與“洪”同音的字);第三,董季平說的是“戰場”。盡管他使用了“溫柔以待”這種不倫不類的成語,但胡英子不可能感受不到他的震懾意味。
董季平示意警衛拿來四件高強度迷彩防彈背心,他沒有把背心遞到三男一女的手中,而是漫不經心地將背心扔到他們的腳下:“從現在起,我建議你們,除了睡覺,最好一直穿上這個,直到把它穿成自己的皮膚?!?/p>
“小弟”是第一個彎下腰撿起防彈背心的人,他說:“謝謝教官。”
胡英子判斷,“小弟”很可能是退伍的特種兵。
“大叔”是第二個撿起防彈背心的人,他沒有說話,躊躇著,似乎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玩意兒。
胡英子猜測,“大叔”很可能是傳說中的“江湖野槍”,這種人沒有受過系統訓練,天生就能打槍,或者,他是一名真正的獵手?在原始森林里獵取老虎豹子?
胡英子彎腰拾起防彈背心,畢竟她是一個女人,具備穿衣的天賦,不用翻來覆去地琢磨,很快就給自己套上,討厭的是背面的魔術貼,憑她自己很難固定。
“哥哥”是最后一個撿起背心的人,幾乎在他直起身子的同時,防彈背心已經穿戴完畢。
胡英子暗暗吃驚,這個人,莫非是警界精英?
董季平走到胡英子身后,啪啪兩掌拍上她的腰際,為她壓堅防彈背心的魔術貼。
那兩掌不輕不重,卻讓胡英子心中泛起一絲疑惑,董季平是否在借機向她傳遞某種信息。
更加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然是賭槍,為什么要穿上防彈背心?
謎底很快就揭開了。
董季平示意他們四人隨他來到大廳中央五米見方的沙盤前。
“我簡單地給你們介紹一下比賽規則。”董季平用激光筆指點著沙盤上的一處高地,“這里是終點。目標很簡單,就是一個迷彩背包,背包掛在終點處的一棵大樹上,很醒目。背包里沒有任何危險物品,包里裝的……”他有意停頓三秒,“是錢。十二萬,美元現鈔?!?/p>
“你們不用記住終點的坐標?!倍酒秸惺郑幻0菜蜕蟻硪慌_平板電腦,他點亮屏幕,展示給四人看,“比賽時,你們每個人都將得到這樣一個裝備。裝備上的動態地圖將向你們顯示終點位置,你們每個人,以及對手的實時坐標?!?/p>
董季平的手指在平板電腦上跳動,將平板電腦上的圖像投射到大廳前方鋪滿整面墻的大屏幕上:“這個一直在閃動的白色圓點,是終點位置。根據抽簽情況,紅點,或者綠點,代表你們或對手的實時位置。比賽規則非常簡單,團隊作戰,8xUTkhzMA9pIETIpJpKvIQ==真槍實彈,在規定的兩小時比賽時長內,獲取并成功將目標帶回出發營地的隊伍,即為獲勝?!?/p>
“比賽雙方可以不惜一切手段搶奪目標,戰至最后一人。”董季平不看任何人的臉,語氣平淡一如念誦早已準備好的講稿。
胡英子暗自思忖,真槍實彈……不惜任何代價……戰至最后一人……她相信,這三個與她站在一起,藏匿于面罩或偽裝迷彩下的面龐,一定和她一樣,剎時痙攣。
這……豈止是賭槍,簡直是賭命!
胡英子內心翻騰,恐懼如同洶涌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但就在那恐懼抵達巔峰過后,一股奇異的寧靜悄然而至,仿佛潮水漸漸退去,留下了片刻松弛與釋然。
這就對了。胡英子對自己說:只有賭命,才值得他們花這么大的心思。很好,靴子落地。她努力將注意力收攏至董季平的聲音:“根據最新修訂的比賽規則,獲勝隊伍的幸存者將均分獎金,也就是背包里的十二萬美元。請注意,我說的是幸存者?!?/p>
說到這里,董季平的話語戛然而止,留下了一段意味深長的沉默。
至此,胡英子已經完全明白這場豪賭的血腥規則:先是組隊廝殺,為了不被對手殺死,只能殺死對手;繼而是自相殘殺,只有殺死隊友,才能獨吞獎金。至于老板們在他們身上下了多大的賭注,那是他們這些賭命人永遠不需要知道的事情。
也就是說,只有一個人,能夠全身而歸。
胡英子凝神靜聽董季平講解最后的規則:“倒數第三條規則:比賽失敗,幸存者終生禁賽,同時退賠主辦方共計十萬美元的培訓費和出場費!”
“倒數第二條規則:逃離賽場者,殺!”
“最后一條規則:兩小時之內未能完成比賽,比賽雙方幸存者,通殺!”
“首場比賽的時間是5月13日,星期六,11時至13時,太陽當頂的時辰。接下來的三天,我將對你們進行強化訓練?!?/p>
“我希望你們每一個人都能夠活著回來。因為……只有活著回來,才能參加下一輪的比賽。回來的人越多,下一輪比賽,我們的勝率就越大?!?/p>
“規則說明到此為止。現在,你們可以跟我去挑選槍械了?!?/p>
“她挑選的是高精度狙擊步槍?!?/p>
“哦?”仰靠在沙發上的洪德全微微抬頭,露出標志性的“斜向上四十五度”微笑,望向負手站立在他身前,匯報比賽準備情況的董季平。
如果胡英子此時置身于這間超過二百平方米的豪華辦公室里,她會立刻認出,這個人正是之前與羅潔一起鉆進越野車后座的西裝男,也就是董季平口中的“洪總”。
三十四歲的洪德全看上去比他的實際年齡要老成許多,這是因為他從來不把自己看作以“商”養軍、以軍護“商”的洪家大少,他更喜歡在下屬面前,把自己塑造成政治家兼思想家。
“她不是多向飛碟射擊運動員嗎?”洪德全保持著自信而低調的微笑,“以我有限的知識,多向飛碟射擊應該使用雙筒獵槍。指向性概略射擊?槍挑一條線,棍掃一大片。飛碟射擊比賽使用的應該是霰彈,槍掃一大片?”
“非常正確。”董季平恰到好處地奉承道。
“一位擅長概略射擊的選手,挑選的卻是嚴格要求射擊精度的狙擊步槍,有點兒意思?!焙榈氯酒鹕韥?,“你說,她有什么想法?”
“躲在暗處,盡可能地殺死對手,保存自己……”董季平遲疑片刻,“這幾乎是每一個第一次參加比賽的選手共同的選擇。”
“角色扮演類游戲中的弓箭手?”洪德全是那種任何時候都不忘顯擺自己博學而時尚的人物。
“按照標準配置,團隊的確需要一名狙擊手?!倍酒降闹匾袈湓凇耙幻眱蓚€字上。
“有什么問題嗎?”
“問題是,姑娘和小伙子都挑選了狙擊步槍?!?/p>
依照董季平追隨洪德全正好一年的工作經驗,洪此時應該使用他的口頭禪:“這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比绻槟菢酉铝?,董季平會更樂意讓小伙子擔任狙擊手。小伙子正兒八經特種部隊出身,應該更適合擔任狙擊手。畢竟,董季平關心的不是誰活著回來,而是他率領的這支團隊能否勝利。
“她……我說的是,我們的槍花小姐,”洪德全一反常態,似乎不愿輕易交出決定權,“會玩狙擊槍嗎?”
“正在訓練。四百米,打部位靶,她自己要求的?!?/p>
“我可以看看嗎?”洪德全習慣以提問的方式表達自己不容置疑的命令。
“可以在您的辦公室觀看無人機回傳的畫面,也可以到野戰指揮中心實地視察。”
“我們去感受一下太陽的溫度吧。”洪德全笑吟吟地望著董季平,“你覺得呢?”
顯然,這是一個不需要董季平回答的問題。
洪德全二話不說,摁鈴叫來一名侍衛:“有請羅總?!?/p>
羅潔戴了一頂遮檐直徑足有四十厘米的圓形印花布帽,薄紗遮臉,露出兩只眼睛。
她討厭這個半年陽光燦爛半年淫雨霏霏的鬼地方,盡管她知道自己不僅有父親,同時在知道了父親的名字后,不止一次提醒過自己,總有一天,她要成為這個鬼地方的主人,而且,是唯一的主人。
羅潔必須守口如瓶。
她絕對不能讓洪德全覺察到她的野心,她希望洪德全永遠把自己當成患難與共的發小、狼狽為奸的同謀,以及沒有名分的性伴侶。所以,就算是躺在洪德全的床上,羅潔也恨不得發明一種能夠隱藏腦波的儀器,嚴絲合縫地封存她的心思,留給洪德全的,只是一具妙曼可人的肉體——最好是一個與她有著同樣面容、同樣形體、同樣溫度、同樣語音的充氣娃娃。
位于半山腰,被野戰偽裝網遮蔽,刻意營造出洞穴風格的“野戰指揮中心”內,四塊七十寸液晶顯示器呈弧形擺放于貴賓席的前方。蒙著軍綠色薄毯的桌面上,擺放著望遠鏡、平板電腦和帶送話器的降噪耳機。在這里,可以通過液晶屏和望遠鏡觀摩選手的訓練情況,也可以直接向教官和選手下達命令。比賽開始后,洪德全和他的朋友們將在這里,全程觀摩他的“獅”隊王者歸來或者全軍覆沒。
羅潔病怏怏地坐在洪德全身側,抵達“醒獅山莊”的昨天夜里,她對洪德全說:“你知道的,每年的這個季節,我這害夏的老毛病……”
洪德全沒有讓她繼續說下去:“害夏,那是一種優雅而高貴的疾病。據我所知,張愛玲就患有這種疾病。知識分子和公主,她們都討厭夏天。夏天讓她們精神倦怠,食欲不振,以至于身體消瘦。你是知識分子,還是公主?”
“公主”這個詞讓羅潔暗暗心驚,她極盡嫵媚地迎著男人露出微笑:“我有那么嬌氣嗎?我有嗎?”
洪德全的手指劃過羅潔笑意盈盈的嘴角:“總是這么笑,你不累嗎?”
羅潔是絕頂聰明的女人,她緩緩依偎到男人的懷中,仰面笑靨如花:“我不累,我想你?!?/p>
“我們的槍花小姐,她在哪里?”洪德全問董季平。
羅潔微微直起身體,刻意表現出強撐病體的興致。
董季平用激光筆指向大屏幕上的一個綠點:“距離靶場大約四百五十米的叢林之中?!?/p>
洪德全舉起望遠鏡,視野中,靶場上空空如也。
“我認為她打的應該是加強版隱顯靶。”洪德全說著放下望遠鏡,轉頭向羅潔解釋,“通常的隱顯靶是固定靶,靶紙垂直于射手,這時,射手是看不到靶紙上的環數的,這叫隱靶。靶紙會突然轉向九十度,正對射手,這時,目標變為顯靶,射手必須立即射擊,否則,顯靶會再次旋轉九十度,變成隱靶。”
隔著蒙面的輕紗,羅潔做出小學生一般無知的表情。
“我們的加強版隱顯靶,靶位不固定,也就是說,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在什么位置出現,出現時也不知道是隱靶還是顯靶……你看,目標出現了!”洪德全遙指訓練場一角突然豎起的一塊標靶。
高清攝像機拍攝的標靶畫面立即傳送到洪德全和羅潔前方的液晶顯示器上。
剛剛出現的標靶處于隱靶狀態。
就在隱靶轉為顯靶的一瞬間,胡英子開槍了。
輕微的一聲槍響,宛若紅唇輕啟,潔白整齊的牙嗑開一顆瓜籽。
液晶屏顯示的標靶上,人形圖案的右手腕上出現一個彈孔。
標靶保持顯靶狀態的時長約三秒。若沒有槍聲響起,標靶放倒,表明這個標靶已經失效,射手需要等待并尋找下一個突然出現的標靶。
“不錯,”洪德全右手食指輕敲座椅的扶手,“打斷對手握槍的手,可以節省子彈。據我所知,高精狙的彈倉容彈量是五發。董經理,我說得對嗎?”
董季平沒有回答洪德全的提問,而是急切地報告:“她移動了!”
“很好。敵動我不動,敵不動我動……”洪德全話音未落,訓練場正中再次豎起一個標靶。這次,標靶處于顯靶狀態。
但遲遲沒有槍響。
就在顯靶即將轉為隱靶的一瞬間,槍響了,這次擊中的是人形標靶的左側膝蓋。
“精準!”洪德全拍拍羅潔擱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背,“她在運動中射擊,打斷敵人的腿。你說,她為什么不打腦袋也不打胸口呢?”洪德全歪過頭詢問懷中曼妙的女人。
“我是不懂的?!绷_潔嬌嗔。
“傻瓜,”洪德全親昵地再次輕拍她細膩的手背,“因為腦袋上戴著防彈頭盔,胸口前擋著防彈背心啊?!?/p>
看起來洪德全心情不錯,他朝羅潔探過頭去。董季平立即不動聲色地退到不可能聽聞二人耳語的距離之外。
“我知道,你覺得我們花在這位槍花小姐身上的心思有些過分了?;蛘撸阅愕恼f法,何必搞得那么曲折?但曲折是必須的,總得給她一點兒小希望……”
“射手朝靶場迅速移動……接近到距離靶場不足百米的距離!”突然,董季平的聲音打斷了二人的低語。
靶場對角線兩端同時出現兩個標靶,一個是顯靶,一個是隱靶。
洪德全一把抓起望遠鏡。只見胡英子持槍徑直沖向顯靶,沒有任何瞄準動作,“啪啪”兩槍,人形靶雙膝中彈。胡英子在轉身的同時迅速臥倒,持槍朝隱靶瞄準。就在隱靶變為顯靶的一瞬間,“啪啪”又是兩聲槍響,人形靶兩只手腕中彈。
“妙不可言!”洪德全放下望遠鏡,雙手鼓掌,“狹路相逢勇者勝!她既發揮了概略射擊的特長,又把握了精度射擊的優勢,真是個勇敢的運動員!”
他頗為滿意地轉向羅潔:“絕望中的一絲希望。關鍵是,她在動腦子!這說明她心中還有希望——而我們要做的,就是讓她在絕望中擁有一絲希望。這一絲希望,能為我們帶來一場久違的勝利?!?/p>
“那個同樣選擇了狙擊槍的年輕人呢?”他又問道。
“他在熟悉地形?!倍酒交卮稹?/p>
“熟悉地形?”洪德全露出一絲迷惑,“提前進入賽場?你要讓我們提前輸掉比賽?”
“我不可能犯那樣的低級錯誤?!倍酒皆缫褜W會回答老板的技巧,“洪總教導我們,要最大限度地發揮選手的主觀能動性。所以,當他提出熟悉地形、尋找最佳狙擊點時,我同意了?!?/p>
“你不會沒有告訴他,比賽開始前,嚴禁任何一方的選手進入賽場嗎?”
“洪總教導我們,不要對選手隱瞞任何規則,我當然向他強調了這一點。但是我們這位選手堅持,他說所有的山都是同樣的山,所有的樹都是同樣的樹。所以,在我方營地內,我給他找了一塊地形、地貌、地物與賽場相似的場地……”
“看似智慧,實則無比愚蠢!”洪德全粗暴地打斷了董季平,“拿走他的狙擊槍,給他自動步槍。認真做他的思想工作——不換思想就換人!你覺得呢?”
