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剛上初中的第一節課上,班主任老師的眼睛亮晶晶,一閃一閃,像忽明忽滅的理想。她問起孩子的理想,孩子們的回答五花八門,其中要當明星、科學家、企業家、軍人、警察和律師的占了一多半。有幾個人也選擇了醫生,沒有人選擇護士,護士被稱為白衣天使,人們喜歡做天使,但不喜歡做給人扎針和插尿管的天使。看來,人類和他們定義的“人”尚有不小的距離。
肖琛的回答也是當警察,他說他要抓壞人和強盜。說這話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的同桌正在瞪自己,因為同桌的理想是當江洋大盜,劫富濟貧,眾生平等。班主任老師聽了他倆的理想,笑著說了一句:“人性遠比你們想象的復雜,復雜一百倍。”
肖琛問道:“老師,您怎么知道是一百倍?”
“我……也是聽說的。”老師稍微尷尬了一下,她知道,如果她說是比喻、是夸張、是虛指,就像是“飛流直下三千尺”,反而顯得不那么有水平。老師接著說,“這是一個數學問題,下節課可以問數學老師。另外,”她終究還是心有不甘,補充了一句,“作為語文老師,建議大家多讀讀李白的詩。一千年了,太珍貴了。”
“不對,”肖琛的同桌舉手說道,“一千年的文物很珍貴,李白的詩只能說是流傳,不能叫貴。物以稀為貴,人人都有的東西,不值錢。”
老師的尷尬提升了幾度,她推了推眼鏡,直了直身子,保持著風度,笑著說:“你是強盜,你有理,怪不得有個詞叫強盜邏輯。”
轉眼間,十六年過去了。
十六年后,肖琛大學畢業,成為一名警察,主要打擊文物盜采和走私。十六年間,肖琛好多次想起小學班主任老師,在工作中,他天天和文物打交道,而文物背后的標簽是文化。文化是很難講的,偏偏在那個時候,班主任老師面對一群小學生,居然在講文化。她說,當我們慢慢長大,我們就想看看自己小時候的樣子,看著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現在的樣子,也想看看他們小時候的樣子。所以,我們想到文化、看到文物,就是看到了中華民族小時候的樣子。
人長得越高,影子越長,歲月也一樣。
陽春三月,文津市土地松動,小雨飄忽,又到了動物們偷情(動物們的事,能叫偷嗎?)和人類盜墓的季節。這個北方小城,現在不太亮眼,往前推上個兩千年,紐約、上海還是一堆土渣渣的時候,文津,在當時的地球上,就是今天紐約、上海一般的存在。許多傳說,看似虛妄,卻是千真萬確,比如人們都說,文津這地方,遍地是寶貝,說不定一鋤頭下去,刨出些啥好玩意兒。這不是傳說,誰家蓋新房挖地基,挖出古時候的幾串錢幣,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可以說,在文津不需要祖墳冒青煙,祖宅冒就行。
文津市百合大酒店,建起來不到半年,用最新的科技進行了做舊,磚瓦就像曬了一千年,歇山頂的造型,久遠得像模糊的歷史。出資方是何氏集團,來自海外,兄妹二人,兄長叫何清遠,妹妹叫何清儀。何氏做國際工藝品生意,大廳被辟出來一大片,開了一個工藝品店。拎著行李箱的人出出進進,也有背包客悠然踱步。幾個外地口音的人,在售賣工藝品的店里閑逛。
刑偵大隊大隊長林建設得到消息,這天下午有文物走私交易,接頭地點在百合大酒店。林建設在后門對面,副大隊長肖琛在前門附近,劍拔弩張。一個小時前,他們已經布排好人馬,分別假裝成司機、戀人和路人,掃視著路過的可疑人員。
這時候的時間,就像盯著秒表,掐到一分一秒,人們來來往往,還是沒有看見值得注意的人。工藝品店里一共有五個人,三男兩女。看樣子,其中一男兩女熟識,說說笑笑。另外兩名男子,各自閑逛。一個體型中等,小平頭,細長小眼睛;另一個體型瘦高,長頭發,鷹目。瘦高的這個人,和提供消息中說的樣子很像,外號叫水蛇。林建設給肖琛發了條信息,讓他倆重點盯這個人。
再細看,肖琛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由此他敢確認,這一定就是他們要抓捕的人。肖琛悄聲對林建設說:“頭兒,你看,這兩人假裝不認識,但他們手里推的箱子,一模一樣。緊接著,行云流水一般,兩個人放開了箱子,騰出雙手,各自揣摩著工藝品。再拎箱子的時候,卻拎起了對方的箱子,推著緩緩出門。”
林建設在對講機里發出指令:“你們三個,控制小平頭;我和肖琛,控制瘦高個。”
這兩名男子出了工藝品店,果然,小平頭走向酒店前門,瘦高個走向酒店后門。酒店后門處有個停車場,因前面的停車場車位緊張,進入酒店的車輛一般都從酒店大門進去,從主樓右側繞到樓后面停車。停車場有個側門,側門外面是個巷子,死胡同,名叫深水巷。深水巷的盡頭左側,就是酒店的側門。
林建設和肖琛簡單分工,林建設從后門追出去,肖琛在巷子里堵截。瘦高個出了后門,快速向一輛車走去,林建設緊追其后,瘦高個感覺身后不對,回頭看了他一眼,轉身就往側門跑。這時,一輛白色寶馬緩緩駛入側門口,車上款款下來一個女子,一身淺藍職業裝,外穿一件月牙白的風衣,裊娜多姿;長發黑直,走路時輕輕蕩起波瀾;目光如緩水,清可見底。瘦高個突然從腰間拔出一把尖刀,一下把女子拽了個180度轉身,將尖刀架在她脖子上,推著往側門走。
側門外,肖琛早就在巷子里等候。他沒想到,瘦高個竟然挾持了女子出門,迅即拔槍對準瘦高個,同時退到了墻根。巷口傳來摩托車的聲音,一個黑衣人騎著高大的摩托,加大馬力闖進巷子,見刀光槍影便停在了巷子里,但摩托車并未熄火。瘦高個挾持女子進入巷子,正對面,肖琛右手持槍,左手拿著對講機呼叫支援。這時,林建設也從側門口追出來,大喊一聲:“放下刀!”瘦高個慌了神,靠墻站立,左顧右盼。林建設不敢逼近,只能繼續談判勸說。瘦高個下意識把勒在女人脖子上的胳膊發力,女子的頭一仰,肖琛感到一陣眩暈,拿槍的手不由得抖動了幾下。他沒想到,在黑洞洞的槍口前面,這個驚得花容失色的女子,竟然是自己苦苦追尋的初戀——八年前出國后失聯的佩月!
摩托車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猛地奔向肖琛。黑衣人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根棒子。在肖琛一愣神的工夫,黑衣人的棒子已經打在他的腦袋上,肖琛暈倒在地,手槍落在瘦高個腳下。林建設大驚,把槍口轉向黑衣人。瘦高個馬上沖林建設大叫一聲:“放下槍,要不我殺了這女的!”說著話,拿刀在脖子旁邊拉出一道血痕,鮮血順著脖子流到前胸,女子看到了由頸部流下的血,腦袋一歪,暈了過去。林建設看了看行李箱,開始講條件:“我放下槍,你放下行李箱和人質,你們可以離開。”
瘦高個和黑衣人對視一眼,點頭表示同意。林建設慢慢把槍放回槍套,摩托車開到瘦高個旁邊,瘦高個一把推開暈倒的女子,坐上摩托車后座,再飛起一腳,將腳邊的行李箱朝林建設踢了過去,林建設本能地躲閃。這時候,對面的槍響了,子彈正中林建設的胸部。林建設倒地不起,血流不止。摩托車加足油門,出小巷,揚長而去。整個過程不過三十秒,巷子歸于安靜,只有三個倒地的人,還有摩托車留下的尾氣味道。
肖琛醒來時,才發現在醫院。他聽到的第一個消息是,林建設心口中槍,搶救無效,因公殉職。全局震動,分管刑偵的李樹為副局長大發雷霆,在緊急案情分析會上,把此事列為一恥:消息不準、出警不力、抓捕失策,隊友還被警用槍支槍殺,世所罕聞!肖琛聽到的第二個消息是,行李箱是空的,根本就是個誘餌。他聽到的第三個消息是,警用槍支上,只有自己的指紋。而從現場來看,肖琛處于昏迷狀態,不可能持槍殺人。現場另外一個人是那個女子,也處于昏迷狀態,抬走女子的警員和護士證實,是真昏迷,毫無意識。到了醫院,檢查了腦部CT和瞳孔,從醫學角度亦證實,該女子處于昏迷狀態中。
會前詢問中,肖琛承認,被挾持的女子與他認識,是自己的初戀女友。事發突然,導致當時神思恍惚,被棍棒擊倒。
雖然合乎情理,但無論如何,子彈從警用佩槍中射出,還導致刑偵隊長殉職,肖琛必須接受調查。上級馬上派出督察組。小組長叫張永剛,大約四十來歲,此前是老刑警,由他帶著兩名年輕警察對肖琛進行了詢問,做好筆錄后又趕到另外一個病房。
另外一個病房住著被劫持的人質何清儀。她是百合大酒店的總經理,哥哥何清遠是何氏集團董事長。何氏投資酒店業,取何姓諧音,起名百合,寓意百年好合。這個酒店是文津各種高中檔婚宴首選地,生意十分火爆。張永剛來到何清儀的病房,后者正坐在病床上接電話,脖子上沒有貼紗布,有著很明顯的一道血痕。病房還有其他兩女一男,女孩們正在為何清儀收拾東西,男的則筆直站立一旁,手里拿著車鑰匙,看樣子是司機。他們準備接何清儀回家。
等何清儀掛了電話,張永剛說明來意。何清儀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上的劃痕,說自己身體已無大礙,不如一起回酒店,到現場看看。張永剛表示同意。
眾人回到酒店,遇到正在調查的李樹為副局長,便一起到了后院和巷子里。何清儀一邊走著一邊講述,她只能回憶出自己暈倒之前的事,但關鍵的信息都在她暈倒之后。調查組匯總了一下信息,沒有絲毫頭緒。案發時,在場的五個人,一個人被槍擊,兩人暈倒,另外兩個人跑了。除此之外,現場沒有任何目擊證人。
李樹為站在巷子里,朝上面看了看,問道:“監控呢?”
何清儀也抬頭看了看,隨即將目光轉向身邊的后勤總監。總監是一個微胖的中年人,姓葛,天氣不熱,腦門上一直在流汗。他說:“酒店只是在門口裝了一個監控,他們打斗的地方離得遠,是盲區。”
李樹為還在氣頭上,正色道:“這好歹是個門,側門也是門,監控應該全覆蓋才是。”
何清儀馬上說道:“應該的,應該的。老葛,趕緊記下來,馬上執行李局長的命令。”
老葛應聲而去。張永剛建議道:“李局長,何總,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詳細說說當時的細節。”
幾個人來到一間小會客室,包括當時出警的三名警員,像視頻剪輯一樣,一幀一幀地回憶當時的一舉一動。
過了一個多小時,老葛氣喘吁吁地跑到門口,腦門上的汗更多。他手里拎著一個小塑料袋,進門后打開,喘著氣說:“攝像頭,三個攝像頭,都在那個小巷子里。”
李樹為馬上問道:“不是說沒有裝嗎?”
老葛這才平了平氣息:“李局長,不是我們裝的。裝得很隱蔽,走在路上看不到,都是無線的,連著手機系統的那種。”
所有人幾乎同時“啊”了一聲,李樹為和張永剛憑職業敏感,知道這些攝像頭非同尋常。那個巨大的疑問更加復雜:如果是嫁禍,為什么在嫁禍時拍下清晰的視頻?既然拍了視頻,又不提供視頻資料,這又是為什么?張永剛細細思索一番,不得要領:攝像頭下殺人,攝像頭不明來源,視頻也不知所蹤……真是聞所未聞,看來,這已經超出自己調查的范圍。
整件事情,一下子變得復雜起來。
何清儀一臉茫然,反應過來后,狠狠瞪了老葛一眼,那意思是說,有人在自己的酒店眼皮子底下裝了攝像頭,酒店竟渾然不覺,失職。
和肖琛同樣悲傷苦惱的,是剛入職一年的年輕警察羅燕。這次行動的消息來源,就是由她提供的。羅燕精通網絡,又有神秘外援,她的消息接連幾次都比較有價值,還破獲了好幾起挺有影響的案件,受到過上級表揚,林建設也很信任她。
羅燕的外援是伍飛,消息來自她的這個發小。伍飛的本行是程序員,對于網絡,有無師自通的悟性,不太費勁就能進入暗網。據他所說,暗網一共分為兩層,第一層比較淺,主要涉及的是錢,包括文物走私、毒品交易、武器交易等,第二層涉及的是人,包括人口黑市、買兇殺人等。伍飛現在的本領是,沒有邀請碼和密碼就能進入第一層,通過努力,有時候也能進入第二層。
依靠這一本領,伍飛提供給羅燕很多關于文物走私的暗網信息。文津遍地古墓,時不時會有稀罕寶貝面世,比如聞名已久但一直不知所蹤的“春秋雙壺”。而這次的線索恰好就是關于它的。
春秋雙壺之所以聞名,源于它的“雙春秋”,據傳,它被發掘于一座春秋大墓,壺身上分別寫著“春”、“秋”二字,通體發光,呈幽綠色。唐朝詩人王瀚筆下的“葡萄美酒夜光杯”,都可能是它“徒子徒孫”輩的存在。
文津市公安局刑偵大隊一共二十多人,文物走私案件占到全部工作的一半以上。關于春秋雙壺的傳說,他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隔靴搔癢。憑借辦案經驗,他們認為,這種事情肯定不是無中生有。很可能是走私集團精通營銷策略,利用饑餓營銷,提前造勢,看得人們心癢癢了,商家才好待價而沽。
羅燕給伍飛打電話時,他正在醫院照顧生病的母親。聽到羅燕語氣不對勁,便來到病房門口,羅燕哽咽著說:“見面說吧,消息不準,隊長……出事了。”
伍飛在病房門口接電話,一聽這話,呆立在樓道。他不問細節,已經知道意味著什么。線報不準,那為什么前幾次都準?他不由得后背發涼,不禁想到,這是什么高級的套路,竟然連他這個技術宅男也成為棋子?這情景,像極了網絡詐騙,殺豬盤那種,先是以感情介入,心理上讓你堅信不是遇到騙子,再以小額投資、回報豐厚加以誘惑,讓你失去理智、興奮異常,急切地想得到更多。等大額資金一投進去,馬上泥牛入海,拉黑失聯。
伍飛對羅燕說:“那你過來吧,我媽快熬不住了,時間緊,咱就在你車里說。”
“我想先去看看伯母,像上次一樣,我們找個步梯間說說就行。”放下電話,羅燕買了水果、鮮牛奶、熟肉和熬粥的五谷,驅車前往醫院。
羅燕和伍飛打小是鄰居,還是小學和中學同學,兩人的媽媽是閨蜜,情同姐妹。伍飛大學畢業那年,媽媽查出了腎病,當保安的爸爸又在一次暴力討薪事件中,被擊中后腦死亡。這工傷死亡賠償金暫時緩解了伍飛媽媽的住院難題,但要支撐無底洞般的醫療費,還是力不從心。
伍飛學的是計算機專業,技藝精進,厲害到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他胡子拉碴,眼神迷離,精瘦得像內存條。他沒有女朋友,喜歡躺在一米五的床上玩電腦,臺式電腦和筆記本都放在床的另一側,仿佛那是他的伴侶。有一天,他發現自己打通了暗網之門,雖然只是第一層,卻興奮得差點兒把筆記本電腦砸了。
看著躺在病床上的伍飛媽媽,羅燕心頭一顫。才半個月沒見,眼前的人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一動不動,意識不清。伍飛哭著告訴她,早上剛拔了胃管和尿管,沒必要受罪了。
他倆來到步行樓梯的轉彎處,羅燕把那天抓捕的事告訴了伍飛。看著憔悴的羅燕,伍飛的目光清亮了些,關切地問道:“你會受什么處分嗎?”