這又是一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
“好哥,你永遠是對的?!绷_潔說這話時,幽然嘆氣,像是對洪德全無限崇敬。
洪德全在美國上學時,給自己注冊的一個網名叫“智勇雙全樣樣好”,只有跟他最親近的人,才能稱他為“好哥”。
洪德全朝羅潔曲起左臂,羅潔的右手乖巧地穿過男人的臂彎,順勢依偎在他的左肩上。洪德全側臉,對她耳語:“你總是這樣說。所以,你只能是我的小伙伴,而不是……伴侶。”
羅潔強忍住心頭的不快,報以微笑:“沒辦法,對這種打打殺殺的事情,我總是沒有太大的興趣。我還是對……”她伸出右手食指,繞著太陽穴俏皮地畫了兩個圈,意思是動腦筋的事情,“更有興趣。不過,在好哥面前,我就是個傻瓜?!?/p>
“很好。‘認識你自己?!@是誰說的?蘇格拉底還是柏拉圖?No,是刻在德爾菲太陽神廟廊柱上的神諭。”洪德全微微搖頭,附耳對她低語。
羅潔不知道洪德全這樣賣弄學問是贊賞還是諷刺,她只能笑得更加嫵媚。
“既然你不喜歡,比賽就不要看了。去把這個孩子找來。人物和杜老師寫的劇本,我發給你了?!焙榈氯c了點羅潔攥在手中的手機。
星光色的iPhone14在境外專用于莊園事務。羅潔打開自己的Facebook(臉書)賬號,收取來自“智勇雙全樣樣好”的信息。手機屏幕上的照片是一個小學生模樣的中國男孩兒,一頭微曲的黑發遮住額頭,兩只烏溜溜的大眼珠上嵌著好看的雙眼皮。男孩兒嘟著嘴,像是遇上了什么不開心的事,又像是在刻意做鬼臉。
照片上簡單備注:萬奇麟,十一歲,神童。
“我沒有辦法養你。一個被囚禁于籠中、依賴主人施舍而茍且偷生的人,又怎能奢望去收養一只流浪貓呢?”幽暗之中,胡英子的耳畔隱約回響著貓兒的叫聲,她閉上眼,輕聲呢喃。
5月12日,星期五,22時50分。
夜幕低垂,胡英子依次完成了夜跑、腹背肌肉的耐力訓練、冥想和沐浴后,準時步入臥室,輕輕熄燈,安然就寢。她的思緒并未被諸如“明日我會不會死去”這樣沉重的問題所侵擾,正如她面對每一場大賽的前夕,從不會被“明日的我是否會輸掉”的陰影所籠罩。她甚至體會不到恐懼。短短二十三載的光陰里,她從未目睹死亡,別說是親朋好友的死亡,就連小貓小狗的死亡,她也從未親歷。
黑暗中,不知隱身何處的貍花貓,每隔一分鐘左右叫上一聲。那種壓抑在喉嚨深處的叫聲,像是擔心驚醒一頭兇殘的巨獸,又像是在提醒胡英子,這幢小樓里還有著另一個小生靈——胡英子不能確定,那位無聲的、總是面帶微笑的白衣女仆睡在哪里,樓下的仆人房還是另有居所?除了自己和這只貓,入夜之后,她感受不到任何其他生命的氣息。
胡英子每天都能看到這只小心翼翼而又從容不迫的貍花貓。貓有時在客廳里緩緩踱步,有時在空無一物的書架一角打盹,有時又蹲坐于窗臺張望。貓從未進入胡英子的臥室,今夜是個例外。
難道貓也意識到明天將有重要的事情發生?也許貓知道,這將是它與我相處的最后一夜?胡英子仰臥在雪白寬闊的大床上,思緒萬千。明日的殊死一戰,終究是她心中繞不開的思慮。
“你叫什么名字?”胡英子悄聲問貓。
“喵……”貓只能這樣回答她。
“那就叫你貓吧?!彼沓皯舻姆较騻扰P,發現貓蹲坐在床頭柜上,兩只貓眼在黑暗中散發出瑩瑩綠光。貓的眼神并不凌厲,反而帶給她某種溫潤如玉的清涼之感。
胡英子沒有伸手去撫摸它,她覺得,這是一只需要被尊重的貓,似乎它才是這幢小樓真正的主人。
“貓,”胡英子輕聲說,“你不要叫,我要睡覺。”

貓似乎聽懂了她的請求,把腦袋擱到蜷縮起來的兩只前爪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姑娘。
“貓,你可以到我的床上睡覺,”胡英子嘆了一口氣,“床太大了。我一個人,用不著這么大的床?!?/p>
貓輕盈地躍上大床。她不知道貓落腳于大床的何處,她不想找它,她需要盡快入睡,無夢,黑夜過去即是黎明。
貓蜷縮在床尾,很快發出了輕微的呼嚕聲。隔著毛巾被,胡英子的腳背可以感受到貓的體溫,那份溫暖仿佛穿越了物質的界限,直達她的心底。
“一只打呼嚕的貓,說明它很放松?!焙⒆訉ψ约赫f,這份寧靜也讓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與平靜。
“晚安,小家伙?!痹谠絹碓缴畛恋暮诎抵校龑ω堈f。
董季平為“獅”隊設計的作戰方案是:使用霰彈槍的“大叔”擔任前鋒,負責掃清障礙;使用自動步槍的“小弟”擔任前衛,使用手槍的“哥哥”拖后,兩人策應“大叔”開路;接近目標時,“小弟”突前,“大叔”和“哥哥”改為兩翼護衛,由“小弟”突擊目標,奪取裝有十二萬美鈔的迷彩背囊;得手后,“大叔”和“哥哥”交替掩護“小弟”,在規定的兩小時比賽時間內,返回出發營地。
而胡英子擔任狙擊手,不隨團隊行動,擇機打擊敵方的有生力量,確保隊友安全。在比賽結束前,自行返回。
“這樣的戰術規劃,前提是你們每一個人都必須活著。要想活著,你們就必須協同作戰,視團隊為不可分割的整體,視戰友為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至于全殲敵人之后,我說的是全殲,你們每一個人如何對待自己的戰友,那是各自的選擇。當然,你們每一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p>
董季平凌厲的眼神依次掃過四名隊員的臉龐。他們的臉隱藏在黑色警用作訓面罩或野戰偽裝油彩后面,看不出任何一個人的表情。董季平悄然嘆息,他很清楚,這四個人完全沒有理會他的告誡,每個人都在暗自算計,這樣的角色分配,在自己生命的天平上究竟意味著怎樣的砝碼。
“擇機”、“自行”這樣的命令,顯然將胡英子剝離于團隊之外,這意味著她可以獨自求生,也意味著她將獨立作戰,以一己之力迎戰包括隊友在內的七個人,究竟是偏袒還是不公?這里從來就沒有什么“公平”——“小弟”對自己被剝奪狙擊手的角色略有微詞,不想立即被董季平安排擔任突擊手。誰都知道,在敵人被肅清之前,第一個沖擊目標的選手,那就是敵人的活靶。
作戰方案宣布之后,從隊友們投向自己的目光里,胡英子能夠清晰地識別出不滿和敵意。
沒錯,他——現在胡英子可以明確感知,正是被董教官稱為“洪總”的那個人,真正的老板,在自己身上傾注了過分的心思。他是擔心自己死得太快,影響了他的布局,還是想讓自己在生死邊緣掙扎,尋求一種扭曲的快感?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里,她深知存在著這樣一類人,他們將虐殺女性視為極致的享樂,從中攫取病態的愉悅與最大的滿足。
5月13日,星期六,10時57分。
距離比賽開始還剩下三分鐘。
根據此前董季平若明若暗透露的信息,他們的對手“虎”隊,來自黃氏家族控制的“猛虎山莊”。此前,“獅”隊與“虎”隊交戰三次,“獅”隊三場皆負。洪總很生氣,后果很嚴重,負氣向黃氏家族的當家人黃秉和開出天價賭注,黃總慨然應戰。
“如果對方隊員中包括前三輪比賽的幸存者,這就意味著他已經在實戰中熟悉過戰場,這是屬于勝利者的優勢。而你們,對戰場一無所知?!?/p>
比賽場地由“黑豹科技園”的實控人朱總提供,那是一片屬于朱氏家族的丘陵地帶。終極標靶,也就是那個裝有十二萬美元現鈔的迷彩背囊,放置在與“獅”、“虎”兩隊出發營地等距的叢林之中。兩支戰隊離開出發營地即視為進入戰場,雙方的無差別搏殺立即啟動。
朱總免費提供場地,獲得的回報是八席貴賓觀禮券。他邀請的八位神秘人物,將分別在“獅”隊和“虎”隊的“野戰指揮中心”全程觀摩比賽實況。
胡英子心中隱約泛起一抹不安,交織著幾分難以言喻的詭異感:作為洪總屬下的中層管理人員,董教官向他們透露的信息是不是太多了一些?
“最后一次檢查裝備!”董季平下令。
沒有任何人嚴格執行命令,因為此前,他們每個人至少已經仔細檢查過三遍了。
每一名隊員手持半小時前分發給他們的平板電腦,此刻,屏幕上一群時而半裸時而全裸的金發女郎舞動充滿挑逗的軀體——程序設計者顯然忽略了胡英子的女性身份,試圖用香艷的畫面緩解這些賭命者的焦慮。畫面正中是巨大的倒計時,2分49秒、2分48秒……倒計時結束,屏幕上將會顯示戰場地圖,終極標靶以及敵我雙方隊員的實時位置。
10時59分,距離比賽開始還剩下最后一分鐘。
胡英子看到兩臺白色救護車悄無聲息地駛入出發營地,首尾相接,停放于訓練場一側。救護車沒有發出引擎聲、喇叭聲以及警笛聲,車頂的燈帶,藍色光芒幽然閃爍。
“這樣的車,對方也準備了兩臺。別去管它們,我希望你永遠別上這樣的車?!倍酒阶哌^胡英子身后,用只有她一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對她說。
03、02、01、00!
平板電腦顯示屏上的最后一個數字崩裂為一朵綻放的禮花,疊印出鋪滿整個屏幕的一個英文單詞——
GO!
胡英子沒有立即開始奔跑,她低頭注視平板電腦。畫面切換為戰場地圖。屏幕頂端是比賽時間倒計時,由兩小時開始倒數。左上角的四個紅點,標識出敵方的四名隊員。他們與左下角的四個綠點,己方四名隊員一樣,雙方都沒有急于行動。屏幕右側,貼近邊框正中的位置,有一個閃爍的白點,那是標靶的位置。
地圖為二維網格坐標,不顯示任何地形地貌。這意味著,也許地圖上你和敵人之間僅僅相距二十米,實際上你們之間卻隔著一條小河或者一道無法逾越的石壁;也許地圖上你和敵人的圖標已經重合,而你們卻一個藏身于樹梢,另一個隱身于樹洞,更可能,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之中,你們呼吸聲相聞,可就是誰也看不見誰。
按照董季平設計的戰術,我方三名選手呈一條直線,開始朝著目標方位移動;屏幕顯示,敵方四名選手,似乎并沒有什么戰術設計,他們散開,呈弧形向戰場中心推進。
跑出大本營后,胡英子選擇的是沿屏幕左側邊框行進,看起來,她似乎不像是去爭奪標靶,而是要突襲敵人的大本營,或者,她被嚇破了膽,想當逃兵?
“獅”隊的出發營地與“虎”隊的出發營地之間,一定具有險要的天然屏障,或者堅固的防御工事——這是胡英子瞬間作出的判斷,洪家與黃家,兩個敵對陣營,任何時候都不可能讓對方的武裝力量一馬平川突襲己方大本營。如果她的判斷不錯,那些工事和屏障,可以給她提供藏身之處,并伺機狙殺對手。
貼住戰場邊界奔跑,小心避免“出界”從而被外圍警戒的士兵擊斃。胡英子大約跑出八百米,遇上第一道戰壕。她在一個U形射擊孔后隱住身形,拿出平板電腦查看戰場態勢。敵方四名隊員依然不緊不慢地朝戰場中心推進,而我方三名隊員中,原本處于中間位置的那名隊員明顯偏離了預定的行進路線,如同離群的孤雁,呈四十五度朝地圖下方快速移動。
胡英子沒有猜錯,第一個違背董季平的戰術規劃的果然是“小弟”。很顯然,這位特種兵出身的“小弟”并不打算放棄躲在暗處偷襲對手的執念。他手中的自動步槍有效射程可達四百米,看來他對自己打“冷槍”的技術相當自信??膳碌氖?,“小弟”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并非真正的野戰,而是所謂的“比賽”,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把自己徹底隱藏起來,他的位置清晰地顯示在每個選手手中的屏幕上。守株待兔,等來的絕對不會是兔子,而是亂槍齊發,萬箭穿心!
胡英子僅駐足了短短二十秒,隨即毅然決然地繼續向“虎”隊大本營疾馳而去,心中暗自盤算:我沒法糾正你的錯誤,只能順勢而為。既然你如此熱衷于扮演狙擊手的角色,那么就由敵人成全你的舞臺。
胡英子不時停下,用望遠鏡觀察戰場地形。一名優秀的多向飛碟射擊運動員對地形和方位具有良好的直覺,她很快判斷出,戰場中部是一個山丘,被茂密的原始森林所覆蓋。標靶——裝有十二萬美鈔的背囊,位于山坡的另一側。想要抵達標靶,必須翻越或繞過戰場中部的山丘。鑒于朝向出發營地一側的山坡山勢較緩,不難推測出朝向標靶一側的山勢必然較陡,甚至可能是懸崖峭壁。
胡英子每次停留的時間都不超過三十秒,始終游走于地圖左側的邊界,試圖給對手造成錯覺——她仿佛意在切斷敵方的歸路,以標靶為誘餌,大方地置于敵人眼前,并潛伏于敵人攜帶標靶返回的必經之地,伺機截殺,奪標收入囊中。
胡英子發現了第一座瞭望塔。平時,這里由洪家“民兵”二十四小時值守,觀察黃家武裝動靜,同時監視“醒獅莊園”的近千名員工,防止員工逃跑?!氨荣悺逼陂g,瞭望塔上沒有哨兵,重機槍等武器也被暫時撤走,宛若廢棄的遺跡,又像是臨時搭建的布景。
就在胡英子警惕地接近瞭望塔時,“比賽”場地中心區域的態勢發生了重大變化。
“虎”隊選手不僅發現“獅”隊的一名選手始終游離于戰場邊緣,而且注意到另一名選手也脫離了原本如箭在弦般的直線攻勢,使得“獅”隊原本的緊密陣形瞬間瓦解,化作了四個獨立互不依傍的散點。面對這一變故,“虎”隊選手迅速形成默契:集中優勢兵力,圍殲“獅”隊最為突前的那名選手。
胡英子隱身于瞭望塔下,拿出平板電腦,屏幕顯示,代表敵方的四個紅點,呈半圓形,朝著我方最前沿的綠點包抄過去。依照坐標比例推算,現在敵方距離我方那名選手不超過二百米,而那個被包抄的綠點正是使用霰彈槍的“大叔”。
“大叔”從自己手中的平板電腦屏幕上同樣注意到敵方四名槍手正同時朝自己逼近,要命的是,即使他能夠在屏幕上看到敵人,但舉目四望,除了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他看不到任何移動的目標,甚至聽不到一聲鳥叫。步步緊逼的殺機讓“大叔”焦躁不已,他鉆進齊胸高的長草中蟄伏,打算待對手進入到射程之內,給予迎頭痛擊。
可惜的是“大叔”犯了與“小弟”同樣的錯誤。在敵方手中的屏幕上,他成為一個靜止的綠點。敵方陣型由半圓形變為圓形,他們以大樹、石塊、地溝為遮蔽,交替掩護,朝“大叔”的藏身之處逼近。
胡英子攀上瞭望塔,拿出望遠鏡。只見敵方四名槍手從四個方位占據有利射擊位置,漸漸將“大叔”逼至絕境,距離已縮短至五十米左右。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敵方三名槍手幾乎同時扣動了扳機,槍聲驟響,而另一名槍手卻按兵不動,仿佛正耐心等待著“大叔”因絕望而朝他所在的方向逃竄,屆時,他將以一記精準的射擊,打碎他的腦袋。
沒有任何喘息的時間,數聲槍響過后,“大叔”連對手的影子都沒有看到,數十發子彈已經命中他身體的各個部位。致命的一槍擊中沒有任何裝具防護的頸動脈,鮮血如噴泉般沖向天空,繼而煙花般地漫天散落。
胡英子通過望遠鏡,目睹了這殘酷射殺的一幕。
而在“虎”隊與“獅”隊的“野戰指揮中心”里,巨大的顯示屏上播放著的無人機回傳的高清畫面,也正是這一幕。
與此同時,大屏幕上,以及選手們手中的平板電腦上,那顆代表“大叔”的綠點驟然消失。
趁敵方四名槍手全力圍剿“大叔”之際,我方“小弟”攀上一棵大樹,隱身于茂密的枝葉之中。“小弟”耐心等待敵人向他逼近。他打算居高臨下,至少斃敵一名,隨后立即滑至樹底。電子地圖只顯示水平坐標,這樣他在地圖上看起來是靜止不動的,敵人會誤認為他依然據守樹梢的狙擊位置。“小弟”只要抓住敵人抬頭張望的瞬間,發起偷襲——就算不能繼續殺傷敵人,至少也可以跳出包圍圈。
“大叔”被殺,“哥哥”似乎被嚇到落荒而逃。電子地圖顯示,“哥哥”竟然脫離戰場中心,朝地圖的右斜上方急速移動?,F在,代表“獅”隊的另外兩個綠點,一個在屏幕右下方靜止不動,一個依然在屏幕左側邊緣游移。而“虎”隊的四個紅點再次形成弧形包圍圈,朝靜止不動的綠點逼近。
敵方合圍擊斃“大叔”,無暇顧及游離在戰場邊緣的胡英子。她伺機觀察戰場地形和態勢,敵人的戰術思路非常明確——集中優勢兵力,一個一個干掉我方選手。他們的計劃是首先確保團隊勝利,繼而自相殘殺。胡英子猜測“哥哥”并非逃離戰場中心,而是打算繞過山丘,沿谷底迂回,直撲標靶?!案绺纭钡囊鈭D應該是以最快的速度搶到標靶,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那就是逃命。
她確信,敵方一定是把“小弟”誤認為我方狙擊手,他將是下一個被圍捕的目標。
胡英子立即拔足朝戰場中央的山丘狂奔。既然“小弟”將敵人全部吸引到戰場右下方,那么她必須盡快搶占戰場中部,控制山丘頂部的制高點。狙擊槍在手,無論是掩護“哥哥”,還是給“小弟”解圍,都將提供敵人完全意想不到的火力重擊。
“虎”隊似乎完全無視地圖上那兩個正加速移動的綠點。雖然胡英子的綠點正全速沖向戰場中部,但在他們眼中,那不過是一個遠在千米之外的威脅,尚不足以引起即刻的警覺。而代表“哥哥”的綠點,正緩緩遠離他們的視線范圍。即便已隱約猜到“哥哥”企圖率先奪取標靶,但這份猜測也并未激起他們絲毫的緊張。相反,他們自信滿滿,仿佛已將“哥哥”視為囊中之物,可隨時截殺于歸路。
高精狙的有效射程為八百米,由于將“小弟”誤認為狙擊手,敵方四名槍手異常小心,極為遲緩地接近他的藏身之處——誰都害怕不小心暴露位置,從而被“小弟”的瞄準鏡鎖定,一槍爆頭。這給胡英子贏得了沖上山丘尋找最佳狙擊位置的時間。
胡英子在山丘中部的一帶亂石后隱藏好自己,架起狙擊槍,瞄一眼電子地圖。多向飛碟射擊運動員出色的方位感讓她立即搜索到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敵人。高精狙的瞄準儀顯示,此人處于七百米開外。
敵人敏銳地察覺到自己身后悄然出現了“獅”隊的一名選手,但他選擇了忽視。或許在他看來,在這遙遠的距離之下,任何自動步槍的射擊不過是徒勞,難以觸及他的分毫。然而,他未曾料到,那個毫不起眼的綠點才是“獅”隊真正的狙擊手。
就在敵方四名槍手步步緊逼,距離“小弟”的藏身之處僅剩兩百米的危急關頭,胡英子的狙擊槍與“小弟”手中的自動步槍幾乎在同一瞬間爆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胡英子很清楚,七百米的距離,狙擊槍的子彈無法洞穿頭盔和防彈背心,因此她選擇了射擊敵人的背部,不是一槍,而是三彈連發。果然,子彈雖然未直接穿透防彈衣的防御,但如同三記重錘,狠狠擊打在敵人的脊背之上,瞬間將其擊倒在地。敵人的內臟在巨大的沖擊力下支離破碎,鮮血仿佛失控的洪流,自他的眼眶、鼻孔和嘴角汩汩涌出,與臉上的油彩交織在一起,分不清哪兒是鮮血,哪兒是迷彩的偽裝。
隱身高處的“小弟”迅速捕捉到另一名敵人的蹤跡,“啪啪啪”,一串清脆的點射,那個剛好仰起臉來的敵人面部中彈。面部沒有任何裝具防護,防彈頭盔連同頭蓋骨同時被掀翻,血漿、骨屑、腦汁宛如一朵詭異的大花,剎時綻放又瞬間凋零。
剩下的兩名敵人沒有給“小弟”任何移形換位的機會,他們朝“小弟”藏身的大樹頂部舉槍齊射,片刻之后,“小弟”如同一只翅膀被折斷的大鳥,徑直從樹梢摔落。由于下方樹枝的阻擋,他被彈起,復又落下,再被彈起,最終,他的尸體被一根斜刺向天的樹丫挑住。在短暫的震顫后,林間歸于沉寂。陽光穿透繁茂的枝葉,“小弟”的身影被拉得長長的,仿佛一個被時間遺忘、懸掛于空中的稻草人,靜靜地訴說著這場戰斗的殘酷與無情。
電子地圖上,兩個紅點、一個綠點,同時熄滅。
“小弟”以自己的偏執,無意中成就了一個完美的誘餌,而且是魚死網破的“死誘”。
戰場態勢瞬息扭轉。
雖然雙方各剩兩名選手,但是胡英子占據中心制高點,“虎”隊剩下的兩名選手一旦輕舉妄動,暴露于狙擊槍的有效射程之內,必將被胡英子狙殺。“虎”隊想要取得勝利,必須先解決“獅”隊的狙擊手,然而,運用戰術動作接近并擊斃占據有利射擊位置的狙擊手,幾乎是自尋死路。
更為重要的是,此時,“哥哥”與標靶之間的直線距離已經不超過四百米,在沒有對手阻擊的情況下,標靶唾手可得。
戰場上,無論是已隕落塵埃的賭命者,還是命懸一線的選手們,永遠都無須知曉那隱藏于暗流之下的真相——賭局,正隨著戰場態勢的瞬息萬變而悄然上演。在這場沒有硝煙的較量中,海量的籌碼如潮水般洶涌而來,源源不斷地注入那無形的賭桌之上。押“獅”隊獲勝的籌碼已超過50%。
預言“獅”隊即將翻盤,顯然低估了“虎”隊的實力。
此前,“虎”隊連勝三局,不僅得益于選手過硬的個人素質,再戰、三戰時對戰場地形地貌的預知,更得益于“虎”隊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超強應變能力。
“虎”隊剩下的兩名隊員現已醒悟,占據山丘中部制高點的敵人,才是“獅”隊真正的狙擊手。
電子地圖顯示,“虎”隊的兩個紅點,一個在原地靜止不動,另一個開始朝靶標方向飛速移動。
胡英子立即作出判斷,留在原地不動,與她直線距離約七百五十米的紅點,一定是對方的狙擊手。一想到狙擊槍黑洞洞的槍口正在緩慢地移動,尋找著自己的腦袋,胡英子全身當即僵硬。她想,對方一定是比自己經驗更為豐富的老手?!昂⒆?,你只要動一動就死定了!”她在心底對自己發出無聲的告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份恐懼如此強烈,以至于她甚至害怕自己抑制不住的心跳聲會穿透這寂靜的戰場,暴露給隱匿在暗處的敵人。
電子地圖上,“虎”隊奔向目標的紅點越來越快,似乎并不擔心在奔跑中暴露自己的身影——有那么幾次,胡英子用肉眼都能發現敵人在長草之中,如敏捷的響尾蛇般竄動,她甚至能聽到長草與敵人的身體碰撞發出的沙沙聲,她知道那當然是自己的錯覺。
在肉眼可及的距離上打移動靶,胡英子自信絕對不會失手。但若她朝著奔跑中的敵人射擊,無論是否命中,一旦開槍,她的位置和身形必然暴露?;蛟S就在槍聲劃破空氣的剎那,她的腦袋會猛然一震,甚至來不及捕捉敵方子彈發出的致命音波,她將再也看不到下一秒的陽光。
狙擊手對決:誰動,誰先死!
只要胡英子貿然開槍,她必然會被敵方狙擊手擊斃——對方顯然對此有十足的把握;如果她沒有擊中目標,自己反而被擊斃,那么,敵方狙擊手和突擊手將從容圍捕“哥哥”;就算她被擊斃前打死敵方那名正在突襲標靶的槍手,此時,戰場雙方各剩一人,敵方狙擊手可以放任“哥哥”取得標靶,之后在最佳射擊位置上等待他返回大本營——“哥哥”稍有不慎就將被敵方狙擊手射殺。畢竟,要從屏幕的最右側回到屏幕左下方的“獅”隊大本營,這段直線距離超過兩千米的漫漫長路,沒有任何人能夠在狙擊槍的槍口下逃生。
讓雙方狙擊手相互“鎖死”,看“虎”隊突擊手與“獅”隊突擊手狹路相逢鹿死誰手。敵方敢于作出這樣的決斷,很可能剩下的兩名槍手都是前三場比賽獲勝后的幸存者,他們熟悉地形,無論是狙擊手對決,還是即將與“哥哥”展開的遭遇戰,熟悉地形的一方將擁有幾乎百分之百的勝率。
賠率瞬間掀起劇烈波動,眾多投注者的目光與資金紛紛匯聚,毫不猶豫地投向了“虎”隊,展現出前所未有的信心與熱情。隨著“比賽”氛圍逐漸升溫,歷經一小時緊張刺激的角逐,投注窗口終于迎來了“封盤”時刻,押“虎”隊獲勝的籌碼竟然達到73%。
“難道就這樣等死嗎?”胡英子悄然自問。她不能把渺茫的生機寄托在“哥哥”身上,不能指望他干掉與之正面對決的敵人,再與自己合力解決剩下的敵方狙擊手。她絕望地認定,“哥哥”根本不是“虎”隊突擊手的對手。在敵人殺死“哥哥”、自相殘殺搶奪獎金之前,絕不可能放自己一條生路——小學生都知道鷸蚌相爭的故事,唯一的生機就是鷸蚌相爭之前,先聯手殺死漁翁。
那就這樣一直對峙下去?比賽時間耗盡,場內選手通殺,依然死路一條。
“就算死,也不能等死??!”胡英子在心底悲鳴。
誰動,誰先死。胡英子默念狙擊手對決的終極原則,突然,腦子里靈光一現。她想,自己無妨大膽一些,主動搜索敵方狙擊手的隱身位置。對方如果沒有一擊必中的把握,絕對不會開槍——他會把胡英子的舉動視為圈套,認定她是在引誘他開槍從而暴露位置,好讓她抓住稍縱即逝的戰機,一槍將他擊斃。
胡英子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氣與決絕。她決定,一旦鎖定了敵方狙擊手的位置,即便勝算僅有五成,她也將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當她隱身于山丘頂部的一帶亂石之后,又很快冷靜地否定了剛才的沖動。探頭觀察誘敵嗎?不行,她確信自己只要將眼睛以上的部位露出隱蔽體,敵方的子彈將準確地穿透她的眉心。如果她只是摘下頭盔,讓頭盔緩緩冒出隱蔽體,敵方狙擊手要么識破那是誘餌,根本不予理睬——就算敵方狙擊手一槍打飛她的頭盔,她也絕不可能在確證敵人位置的一瞬間完成持槍、瞄準、擊中目標等一系列操作。
胡英子伏低身形,凝視平板電腦屏幕。電子地圖上,代表胡英子和敵方狙擊手的兩個光點依然靜止不動。而代表“哥哥”和敵方突擊手的另外兩個光點,在白色光點閃爍的標靶附近,時而接近,時而遠離,聽不到槍聲??磥怼案绺纭焙退膶κ侄枷喈斨斏?,沒有必殺的把握,誰也不敢率先發起進攻。
在設想摘下頭盔的誘敵之策時,胡英子的思緒不經意間又轉向了另一個更為深刻的層面:既然能夠把選手在戰場上的坐標實時顯示到電子地圖上,比賽組織者必定給每一名選手都安裝了信號發射器。電子地圖和大屏幕上顯示的,其實不是選手的坐標,而是選手身上的信號發射器的坐標。那么,這些至關重要的設備究竟藏匿于何處呢?首先,胡英子可以肯定,信號發射器絕對不可能植入選手體內,他們從未對她進行過這樣的操作。那么,信號發射器是安裝在頭盔里,還是防彈背心里?又或者隱藏在選手使用的槍械里?這都是完全有可能的。畢竟沒有任何選手會在比賽中棄槍而逃,也絕對不會摘下頭盔、脫掉防彈背心,除非他想主動尋死——直到選手重傷或戰死,比賽組織者關閉選手身上的信號發射器,電子地圖和大屏幕上相應的紅點或綠點才會消失。
一念至此,胡英子禁不住渾身顫抖。
她側身匍匐于石塊構成的隱蔽體后,輕輕摘下頭盔,繼而緩緩脫下防彈背心。她把防彈背心平放到地上,頭盔置于防彈背心前方,狙擊槍架設于防彈背心右前側,看上去像是狙擊手紋絲不動地保持持槍臥姿射擊體態。胡英子躲在石塊背后,小心翼翼地朝右側匍匐前行,一米、兩米、三米……她注意到電子地圖上代表自己的綠點沒有發生絲毫的位移。她繼續匍匐前行,五米、十米……綠點繼續保持靜止。
胡英子心頭一陣狂喜。她猜對了!信號發射器果然就在頭盔、防彈背心或者槍械之中。盡管她已經移動到距離原來位置的十米之外,信號發射器仍然執著地發送她留在原地的信號,這讓對手堅信她并沒有移動。
此時的胡英子赤手空拳,全身上下沒有任何護具。敵人只需要一發子彈,就能給她二十三歲的生命畫上一個簡潔的句號。
她將平板電腦捧在胸前,運用雙肘和雙膝的力量,盡可能利用草叢、地溝和石塊隱住身形,朝“大叔”被敵方四名槍手合圍、亂槍打死的位置爬去。代表“大叔”的綠點早已消失,但這并不妨礙她記住那個坐標。
胡英子的計劃成功了一半,她看到了“大叔”的尸體,準確地說,她看到的是掉落在“大叔”尸體附近的霰彈槍。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里混雜著熱帶雨林特有的酸腐味兒和淡淡的血腥味兒。她凝視平板電腦屏幕上的電子地圖,代表她的綠點以及代表敵方狙擊手的紅點依然一動不動。標靶附近隱約傳來槍聲,一綠一紅兩個光點依然不遠不近地相互糾纏。她猜測,“哥哥”和他的對手正在槍林彈雨中試探彼此的底線,勝負未分。
胡英子抓起“大叔”身邊的霰彈槍,費了些勁,才從“大叔”的尸身上解下子彈帶,斜掛到自己肩上。
“虎”隊狙擊手隱身于大樹高處,身體平貼于樹干,用枝葉將自己包裹得嚴絲合縫,槍身和瞄準儀也刻意用藤蘿纏繞。他的右眼緊貼在冰冷的瞄準鏡上,他發現“獅”隊狙擊手遠比想象中更有耐心。透過瞄準鏡,“虎”隊狙擊手的槍口始終鎖定“獅”隊狙擊手的頭盔。頭盔露出隱蔽體不足五厘米,他有絕對的把握一槍掀掉前方的頭盔,但是,他沒有看到對方的槍口。那個頭盔很可能是個誘餌,一旦自己按捺不住沖動扣動扳機,很可能會瞬間落入對方的伏擊中。那一刻,“獅”隊狙擊手定會從某個未曾預料到的方位,向他發起致命一擊,而他將不會有扣動第二槍扳機的任何機會。
“虎”隊狙擊手一直在等待,等待對手露出槍口,抬頭尋找目標的那一瞬間。
他猜到了那個頭盔是個誘餌,“獅”隊狙擊手可能隱身于頭盔附近的某個位置,但是他絕對猜不到,這名可怕的對手不僅從側后方接近到不足三十米的距離,而且從一名狙擊手變身為霰彈槍手。
他更猜不到的是對手竟然分身有術,他的電子地圖顯示,胡英子固守著她的狙擊位,從未移動分毫。
胡英子從側后迂回到距離敵方狙擊手紅點三十米之內的位置,電子地圖顯示,對手位于她的十一點鐘方向。她發現那里矗立著一株足有二十米高的大葉榕樹,但看不到“虎”隊狙擊手究竟藏身于大樹何處。胡英子舉起雙筒獵槍,對準大樹,壓下扳機,轟然一聲巨響,她不假思索,對準同一方位,射出第二發霰彈,并迅速將兩發霰彈塞進槍膛。
隨著兩聲震耳欲聾的轟鳴驟然響起,天際仿佛被撕裂,群鳥驚懼四散,振翅高飛,劃破了寧靜的叢林。漫天的落葉中,“虎”隊狙擊手的身體如同一截死去多年、被滾滾天雷劈中的朽木,咔嚓一聲折斷,徑直落向大地,一頭扎進腐敗發酵的爛葉之中。
電子地圖上,大約三秒鐘后,代表“虎”隊第三名隊員的紅點消失了。
如果只看二維電子地圖,會產生某種錯覺:歷經長時間的僵持和對峙后,“獅”隊狙擊手終于抓住時機,一槍將“虎”隊狙擊手擊斃。
“野戰指揮所”四臺一字排開的大屏幕前,觀看無人機以及設置于戰場各個角落的攝像機回傳的多角度高清畫面的洪德全,當然,還有他的對手,“猛虎山莊”的當家人黃秉和,對胡英子的“分身”操作一目了然。
就在胡英子取下頭盔,脫去防彈背心,放棄狙擊槍時,黃秉和命人將電話打到了洪德全的指揮所,質疑這算不算“犯規”。
洪德全指示董季平回復:“只要比賽規則沒有明文禁止,這種問題我們將不予討論。”
胡英子用霰彈槍將“虎”隊狙擊手擊落,洪德全暗自松了一口氣。他露出微笑,側著臉對董季平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應該還有兩場好戲。第一,看我們的勇士如何奪取標靶,這幾乎已經毫無懸念;第二……”洪德全矜持地沉吟片刻,“看我們的槍花和槍王終極決戰,最終究竟是誰,能夠王者歸來。”
戰場上,胡英子擊斃敵方狙擊手后,立即拔足朝標靶狂奔。
“哥哥”,以及“虎”隊剩下的最后一名選手,只要看一眼電子地圖,他們就會發現“虎”隊狙擊手莫名消失,而“獅”隊狙擊手依然占據山丘中部的制高點。他們會不約而同地推斷“獅”隊狙擊手打的是坐山觀虎斗的主意。無論誰殺死誰,誰搶到標靶,想要返回出發營地,必須通過戰場中部的山丘。那時,“獅”隊狙擊手將獵殺對手,吹散槍口的硝煙,從容不迫地拾起那個裝有十二萬美元現鈔的背囊。作為戰場上最后的幸存者,為“獅”隊贏得勝利,獨享大獎。
然而,胡英子沒有半分迂回曲折,她的心中只有一個純粹的念頭——沖上去幫助“哥哥”,盡快消滅敵人,搶奪標靶,取得勝利。所以,“哥哥”沒有想到,敵方的最后一位選手也沒有想到,胡英子會突然出現在敵方最后一位選手的左側后方。當胡英子的霰彈槍口距離“虎”隊最后一名選手不足二十米時,敵人覺察到身后的響動,猝然轉身。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胡英子的身體再次猝然僵硬。
她,認識對方。
那人和她一樣,面部被偽裝油彩遮蔽。盡管如此,胡英子還是從對方的臉部輪廓,尤其是那雙狡黠的眼睛,一眼認出,此人正是她曾經的隊友,孟剛。
對,就是那個連正式隊員都算不上,自己倒貼子彈費,跟在領隊屁股后頭,成天大哥長大哥短,在胡英子跟領隊動手的時候,一腳把她踹到吐血的孟剛。
胡英子來不及思考孟剛是否認出她,她甚至來不及看清對方是否舉槍,宛如一個上足發條的機器娃娃,迎著孟剛的方位,抬手就是一槍。
霰彈槍轟然巨響后,孟剛雙腿中彈,仰面倒在血泊之中。
胡英子走近幾步,垂首盯住抽搐不止的孟剛,仿佛這一瞬間她才突然明白,自己是在朝一個活生生的人開槍,而那個中槍的人,正在死去。
胡英子的霰彈槍掛在左臂上,猝然之間,她像是陷入恍惚,垂首而立,完全失去意識,甚至忘記了補彈上膛。
“哥哥”搶先奔向標靶,摘下掛在樹丫上的迷彩背囊,扯開拉鏈,是塞得滿當當的美鈔。他將背囊甩上肩膀,回頭朝著出發營地的方向,撒足狂奔。
“咔嚓!”就在這緊張萬分的時刻,“哥哥”的耳畔突然響起了霰彈槍特有的上膛聲,那聲音清脆而冷酷?!罢咀?!”胡英子嘶啞著嗓子,一聲大喝。
“哥哥”不用回頭,他知道霰彈槍的槍口正指向自己的后背,他還知道自己沒有任何求生的機會,只要他稍有異動,胡英子手中的霰彈槍就會把他轟成一堆肉泥,如同一個被砸碎在地的西瓜。
他緊抿雙唇,呼吸幾近停滯,感受到胡英子正持槍朝他步步逼近,仿佛每一步都踏在他狂跳不止的心臟上,直至她站在不足三米的身后。
“等等我?!焙⒆拥穆曇糨p輕響起,簡單的三個字讓“哥哥”的心猛地一顫,徹底打破了先前所有的預想。
他終是忍不住,轉過身來,伸手攙住了虛脫到幾乎一頭栽倒在地的胡英子。
“我走不動了?!焙⒆拥痛怪酆?。
“哥哥”反手取下背囊,讓她背好。他蹲低身形,以標準的戰地救護姿態,扛起胡英子,蹣跚著朝出發營地的方向走去。
“為什么不殺我?”“哥哥”回頭,問伏在自己后背上的女孩兒。
倒計時最后五分鐘。他們已經可以看到一百米處的本隊出發營地。兩臺救護車猝然拉響警笛,宛如嗅到血腥味的野狼,與他們迎面而去,跌跌撞撞地沖向戰場深處。
“因為你沒有殺我?!焙⒆邮疽狻案绺纭卑炎约悍畔聛怼?/p>
他們相互攙扶著,一步一步地朝終點走去。她的眼睛望向無盡的虛空:“你要殺我,我發呆的那點兒時間,就足夠了?!?/p>
“哥哥”默然。
在他們即將踏入出發營地——也就是“獅”隊取得完勝的最后一刻,胡英子問:“他們都死了嗎?”
“哥哥”沒有回答她。
董季平站在終點處,朝他們大大地張開雙臂。
胡英子仿佛大夢初醒般“喔”了一聲,她沒有從夢中醒來,而是沉入了更深的夢境。越過終點的一瞬間,她雙腳一軟,跌入董季平的懷抱中。
“就這樣結束了?”洪德全自問,意猶未盡。
沒有人回答他。
“英雄惺惺相惜,這場戲,比起槍花槍王的對決,更好看。你們覺得呢?”
依然沒有人回答他。
洪德全發現自己對這個名叫胡英子的女孩兒生出愈發濃厚的興趣,他覺得,這個女孩兒的背景,或許遠遠不止羅潔調查的那么簡單。
洪德全的巨型辦公室,朝向湖面的一側,是從天花板直垂到地面的落地玻璃窗,整個窗體呈半橢圓形。洪德全的屬下稱其為“橢圓形辦公室”,與美國總統的辦公室同名。有時,洪德全會把這里稱為“艦橋”,站在窗前,俯瞰被他命名為“劍湖”的人工湖,如同船長,指揮巨輪乘風破浪。
董季平被叫進“橢圓形辦公室”,只見窗簾緊閉,洪德全辦公桌對面的液晶顯示墻正在播放當天“比賽”的剪輯視頻。技術人員會第一時間把包括無人機在內,各個機位拍攝的比賽畫面剪輯成十五分鐘的精華版。此戰“獅”隊大獲全勝,技術人員特意為視頻編配了雄渾壯麗的背景音樂。洪德全沉浸于觀賞好萊塢大片一般的視聽享受之中,直到董季平在辦公桌邊肅立整整三十秒鐘,這才懶洋洋地抓起遙控器,摁下“暫停”鍵。
洪德平沒有示意董季平拉開窗簾,兩個人陷落于幽昧之中,巨型液晶顯示屏散發出的光芒,將兩個人的臉龐照得一片慘白。
“我們死了兩個,活了兩個。黃家那邊什么情況?”洪德全發問。
“一死三傷?!倍酒胶啙嵉鼗卮稹?/p>
洪德全仰靠在皮轉椅上:“我們的槍花,一個人干掉了對方三個。她叫什么名字?”