羅燕搖搖頭,哽咽著說:“不知道,處分結果明天下來。我是心疼林隊,那么好的一個人。至于我的處分,那是應該的,最重不過是調離或停職。肖琛的處分最重,很可能被開除。”
伍飛皺著眉頭,分析道:“行李箱居然是空的,有人設局陷害警察?我實在想不通,難道有人連我也利用?”
“等我的處分下來后,暫時不用接觸案件,閑了我來多陪陪伯母。”
“如果被停職呢?”
“那我就偷偷調查林隊被殺的真相,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布下這么可怕的局。”
這時,病房方向傳來護士尖利的喊聲:“伍飛,伍飛……”
伍飛和羅燕一聽,趕緊返回病房。只見四五個醫生護士圍在病床前,護士正在拆心電監護儀。看見伍飛進來,主治醫生搖搖頭。病房里頓時傳來哭聲。
無心吃飯,肖琛下班后直接回家,反鎖家門,沉沉地往床上一躺,再次回憶深水巷里的細節。一邊想,一邊摸著自己被擊打的頭部,還有些腫脹,一碰就疼。想來想去,苦笑一聲,自己都暈倒了,怎么可能有什么記憶?
電話響了,一看來電,是未知號碼。作為警察,他時常接到這種電話,有時是衛星電話,有時是網絡電話,有的做了技術處理。他不以為然地接了起來。對方聲音低沉沙啞,神秘兮兮地說道:“肖警官,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但這個劫,你是逃不過的,因為你沒有任何證據。”
肖琛一下子來了精神:“你是誰?你到底想說什么?”
對方并不回答,繼續說:“就算沒法判定你殺人,但是丟了警用佩槍,這把槍還殺了人,也夠你喝一壺的。”
肖琛追問:“是你布的局?”
對方輕輕笑了一聲:“不是,但是我知道真相。肖警官,我送給你一個禮物,放在你汽車副駕駛前的置物抽屜里。”
肖琛一下子蹦起來,一邊穿外套一邊問:“什么禮物?”
“深水巷的視頻。”
肖琛這才一下子想起,李樹為曾經說過,巷子里早就被人裝了監控。看來,打電話的這個人,很可能就是知道真相的人。
見肖琛沒有說話,對方繼續說:“我可以幫你洗清冤屈,條件是,你要接近何氏集團,幫我搞垮它。”
對方說完,掛了電話。肖琛飛快地跑到地下停車場,在副駕駛座前的置物抽屜里發現了信封。打開信封,里面裝著一個亮閃閃的白色U盤。他又飛快地回家,打開電腦,插入U盤。U盤里只有一個很小的文件,名稱居然是“肖琛”。肖琛氣得罵了一聲,打開那個視頻文件。視頻的清晰度不錯,記錄了從瘦高個綁架何清儀到巷子里后發生的影像,直到林建設中槍倒地。可惡的是,林建設中槍的畫面在視頻中只有右半幅,而左半幅開槍的畫面被打滿了馬賽克,什么也看不見。
肖琛有點兒沮喪,自言自語道:“這什么也不能證明。”
對方像遠程聽到了他說話似的,又打過來電話:“肖警官,這個U盤能證明我有完整視頻,但我現在還不能給你,等你完成了我的任務,自然給你完整視頻。”
“什么任務?”
“搞垮何氏集團。”
“我哪有那本事,那么大一個集團。”
“你只管接近他們,我會幫你的!”
說完,對方掛了電話,留下滿肚憋氣的肖琛,一臉無奈。
第二天,處分結果下來了,肖琛是停職加調離崗位,羅燕是停職反省一個月。但誰也沒有料到的是,肖琛竟當場遞上辭職信,稱同事死在自己的佩槍下,應該受到更嚴重的處分。
局領導研究了一下,同意了他的辭職。李樹為表態的時候說,肖琛確實待不下去了,每一天的工作都會刺激到他。而且,肖琛有律師證,這幾年,辭去公職當律師的人不在少數,特別是搞法律工作的。
肖琛獨自跑去一個小酒館,沒有借酒澆什么愁,只是回避一切的獨處。那次事件后,他變得懼怕獨處,一旦安靜下來,兩個畫面就交替折磨著他:林建設倒在血泊中,瞪著仇恨和困惑的雙眼;何清儀驚恐求助的眼神,幻化為八年前佩月出國時的回眸,充滿著遺憾和幽怨。
半夢半醒中,肖琛腦海里一直有個疑問:佩月,你怎么就變成了何清儀呢?
一覺醒來,肖琛摸起手機看時間,已經是早上九點多。辭職的效果立竿見影,整個晚上,連一個未接來電都沒有。
“搞垮何氏集團。”他念叨了一下這句話,拉開窗簾,窗外陽光普照。他想,搞垮何氏集團,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是,就算沒有它,自己也一定要會會這個何清儀。他感到疑惑,又相信自己不會認錯,這個叫何清儀的女人,一定就是心心念念的佩月。八年,對于一個人的一生,完全可以發生滄海桑田式的變化。這八年,佩月到底經歷了什么,能搖身一變成為管理一家大型酒店的何清儀?
他打開衣柜,里面的警服還在,但警銜標識已經上交。他感慨了一聲,穿著一件夾克,晃晃悠悠地下樓。他住的地方,離百合大酒店只有十幾分鐘車程。其實,整個文津市繞城一周,也不過半小時。
百合大酒店不算太高,只有十七層,比周邊許多樓廈都低。但地址選在文津廣場,又設計獨到,遠遠看去,能看出是按古代的鼎來設計的。對面一百五十米是文津大道,視野極為開闊。
來的路上,肖琛就計劃好了,他才不管什么預約不預約的,直接硬闖好使。做了多年警察,他知道百合大酒店的管理層在十七層西側,十七層東側是總統套房和貴賓房。電梯不能坐,需要有房卡。步梯能上二層和三層,各宴會廳和包間都可以出入。
肖琛徑直上了三層,找到消防樓梯,大大方方鉆了進去。還好,樓梯間的感應燈挺亮,肖琛一邊爬一邊想,人們上下樓不走樓梯,非要坐電梯,然后開一小時車去爬山。就這么想著,肖琛已經爬上了十七層。
出了樓梯間,肖琛定定神,發現自己就在十七層西側。右轉往前走,中間一道鋼化玻璃門,需要刷臉才能進入。肖琛一看心想,靠自己的“面子”肯定是進不去了,只能靠“里子”了。
肖琛抬手拍門,每輪三次,拍到第三輪的時候,從里面的屋子走出來一個姑娘,穿一身深藍色制服。她努力擠出微笑,輕聲問道:“先生,您怎么上來的?”