洪德全是明知故問,戰隊的組成,包括每一名隊員的詳盡資料,在比賽的前三天,就由董季平呈送到案頭,而且,他還饒有興致地觀看過胡英子打靶。
“胡英子?!倍酒讲粍勇暽鼗卮?。
“嗯,很好聽的名字。羅總說,這是她身份證上的名字。如果我的預感不錯,我想這是一個化名。你的看法呢?”
“我沒有看法?!?/p>
員工背景調查,是羅潔分管的領域。“醒獅莊園”的員工資料屬于核心機密,絕不允許任何人染指。董季平必須表現出對此毫無興趣。
“董經理……”洪德全轉動椅子,直視他的臉。
董季平心中一凜,洪德全極少對他使用如此正式的稱謂,他微微挺起胸膛。
“作為一名射擊運動員,她的實戰表現實在是太出色了。我們那些‘小獅子’,恐怕也不是她的對手。你覺得呢?”
洪德全口中的“小獅子”,又叫“雄獅小隊”,是一支送到美國接受特種作戰訓練學校培訓的秘密武裝力量。那所特戰學校的教官,據稱都是CIA、FBI、DEA的退役高級特工。董季平對于“雄獅小隊”的人員、裝備、作戰目標等一無所知,他只知道這個小組的成員全部來自洪氏家族,直接聽命于洪德全一人。
“我無法評價,因為胡英子從未與他們交過手。”一個念頭倏忽閃過董季平的腦海,難道洪德全打算讓胡英子跟他的“雄獅”們真槍實彈干上一仗?
洪德全抓起遙控器,視頻無聲快進,定格為胡英子以半臥之姿,略顯笨拙地脫下防彈背心的畫面。
“她怎么會知道信號發射器藏在防彈背心里?”
這是一個董季平無法回答的問題,他感到后背有些發涼,難道洪德全是在暗示,正是他向胡英子透露了這個秘密?
董季平保持沉默,因為他知道,大多時候洪德全會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
“要么是她猜的,呵,她真是個聰明的姑娘。但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她不僅熟悉我們的賽制和規則,而且有人找到了游戲中的這個BUG,為她有針對性地制定了這套作戰方案?對此,你有什么看法?”
“我沒有看法。”董季平竭盡全力保持鎮定。
“我喜歡你這種態度。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如果你告訴我,找到BUG的人是你,為她設計作戰方案的人也是你,我一點兒都不會感到驚訝。很好,如果不是你,那么,會是誰呢?”
“我不知道。”董季平很想痛痛快快地呼出一口長氣,但他必須忍住。
“起初,我想她會不會是中國警方派來的臥底,被她干掉的三個人,都是重傷,沒有死亡。你看,她不忍殺人。雖然我并沒有否定這種可能性,但會不會還存在著另外一種情況。”
董季平平靜地等待他說下去。
“或許,她來自金家?所謂洪金朱黃四大家族,黃家不過是金家在大木田的傀儡。我跟黃家賭槍,誰都知道,背后其實是在跟金家賭。如果她是金家買來的殺手,金家完全可以提前為她制定作戰方案,讓她贏得天衣無縫。這樣做的目的很明顯,就是讓她取得我的信任,接近我,成為那把直插心臟、致命無聲的利刃……”洪德全沉浸于自己的推理之中,他仰起臉來,“董經理,你說呢?”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倍酒叫⌒牡剡x擇措辭。
“應該是很有可能。金家,不僅僅是想要我的命……”洪德全的臉上倏地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再次摁下遙控器的“快進”鍵,將畫面鎖定在胡英子舉起霰彈槍朝孟剛射擊前的瞬間,繼而摁下“放大”鍵,直至胡英子的面部充滿整個大屏幕。
“如果我的判斷不錯,她應該認識這位對手。請你仔細觀察她的眼神,然后明確地告訴我答案。”
“洪總明察!”五秒鐘之后,董季平響亮地回答。
洪德全將畫面返回數幀,指著大屏幕上的孟剛:“這個人,在哪里?”
“他還沒死。按照慣例,應該在黃家的某個醫院里?!?/p>
董季平所說的“慣例”,指的是在“比賽”中被打死的人,賽后當場被摘取器官,“保鮮”封存,隨后進入人體器官交易黑市;尚存一口氣的,會立即送往四大家族控制的“醫院”,盡可能延續傷者生命,在黑市上迅速匹配買家,成交后摘取活體器官——在人體器官黑市上,活體器官的價格幾乎是“保鮮”器官的十倍。比賽結束時,餓狼一般沖進賽場的救護車,不是去救人,而是去搶器官。
“能找到嗎?”洪德全收起習慣性的咬文嚼字,直接發問。
“沒有任何問題。”
“把這個人給我搶回來。動作要快!我要能夠開口說話的活人。”洪德全反手指向大屏幕上的孟剛。
“是!”董季平朝洪德全微躹一躬,轉身欲走。
“沒有必要做得太隱秘。”洪德全沖著離去的背影冷冷地說道。
董季平停下腳步,轉身等待洪德全進一步的指示。
“董經理,我相信你完全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找到這個人。不不不,不需要那么謹慎。讓他們稍微費點兒勁,查出來這事就是我干的——你把包括這個人在內,所有的活人都救出來,然后,燒掉醫院!”
董季平剎時愣住,眼中閃過一抹難以置信。
“不要懷疑我的命令。我要向那邊透露明確的信息……”洪德全揮手指向北方,“我,洪德全,是堅決打擊人體器官犯罪的。哪怕是跟三大家族全面開戰,我也要打擊人體器官非法交易,不遺余力,絕不留情!”
董季平感覺自己的心臟仿佛被一只看不見的鐵手攥緊。洪德全手指的方向正是遙遠的中國,為什么要說這些給我聽?董季平悄然自問。
“十五年前,為了全世界的禁毒大業,我的父親聯合各方勢力把金世瓏的父親趕出了大木田。雖然我的父親被污蔑為叛徒、奸賊,被迫歸隱山林,但我知道,對于十五年前的壯舉,我的父親從來就沒有過一絲后悔!”
洪德全的宣言充滿了發自肺腑的傲然與自信。
胡英子醒了。
睜開眼睛,她最先看到的是貓。
貍花貓安靜地伏在床頭柜上,兩只圓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
“你好,貓。”胡英子輕聲說。
貓沒有叫,它的任務似乎是守護胡英子的夢境。做夢的人醒來,于是貓跳下床頭柜,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胡英子目光流轉,首先確認自己睡在十四號別墅二樓臥室寬大的雙人床上;其次,肌膚間那份細膩的觸感提醒著她,已經有人為她完成了身體清潔,更為貼心地給她換上了常用的純棉睡衣;最后,她看到墻上的掛鐘,7點20分。半明半昧的陽光透過潔白的窗紗,斑駁地灑在她的臉上,如同細碎的銀沙,輕輕搖曳著光影的舞步。這光景,一時讓她難以分辨是清晨還是黃昏。
胡英子最后的記憶是越過終點,癱倒到董季平懷中。她恍然記起董季平左膝跪地,把她的腦袋仰靠在他的右大腿上。她還記得他將一個塑料水瓶湊近她的嘴唇,用充滿憐惜的聲音對她低語:“喝點兒水,好好睡一覺?!?/p>
清甜而冰涼的水,夾雜著胡英子無法識別的、淡淡的植物味兒。她在董季平的懷中失去意識,陷入無夢的沉睡。
胡英子起身下床,她感覺不到饑餓,感覺不到疲憊,甚至連肌肉酸痛也感覺不到。床頭柜上有一只筒形玻璃杯,盛著大半杯清水。她坐在床沿,雙腳觸地,一口氣喝光杯子里的水。
無聲的白衣女仆似乎一直在門外窺探,待她剛剛擱下水杯,女仆便用托盤Azatto0CTPkrLPipYXwsVpe+qaI8lXPaP9NByXMx2x0=捧著食物,悄然而入。牛奶、面包、水果蔬菜色拉、香腸和熏肉……胡英子不能確認這是早餐還是晚餐。
“我睡了多長時間?”胡英子一開口就后悔了,白衣女仆永遠不可能回答她的任何問題。
不出所料,女仆微笑不語,那樣的微笑,仿佛是為她特制的面具,一生一世,不許摘下。
“把它們拿走?!焙⒆訛樽约荷驳那徽{感到抱歉,“對不起,我一會兒到樓下吃,謝謝你?!?/p>
白衣女仆朝她微微欠身,倒退三步,這才緩緩轉身,捧著托盤,消失在臥室門外。
胡英子早就知道女仆不是聾子,或許,也并不是啞巴,只是有人不許她說話。
簡單洗漱后,胡英子換上緊身黑色露臍T恤,緊身黑色七分褲和厚底白色慢跑鞋。這是她登機時穿的衣服,也是這幢別墅里,她自己花錢買的唯一的一套衣服。
她沒有用餐,徑直出門。
這是一個太陽正在升起的清晨。讓她感到驚奇的是,視野所及,居然看到了好些個活生生的人。
是的,抵達“醒獅莊園”之后,除了女仆、接送她的士兵、訓練她的教官、從未以真實面目示人的“隊友”,胡英子沒有見過任何一個活生生的普通人。她的世界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壁障隔絕,周遭的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恍若整個莊園僅是她一人的舞臺。即便是每日例行的夜跑,腳下的路也如同空谷回音,除了自己的呼吸與腳步聲,再無他人的生命痕跡。
而今,這一切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輕輕揭開,將她拉回了塵世的懷抱。不遠處,幾個戴草帽的男女彎腰侍弄花木;一個身著月白色輕薄綢衫的男子快步走過花間的小徑;更遠的地方,鐵絲網外側的瀝青車道上,一個黃衣白短褲的男孩兒騎在腳踏車上繞圈,一個看上去像是男孩兒妹妹的小姑娘,穿著白色短褂,紅黑相間的筒裙,追逐著男孩兒,發出咯咯嬌笑。
“早啊,姑娘!”一聲突如其來的問候。
胡英子扭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如同電腦游戲場景中自動生成的NPC,一位約五十歲的男人出現在她的右側后方,恰好兩米左右的距離,露出一臉友好的微笑。
“您好。”胡英子拘謹地應答。
“我是你的鄰居,哈哈,準確地說,不算緊鄰,隔了幾幢樓?!敝心昴腥苏f著一口略帶中國西南邊地口音的普通話。
胡英子只是輕輕地“哦”了一聲。
中年男人戴著金絲邊眼鏡,一頭花白的長發,胡亂梳向腦后。男人眼泡浮腫,這是長期熬夜的表現。他身上散發出淡淡的、混合了煙草和酒精的氣息。嗯,一個抽煙喝酒的老男人。胡英子對自己說。
“和你一樣,我們都是洪總的貴賓。”中年男人說出“貴賓”兩個字的時候,嘴角上揚,露出一絲不知是自嘲還是自得的微笑。
中年男人身著灰色中式布衫,黑色闊腿褲和黑色千層底布鞋。他朝前走了兩步,與胡英子并肩而立。
“我姓杜,是洪總請來的編劇老師?!彼⒆由斐鲇沂?。
胡英子仍然只是“哦”了一聲,并未伸手與他相握。
“姑娘,你很矜持,或者說,你很謹慎——起碼,你應該做一個自我介紹?!敝心昴腥耸栈刈约旱挠沂?,沒有絲毫尷尬。在胡英子看來,突如其來的評頭論足,顯然超出了陌生人之間談話的尺度?!昂榭偟馁F賓”,董經理也是這么說的。“編劇老師”是什么意思?她不想問。
“杜老師,”中年男人笑得愈發溫暖,“嗯,他們都這樣叫我?!?/p>
“不好意思,您能告訴我今天是幾號嗎?”胡英子本來還想說“我把時間搞丟了”,但是她并沒有說。
中年男人不假思索地回答:“5月14日,星期天?!彼坪跛缇椭浪龝岢鲞@樣的問題。
那么,我睡了整整十八個小時。胡英子在心里默默盤算著,她對面前的男人說:“謝謝?!?/p>
話音未落,她竟然不由自主地補充了一句,連自己都略感意外:“我是胡英子?!边@句話,不似尋常的自我介紹“我叫胡英子”,而更像是一種確認,仿佛她的名字寫在某份重要的名單上,而眼前的杜老師,正是那份名單的讀者。
杜老師微微點頭,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英子姑娘,要不要一起走走?”
“不了,我得回去吃早餐?!焙⒆愚D身朝自己的別墅走去。
“有空兒的時候,歡迎你到我那兒坐坐,我住九號別墅?!倍爬蠋煕]有跟上來,對著漸遠的背影說。
胡英子沒有回答,她知道,從現在開始,情況正在發生某種巨大的改變。
稍后,在早餐桌上,她看到一個方方正正的白色紙包。她在戶外與杜老師交談的時候,應該有人來過,但是來人并未打擾她。白衣女仆攤開右手,指向白色紙包,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胡英子明白那個紙包是給她的。
她可以猜到那是什么東西,她不喜歡這個白色紙包,仿佛一個骨灰盒。
這樣的聯想讓她幾乎沒有吃下任何東西。她捧起紙包上樓,回到自己的臥室里。
沒錯,白紙包著的是嶄新的六萬美元現鈔。
胡英子把紙包扔到衣柜深處,那里還有一個白色的信封,信封里裝著一萬美元。
七萬美元,胡英子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墒牵X對她來說,又有什么意義呢?她甚至無法用這些錢購買一臺最廉價的手機——在請教杜老師之前,她甚至不知道今夕何夕。
5月15日,星期一,下午3時。
“千豪”購物中心一樓生意清淡,“香奈兒”專賣柜臺前門可羅雀。
羅潔白色涼鞋的細高跟清脆地敲響花崗巖地板。
對著小鏡子,往自己嘴唇上涂抹試用裝口紅的陳曉涵急忙抬頭,露出職業性的微笑,假裝掩口,迅速拿卸妝紙擦去抹了一半的口紅。
陳曉涵使用總部下發的標準“話術”推銷化妝品,羅潔干凈利落地打斷她,示意她避開另外兩個促銷員,直截了當地告訴陳曉涵,有點兒事想和她單獨談談,關于她的兒子萬奇麟。
羅潔知道自己怎么看也不像小學老師,而且老師也絕對沒有雅興到“香奈兒”專柜拜訪學生家長。陳曉涵是個聰明的女人,給她十秒鐘,讓她猜猜這是怎么回事。
“您是電視臺,還是廣告公司?”陳曉涵小聲發問,她的聲音有些發緊。
果然是個七竅玲瓏的女人。羅潔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我們去星巴克坐坐?”
“我正在上班……”陳曉涵故作扭捏。
羅潔沒有理會,沖她露出儀態萬方的微笑,轉身朝星巴克的方向走去。
陳曉涵一定會跟上來,羅潔心中暗笑,杜老師的劇本對人物心理的把握歷來相當準確。
背景調查顯示:三年前,一個悠閑的周末午后,陳曉涵與三位閨蜜相聚家中“摜蛋”。八歲的萬奇麟悠然躺在沙發上,手中玩轉魔方,不經意間竟能將相近阿姨手中的牌點和花色高聲報出。阿姨故作生氣地展開又合攏牌面,向男孩兒發出挑戰:“讓你看個夠,倒是說說看,我手里究竟是什么牌?”令人瞠目結舌的是,萬奇麟竟能一一精準道出,四個女人當即放棄手頭的游戲,開始了一場“你說我猜”的記憶力大考驗。從起初的十張牌試水,逐漸加碼至二十張、一整副五十四張,乃至兩副共計一百零八張撲克牌。為確保公正,四個女人將萬奇麟推入臥室暫避,待一切準備就緒后,再讓他短暫凝視三分鐘。隨后,四人默契配合,迅速將牌面翻轉。隨著一張張牌被準確無誤地說出點數與花色,萬奇麟的語速愈發流利,最終,一百零八張牌悉數驗證無誤,無一遺漏,男孩兒超凡脫俗的記憶力讓在場的每個人都為之震撼。
“神童!”一位閨蜜忍不住驚呼。
“天才!”另一位閨蜜緊隨尖叫。
陳曉涵有一種從一個夢境跌入另一個夢境,無論如何也醒不過來的飄浮感。她跪下來,抓住兒子的兩個肩膀,凝視著萬奇麟的臉。兒子傻笑,宛若陳曉涵從不認識的陌生人。
沒有尖叫的那位閨蜜供職于本省電視臺的某個外包公司,碰巧知道著名的“香蕉”衛視有一檔名為“超人大本營”的綜藝節目,這檔模仿“美國達人秀”的節目專門網羅各色奇葩人才,從最早的赤腳踩氣球到最近的吊車抓燈泡,收視率爆棚。
閨蜜打算把萬奇麟推薦給“超人大本營”,陳曉涵求之不得,千恩萬謝。那時陳曉涵還不懂“行情”,推薦成功,閨蜜可以拿到不菲的中介費。
身著節目組特意為萬奇麟定制的黑色燕尾服,扎著刻意歪斜三分的黑領結,萬奇麟在“超人大本營”的舞臺上一炮走紅;接下來的半年,他先后登上“我非凡人”、“極限人生”、“不可能之非常可能”等各大衛視的王牌綜藝節目,一時間成為炙手可熱的收視率擔當。
然而,萬奇麟的走紅并沒有讓他的母親陳曉涵、父親萬岳峰賺到什么錢。各大衛視支付的“勞務費”從一萬到五萬不等,而且還要扣除個人所得稅;緊接著網商找上門來,試圖請萬奇麟為各種增強記憶的網絡培訓班代言,開價不菲。但問題來了,如果讓萬奇麟報出記憶的內容,比如牌點、花色、數字、人名、電話號碼,他沒有任何障礙,口齒清晰,如數家珍。可一旦讓他講述,甚至讓他對著稿子念,萬奇麟立即磕絆結巴,語無倫次。說話不利索,那就擺POSE,拍照片,做短視頻……但未成年人做廣告有嚴格的法律規定,陳曉涵專門請了律師,結果是被律師坑了一筆錢,無果而終。
再接下來,有人在網上質疑電視臺、主持人和萬奇麟聯手造假,吃瓜不嫌瓜大,一眾網友紛紛“自帶干糧”扮演網絡偵探,數日之內,數量龐大的網友從各大衛視播出的畫面中至少找出二十處疑似作假的細節——究竟有沒有作假?陳曉涵不知道,萬岳峰也不知道,他們私下問萬奇麟,可這孩子一遇上陳述事實,就前言不搭后語,完全不知所云。
短暫的爆紅之后,萬奇麟淡出綜藝界,從八歲長到九歲,從小學三年級升入四年級。重返校園,文靜的同學叫他“小騙子”,粗魯的同學把他堵在廁所里命令他“上貢”,上過那么多電視的神童,怎么會沒有零花錢?事實是萬奇麟的父母真的不給他零花錢,于是同學把他摁到洗手臺上,打開水龍頭,涼水嘩嘩,澆透他的后腦,美其名曰:讓神童天才的大腦永遠保持清醒。
陳曉涵點了一杯卡布奇諾,羅潔點了一杯冰美式。
羅潔從來不喝街頭咖啡館的咖啡,這么做,純粹是不讓陳曉涵難堪。
“有一個獎金非常優厚的全球記憶大賽,我們看中了你的兒子萬奇麟。我們有意向成為萬奇麟同學在這次大賽中的全權代理?!卑凑斩爬蠋煹摹皠”咎崾尽保_潔開門見山。
“出場費一萬……”羅潔停頓,留給陳曉涵足夠的反應時間。
“我說的是,美元,現鈔?!绷_潔心中暗笑,杜老師的劇本,為什么永遠忘不掉這句爛大街的臺詞。
“我兒子要上學,學校……還沒有放假。”陳曉涵低頭,含住吸管,猛地吸上一口卡布奇諾。
羅潔的手機在她的LV小牛皮挎包中振動,羅潔從包里拿出午夜色的iPhone14,手指纖纖,在屏幕上輕劃。
“我兒子……一般只在學校放假的時候,上節目……”陳曉涵囁嚅著,注意到羅潔低頭劃手機,“以前……都是電視臺負責與學校聯系,給孩子請假……”
羅潔像是終于回復完那個惱人的微信,她沒好氣地把手機扔回挎包:“萬奇麟媽媽,我們參加的是全球記憶大獎賽,不是上節目。”
按照杜老師的“劇本提示”,羅潔沒有給陳曉涵任何提問的機會,她顯得極不耐煩:“比賽主辦方要求很嚴格,要求孩子的父母同時簽署合同,并一起陪同孩子參加比賽,獎金必須同時頒發給孩子的父母,也就是孩子的共同監護人,以免將來出現財產糾紛。萬奇麟媽媽,你最好把孩子的爸爸叫過來,我們抓緊時間……”
羅潔的手機又在她的LV包里開始振動,她一臉不快地拿出手機,低下頭,手指在屏幕上急速劃動。
兩分鐘后,她把手機扔到圓桌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給孩子爸爸打電話了嗎?叫他趕快過來?!?/p>
陳曉涵當然沒有給萬岳峰打電話。
她雙手捧著卡布奇諾,目光凝固在桌面上,心想:這種風情萬種的騙子我見得多了,她想跟萬岳峰單獨勾兌,勾引他,甩開我,帶著我的兒子賺大錢……她為什么不直接聯絡,是打不通萬岳峰的手機嗎?這個美女騙子為什么要我和萬岳峰同時簽合同,同時陪孩子去比賽?嗯嗯,這就是她的聰明所在,沒準這個騷女人早就跟萬岳峰密謀妥當,把我騙到境外,一殺了之。而我兒子賺到的錢,都是萬岳峰的,法律上毫無瑕疵……
“等到放暑假,我們家萬奇麟要去巴黎,參加今年的世界記憶錦標賽。”陳曉涵盡可能矜持地說道,“所以,對你的推薦,我感到很抱歉?!?/p>
羅潔剎時爆發出一串銀鈴般的輕笑。
一年半前,萬奇麟登上綜藝節目“宇宙大腦”的舞臺,最大的衛視,最火的主持人,最靚麗的“評審官”……自稱“導演”的小年輕說,節目組負責給孩子請假,負責差旅食宿,但沒有勞務費。陳曉涵討價還價,小年輕毫不客氣:“愛去不去,排隊等著去的天才,十個手指都數不過來!”
陳曉涵拿定主意:去!
節目對萬奇麟并不友好,節目組力推的是一位澡堂子里搓背的東北大媽。大媽太“神”了,主持人讓三十位戴著面具、穿著大褲衩、腰間懸掛號碼牌的男人上臺,背對大媽裸露后背。當這些男人離開舞臺后,大屏幕上逐一展示了他們的面部特寫照片。令人震驚的是,大媽竟能一一對應,無一差錯地讓大褲衩對上了大頭照。
同樣的項目,萬奇麟失誤三次,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主持人摁著他的肩膀,同樣淚光閃動:“我們的小朋友盡力了,他擅長的是理性記憶。人生歷練不夠,現在還沒有太多的感性記憶。但我們堅信,假以時日,他定能在紅塵的洗禮中茁壯成長,以王者的姿態榮耀歸來!”
最漂亮的女“評審官”哈哈大笑,舉手掩住為某牙膏代言的一口閃閃白牙。
那是萬奇麟最后一次登上綜藝舞臺。
走出演播大廳,蕭瑟的寒風中,接送演員和親友團的大巴車遲遲沒有出現。
分別握住陳曉涵和萬岳峰的手的,是柯大師的兩只手。在剛剛結束的名為“宇宙大腦”特別節目中,柯大師擔任總裁判。他遺憾地宣布萬奇麟落敗,攝像師給的是臉部大特寫,柯大師雙目噙淚。
“上我的車吧!”柯大師蹲下身子,將淚水漣漣的萬奇麟擁入懷中。
偶爾在網約車平臺上接單做司機、掙幾瓶假酒錢的萬岳峰眼睛亮了,脫口而出:“靠,勞斯萊斯!”
柯大師是國內首位IMM(國際記憶大師)。接下來的幾個月,他頻繁往返于萬奇麟一家居住的這個邊地中心城市。
五星級酒店商務套房的豪華大床上,柯大師向陳曉涵透露,成名的“正規途徑”是參加世界記憶錦標賽,陳曉涵不會忘記“宇宙大腦”特別節目大屏幕上打出的頭銜:“世界記憶錦標賽全球總裁判長”——她不是那種隨便跟男人上床的女人。
柯大師信誓旦旦,安排萬奇麟參加下一屆世界記憶錦標賽。既然孩子的媽媽是總裁判長的枕邊人,萬奇麟獲得冠軍,還需要更多的理由嗎?
問題是,路要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柯大師向陳曉涵介紹,要獲得“國際記憶大師”、“特級記憶大師”乃至“國際特級記憶大師”的稱號,必須先在城市選拔賽中取得優勝,繼而在中國賽區的比賽中獲得前三,最后參加世界錦標賽;世界記憶錦標賽分為兒童、少年、成人和老年四個組別,十二歲以下的孩子參加兒童組的比賽,對萬奇麟來說,那是最容易奪冠的組別。如果按程序參加完城市賽、全國賽再到最后的世界賽,至少需要三年的時間,那時候萬奇麟將超過十二歲??麓髱熛蜿悤院WC,鑒于萬奇麟在各大綜藝節目中的突出表現,他可以安排孩子直接參加世界錦標賽。柯大師沉吟良久:“這是要找關系的,國內外都有一些重要的人物需要去說服。不過,你放心,錢不是問題……”
錢怎么能不是問題呢?陳曉涵沒有和萬岳峰商量,偷偷把三十萬元人民幣轉入柯大師的賬戶中,這幾乎是一家三口全部的積蓄。
羅潔笑的就是這位柯大師。
背景調查顯示:他跟陳曉涵上過床,收了陳曉涵的錢,從此就從她的所有通訊工具上消失了,打手機不接,發微信不回??麓髱熾y得發一條朋友圈,標注的位置不是英國牛津,就是美國普林斯頓。
羅潔輕笑的時候沒有忘記掩住自己的一口白牙,像極了“宇宙大腦”那位妍麗的“評審官”。笑畢,她伸出右手纖纖食指,直指陳曉涵的鼻尖:“你還想著那位柯大師啊,想著他帶上萬奇麟直接到巴黎參加世界記憶錦標賽嗎?我告訴你吧,那位柯大師,他就是個騙子。”
羅潔邊說邊從LV包里拿出一個拉桿文件夾,夾子里是一沓打印好的A4紙。她稀里嘩啦地翻到其中一頁:“我這里有一份世界記憶錦標賽官網的主席公告。公告說,鑒于柯某嚴重違背其宣誓遵守的世界記憶運動理事會道德準則,損害記憶運動聲譽,特此決定將其徹底開除,并取消其與世界記憶運動理事會和世界記憶錦標賽及其相關組織或賽事的一切關系和授予的頭銜,包括且不限于國際記憶大師(IMM)——別指望你的柯大師啦,趕緊把萬奇麟爸爸叫過來,商量要不要跟我們合作吧。”
羅潔一口氣把話說完,將文件夾抱在自己懷里,笑吟吟地望著對面的女人。
陳曉涵的臉先是變得通紅,繼而煞白。她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十秒鐘之后,說:“我能看看嗎?”
羅潔把文件夾朝陳曉涵遞過去:“當然可以。這里邊還有全球記憶大獎賽的詳細資料,你也可以好好看看……”
這時,羅潔的手機又一次振動,她拿起手機看上一眼,直接掛斷。
“我趕時間,”羅潔做出馬上就要起身的架勢,“這樣吧,我們也不等萬奇麟爸爸了,資料你帶回去慢慢看。我長話短說,如果你們同意由我方全權代理萬奇麟同學的參賽事宜,大賽報名費一萬美元,以及你們一家三口全球旅行的交通、食宿費,由我方承擔。另外,我方先行支付一萬美元的出場費。每站大賽分四個階段,通過初賽,獲得獎金四萬美元;復賽,獎金十萬美元;半決賽,四十萬美元;決賽,一百萬美元。當然,你們拿一半,我們拿一半……”
羅潔抬腕看表,陳曉涵認出那是一只百達翡麗,價格應該在四十萬元人民幣左右。
“抱歉,我真的得走啦,”羅潔站起身來,“大賽第一站是泰國清邁,6月28日開賽,還剩下一個多月。報名、資格審查、辦護照、簽證,都得花不少時間。這樣吧,萬奇麟媽媽,你和孩子爸爸趕緊拿主意,我希望你們在明天下午4點之前,給我一個明確的答復。盡可能不要耽誤我們物色其他選手的時間?!?/p>
“再見!”羅潔朝陳曉涵伸出右手,“關于大賽更多的詳細情況,你們可以到大賽組委會的官網查詢?!?/p>
“醒獅科技園”的“操盤手”早已為“全球記憶大獎賽”特意制作了“官網”。羅潔登錄過那個假網站,別說網頁是英文,就算是中文,也沒有絲毫破綻。
羅潔捏住陳曉涵僵硬而冰涼的指尖,一觸即散。
5月16日,星期二,上午9時50分。
午夜色的iPhone14振動。
羅潔瞄一眼來電顯示,嘴角跟著下撇,是萬奇麟的母親陳曉涵。她標注的昵稱是“媽咪陳”,這看起來像是一個老鴇的號碼,頗具惡搞意味。
羅潔要求陳曉涵下午4點前給出明確答復,“媽咪”也太心急了吧?
她并沒有立刻拿起手機接聽電話,任由手機在茶桌上絕望地抽搐,因為她知道,不超過十分鐘,這個女人還會再次打來。
陳曉涵第二次打來電話時,羅潔讓手機足足振動了十秒鐘,才劃動屏幕上的“接聽”圖標。
五個小時后,“納百川大酒店”的大堂吧里,滿頭大汗的萬岳峰以及妝容精致的陳曉涵,在一沓打印好的合同上,在羅潔手指的空白處,簽下了兩個人的名字,并按照羅潔的要求,摁下指印。
羅潔貼心地抽出兩張紙巾,分別遞給他們。此前,她已經收取了萬岳峰、陳曉涵、萬奇麟的身份證原件,向他們承諾護照、簽證和機票將于一周之內全部辦妥。
“你們去萬奇麟的學校給他請假——我不能保證九月份開學之前,他能夠回來上學。你們已經看過大獎賽的官網,泰國清邁是大獎賽的第一站,接下來是新加坡、悉尼、拉斯維加斯……最后是倫敦。你們需要做的,就是等我的通知,辦妥手續之后,我會派車把你們直接送到機場。”
陳曉涵費了很大的勁兒,始終無法將左手食指上的紅色印泥擦拭干凈。她遲疑再三,終于開口:“不是說好了,先付一萬美元定金嗎?”
羅潔的微笑中透出一絲憐憫,她從LV包里拿出一個白紙信封,輕輕推到陳曉涵面前。與數日之前遞給胡英子的那個信封不同,這個信封上沒有任何標識。
“這是三千,剩下的七千,到了清邁,我會親自交給你們。”
次日,陳曉涵和萬岳峰來到學校,給兒子萬奇麟辦理退學手續。陳曉涵要求面見校長,她興奮地向校長通報:費爾蘭德茲基金會——這是“全球記憶大獎賽”官網公布的贊助商,無償提供一百萬美元贊助,邀請萬奇麟同學參加世界最高級別的記憶大賽。他們一家三口即將開啟全球巡回比賽之旅。
“三年五載,我們是回不來啦!”陳曉涵如是說。
當《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的旋律再次響起,胡英子起身坐在床沿,貍花貓無聲地跳下床尾,消失在衣帽間深處。床頭柜上擺放著打印好的A4紙,胡英子沒有伸手去拿,字體很大,一瞥即知:上午8時,由杜老師陪同參觀園區。自由著裝,請佩戴口罩。
7時59分,杜老師準時叩響了十四號別墅沉重的柚木大門。
他換上了一套質地輕薄的灰色西裝,腳上是千層底布鞋,灰白的長發稍作梳理,但依然如風中枯草般雜亂。胡英子黑色緊身T恤的下擺扎進迷彩軍褲,足蹬沙漠色戰靴,頭戴迷彩長檐帽,黑色口罩把整張臉遮得嚴嚴實實。
沒有戴口罩的杜老師笑出一口黃牙,他指指胡英子的口罩:“摘了吧,熱。我們之間,不需要?!?/p>
胡英子順從地摘下口罩。
換了一臺黑色的越野車,司機和副駕也換了人。他們不穿軍裝,而是身著一塵不染的白襯衣。副駕的年輕人穿戴腋下式槍套,槍套里插著手槍。
杜老師待胡英子在后排坐定,貼心地為她關好車門后,從車尾繞到另一側開門上車,在她身旁坐下。
“觀景臺?!倍爬蠋煹穆曇粲蟹N下達命令式的威嚴。
司機和副駕都沒有說話,越野車平穩起步。
一路行經的道路,對胡英子來說全然陌生。起初,她微微有些吃驚,經過幾乎從不間斷的夜跑,自以為已經熟悉別墅區所有的車道和小徑。很快,她就明白過來,那些栽種在一米見方的木質花箱中的灌木、矮樹和花卉,不僅裝點著環境,更如同一道道屏障,靈活地阻隔或構建出新的路徑。
越野車沿著花箱夾出的車道盤旋而上,不到三分鐘,在路邊停下。杜老師邀請胡英子下車。距離停車處約三十米的地方是一座方尖碑式的觀景塔,高達百米,正在升起的太陽投射到玻璃外墻上,宛如一根流光溢彩的光柱。
“這就是觀景臺。洪總特意告訴我,一定要帶你來看一看?!倍爬蠋熡靡环N喃喃自語般的腔調咕噥道,“通往觀景臺的道路千條萬條,每一條都是全新的……”他轉頭看向胡英子,“由電腦控制。”
胡英子沒有吱聲,她想,杜的意思也許是,事先設定的計算機程序控制著那些巨大花箱的移動,只要在主控電腦鍵盤上輸入某些個指令,花箱就如同機器人一般移動,組合出通往觀景臺的全新道路,猶如舞臺裝置,根據劇情的需要升降、移動,組合出不同的場景。
觀景臺的入口是兩扇緊閉的銀灰色金屬門。杜老師緩緩抬頭,像是凝視一雙看不見的眼睛。三秒鐘后,金屬門緩緩滑開。“人臉識別……”杜老師自嘲,“為了陪同你參觀,他們把我這張臉做成一張臨時通行證?!?/p>
四壁通透的觀光電梯向方尖碑的頂端上升,逐漸朝頂端合攏的鋼架和玻璃給胡英子帶來越來越強烈的壓迫感,仿佛一只小蟲,被未知的力量推向蜘蛛網的中心。
電梯停住,金屬門滑開。他們步入一間長寬不超過三米的玻璃房間。立于此處,整個園區盡收眼底:山巒、丘陵、人工湖、訓練場……
“那是……我們居住的貴賓區……”胡英子沿著杜老師指引的方向,透過纖塵不染的玻璃墻望去,約二十幢白色小樓零星鑲嵌在叢林之中。
“那些是……生產車間……”杜老師指向山腳的十余幢灰色外墻建筑。
胡英子沒有問,那些車間生產什么樣的產品。
玻璃屋正中矗立一臺可以四面旋轉的雙筒望遠鏡,杜老師示意她可以使用望遠鏡瞭望。胡英子將鏡頭對準“生產車間”,只見“車間”的外墻上密布小格子,不像是窗戶,也不像是透氣口。杜老師仿佛洞悉了她的迷惑,解釋道:“那就是窗戶,保密需要,確保從任何角度都無法偷窺和拍攝車間內部的情況?!?/p>
胡英子輕輕地“哦”了一聲,離開望遠鏡。她從不恐高,此時卻略有眩暈之感。
“園區總部大樓隱藏在山凹里,這里是看不到的。”杜老師虛指東方。胡英子心想:嗯,那是他們口中洪總所在的地方。
見她一臉興意闌珊,杜老師歉然一笑:“我們走吧。”
觀光電梯緩緩下降,胡英子暗自思索,為什么要建這樣一座高塔呢?難道是他們所說的洪總喜歡站在最高處俯瞰這個小小的世界?丘陵、大樹、樓房……在他的俯瞰之下,統統被抹平,仿佛二維地圖上的一個個圖標。那樣的高度,會讓人產生一種君臨天下的快感嗎?洪總為什么要讓杜把自己帶到這里來呢?