肖琛并不答話,只是說:“你回去和何清儀說,肖琛找她。”
姑娘略想了一下,轉身離開。兩三分鐘后,再次走出來,給肖琛開門。肖琛猜想,自己的一舉一動,何清儀在辦公室的監控里,應該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何清儀的辦公室是一個大套間,里面辦公,外面會客。會客廳有大大的落地窗,陽光明媚,光線透過窗戶照進對面的大書柜和古董架。書不值一提,都是各大名著的精裝本,生來就不是被打開看的。肖琛掃一眼古董架,上面倒是有些好東西。
肖琛還未落座,何清儀從里間走了出來,笑語盈盈:“肖隊長要來檢查工作,也不提前說一聲。”
肖琛也笑道:“何氏集團手眼通天,應該知道我已經不是警察了吧?”
何清儀拿起茶壺,緩緩地給肖琛倒茶。倒到一半,肖琛突然叫了一聲:“佩月!”
何清儀的手抖動了一下,繼續倒茶。茶水快滿杯時,何清儀停了下來,抬了抬臉:“肖先生,你剛才說什么?”
肖琛急得站了起來:“佩月!八年時間不短也不長,但絕不會抹去你的樣子。那天,你被歹徒挾持時我就知道,你這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何清儀,就是我的佩月。”
聽到“我的”二字,何清儀怔了一下,很快便恢復平靜。她給自己也倒了一杯:“世界上有好幾十億人,長得像的人很多。在美國,還有不少人靠模仿總統謀生,你不知道嗎?”
“連臉上的細微之處都一樣嗎?佩月,我們在一起兩年多,沒有人比我更熟悉你!”肖琛的目光緊緊盯著何清儀。
何清儀低頭喝茶,不說話,也不敢看肖琛。僵持了好一會兒,肖琛才喝了口茶,放下茶杯,起身朝何清儀走去。當他就要靠近時,何清儀伸出右手,用食指直直地抵在肖琛心口,低沉地說:“停下,你會害死自己的。”
肖琛心里咯噔一下,瞬間又緩了過來,順勢抓住何清儀的手,把她一把摟進自己懷里,流著淚說:“又能抱著你說話了,死就死吧。”
何清儀象征性地扭動了幾下身體,也伸開雙臂,緊緊地抱住肖琛,同樣流著淚說:“何氏集團水很深、人心更深,流淚不解決問題。”
肖琛松開何清儀,二人對視,互相擦著對方的眼淚。肖琛說:“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何氏集團不簡單。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從佩月變成了何清儀,又怎么憑空成了何清遠的妹妹?”
一聽這話,何清儀哭得更厲害,最終,她向肖琛道出了往事,以及自己的遭遇。
八年前,自己還是佩月的時候,父親李進忠作為國企領導,被牽扯進一樁大案,眼看東窗事發,父親帶著自己和母親連夜出逃。到了美國,一家人無依無靠,只能先秘密投奔住在洛杉磯的姨媽。姨父姨媽的女兒和兒子,一個在歐洲讀大學,一個在美國東部讀高中。他們收留了佩月一家,對待佩月,更是像對待自己的親女兒一樣。當時,和姨媽家關系最好的,就是何清遠一家,他們家表面做工藝品生意,實際上從事文物走私。何清遠聽說了李進忠的經歷,對李家百般照顧。可是,好景不長,在一場慘烈的火災事故中,姨媽一家全部罹難,佩月因為臥室外面有個大陽臺,她及時跳到外面躲避,才幸免于難。
一把火,把兩家燒成了家徒四壁。聽消防人員說,家里有被翻過的痕跡,應該是在火災之前發生的,推測曾經有盜賊進去過。最終,起火點沒有確定,只能懷疑,如果有盜賊進去過,也可能就是盜賊縱火。火災發生后,何清遠一家悲痛萬分,他們處理了后事,安慰活下來的佩月,幫助她申領保險賠償金。佩月從此成了只有一大筆錢的孤家寡人。以前,她以為,“窮得只剩下錢”是一種美好的調侃,如今,當“窮得只剩下錢”成為事實時,佩月沒有想到,竟是這般悲慘。
最終佩月決定,跟著何清遠家學做生意,在無限忙碌和對事業的更大憧憬中,找回陌生的自我。她和何清遠約定,注資可以,但只參與合法的那部分,包括藝術品和合法的文物交易,比如字畫,還有何氏拍賣行的生意。對于這種約定,何清遠的回答是:“我們家本來就沒有不合法的生意。”佩月說:“哥,請原諒我多慮了,這兩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我成了驚弓之鳥。”
自此,佩月加入了何氏集團。她給何清遠出主意,文津市被譽為“文物之都”,父親在文津又有根基,到那邊做生意,應該有相當大的便利和利潤。何清遠聽后欣然同意,他費了一番勁,幫佩月擬好了響當當的身份:何清儀,何清遠的妹妹,何氏集團副總裁,兼百合大酒店總經理。
聽完這個故事,肖琛感慨萬千。他仍然有些不解,問:“既然這樣,我們好不容易重逢,你為什么不愿意認我?”
何清儀說:“說實話,何清遠待我不錯,像對親妹妹一樣照顧我、心疼我,而且還沒有男女之間的那種心思,這一點我很感激。在他的經營下,我的投資翻了好幾倍,又都是正當生意。就是有一點不放心,總覺得怪怪的。”
“哪一點?”
“何清遠似乎有什么事情瞞著我,也許他真做了什么非法生意。尤其是這次深水巷發生的事,太可怕了,總覺得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籠罩著這一切。所以,我不想讓你太靠近我,擔心你有危險。”
肖琛聽了有些感動,他緊緊地握著何清儀的手說:“你說反了,最有可能遇到危險的人是你,我擔心你會成為某些人的棋子。這個時候,正是需要我保護你的時候。”
何清儀為之一震,抱住肖琛說:“你在我身邊,我確實會安心許多。但這事,我得和何清遠好好商量商量,他對于你過去的身份,一定很忌憚,八成不能接受。”
“我懂。”
“我們不能待得太久,在何清遠接受你之前,我只能說你是我的校友。”
肖琛站起身,準備離開。他慢慢掃了一眼古董架,對何清儀意味深長地說:“古董架很漂亮,工藝品也很漂亮。可是,在一堆藝術品里面,怎么還真的放了一只古玩?”
何清儀瞪著好奇的眼睛問:“哦?唐三彩被你看出來了?”
肖琛拿起唐三彩,細細端詳后笑著說道:“你這是在試探我的功力吧?你看這個唐三彩,仔細看就會發現,釉面上的開花縫隙比較寬,一般是用氫氟酸或者醋酸等弱酸處理過,開片的中心是鼓起的,拿放大鏡看更是明顯。所以,這玩意兒外行一看很精美,比真的還漂亮,可惜,假的就是假的,做舊的痕跡太明顯。”
何清儀驚訝萬分:“呀,你還懂這些呢!”