再次登車,杜老師下令:“四號車間。”
越野車沿著陌生的道路向山腳駛去,很快來到兩扇緊閉的鉛灰色鐵門前。大門兩側是高過三米的鋼筋水泥墻,延伸到更遠的地方是帶倒刺的鐵絲網。胡英子有一種即將進入保密單位或是重犯監獄的感覺。越野車停住,副駕的年輕人跳出車門,在鐵門前肅立,抬頭。三秒鐘后,鐵門緩緩滑開。不用杜老師解釋,胡英子已經明白,那是車牌加人臉識別系統。
“歡迎來到‘醒獅科技園’?!倍爬蠋煹那徽{依然略帶調侃,夾雜著一絲滄桑。
越野車徑直行駛到被他稱為“四號車間”的灰色大樓前停下。下車前,杜老師摸出一只白色口罩戴上,于是胡英子也戴上了自己的黑色口罩。
應該事先有通知,一位中年男人站在已經打開的鐵門外,等候著他們。杜老師稱他為“主任”。胡英子注意到那人沒有戴口罩,聽到他對杜老師用漢語說歡迎,從面相和口音很難分辨“主任”是中國人還是千塔國人。
“這里是‘醒獅科技園’的百萬網紅孵化基地?!倍爬蠋煂ψ咴谒髠群蠓降暮⒆虞p聲介紹。此時,他們正走在一片由數百臺電腦顯示器與數千部智能手機交織而成的科技密林之中,這景象既壯觀又略顯迷離。每個工位上,兩臺寬大的顯示器并肩而立,桌面上擺放了一個立式卡座,緊緊夾持著三十六部屏幕閃爍的智能手機。在這片光影交錯之下,“操盤手”們的面容被映射得蒼白又夾雜著幾分青綠。數百名“操盤手”全神貫注,他們的目光仿佛被無形的鎖鏈緊緊鎖住,盯著電腦顯示器與手機屏幕上的每一個微動,全然忘記了周遭的一切,即便是杜老師、胡英子以及匆匆走過的“主任”,也無法吸引他們的分毫注意。
“百萬網紅……一百萬個網紅,粉絲百萬的網紅,還是年入百萬的網紅?”胡英子像是發問,又像是自言自語。
見她終于開口說話,杜老師頗為高興:“怎么理解都可以。百萬網紅,就是個噱頭,說白了,就兩個字,騙人。”
“騙人”二字如此輕描淡寫地從杜老師嘴巴里說出來,讓她禁不住渾身一震。“車間”里冷氣開得太足了。
“騙誰?”胡英子用發問來掩飾自己的顫抖。
“大千世界,蕓蕓眾生。我們從這里發出的每一條信息,發射的每一束電波,都指向某一個活生生的、正在使用網絡移動終端的人。每一個人,都是我們潛在的目標。用洪總的話來說,胸懷東南亞,放眼全世界,我們的目標是整個地球。”杜老師微微揚頭,傲然四顧,“沒錯,這些人都是騙子,我呢,就是給騙子寫劇本的那個人?!?/p>
“主任”充耳不聞,胡英子不禁打了個寒戰,說:“這兒真冷?!彼桓蚁嘈哦爬蠋熅瓦@樣直言不諱地說出事實。
“這不是給人降溫的,是這些電腦、手機需要降溫?!倍爬蠋煹穆曇敉蝗蛔兊糜行┥硢 ?/p>
遠處某個工位有紅燈閃爍,杜老師朝“主任”微微點頭,“主任”隨即會意,帶領他們走去。
工位上一個二十多歲的男性“操盤手”一言不發,注視著電腦屏幕。屏幕上顯示的是某社交平臺對話框,一個衣著暴露的女孩兒正在跟“操盤手”進行視頻通話。

胡英子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杜老師附耳對她說:“她看不到我們,她在手機屏幕上看到的是網絡機器人,AI小哥哥。長腿歐巴,帥到想毀容?!?/p>
胡英子的心頭不由得浮起一絲悲哀。
“這個姑娘的夢想是成為百萬網紅,”杜老師介紹,“于是我們成就她的夢想。首先是基礎充值,她成為我們百萬網紅孵化基地的初始會員?;亟o她的賬號配發粉絲數千。當然,都是AI做出來的僵尸粉,滿足基本虛榮心嘛。然后充值成為高級會員,給她配發粉絲數萬,喏……”杜老師舉手劃了個圈,“這里的上萬臺手機,上萬個賬號,隨便配發幾十個真人粉給她,給她一點兒流量信心嘛。接下來是充值成為VIP會員,安排她帶貨。貨是假的,銷量也是假的,給她的傭金是真的,從幾塊錢到幾十塊再到幾百塊……好啦,這樣她算是一個有流量的網紅了吧?”杜老師轉頭問“主任”。
“主任”微笑不語。
“現在,我們要跟她簽約了。簽約要交一筆保證金,打入我們指定的賬戶。她得花多少錢才能成為我們的簽約網紅呢?”杜老師問“主任”。
“幾萬塊錢吧,根據她的粉絲數,還有帶貨量,視情況而定?!薄爸魅巍被卮鸬糜行┖?。
“簽約需要提供身份信息、社會關系信息、銀行賬戶信息,包括支付寶、微信、抖音等平臺的所有信息。流量就是金錢,為什么要她提供所有銀行和支付平臺的信息呢?因為我們要付給她的提成很高的,為了避稅,得分頭小筆打入她的賬戶,這有問題嗎?”杜老師直視著胡英子的眼眸。
胡英子只得不情不愿地低聲回答:“沒有?!?/p>
杜老師做了一個“走”的手勢,他們離開了那個紅燈依然閃爍的工位。
“嘎”的一聲輕笑,杜老師用只有胡英子能聽見的聲音說:“問題是,在這個一切都由網絡掌控的時代,她所有的個人信息都被我們掌握。這個人,對我們來說,已經不是人了,只是一串可以操控的數碼?!?/p>
“如果她的銀行卡,或者支付平臺上有錢,而且不少,那么,這些錢很快就會變成我們的錢——銀行和支付平臺的電腦不認人——請注意,我說的是電腦,銀行和支付平臺的電腦只認賬號、密碼和人臉?!?/p>
“如果她沒有錢,我們會讓她申請信用卡,讓她去網貸,總之,想盡辦法讓她暫時有錢,而這些錢很快就會變成我們的錢?!?/p>
“最后,我們會請她到百萬網紅基地參觀,或者參加高級培訓班……然后,她就坐在那里,每天敲十二個小時的鍵盤?!倍爬蠋熢俅翁撝赣呻娔X顯示屏和手機屏幕組成的熒光森林。
走出冰冷刺骨的車間,經過陽光熾烈的園區,回到同樣冷氣逼人的越野車內,胡英子縮成一團。忽冷忽熱,她想盡快沖一個熱水澡,以免感冒。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始終無法參透杜老師的真正用意——不,更準確地說,是杜老師背后的那位洪總。為何他們要選擇帶她目睹這一切?為何非要讓她知曉“醒獅莊園”不僅僅是一個赤裸裸的賭命之地,更是一個以電詐為生的罪惡深淵?莫非這一切的展示與告誡,僅僅是為了在她心中種下一顆恐懼的種子?讓她明白,若是不遵從他們的意愿,終有一日,她或許也會淪為那冰冷車間中的一員,被遺棄在永無止境的寒冷與黑暗之中,面對兩臺顯示器和三十六部手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敲擊著鍵盤,度過每日那漫長而絕望的十二個小時?
至少,胡英子可以確認一件事:他們不怕她聽到秘密,也不怕她親眼看到秘密,因為他們永遠不會給她說出秘密的任何機會。
“胡英子,你要么死在這里,要么一輩子被關在這里?!蹦X海里,一個陌生的聲音對她咝咝冷笑。
董季平挑選了包括自己和“哥哥”在內的十二名保安,攜帶長短槍各十二支,分別乘坐兩臺救護車,正準備出發。一輛黑色大排量越野車駛到董季平身邊,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剎車聲。一個全身黑衣戰術衫褲,穿戴黑色凱夫拉頭盔和防彈背心的年輕人,倒背M4卡賓槍,大腿外側的快拔槍套里插著西格紹爾P226手槍,跳出越野車,把衛星電話遞給董季平。
電話里傳來了洪德全的指示:董季平只需要帶三個人,乘一臺救護車引路,后車由剛到的四名黑衣人負責。洪德全稱,他要通過剛剛從美國搞到的單兵作戰通訊系統,親自指揮突襲黃家“醫院”解救“活體”的行動。
董季平連說三個“是”。
年輕人拿走衛星電話,遞給他一副帶有喉頭通話器的耳麥。董季平戴好耳麥,立即聽到洪德全喜氣洋洋的聲音:“哈嘍?!?/p>
董季平下意識地回答:“是我,洪總。”
“不要叫我洪總。我是001,你是002,OK?”
“OK?!倍酒絼e無選擇。
那個年輕人捂住喉頭通話器,貼近董季平的耳朵:“你聽老大的,我們聽你的,明白?”
董季平點頭,伸手朝那個年輕人的胸口輕擂一拳。他注意到年輕人黑色面罩下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他想,這四個人很可能就是傳說中“雄獅小隊”的成員,年輕人應該是小頭目。這個“海龜”至少懂得基本規則——行動必須有一個現場指揮。
董季平留下“哥哥”和兩名保安,讓其他人解散。他和一名保安披上白大褂,槍支藏在白大褂之下,擔任司機的保安穿藍色工裝,“哥哥”偽裝成“活體”躺在救護車內的擔架上,被子下面是兩支長槍和兩把短槍。四名“雄獅”就這樣大搖大擺,荷槍實彈,駕駛著黑色越野車跟隨,看起來像是護送“活體”去“醫院”的衛隊。
簡直就是明搶!董季平對自己說。
他知道該如何給足洪德全面子,他用喉頭通話器報告:“002呼叫001。002準備完畢。”
耳麥里傳來洪德全氣宇軒昂的命令:“出發!”
“是!”董季平沒有忘記響亮地回答。
此前,他已經查明“救治”孟剛等人的黃家“醫院”的準確位置,確認“醫院”大門采用的是車牌識別系統。為此,他命人仿制了與黃家“醫院”救護車絲毫不差的車牌,掛到自家救護車的保險杠上。進入醫院后有一個崗亭,正常情況下,應該有兩名持槍保安,如果救護車順利通過大門,崗亭里的保安不會多看一眼;大樓入口處還有四名持槍保安,如果他們不起疑心,董季平和化裝成護士的同伴將用擔架把“哥哥”推進大樓,直至病房區。“哥哥”翻身下床,一間間地搜查,把孟剛帶上救護車之后,便會賞給大樓幾桶汽油,以及一根火柴。
事實是,由洪德全親自指揮的這場行動,最終只能用四個字總結:簡單粗暴。
董季平乘坐的救護車在“醫院”大門前停下,車牌識別系統認出這是自家的救護車,金屬柵欄門緩緩開啟。救護車進門后,以不超過十邁的速度通過崗亭,崗亭內的保安果然沒有抬頭。正當尾隨救護車而入的黑色越野車通過崗亭時,董季平的耳麥里傳來了洪德全的聲音:“003,干掉它!”
這個命令是直接下給“雄獅”的,董季平可以想象,洪德全坐在他的“橢圓形辦公室”里,目光銳利地盯著大屏幕。屏幕顯示的,正是“雄獅”們佩戴的單兵作戰通信系統回傳的畫面。
后車幾乎沒有任何遲疑,兩顆M67式延時手雷從越野車打開的車窗里扔進崗亭。越野車陡然加速,幾乎與董季平的救護車平行。兩聲巨響,崗亭連同兩名保安,剎時灰飛煙滅。
手雷一響,董季平的計劃全盤作廢。
他的耳麥里是洪德全一迭聲的叫喊:“強攻!強攻!正面強攻!”
黑色越野車沖到大樓前,汽車尚未停穩,四名“雄獅”當即跳出車門,舉槍就往大樓深處沖去?!芭九九尽睅讉€點射,守衛大樓的四名保安倒在血泊中抽搐。四名“雄獅”一路狂奔,肆意掃射。每扇房門,能踹開的,便毫不留情地一腳踹開;倘若踹不開,就一串子彈把門鎖打得稀爛,再強行闖入。
“哥哥”已經失去任何偽裝的必要,他跳下救護車,站到董季平身邊,無奈地問:“教官,我們是來干嗎的?”
“打掃戰場。”董季平一字一頓地回答。他知道,洪德全能夠聽見自己說出的每一句話。
“002,002,001呼叫002?!痹捯粑绰?,耳麥里響起洪德全的呼叫聲。
“002收到。”董季平回答。
“立即尋找目標,立即尋找目標?!焙榈氯d奮異常。
“是!”
此前,董季平已經從“賭槍”比賽的視頻中“摳”出孟剛的頭像,技術人員用軟件“洗”去他臉上的迷彩偽裝,還原出他的真實形象。董季平和參與本次行動的人員都已仔細看過打印的彩色頭像。
所有房門都已洞開,沒費多大力氣,董季平和“哥哥”就從一間“病房”里發現躲在床下的孟剛。他們把雙腿中彈的孟剛架上救護車,扔到擔架床上。正當董季平認為“搶人”完成、只剩放火時,耳麥里又傳來了洪德全的命令:“一個都不要留下!還有一口氣的,統統給我拉回來!”
“雄獅”們不折不扣地執行著老板的命令,他們似乎并不擔心黃家衛隊接到醫院遇襲的報告,大隊人馬全副武裝地殺奔過來。他們會同董季平的三名手下,耐心地一一檢視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的“活體”以及“醫院”工作人員。還剩一口氣的傷員,包括孟剛在內,他們共計找到了十一名——“雄獅”們把這些傷員統統塞進救護車內,柴垛般地摞起,幾乎是將“哥哥”和董季平的另一名手下埋進血肉模糊的人堆之中。
“雄獅”小頭目奔到董季平身前,依然捂住喉頭送話器,附耳對他說:“對不起啦,大哥?!闭f罷,豎起左手食指朝天空胡亂一指,董季平明白他的意思:“老大盯著吶?!狈N種無奈,董季平唯有苦笑,伸手在小頭目的肩上輕拍一掌。
“001,001,003呼叫001?!薄靶郦{”小頭目通過喉頭送話器呼叫洪德全。
“001收到?!?/p>
“003請求撤離?!?/p>
“同意撤離?!?/p>
小頭目并攏右手的食指中指,碰了碰額頭,向董季平致以散漫的美國式軍禮,隨即一聲令下,招呼他的人馬登車。黑色越野車一聲咆哮,絕塵而去。
留給董季平的只剩最后一件事——放火。
在將手中那根已擦燃的火柴精準地投向被汽油充分浸透、亟待毀滅的大樓后,董季平跳上救護車的副駕,一聲喝令:“別兜圈子了,直返園區!”
“干得漂亮!”洪德全有力地揮舞右臂,不知道是表揚站在身邊的董季平,還是在夸獎他自己。
火燒黃家“醫院”,搶奪等待被摘取器官的“活體”,整個行動過程被“雄獅”隊員攜帶的單兵作戰通信系統——又名“5G圖傳系統”拍攝、回傳,由“科技園”的工程師剪輯制作成視頻,正在“橢圓形辦公室”的液晶顯示墻上播放。
“民間正義力量重拳出擊,器官黑市交易慘遭重創,”洪德全轉向董季平,“這個標題如何?”
董季平的回答一如往常:“洪總高明?!?/p>
洪德全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微笑:“這樣的標題,今天就會出現在世界各大媒體的頭條上;而我們正在觀看的視頻,也將登頂各大視頻網站的流量巔峰?!?/p>
董季平是那種懂得在什么時候閉嘴的人。
“那個人,他叫什么名字?什么來頭?”洪德全發問。
“查清楚了。他叫孟剛,射擊運動員,槍花小姐的前隊友。半年前,被黃家以雇傭保鏢的名義重金招募,之前跟我們打過一場比賽……是幸存者?!倍酒奖M可能簡潔地回答。
“不是前隊友,是預備隊友,哈哈……這個孟剛在射擊隊里連板凳都坐不上,他就是個‘打醬油’的,哈!”洪德全自顧自地發出一聲嗤笑。
董季平暗暗心驚,顯然,洪德全同時也安排了其他人調查孟剛的背景,這叫“交叉質證”,而且他并不在意讓他知道這一點。
洪德全話鋒一轉:“孟剛現在能說話嗎?”
“說話沒問題?!?/p>
“抓緊問,你親自問——不要直接問槍花,對,她叫胡英子,我們可以叫她英子——不要直接問英子的事兒,要繞山繞水,緩慢登頂,目的是搞清楚英子那些不為人知的生活細節?!?/p>
“是!”董季平心想,自己“審訊”孟剛時,洪德全定會周密部署,確保審訊現場的每一絲聲響、每一幀畫面都毫無遺漏地傳輸至“橢圓形辦公室”的巨型屏幕上。他與孟剛之間的所有對話和動作,洪德全都會一絲不茍地加以研究,他總是喜歡這樣的小游戲。
“請洪總示下,那些救回來的人,怎么處理?”董季平離去前,一忍再忍,還是忍不住開口詢問。救護車拉回來的那些遍體鱗傷的“活體”,再拖幾個小時,他的任務就不是審訊,而是埋尸了。
“救!當然要救!救死扶傷,發揚革命人道主義精神。送最好的醫院,找最好的醫生,派最可靠的衛隊——讓他們盡快康復,頭腦清醒,身輕如燕,十指如飛?!焙榈氯斐鲭p手,做了一個敲打鍵盤的動作。
“然后送到我們的科技園,給他們一份體面的工作,讓他們創造價值,實現人生理想——傻×!”
洪德全突然爆出粗口,董季平不禁愕然。
“N7n/pA1Bjdv7cLZ9VBcE71/sNnVseF574FYBR8P3OaE0=oNoNo,董經理……”洪德全揮舞雙手,“我不是說你,我說的是金家、朱家、黃家那些傻×。他們只知道把人當成工具,噶了腰子去賣錢。錯!大錯特錯!人是什么?人是資源,是可以創造巨大價值的資源。我們要實現人的價值,就要給人提供充分展示才能的環境——那些傻×,他們懂個屁!”
董季平平靜地待洪德全罵完,吐出一個字:“是!”
“英子姑娘對我們的園區、車間,以及生產運營模式,觀感如何???”洪德全仰靠在真皮轉椅里,半瞇著眼睛,懶洋洋地發問。
現在,雙手下垂,身體微曲,站在洪德全身邊的是杜老師。
十五年前,洪德全的父親洪大成秘密投靠千塔國政府,里應外合,將盤踞千塔國北部大木田地區二十年的金鼎鳴家族一舉擊潰,金鼎鳴連夜化裝出逃。然而,洪大成作為金鼎鳴多年的副手,盡管有千塔國政府的支持,盡管擺出一副順應時勢起兵禁毒的姿態,卻依然無法洗清公然背主的罵名,一時成為千塔國北部大小軍事割據武裝的眾矢之的。洪大成召回遠在美國求學的洪德全,將洪家的武裝和產業交給兒子,公開宣布歸隱山林。
十九歲的洪德全初執牛耳,三十八歲的杜老師毛遂自薦。
“鄙人姓杜,名義山。”初次見面,杜老師如此自我介紹。
洪德全“噗”的一聲輕笑:“一聽就是個假名。欺負我沒讀過唐詩宋詞?杜牧、李商隱?李商隱字義山,你這是小李杜合體。Itdoesntmatter(沒關系),既然你喜歡,叫杜義山又何妨?”
第一輪對話下來,杜義山在肚子里對新主子作出評價:自作聰明,喜歡賣弄,生性自卑又自視極高。
“佩服佩服。洪總少年英武,博古通今,學貫中西。現在這個時代,洪總您這樣的年紀,別說小李杜,就是大李杜,知道的人也屬鳳毛麟角??!”
這話算是說到了洪德全的心坎上。
這么多年下來,杜義山總有辦法把話說到洪德全心坎上,比如當下,杜義山并未正面回答洪德全的問題,而是說:“洪總這一步棋真是妙不可言啊。要摸清她的底細,就要讓她接觸秘密,而且是真正的秘密,如果她不可靠,就讓她把秘密帶進骨灰盒里;如果她可靠,這些秘密,遲早是要讓她知道的。”
洪德全微微點頭:“知我心者,老杜也?!?/p>
“她似乎感冒了?!倍帕x山冒出一句有些不著邊際的話。
“嗯?”洪德全坐直身體。
“渾身發抖,還一個勁兒地打噴嚏。”
“那你說,她是嚇著了,還是著涼了?”洪德全顯出一絲興趣。
杜義山微笑不語。
“哦,我明白了?!焙榈氯诡佉恍?,“杜老師您這是為我登門探病埋下伏筆嘛,正所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嗯?”
“想要知道梨子的滋味,還是需要親自嘗一嘗的?!倍帕x山笑得很是舒展。他對自己很滿意,幾手太極功夫,愉快地避免了對胡英子作出評判——如果他懷疑胡英子,而將來洪總親自排除了胡英子的疑點,他杜老師就是挑撥離間;反之,如果他信任胡英子,日后洪總親自坐實胡英子是奸細(無論她是來自中國警方還是金家,或者第三方勢力),他杜老師就是同謀共犯。
“昨天有個大新聞,不知道你是否留意?”洪德全問得藏頭掖尾,杜義山只得裝聾作啞。
“7月25日,中國駐千塔國大使與千塔國外長舉行會談,雙方對合力打擊千塔國境內電詐網賭等犯罪活動進行專題協調。千塔國外長表示電詐活動影響國家形象,千塔國方面將同中方等相關鄰國協調開展打擊行動。”
洪德全把打開的筆記本電腦朝杜義山推過去:“對這條新聞,你怎么看?”
“千塔國嘛……”杜義山沉吟著,他知道這個問題自己無法玩太極,于是字斟句酌,“雷聲大雨點小,中國方面嘛……尊重鄰國主權,恐怕也是鞭長莫及。”
洪德全凝視著杜義山的臉,直到杜義山感覺到冷汗浸出腦門。
“我得到的情報是,這次會晤不同往常。中國駐千塔國大使提交了一份數百人的名單,其中大部分是在大木田地區務工,準確地說,是在四大家族的工業園區務工的中國公民,他們已經被列入本國失蹤人員名單。中國駐千塔國大使稱,有證據表明,這些中國公民遭受了綁架、勒索乃至強迫犯罪,中國大使要求千塔國對此作出說明,并盡快安全遣返這些中國公民。”
“誰給中國提供了這份名單?”杜義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貿然發問。
“當然是潛伏在我們身邊,為中國提供情報的人員,且這個人的級別不低,能夠接觸到員工名單這樣的核心機密?!逼婀值氖牵榈氯f這話的時候,臉色并不嚴峻,而是帶有一絲自得其樂的表情。
“內鬼?臥底?他是誰?”杜義山情不自禁地向前邁進半步。
“他是誰,對你來說并不重要。給他安排一個什么樣的身份,那是編劇老師的事情?!焙榈氯^續用略帶調侃的語氣說道,“我得到的另外一個情報是,這份名單上的人員,絕大多數是金世瓏‘大龍總匯’的員工,而我們‘醒獅莊園’的員工幾乎一個都沒有?!?/p>
杜義山悄悄地松了一口氣,畢竟,他在“醒獅莊園”的“級別”不算低,如果他施展手段,想要接觸員工名單也不是不可能。
“你一定覺得很奇怪,為什么沒有我們洪家的人員信息呢?”洪德全翻起眼皮,看著杜義山。
“那是因為我們洪家的保密工作做得好,在洪總您的親自部署下……”
洪德全豎起右手,制止他繼續說下去。
“不是這樣的。杜老師,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我的身邊,就有中國警方的臥底……”
杜義山禁不住輕輕地“啊”了一聲。
洪德全低垂下頭,像是猝然陷入沉思:“我知道你又要給我建議了,為免夜長夢多,不如一殺了之。嗯?”
杜義山感到自己的兩條小腿開始無法控制地抽搐——兩年前,洪德全“破獲”一起“間諜”案,“醒獅山莊”別墅區的九名女服務員,被證實為金家派出的潛伏人員,主要任務是刺探洪家的各種情報,并伺機策反洪家貴賓,為金家所用。案發后,杜義山第一時間建議把這些女服務員悉數處死。沒想到,洪德全當場翻了他一個大白眼:“只要封住嘴巴,秘密就能永遠爛在肚子里?!焙榈氯呎f邊伸出右手,重重地拍在比他年長十九歲的杜義山的肩頭。
杜義山有一種雙膝一軟,瞬間就要跪下的沖動。他咬住牙關,堪堪忍住。
“不就是臍下三寸那點兒破事嗎?”洪德全伸出左手,雙手壓在他的肩上。
杜義山剎時心如死灰,他知道洪德全早已洞悉自己的秘密:他與九名女“間諜”中多人有染。那些女人,有的投懷送抱,有的半推半就,還有的是被他霸王硬上弓。他無法確認自己每每酒后失態,究竟向那些女人透露過什么樣的秘密,說過洪總什么樣的壞話——當杜義山建議對那些女人殺之而后快時,洪德全完全明白他的心思——殺人滅口。
于是,兩年前,杜義山“撲通”一聲,跪倒在洪德全膝下。
洪德全下令,對金家派來的九個女“間諜”,一個一個審,不得有絲毫遺漏。審完之后,割去她們的舌頭,發還別墅區,依然做服務員。
事后,洪德全一如既往對杜義山以禮相待,拍著他的肩膀,一臉壞笑:“親愛的杜老師,沒有了舌頭,就像汽車沒有音響,并不影響駕駛嘛!”
親愛的杜老師被這句話嚇得魂飛魄散,他強作鎮定,一臉愧色:“我這個人,貪杯好色,罪不容赦。”
洪德全撇嘴,作不屑狀:“食色性也,算不了什么大毛病。”
一念至此,杜義山趕緊說:“一殺了之倒是痛快,不過是庸人文士的小格局。洪總雄才大略,使的是豢養毒蛇取其毒液的大手筆。”
這話又說到了洪德全的心坎上。
“這就對了嘛。你是編劇,編劇的智商總得比觀眾高明一些吧,不然呢?”
某種猜測倏地滑過杜義山心頭:莫非那份泄露給中國的名單正是出自洪德全之手?他是否意圖利用中國方面的壓力,削弱甚至摧毀其他三大家族,尤其是金家的勢力?而他提及的身邊潛藏的警方臥底,此人在他的布局中,又起到了怎樣的作用?
杜義山盼望著洪德全自己說出這個秘密,他需要做的,只是用最華麗的詞藻贊美他的主子。
遺憾的是,杜義山失去了又一次諂媚的機會。
桌上的內部電話響起,洪德全接聽電話,片刻之后下達命令:“讓他過兩分鐘再進來?!彪S后,揮動右手,示意杜義山離開,像是趕走一頭被主人玩膩了的小狗。
董季平求見,呈上審訊孟剛的記錄以及簡短的綜合研判報告。
“這個孟,正如洪總所知,是射擊隊的自費訓練隊員。他與胡英子接觸不多,或者說幾乎沒有過正面接觸。關于胡英子的情況,他基本上是道聽途說?!倍酒降难逋Φ霉P直。
坐在皮轉椅上的洪德全,虛瞇著眼睛,側臉仰頭,不置可否。
“根據我們掌握的背景資料,一年前,英子小姐被射擊隊開除,原因是對自己被取消比賽資格不滿,忿然毆打領隊。孟的說法,也是這樣嗎?”洪德全悠然發問。
“是!準確地說,是胡英子先動手,包括孟在內的一些男隊員隨后將她打到吐血?!倍酒交卮稹?/p>
“可憐的姑娘,他們為什么突然取消了英子小姐參加全國錦標賽的資格呢?”洪德全微微坐直身體。
“按照慣例,想要獲取參加全國錦標賽的資格,隊員或者隊員家長需要給包括領隊在內的相關領導送錢,也就是行賄?!倍酒秸f,這來自于孟剛的供述。
“這么黑暗啊!”洪德全亦真亦假地感嘆道,“如此說來,我們的英子小姐沒有給領隊送錢,于是被取消了資格?”
“沒有送錢是一個原因,根據孟的說法,主要原因是胡英子的父親欺騙了領隊……”董季平解釋。
洪德全舉手打斷了他,仿佛一只不速而至的小鳥降落到窗外的枝頭,輕盈地梳理它漂亮的羽毛,任何一絲響動都足以驚飛那只小鳥,洪德全把這樣的時刻稱為“靈光乍現”。
胡英子的父親胡海川是一名優秀的射擊運動員,屢次在國內外大賽中獲過獎牌,退役后擔任省射擊隊教練;母親韓英,與胡海川結婚時,是省歌舞團的舞蹈演員。
2006年,胡英子六歲,胡海川與韓英離異,韓英隨即遠走北京,混跡于影視圈,泡過幾個三流劇組,2010年之后銷聲匿跡,下落不明。
胡英子五歲時,其父胡海川開始對她進行射擊訓練;七歲上小學,同時進入青少年業余體校;初中畢業,進入專業體育學校;十五歲,入選省隊,獲全省女子多向飛碟射擊第一名;十七歲,獲全國射擊錦標賽女子多向飛碟項目銀牌,從此開始在省隊領工資;十八歲,體專畢業后留在省隊,繼續訓練……直至二十三歲,被省隊除名。
早在運動員時期,胡海川就染上了賭博的惡習,擔任省隊教練員后,依然惡習不改。據說,妻子與他離婚的主要原因,就是胡海川輸掉了夫婦倆準備買房的全部積蓄。為籌集賭資,胡海川屢次向同事和運動員借錢不還,東窗事發。在研究是否開除其公職時,射擊隊的主要領導大都是胡海川昔日的隊友,看在他一個老男人獨自領個女兒不容易的分兒上,不忍心砸他的飯碗,決定取消其教練員資格,給了他一個“助理教練”的虛職,無非是讓他繼續在省隊領一份工資。
就在胡英子被省隊除名前一個月,胡海川失蹤了。
依據孟剛一鱗半爪獲得的消息:之所以取消胡英子參加全國射擊錦標賽的資格,是因為胡英子的父親胡海川向領隊承諾,哪怕砸鍋賣鐵,也要送給領隊二十萬元人民幣,以確保胡英子的參賽資格。二十萬元一是給領隊的好處,二是讓領隊務必多多費心,比賽時該“打點”的盡管“打點”,以確保裁判公平公正,按孟剛的說法,就是別讓胡英子被裁判給“黑”了。如果胡英子取得金牌,將順理成章地入選國家隊,參加世界大賽,獲得獎牌后,各級都有獎勵;如果獲得奧運金牌,累計獎金將達到數百萬元人民幣,甚至可能超過千萬。也就是說,胡海川把所有的“寶”都押到女兒身上,領隊對此深信不疑。胡海川突然失蹤,承諾送給領隊的二十萬元“活動費”自然是打了水漂;更重要的是,胡海川力勸領隊投資一個融資項目,月息兩分,胡海川是擔保人。領隊一咬牙投入四十萬元,起初三個月,每個月領隊都能按時收到八千元的利息,胡海川這一失蹤,上家和領隊的本金同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父債子償,找不到胡海川,領隊只能拿胡英子撒氣。孟剛說,領隊想一旦胡海川知道女兒被取消比賽資格的事兒,會立馬現形,跪下來求他恢復胡英子的比賽資格。孟剛還說,當然,“正式”的理由是,由于胡海川失蹤且涉嫌詐騙,胡英子的“政審”沒有過關,取消她的比賽資格是全國錦標賽組委會作出的決定,而不是省隊。
洪德全把這些信息在腦海里迅速地梳理一遍,慢吞吞地對董季平說:“這只是故事的一種講法,也許,故事還有另外一種講法。”
董季平放松挺直的腰板,作洗耳恭聽狀。
“英子小姐被省隊除名后,應聘過售樓小姐,送過外賣……董經理,你是否注意到,這一年,英子小姐至少有半年的‘空窗’期,我們并不知道她在干什么?!?/p>
“是的,”董季平回答,“我們不知道,孟也不知道。”
“那么,我們的英子小姐會不會在某個絕對保密的地方,接受某些必要的訓練?”洪德全起身,繞過辦公桌,盯著漆黑一團的液晶顯示墻,仿佛墻上正在播放只有他一個人能夠看見的畫面。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倍酒叫⌒囊硪淼卣f。他不愿揣摩洪德全的心思,他知道,洪德全需要的只是一個隨聲附和的忠實聽眾。
“我想,你也接受過這樣的訓練?”洪德全輕描淡寫地話題一轉,不看董季平的臉,似乎這是一個并不重要的問題。
董季平的心臟仿佛被一只來歷不明的鐵手猝然抓緊。
“我接受訓練的地方,不需要保密?!倍酒竭t疑了五秒后回答。他的意思是,自己在美國內華達大學學習計算機工程時,接受過MMA(綜合格斗)訓練。這是已明確寫在檔案上的。
洪德全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他接著說:“會不會有某種力量,我是說,某種能夠操控省射擊隊的力量,刻意營造了胡英子被開除的假象?一個女孩子,得知自己被取消比賽資格,當即毆打領隊,不太符合邏輯?!?/p>
“是?!倍酒綉?,心里想的卻是:換了我,一樣會揍那個領隊。
“甚至她父親的失蹤,也可能是這種力量制造的假象。畢竟能讓省射擊隊俯首聽命,要讓一個人從世間蒸發,豈非易如反掌?總之,這種力量試圖給英子小姐營造出某種山窮水盡的困境,一旦有人向她伸出橄欖枝,英子小姐投懷送抱,一切自然順理成章?!焙榈氯两谧约旱南胂笾?,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董季平沒有吱聲,他知道,此刻絕不可以驚飛洪德全“靈光”的小鳥。當然,他很清楚胡英子絕非“投懷送抱”,而是羅潔的團隊花大力氣從中國給“綁”來的。
洪德全為了在“賭命”大賽中獲勝,下令不惜代價尋找槍手?!罢心肌焙⒆拥慕ㄗh,最初由羅潔提出,與董季平無關。
“那么,董經理,你認為這樣的力量來自何方?”洪德全轉身盯著他的臉。
“按照洪總給我的提示,”董季平毫不遲疑地回答,“這樣的力量要么來自中國警方,要么來自金家。根據洪總的判斷,更可能來自金家。”
這是洪德全下令讓他搶奪孟剛、查清胡英子底細時,自己對他說過的話。也許是忘了,也許是因為杜老師的試探以及孟剛的供述,洪德全不僅沒有解開心中的謎團,反而讓他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覺:為了把胡英子送到他的身邊,無論是中國警方,還是金家,他的對手顯然費盡心思,做足了功夫。
“你可以帶英子小姐到莊園外面轉轉嗎?”洪德全話鋒一轉,“年輕人,不讓她出門,會憋壞的。就算是狗,也是需要遛一遛的,更何況她是個人?!?/p>
“我這就去安排?!倍酒秸J為自己應該領會了老板的意圖。
“給她點兒零花錢,女孩子嘛,總是喜歡亂七八糟地買些東西?!焙榈氯愿馈?/p>
“屬下明白?!倍酒焦矶?。
董季平永遠不會忘記,胡英子看到自己時那種豹困籠中的眼神。
上午8時59分,董季平叩響十四號別墅的柚木大門。他身穿白底橫條紋的“POLO”衫,銀灰色西褲,腳蹬皮鞋,這是當地具有一定身份的華人男性最常見的打扮。為了遮住掖在后腰上的手槍,他不得不在“POLO”衫外面套上一件西裝,這讓他約略有些心煩意亂。
門沒有鎖,董季平推門而入。
胡英子身著一襲白裙,腳踏白色高跟涼鞋,以白色口罩遮臉,靜靜地端坐在沙發上??谡稚戏?,望向董季平的正是那種困獸猶斗而又萬般無奈的眼神。
這天清晨,胡英子的床頭柜上,A4紙打印出新的“通告”:上午9時,由董經理陪同逛街、購物,著便裝,全程佩戴口罩。
壓住A4紙的,是一沓嶄新的百元人民幣。洗漱之后,胡英子百無聊賴,一張一張地數,五千元整。她從衣帽間里找到了一個沒有任何品牌標識的淺黃色坤包,把錢裝進去。
董季平邀請胡英子出門登車,今天是一輛毫不起眼的白色豐田“凱美瑞”,這車并不屬于董季平的保安部;穿著嘻哈套頭衫,搭配大褲衩和人字拖的司機,也是從未謀面的新面孔。副駕駛座上扔著一把西格紹爾P226手槍,這款他曾在突襲黃家“醫院”的行動中親眼所見的武器,當時正掛在“雄獅”隊員的大腿上。
董季平待胡英子后排落座后,從另一側的后門上車,與她并肩而坐。
“雙鳳塔?!倍酒缴焓峙呐乃緳C的肩,溫和地說出此行的目的地。
胡英子認出,下山的路正是她來時上山的路,上山時是黃昏,下山時是清晨。
轎車駛出莊園,通過三道關卡,包括莊園內部的兩道鐵門,以及連接莊園與外部世界的厚達十厘米以上的金屬門。每到一處關卡,司機先是把車停下,隨后下車,抬頭仰視鐵門上方。數秒之后,鐵門緩緩洞開。胡英子記得杜老師說過,那叫人臉識別,她約略有些好奇,下車的為什么不是董教官?還是他不屑于下車?