肖琛把唐三彩放回原處:“見得多了而已,熟能生巧。”
何清儀突然有了挑戰的心理,又指了指古董架說:“那你看一看,我這上面,有真品嗎?”
肖琛再次一個個看過去,拿起了一個瓷瓶,說:“這個瓷瓶瓶頸上寬下窄,瓶口呈敞開的喇叭花狀,兩側還有耳掛,瓶身飽滿,瓶肚圓潤。單看外形,哪怕就是做舊的東西,也是其中的上品。”
“說說理由。”
“這應該不是出于古墓葬,而是家傳的寶貝,你看,這是經常被人摩挲的結果。雖然不值什么大價錢,但這架子上其他工藝品都加起來,價格也不及它的十分之一。只是,因為它的色澤不太多見,所以經常有人認為它是假的。”
“為什么?”
“一般人會認為,青瓷,就是翠綠晶瑩的釉色。事實上,唐代早期的越窯并非青蔥色,反而是青中泛黃或者米黃。在晚期燒制方法發生變化之后,才有了翠綠的顏色。很顯然,這個瓷瓶是唐代早期的制品。好東西啊!”
何清儀一陣驚嘆:“哇,好厲害,還有呢?”
肖琛輕輕敲了敲瓶體:“再看胎體,瓷泥是瓷器的靈魂。當時制作瓷器所用的瓷土,燒制出來是白胎,內壁還有旋紋。再看瓷瓶底部,越窯采用的是匣缽燒制法,會在瓷器的底部留下一個豌豆狀的燒制痕跡。”
一番話說得何清儀頻頻點頭,問道:“你剛才說,這本事是熟能生巧?”
肖琛說:“我在刑警隊的主要工作就是緝私,我在那兒干了八年,再笨的人也學會了,況且,我非常喜歡琢磨這個。”
何清儀趴在肖琛的耳邊說:“好了,時間到了,后會有期。我……想你,一直一直。”
“我也是。”肖琛再次緊緊地抱住了何清儀。
自從把一半的業務轉到文津,何清遠就經常夸何清儀,次數已經數不清。其中肉麻的話,何清儀倒是記得,比如,說她有大企業家的魄力,大開大合;又比如,說她有女性少有的遠見卓識,從不盯著一些小情緒小是非。
肖琛走后的第二天,何清遠來到何清儀的辦公室,事先沒有打任何招呼。他進門的時候,把何清儀嚇了一跳:“哥,你怎么來了?”
何清遠并不進里屋,而是看著古董架上唯一的古玩說:“你不要玩火。”
何清儀明白何清遠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自己心里最敏感的就是一個字——火。它帶走了家人,改變了自己。她保持著優雅的步伐,走到會客廳,問:“你是說肖琛嗎?”
“就是說他!”何清遠滿臉嚴肅,一臉絡腮胡子,頭發微卷,鼻子高挺,眼睛大而微微深陷,“肖琛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你來文津才幾天?那天在巷子里,你才第一次見到他。而在你來文津之前,我已經和他打過好幾次交道,有一次,還差點兒栽在他的手里。”
“哥,你多慮了,我們早就約好了不是,我不參與也不打聽你的業務,只做好我自己的分內工作。”
何清遠抬起雙手,做著按壓的動作:“好好好,我這都是為了保護你。萬一我將來出了什么事,家里還有你這個清楚的妹妹,也就放心了。”
這番話說得何清儀很是感動,說:“哥,謝謝你,我半死不活的時候,是你把我當成你的親妹妹。正因為這樣,我才要好好地報答你。”
“怎么報答我?”
“接觸肖琛,我有天然的優勢。你一定還記得,在火災中失去的家人里,有一個小我兩月的表妹,名叫佩月。佩月被迫出國前,和肖琛談過三年戀愛。以前,我們姐妹倆經常一聊聊一天或一下午,很多話題都是關于肖琛的,所以,我熟悉他的一切,也熟悉佩月所有的生活習慣……”
“等一下,”何清遠打斷她的話,“你的意思是說,肖琛把你當成了佩月?”
“對。我和佩月本來就非常像,還記得你第一次見到我倆的時候,也驚呆了。”
聽到這里,何清遠才有了一絲興趣,凝眉問道:“那你的計劃是?”
何清儀再次看向那個古玩瓷瓶,說:“肖琛現在已經不是警察了,是個律師。他對古董的鑒賞水平相當厲害,八年的緝私工作讓他成了行家里手,幾秒之內就能認出哪個是真古董,哪個是贗品。咱們的手下還打聽到,有個特別愛慕肖琛的女警,名叫羅燕,也在刑偵大隊工作。這些資源,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能為你所用。”
何清遠坐在沙發上,仰頭,閉目思索。幾分鐘后,他站起身,緩緩地說:“這種人,用好了,就是一流的排雷手;用不好,就是炸雷。不要急,真想用,就先放在你的酒店,由你慢慢考察吧。”
何清儀說:“哥,你不是一直說,你手下沒有得力干將嗎?這種人,只要你把他拖下水,就沒有回頭路了。”
何清遠睜開眼睛斜睨著何清儀:“我舍不得你下水,你能舍得他下水?如果他把你當成佩月,他一定會……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就像偶像劇里說的,拼盡全力去愛你。”
“但是我不愛他。我經歷了太多,這輩子,只做事業,不會愛任何人。”何清儀冷冷地說,“家庭的變故,還有你的培養,讓我早已成為一個沒有兒女私情的人。我很享受這種感覺。”
“好,但這事,需要一步一步來。”何清遠說,“先讓他當酒店和集團的法律顧問吧,然后瞅準時機,給他設個局,讓他把事情做實了,沒有退路,死心塌地跟我們干。”
“殺人還是帶貨?”
“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說,我們從不殺人,掙錢就是掙錢,想盡各種辦法掙錢,但不能牽扯人命。”
何清遠走后,何清儀呆立了一陣。有無數次,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何清儀一閉眼,出現的并非黑暗,而是熊熊大火,光焰滿天。當時,她憑著本能一躍而到窗外,卻只能眼睜睜聽著家人掙扎、哭喊。消防車到達的時候,除了木材燃燒的噼啪聲,屋內已歸于寧靜。她知道,自己的世界從此也將安靜了。
現在,噩夢漸漸遠離,騰下的空間都慢慢被工作占有。工作再忙也容易陷入虛空,伴隨著金錢的充裕、滿足及至麻木,一點一點地,與藝術品相關聯的書法、音樂、古典服飾,也走進了她的生活。
“還缺點兒什么嗎?”對,就是這個聲音在夜深人靜時,一聲一聲地嘶吼著,仿佛單憑聲波就可以撕破靈魂的一角。而這聲波,還是想象中的聲波。傳說,次聲波能殺人,讓人五臟俱裂,卻人形完整、面容祥善,看不出受到了什么傷害。而五臟俱裂,就像許多瓷器上故意做舊的裂紋,滄桑、傷感,卻不見血。
想象中的聲波,不傷人也不殺人,它只對靈魂有效。“那我到底還缺點兒什么呢?”她認認真真地問自己,用一本書扉頁上的話來安慰自己——不能免俗。
她拿起手機,給肖琛發了一條信息:“做我們公司的法律顧問吧,工資你說了算。”
“天上掉餡餅,該吃就吃。”
“吃相要好,不能讓何清遠發現了。”
草長鶯飛,第一批燕子已來到屋檐下,候鳥的翅膀劃過天空。
肖琛一個人站在深水巷對面的大街上,遠遠地看著那天出事的地點。他想起U盤里的視頻,再一次暗暗發誓,一定要得到全部的視頻。最重要的,不是為自己洗清冤情,而是為林建設找到兇手。林建設走得不明不白,街頭巷尾,沸沸揚揚,自己走到哪兒都覺得丟人。
“嗨!”耳邊突然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肖琛猛一回頭,看見羅燕笑嘻嘻的臉。他干笑了一聲:“我這么落魄,你還能認出我來?”