胡英子猜錯了。董季平并不完全擁有自由出入“醒獅莊園”的權限,那三道關卡中,至少有兩道,不認董季平的臉。
離開花團錦簇的“貴賓區”,穿過十余幢車間組成的“科技園”,駛出“醒獅莊園”的重金屬大門,白色“凱美瑞”行駛于丘陵地帶的沙石路面上。路面坑洼不平,胡英子不得不伸手抓住車窗上方的拉手。董季平似乎對這樣的路況習以為常,他窩在座椅深處,微閉雙眼,嘴角浮出一絲淺淺的笑意。黃塵蔽日,盡管車窗緊閉,即使胡英子戴著口罩,鼻孔和嗓子眼依然被塵土的氣息刺激得發癢,她努力忍住,不要咳嗽。透過車輪卷起的黃塵,可以看到道路兩側的原野之中生長著半人高的甘蔗苗。相對于胡英子認知中密不透風的甘蔗林,稀疏的甘蔗苗讓原野愈發荒涼。
數日之后,杜老師向胡英子介紹:二十年前,這片土地上盛開著妖艷的罌粟花,罌粟果成熟的季節,無數婦女兒童在罌粟地里勞作。罌粟果被三片利刃構成的爪狀特制小刀劃開,流淌出醉人的白色漿汁。一夜之間,果汁凝固成黑色的斑塊。當地人用竹刀刮下這些斑塊,稱之為生膏,也就是生鴉片。生鴉片經熬煮、發酵,逐漸轉化為熟膏,成為可供吸食的熟鴉片……熟鴉片經過特殊工藝加工,最終得到被稱為“四號”的毒品海洛因。
2003年,金世瓏的父親,盤踞大木田地區長達三十年的軍閥金鼎鳴迫于各方壓力,向全世界高調宣布:在大木田地區全面禁種罌粟。在中國政府的援助下,這片曾經開滿罌粟花的土地隨即被遼闊的甘蔗林替代。那時候,洪德全的父親洪大成,正是金鼎鳴最親密的副手、最信任的兄弟。
白色“凱美瑞”在甘蔗地中穿行約半小時,駛上破敗的柏油馬路,五分鐘后進入大木田城區。
透過車窗,映入胡英子眼簾的是一排排高不過五層的磚混結構建筑,其間夾雜著鋼架結構泡沫墻體和塑鋼瓦鋪頂的臨時建筑。大都是商鋪,掛著漢字與千塔國文字雙語對照的招牌:打字復印店、小型超市、餐館、小旅館、洗頭屋、麻將館和彩票銷售點……很多招牌干脆只寫漢字。如果不是胡英子明知自己身處異國他鄉,她很可能誤以為自己置身的是一個普通的中國邊地小縣城。
穿過路邊胡亂停放著轎車、越野車、皮卡車、摩托車等各色車輛的狹窄街道,白色“凱美瑞”向大木田市中心駛去。行人稀少,偶有婦女拎著裝有肉食蔬菜的塑料袋子走過,幾乎沒有孩子在街頭玩耍,也沒有老人在屋前閑坐。陽光并不熾烈,卻顯出幾分清冷,陽光下的建筑、街道和行人,看起來像是一張張泛黃的舊照片。
董季平懶散地解釋,這是一個屬于夜晚的小城。這個時候,大多數人都還在睡覺。不過,就算是夜晚,更多的人也只在室內活動——幾次戰事之后,大木田實行宵禁制度,晚上10點以后,禁止平民戶外活動。
很快,十層以上的建筑開始出現在胡英子的視野之中,那些紛紛冠以“某某大酒店”名稱的大樓有著熠熠閃光的玻璃外墻,披滿霓虹燈帶,可以想象,入夜之后,大樓外墻華燈綻放,流光溢彩;大樓內部金碧輝煌,燈紅酒綠;身著空姐制服的美女荷官夾道相迎,百家樂、德州撲克、老虎機……大廳里煙霧氤氳,迷宮般的走廊通往笑語盈盈的VIP包房,空氣里全是鈔票與荷爾蒙的氣息。
董季平淡淡地告訴胡英子,禁種罌粟之后,大木田的支柱產業搖身變為博彩業。通俗地說,就是遍地賭場。無數懷揣暴富夢想的人來到大木田,一夜之間傾家蕩產。董季平沒有講述那些傾家蕩產之人接下來的命運,胡英子注意到司機沒有播放音樂,而是豎起耳朵,警覺地聆聽董季平說出的每一個字。
不久之后,杜老師乘著酒意告訴胡英子:幾乎所有的大賭場,都由金洪朱黃四大家族控制,輸光了的人急于翻本,借下賭場的高利貸,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輸得精光,再借再輸……借款達到一定程度后,通常是二十萬元人民幣,賭場的保安,也就是四大家族的“衛隊”會把賭客扔進土牢——一米見方的土坑,土坑中淤積半米左右的積水。被扔進土牢的賭客無法站立,只能蹲坐于污水與糞便之中,坑口被鐵柵欄蓋子鎖死,很少有人能在土牢里活過七天?!靶l隊”會以斷指、砍腳威脅,要求賭客打電話向國內的親友籌款還債——有的是真砍。只有極少數的賭客,經家人東拼西湊,把“欠款”匯入賭場指定的賬戶后,“衛隊”從土牢里放出賭客,屁股上踢一腳,讓他滾蛋。事實上,絕大多數賭客的家人是湊不夠欠款的,甚至更多的賭客家人完全置之不理。這些人中,稍有文化的會被送進四大家族的“科技園”從事電詐活動,用“工資”抵扣欠款;沒有文化或者被折磨致殘的,則賣給人體器官販子……近年來,由于中國政府加強出入境管控,賭場客流量銳減,各大賭場紛紛拓展所謂“真實玩家在線博彩”的網賭項目,讓網上賭客略嘗甜頭,沉湎其中不能自拔,繼而加大賭注后,一舉清空賭客的戶頭。
四大家族想盡一切辦法吸引中國人到大木田打工。流布于網絡空間的各種資訊顯示:大木田遍地黃金,女性去賭場做荷官,男性去賭場當保安,到“科技園”從事高科技產業……報酬極為豐厚;大木田歌舞升平,擁有合法的紅燈區,以及來自世界各地的青春佳麗……傳說中,大木田能夠讓你勤勞致富,滿足你夜夜新郎的夢想——只要你不沉湎于賭博。
各大園區還有一項特別的規定,鼓勵員工為公司“招人”,無論以何種方式將新人“邀請”到大木田,不僅獎勵至少一個月的工資,而且他們的每一份收入都將為你帶來一份可觀的提成。當這些“一級班組”成員成功“邀請”更多的新人加入時,這些新成員不僅會成為他們個人的“一級班組”成員,同時也自動晉升為你的“二級班組”成員。以此類推,無論哪一級班組成員的收入,你都將獲得提成。這是各大“科技園”最重要的員工來源。
與此同時,各大園區均實行“連坐制”,班組成員“出事”,從他的一級班頭到二級班頭乃至更高級的班頭,共同承擔責任——誰招來的人誰負責。在那些攝像頭無法監控的死角,在那些保安的眼睛難以企及的暗處,在濁氣熏天的集體宿舍,在秘密散布各種消息的廁所和澡堂子,自有各級班頭盯死自己的班組成員,將陰謀與逃亡扼殺于幽昧之中。
一幢赭紅色外墻,上下七層,四角飛檐的塔形建筑出現在胡英子的視線之中,這就是大木田城區的傳統地標——雙鳳塔。
董季平吩咐司機靠邊停車。
“這個地方比較熱鬧,你可以隨便逛逛,逛累了就回來,車在這里等你?!倍酒絺饶槍⒆诱f。
胡英子茫然地抓住車門拉手。
“等等……”董季平拿出手機,“按照慣例,員工放假時,可以打電話給家人報平安。你是貴賓,理應享受這樣的待遇。”董季平說著將手機朝胡英子遞過去,“你可以說……”他掃了一眼司機的背影,“你在泰國的清邁。”
胡英子遲疑著,沒有伸手接手機。良久,她說:“不用了,謝謝。我沒有家人?!?/p>
董季平淡淡一笑:“朋友也可以?!?/p>
“我也……沒有朋友。”
隔著白色的口罩,董季平可以感覺到胡英子的嘴角下撇,像是馬上就要哭出聲來。
他的心中涌起一股難以抗拒的沖動,渴望伸出手,輕輕拍打這個女孩兒的肩膀,給予她無聲的安慰;更想貼近她的耳畔,輕聲告訴她:“別怕?!比欢罱K他只是默默地將手機收回口袋,擺擺腦袋,示意女孩兒下車。
董季平不緊不慢地尾隨著胡英子,他知道自己必須絕對避免與她單獨相處。除了司機,至少還有四個人,其中一個駕駛兩輪摩托車,一個坐在白色轎車里,兩名步行者,一名在自己身后,一名正迎著自己,慢吞吞地走過來,他們奉命監視自己和胡英子。他們之間的一舉一動,每一句對話,都將報告給洪德全。
胡英子走進農貿市場,流連于攤點之間,她的口罩戴得嚴嚴實實,沒有與任何人交談;市場一角,一家飲品店里,四個年輕人圍坐在一張方形折疊桌邊,散漫地喝著不知是啤酒還是冷飲的液體,其中一名年輕人拿出一把銀光閃閃的手槍,卸下彈匣扔到桌子上,嘩嘩地拉套筒,隨后把槍遞給另一名年輕人把玩。胡英子顯出好奇的樣子,隔著好幾個攤位,遠遠地看著那四個玩槍的年輕人。隨后,她踱上破敗的街道,不時抬頭看看街道兩側的招牌。她在一家出售手機的店面前稍作停留,像是很快意識到購買一臺手機這樣的事情是絕不允許的,于是繼續躑躅前行。她又在一個出售各種帽子的攤位前流連良久,試過好幾頂帽子,但還是放棄……終于,她在一家招牌為“正宗德勝橋豆花米線”的小餐館前停下腳步。
胡英子知道董季平跟在自己身后,她突然轉身,徑直迎著走來。董季平本能地想要避開卻無處藏身,他只能立住身形。
“教官,我可以吃一碗米線嗎?”胡英子望著董季平的眼睛發問。
“這……”董季平遲疑了。她要吃米線,就必須摘下口罩。胡英子在國內射擊比賽中獲過獎牌,雖然算不上名人,但也不是完全無名之輩。如果有人趁機拍下她的照片,在網上進行比對,很可能查出她置身于大木田。然而,看著口罩上方絕望的眼睛,董季平完全無法拒絕她如此微薄的請求,于是很快回答道:“當然可以?!?/p>
“教官,你要吃嗎?我請你。”
董季平相信,在胡英子那雙明眸中捕捉到了一絲難得的、少女應有的俏皮。他輕輕搖頭,口罩之下,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溫柔的微笑。
胡英子走進小餐館,點了一碗米線,付款時出了點兒問題。當胡英子從小坤包里抽出一張嶄新的百元人民幣遞給收款的大嬸時,大嬸操著一口標準的云南邊地方言:“掃碼啦,掃碼付款?,F在哪里還有人給現錢嘛!”
胡英子將那張鈔票壓到柜臺上,用一種略帶哭腔的聲音低聲說:“不用找?!彼芸燹D過身,走到角落里的一張桌子邊坐下。
董季平側身走進小店,從柜臺上拿起那張鈔票,掏出手機,替她掃碼付款。
僵硬的機器女聲響起:“收錢吧到賬,十元?!?/p>
董季平走到店外,掏出香煙和打火機,他打了好幾次火,才把煙點燃。
也許是懾于董季平的氣派,大嬸親自把剛剛出鍋的豆花米線端到胡英子落座的餐桌上。
透過小店遍布塵灰的玻璃窗,董季平看到胡英子用筷子慢吞吞地撥弄著米線,看到她摘下口罩,將米線挑進小勺,送到唇邊。米線似乎讓她難以下咽——不是難以下咽,而是她的肩頭微微抽搐,晶瑩的淚珠悄然滑落,沿著勺壁,滴進碗里。
胡英子哭了。
董季平明白,一碗故鄉的米線,宛如射入女孩兒心臟的一顆子彈。
胡英子勉強吃下小半碗米線,她用紙巾擦干眼淚,重新戴上口罩,慢吞吞地走到董季平身邊。
董季平終于忍不住伸手輕拍女孩兒的肩膀,把那張嶄新的百元人民幣遞還給她。
“謝謝您教官……”胡英子抽了抽鼻子,“謝謝您請我……”她哽咽著說不下去。
董季平心下一橫,摟住她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輕聲說:“不要怕,我會……想辦法,送你回去?!?/p>
就在這時,坐在白色轎車里的那個人,隔著汽車擋風玻璃,沖著他們舉起了照相機。
沒有打印在A4紙上的“通告”,早餐后,胡英子把毛巾被、床單扔進浴缸,放水浸泡。白衣女仆發現胡英子打算清洗衣物,連忙打手勢,表明這是她的職責。胡英子知道她能聽見,說:“我想自己洗?!迸桶押⒆訝康綐窍拢逊胖糜谝粯菑N房外側陽臺上的洗衣機指給她看,胡英子說:“謝謝,我不用洗衣機,我喜歡手洗?!迸蜐M臉通紅,又是搖頭,又是嘆氣。
胡英子把前一日外出時穿過的白色連衣裙扔進洗手盆中慢慢揉弄。“據說洗衣服可以讓人忘掉想要忘記的事……”突然,她的腦海里冒出這句話,那是幾年前她在手機上看過的一部韓國電影中的臺詞。“那么,我想要忘掉什么呢?”胡英子悄然自問,“我什么都可以忘掉,但沒辦法忘掉自己是一個人,一個就算在做夢,也依然需要吃東西,需要睡覺,需要排泄的活人?!?/p>
她洗罷裙子,赤腳邁進浴缸,用雙腳踩踏被溫水和洗衣液浸透的被單,仔細體會滑唧唧的被單在腳趾縫里蠕動的感覺。沒有人教過她這樣清洗衣物,她在電影里看過這樣的場景:清泠泠的小河邊,花花綠綠的衣服褲子攤在青色的石頭上,村姑雪白如藕的兩條小腿蝴蝶般起落……她是多么盼望能夠站在一條真實的河邊,雙腳浸入一條真實的河流,那種真實的、冰涼的、輕微的刺痛感從足底直達她的心扉。
不知何時,細心的白衣女仆在二樓的露臺上拉起一根晾衣繩。胡英子晾好連衣裙,與她合力抖開被單,搭到晾衣繩上抻平。上午10點的陽光溫和地灑到潔白的床單上,不知是陽光還是洗衣液的氣息,淡淡地縈繞在胡英子的鼻息之間。
白衣女仆離去,胡英子走到露臺邊沿,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她的視線越過齊胸高的擋墻,看到一輛黑色越野車在十三號別墅門前停下,副駕一側的車門打開,身著迷彩軍裝、腰懸手槍的軍官跳下,拉開后排車門。
不知洪總又“請”到了什么樣的“貴賓”?胡英子像是吞進一把沒有脫殼的麥粒,鋒利的麥芒不僅刺痛了她的胃,而且讓她心亂如麻。
很遺憾,胡英子沒有看到“貴賓”,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兒,頂著一頭微卷的、蓬亂的頭發鉆出越野車的后排車門。軍官攬住男孩兒的腰,幫助他跳下越野車高高的踏板。男孩兒站定后,鼓著腮幫,氣咻咻地四處張望。他身著白色短袖襯衣、米色背帶西式短褲、白色短襪和黑色皮涼鞋。胡英子注意到,有人給男孩兒系了一個簡易的黑色領結,現在,領結歪斜到脖子左后側,看起來像是套住孩子脖子的一根黑色絞索。
胡英子禁不住微微顫抖,她等待著孩子的家人從車子里出來。
然而,沒有。
車門在孩子的身后關上。
身穿迷彩軍裝的司機從越野車后備廂里拿出一個印有史努比圖案的兒童旅行箱。
一個身穿白色小褂、黑色寬腳褲的女人從越野車后排的另一側車門下車,繞過車尾,站在男孩兒身側。這個與胡英子的女仆仿佛一個模子刻出的女人捧著一摞衣物,顯然是特意為男孩兒準備的。
帶槍的軍官拎起兒童旅行箱,率先朝十三號別墅走去,白衣女仆騰出一只手,牽住男孩兒。男孩兒掙扎了一下,沒有掙脫,于是不情不愿地任由白衣女仆牽著,邁上通向十三號別墅的碎石小徑。
龍船花夾出的車道盡頭,胡英子看到另一輛黑色越野車在遼闊的花海之上緩緩浮現。
洪德全命令司機把車停在十四號別墅百米開外,他把司機和保鏢留在車上,獨自朝十四號別墅緩步走去。
董季平以少見的、肯定的語氣向洪德全匯報:胡英子絕對不具備反偵查能力,也完全沒有與外界聯絡的企圖,她……只是吃了一碗米線,而且哭了。
洪德全一聲嘆息。
此前,他已經看過“雄獅”小隊給他報送的,董季平摟住胡英子的肩膀對她附耳低語的照片,指令“雄獅”小隊到那家米線店,拷貝了小店監控攝像頭拍下的胡英子的一舉一動。一個令洪德全頗感興趣的細節是,竟然有人搶先“雄獅”小隊一步,也到小店拷貝了監控錄像,像是有人一直潛伏在那家小店的內室,胡英子一起身離去,那人便立即調看監控,拷走備份。
這個細節,洪德全沒有告訴董季平,也沒有追問他究竟跟胡英子說了些什么。
揮手讓董季平告退之后,洪德全仰靠在皮轉椅上,微瞇著雙眼,哭了?嗯,這是一個意料之外的情況。她應該用了很多餐巾紙擦眼淚吧?洪德全約略有些遺憾,他應該命令“雄獅”把胡英子用過的餐巾紙統統收集回來……他猜想,這個姑娘假裝低頭哭泣、拭淚,也許是以某種約定的方式,傳遞出某些特定的信息?
洪德全用內線電話命令“雄獅”:調查那家“正宗德勝橋豆花米線店”的背景,并對其進行二十四小時秘密監視。
踏上十四號別墅門前的碎石小徑前,洪德全停下腳步,他努力想要記起十四號別墅的上一位客人是誰。是兩年前曾在這幢別墅里住過一個或兩個晚上的那個隸屬于千塔國內政部的高級特工嗎?那個名叫哥丹敏的高級特工是千塔國的特種作戰教官,同時負責情報工作,長期拿洪家的錢,提供洪家感興趣的情報。哥丹敏上次入住十四號別墅時,還是洪家的“貴賓”,被金家派來的女“間諜”們拍下照片,送到金家大少金世瓏的案頭。金世瓏轉手就把照片交給千塔國內政部與金家關系密切的高級長官。正是金世瓏向千塔國內政部提供的精準情報,讓洪德全意識到貴賓區被金家安插了“間諜”,嚴查之下,九名金家派來的女“間諜”悉數落網。哥丹敏“爆雷”,長官身邊的親信緊急向他“漏風”,哥丹敏當即出逃,東躲西藏,始終無法擺脫來自內政部的追殺,只得再次投奔洪德全。亡命天涯的情報官員兼特戰精英,對洪德全來說,最大的價值是交給董季平,接受訓練,然后讓他去賭命。特戰精英果然名不虛傳,與胡英子聯手,大殺四方。首戰告捷,洪德全欣然將哥丹敏任命為董季平的副手。千塔國前內政部情報官員,搖身一變,成為“醒獅莊園”的保安部副經理。而這一切,胡英子永遠也不會知道。
洪德全仰起頭來,潔白的床單飄揚在二樓的露臺上。那是投降的白旗,那是裹尸的白布,那是羅潔與他第一次性愛之后,清晨匆忙扔進洗衣機,在滾筒里旋轉扭曲的同樣的白床單。
洪德全抿嘴暗笑。他想,我本該去做一個詩人的。
(未完待續)
選題策劃/楊桂峰
責任編輯/季偉
文字編輯/楊玉潔
插圖/王紫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