“同是天涯淪落人。”羅燕感慨一聲,“隔著五十米就感受到你的氣場。”
“淪落人?”肖琛搖搖頭,“我沒看出來,你精神煥發。”
“不能只看表面,走,我請你喝一杯。”不由分說,羅燕拉著肖琛的胳膊就走。
說話間,二人已經來到一間咖啡廳,肖琛沖著羅燕豎了豎大拇指:“想不到你還有兩下子,這都超出痕跡學的范圍了吧。”
二人選了個包間,面對面坐下,點了兩杯咖啡。看看左右無人,羅燕說:“咱們說正事,你需要完成什么事情,或許我可以幫忙。”
“嗯,你知道的,要加入某些組織,需要一個叫投名狀的東西。”
“對,知道,比如林沖上梁山,就得殺個人。”
“我想打入何氏集團內部,不是簡單地做他們的法律顧問而已。哦,對了,至于為什么是法律顧問,前因后果你別問。你主要聽我下面的話,要打入內部,他們就一定會給我做個局,讓我騎虎難下,沒有退路。”
羅燕表情變得凝重:“你是想查清林隊長的死因后全身而出。”
“對,”肖琛點點頭,“難題在于,他們不可能讓我全身而進。”
羅燕投來感動的目光:“肖琛,謝謝你的信任。我肯定不是豬隊友,就算我是菜鳥,兩只鳥也比一只鳥強。而且,說不定,我還有厲害的朋友。”
“好,明天我就要入職何氏當法律顧問了。”肖琛遠遠地望著百合大酒店,“這事兒,主動要比被動好,你要是有什么好的主意,隨時和我聯系。”
離開咖啡廳的路上,羅燕自然想到了伍飛。她拐到了伍飛家樓下,按下了他的號碼:“超級宅男,想吃點兒什么?泡面除外!”
“泡面百吃不厭。”
“火腿腸也除外!”
“那就……沒什么想吃的。”
“得,那我買什么你吃什么吧。”
房門開著,羅燕推門而入,看見伍飛已經坐在餐桌旁邊,頭發蓬亂,眼神黯淡。羅燕把餃子和菜放到茶幾上,緊走幾步,狠狠地把窗簾拉開。伍飛的眼睛被閃得瞇了起來,羅燕忍不住笑他道:“你是小學生啊,做完作業,坐在那兒等飯。”
伍飛說:“你難得這么好。”
“我不好,”羅燕把裝餃子的飯盒打開,“就是看你可憐!”
“除了可憐,還有些啥事吧?”
“你猜對了,”羅燕笑嘻嘻地看著伍飛,“我這個呀……是無事不登小破廟。”
“這不用猜,快說。”
“假如,我是說假如啊,有一個人……想去一個有可能是犯罪集團的地方……臥底。你知道,臥底這種事,一定要取得信任才算臥穩了,所以,一般來說,要送上一份‘厚禮’才行。”
“一來表示自己本事大,二來表明自己和他們是同一伙的。”
羅燕不停地點頭道:“腦袋聰明就是好,那我就不廢話了。”
伍飛指指電腦說:“合適的時候,我提供一些黑市的文物交易信息給你,讓他們玩一把黑吃黑,但別鬧出人命來。”
羅燕若有所思:“肯定不會出人命,這幫人知道殺人和販黑貨各判多少年。”
“嗯。餃子不錯,”伍飛邊吃邊說,“缺少些泡面的靈魂。啥時候需要?最好提前三天告訴我。”
羅燕有點兒感激地問:“你都不問具體啥事?”
伍飛說:“信任的人不需要問太多細節。”
在文津市,除了肖琛和羅燕,還有一個人也很憋屈,這個人叫劉二維。他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打小就在古墓葬邊長大。一年前,文津市的文物走私還都是他劉二維的天下,誰手里要是有了貨,想繞開他幾乎是不可能的。所有的好貨,都由他驗貨、出價、轉手。他的入手價還不低,深受盜墓小賊們的信任。
不曾想,劉二維認為針插不進來的文津古墓葬,硬生生插進來兩伙人。他們讓劉二維乖乖領教了,什么才是大玩家。這兩伙人,江湖上給的外號是“百合”和“玫瑰”,百合就是何氏集團,因為明面上的許多生意都在百合大酒店談。相形之下,玫瑰要神秘得多,傳聞掌門人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梅太太,喜歡穿一襲黑衣,胸前別一枝玫瑰花,鮮紅色的,嬌艷欲滴。劉二維也只是見過一次,當時離得遠,梅太太還戴著墨鏡。
百合和玫瑰各有所長,卻都資本驚人,長袖善舞。劉二維掂量著,哪家都惹不起,國際背景和土包子玩,土包子玩不動。百合的手段,劉二維見識過,自己出手給百合的文物,最快的一次,四十八小時內,就出現在了紐約的拍賣市場上。玫瑰的特點是錢更多,有好幾次完全繞過劉二維,直接從盜墓賊手里拿貨,神不知鬼不覺。唯一見到玫瑰掌門的那一次——梅夫人相當于賞了劉二維一個面子,梅夫人說,她不想雇那么多的手下,雇誰都是雇,劉二維畢竟是本地人,他老老實實地給她供貨就行。說這話的時候,玫瑰身后站著四個黑衣大漢,每一個都能把劉二維順手制服。
風聞傳說中的春秋雙壺近日現身,劉二維不敢怠慢,派出手下打聽,這才知道,江湖上傳聞這么久,卻不現真身,是因為盜墓的那伙賊起了內訌。經人調停,一伙拿了春壺,一伙拿了秋壺,但是春秋雙壺要是分開,價值大不如合在一起。
這時候,有人想到了劉二維,就想請他去斡旋。劉二維動起了小腦筋,既然分開的價值不如合在一起,那自己的斡旋,為什么要成功?還不如假努力,實際上使壞,各個擊破后再低價收購春秋雙壺。等春秋合璧,價錢就高出好幾倍。
春壺在一個叫四狗子的人手里,四狗子也有自己的狗子,通過狗子們打聽到了四狗子的行蹤。等見到四狗子,劉二維差點兒笑出聲來。四狗子包裹得就和剛出土似的,滿頭的紗布,中間露出小眼睛,牙被打掉了好幾顆,嘴也不利索。一問才知道,是被同行拿洛陽鏟打的,當時一場混戰,四狗子人手少,便模仿著電影里的臺詞,大喊一聲:“弟兄們,頭可斷,血可流,春壺不能丟。”
可那方人多,受傷的大都是四狗子這邊的,他們死死守護春壺。聽說警察正在趕來的路上,這才四散奔逃。在講價錢的時候,四狗子就用走風的嘴說,這是用血和淚換來的。劉二維回復他,現金就在村外不遠處,先看貨,價錢好商量。
劉二維首先想到的是,別被騙了。這一行有句老話,叫“金不如銅”,金是黃金,而銅指的就是青銅器。青銅在中國商周時期是王權和富貴的象征物,因其年代久遠,貨少價高,造假的工藝又不復雜,所以市面上一多半都是小作坊生產的。把仿制品說成是古董的,叫騙子;但把仿制品說成工藝品的,叫產業。在河南洛陽有一個小村子,只有八百來戶人家,全村都在做仿青銅器的工藝品,據說產值上億,產品遠銷歐美。百合集團所做的工藝品生意中,這個村子就是重要的供貨商。
四狗子示意手下,自己則側了側身子,床的一半就露了出來。手下走了過來,卷起床墊,掀起其中的一塊木板。木板下面是一個暗箱,手下彎腰,小心翼翼地從里面掏出一個木頭盒子,遞給四狗子。四狗子輕輕打開盒子,捧出一個軟布包裹,隨著軟布包裹的打開,就像經書里寫的那樣,從此,有了光。天氣陰著,房間灰暗,讓所有人首先感覺到的,不是壺的形狀,而是壺周身散發出的光芒,光芒幾乎掩蓋了壺的形狀。等劉二維再次定睛看,光暈依然像山嵐一樣,圍繞著壺身。
劉二維直覺就先想到,青銅器物怎么可能發光?不對,不對,這樣想著,劉二維再湊近看,心不由得突突直跳,這是劉二維混跡多年,第一次見識到的古代“金鑲玉”。只見壺身上鑲了三圈玉——最上面,即壺蓋中間,環了一圈玉;中間的壺口邊上也環了一圈玉;下邊在壺徑最大的地方又環了一圈玉。三環玉形成三道光環,白中透綠,幽幽的光彌漫在壺體周圍,讓整個壺有了一種透明感。
稍拉開些距離看,造型是傳聞中的龍耳象嘴,手提部分是一條彎著身子的龍,出水部分是一小象,象鼻彎曲,恰可做壺嘴。再看細節,龍鱗和銘文清晰可見,龍和象的造型似拙實精,線條簡單、逼真。
劉二維把春壺捧起來,雙手把著春壺,轉了至少三圈,然后放在桌子上,湊到它跟前左嗅右嗅,再掏出放大鏡,對著壺邊上的紋飾,一點一點細看。
他內心驚嘆,嘴上卻說:“你們也知道,這些古玩意兒,不能拋開工藝說年代,也不能拋開年代說工藝。孤品不說工藝,比如頭蓋骨之類的。要是一堆一堆的,就選工藝好的。這種青銅器,這幾年出土了不少,這個工藝嘛,中不溜。”
四狗子就說:“工藝我也懂。這個玩意兒,它值錢就值在,它是一對兒。”
劉二維伸出手說:“那你給我一對兒,讓我瞧瞧。”
四狗子說:“那你可以再問禿子去收。”
劉二維坐下來,蹺起二郎腿:“我做了這么多年,我還不知道,那些說是一對兒的東西,倒騰來倒騰去,就不知道去哪兒了。天上畫云彩的事情,我不會拿錢開玩笑。”
一來二去,劉二維以預期價格的一半,拿下了春壺。就這,四狗子們還覺得,這頓打挨得值,一年沒開張了,總算不愁吃穿了。款項交付,春壺藏好,劉二維滿懷信心,打聽禿子的去處。據可靠的人說,禿子去溫泉山莊快活去了。劉二維當天晚上就趕往溫泉山莊,一路上,打半天電話就是不通。劉二維不知道禿子打的什么主意,到了溫泉山莊,匆匆買了票,直奔男浴池。剛進浴池,就看見穿著浴泡的禿子,正在躺椅上舒服著,渾身肥肉晃動。一看見劉二維,禿子主動坐起來打招呼:“什么風把二爺您吹過來了,一起泡泡?”
劉二維上下看看禿子:“真沒裝手機的地方?也不怕誤了大事。”
禿子往躺椅上一躺:“我們這種混吃混喝的人,能有什么大事,哪能比得了二爺。”
劉二維也在旁邊的躺椅上躺下來,小聲說:“秋壺,秋壺就是大事。”
禿子說:“秋壺?賣了!”
劉二維驚得半坐了起來:“賣了?賣給誰了?”
禿子賠著笑道:“對方是厲害人,自稱是百合集團的,那架勢,了不得,惹不得呀!”
“真的是百合的人?”
“對方打的電話,我之前見過何清遠,記得他說話的調調。沒錯,就是百合的大老板。”
“他媽的,”劉二維一拍扶手,站起來就往外走,“就算是吃老子的貨,也不是這么個吃相!”
看著劉二維遠去的背影,禿子笑道:“強龍不壓地頭蛇,地頭蛇急了。”
命案必破,本是常在心間的信念,何況發生在刑偵隊隊長身上。經過幾個日日夜夜的梳理,唯一的線索就是那兩個拎行李箱的人。在所有可疑人員中,留下清晰影像的,只有他們倆。至于那個騎摩托車的,因為戴著頭盔,只能查到摩托車,但摩托車用的是假牌照。循著摩托車的路線,走到一條偏僻的街道里,四周滿是工地,一大片監控盲區。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摩托車的體量小,來一個或大或小的廂貨車,完全可以連人帶車拉走。又或者,用幾把扳手,十五分鐘左右就可以拆解一臺摩托車,再轉入小汽車拉走,也可以做到無影無蹤。
身材中等的小平頭當場被抓,供詞讓人哭笑不得,還顯得那么真實。通過外圍調查,發現他確實是一個游手好閑的二貨無聊人,還真干得出這種事來。據他交代,兩個小時前有人找到他,許諾只要他提著這個行李箱,到百合大酒店的工藝品店轉一轉,這個行李箱就歸他。他看了看行李箱,覺得它少說也值五百塊,而且十分鐘還能掙五百塊,真是天上掉餡餅的美差。
這說法挺像是滿口胡言。無奈之下,又問了小平頭許多細節,一遍一遍,每次說的都一模一樣,絲毫不差,包括找他的那個人的樣貌、穿戴、口音及詳細的對話。小平頭問自己到底犯了什么法,這話把警察問住了,箱子是空的,通過走一圈白得一個箱子,還確實不算違法。說到底,這個人就和行李箱一樣,只是一個道具,真正的演員是那個瘦高個。
把瘦高個的指紋和人臉錄到數據庫里,對比后并沒有發現問題。也就是說,從排查疑犯的角度講,這是一個“新人”。但李樹為相信,除非這個瘦高個不出門,只要他進入公共場所,就能把他找出來。
羅燕被停職一個月,她在家一天也待不住,隨時都在打聽破案的進展,知道線索全斷。她在心里嘀咕,這是沒轍了嗎?
何氏集團的辦公樓距離百合大酒店一公里左右,比起酒店,這里更鄰近文津大道。文津大道是本市最繁華的商業街,常駐許多金融機構和國有大公司。何清遠租了文津市商業銀行的半棟樓,把招牌掛到了商業銀行的上邊。
劉二維走在文津大道上,上半身氣勢挺足,略蓬松的短發,眼睛小而靈光;下半身氣勢欠佳,走路有點兒飄,感覺腳不著地,有點兒像機器空轉的感覺。無論腰里揣著多少錢,他都覺得,自己是城市里的外人。這種感覺,劉二維在文津貴都百貨購物時第一次出現,以后就揮之不去。那一次,他在貴都買了幾件衣服和一個包包,一共花了五萬多元。這個數字,在貴都,并不是什么大數字,但對于劉二維的圈子,已經算是豪奢。
劉二維高中沒畢業就出來闖蕩,文化程度不高,但先君子后小人的道上規矩,還是懂一些的。他有不少小伙伴,以前的許多次交易都是由那些盜墓的小賊去辦,劉二維在五百米以外看著。何清遠這邊也一樣,雇人去收貨,等貨一交接,劉二維這邊的人就到約定地點把賬結了。貨款分離,就算萬一被查,也查無實證。整個過程都有暗哨盯著,好確保萬無一失。
而這次,劉二維選擇單刀赴會,有他自己的考慮。他要以破壞規矩的方法來給對方施壓,讓何清遠知道,自己就是一個土包子,隨時準備拉著他一起跳懸崖。誰怕誰呢?
他直接坐電梯來到董事長辦公室的那層,一位身穿深藍色制服的女孩迎過來問:“先生您好,請問您找誰?”
劉二維提高了嗓門說:“我找何清遠。”
“有預約嗎?”
“預什么約?”
“不好意思,沒有預約不能見何董,時間排滿了。”
“我是劉二維,”劉二維依然維持著自己的氣勢,“你只需要告訴他,我叫劉二維,就可以了。”
女孩大概沒有見過這么有氣勢又很俗氣的男子,猶豫了一下,然后說了句“請稍等”,便轉身而去。
不一會兒,女孩走了過來,對劉二維說:“劉先生,董事長請您到辦公室說話,請跟我來。”
女孩在前面走,劉二維在后面跟著,內心產生一種莫名的驕傲感。看來,劉二維的名字,在文津這個地方,還是有點兒分量的。隨著這種驕傲感,早就復習了好多遍的開口方式、如何應答等準備,在這一分半鐘,忘了一多半。
走到何清遠辦公室的門口,女孩輕輕敲了敲門,里面應了一聲“請進”。女孩把門推開,劉二維和何清遠四目相對。何清遠伸出手,二人簡單握了一下,何清遠指指對面的椅子說:“請坐。”
“何總是名人,經常上電視,我也實在是沒辦法了,才冒昧來見你。”劉二維謙讓了一下坐下來。
何清遠擺擺手,客氣地說道:“哪里是什么名人,是‘明’人,明天的明,我在明處,你們在暗處,我才是實在沒有辦法。”
劉二維抓住話頭:“我們在暗處?能暗到什么程度,還不是被你看得清清楚楚的。你們當中,是不是有個叫禿子的人?”
何清遠點點頭:“對,文津不大,這條道上的人,基本上和你都是熟人,我也就認識三五個吧。”
劉二維說:“何總會打麻將嗎?”
“嗯?”何清遠微微皺了下眉頭,“會一點兒。”
劉二維說:“何總雖然就認識三五個人,但還是截和了,何總的手段很厲害啊。”
何清遠馬上搖頭:“不不不,是禿子找到中間人,告訴我,如果不賣了秋壺,他可能會死。”
“中間人是誰?”
“這個還真不能告訴你,我剛剛說過,我在明處,你們在暗處。如果今天不是你來我的辦公室,我也不知道你劉二維是誰。”
劉二維感覺到,靠嘴,自己是說不過何清遠的。沒有中間人的信息,這事就沒法對質,本來指望著何清遠會理虧,然后收購春壺的時候,自己能有些籌碼,現在看來這條路不通。劉二維再次擠出些笑:“看來,何總是在做慈善了,我替禿子謝謝你。做完了慈善,咱還得掙錢是不是?何總,春壺在我手里,春秋雙壺,春壺是大哥。”
何清遠也笑笑,他感覺,劉二維土是土,一股子江湖氣里還裹著一股聰明勁。看樣子,劉二維大自己十來歲,他這是暗示自己,在文津,他的盤子雖然不大,但在資歷上,他是大哥。何清遠說:“出價的事情,我從來不管,回頭找專門的人跟你談。”
“不用回頭,一會兒就在樓下談吧。我知道,秋壺可能已經到了海外,但如果春壺不在秋壺身邊,那就和……”劉二維指指窗外,窗外正好有一只鳥兒飛過,“靠一只翅膀飛的鳥兒一樣,是殘疾,飛不起來。不是五和十的區別,是一和十的區別。”
何清遠依然保持微笑,說:“你留著也是一。”
“那最后得利的,可能是另外的人。”
何清遠略微沉默了一下,聽懂了劉二維的所有畫外音。如果自己這個時候不收購春壺,劉二維就會通過其他渠道,給了神秘而強大的競爭者,比如玫瑰。這些競爭者不露聲色,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做什么的。然后,等自己拍賣秋壺的時候,擁有春壺的人就把秋壺拿下,然后雙壺合璧,坐收漁翁之利。看來,劉二維這些年確實沒有白混,他精通此道,也真有通道,否則不敢這么暗示自己。
何清遠淡淡地說:“二維兄弟,你可以出個價。”
劉二維搖搖頭:“春秋雙壺,超出了我的鑒定水平,我也不懂,所以,誰的價高給誰吧。”
何清遠沉默不語,他知道,這就不僅是待價而沽,還有脅迫的意味。他咬一咬牙,做出了一個請的動作:“請到樓下那輛奔馳車旁邊等待,一會兒有人和你在車上談。”
劉二維喝了一品茶,大搖大擺往外走:“好嘞,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電梯到達一樓大廳時,劉二維接到一個電話。他邊聽邊迅速走到大門外,悄聲說:“梅夫人,沒想到能接到你的電話,太榮幸了。”
電話那邊是一個女中音:“無論百合出多少價,玫瑰的價格都多出50%,懂了嗎?”
劉二維頻頻點頭:“懂了,懂了。”
掛了電話,劉二維在樓前的停車場里看了看,找到那輛奔馳商務車。他剛站到車前,就有人把車門打開,他坐了上去。
不一會兒,劉二維從車上下來,右手伸出一個指頭:“就考慮一天,就一天,因為我也得給兄弟們一個交代。”
離開奔馳商務車,劉二維回到自己的車上。馬上,那個神秘的電話又打了過來,仿佛有一雙眼睛盯著他似的。這一回,劉二維徹底驚呆了,對方居然知道談判的價格,且直接在剛才報價的基礎上加了一倍。
劉二維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你是怎么知道的?”
“這事你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耍花招,要騙,就騙你的弟兄們去!我這里,你的一舉一動,都很清楚。”
劉二維說:“明白,明白,玫瑰有多厲害,文津的人都知道。至于我,誰給的錢多,我賣給誰。就是……”
“你怕百合那邊不好交代,對吧?”
“對。”
“我配合你演一出好戲!說不定,你還能多賺一筆。”
“什么好戲?”
“等我電話。”
劉二維收到指令,假意答應百合的價碼,但必須是何清遠親自交接,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否則自己不放心,拒絕交易。何清遠聽后實在不明白,劉二維到底不放心在哪兒?要說有一點,確實與以往不同,這次的出價,是以往交易的十倍以上。那么大的數額,劉二維人手少,而且都是挖土刨坑出身,面對那么多現金,難免心里沒底。
何清遠有些犯難,三年了,自己從未親自出面進行過文物交易。既然在電視上拋頭露面,就不要在地下拋頭露面,這是規矩。但這次,春壺太有吸引力了,利潤之大,可以這么形容,就算百合集團死了,只要有春秋雙壺在手,輕易就可以起死回生。
何清遠答應了劉二維的要求,約好了時間地點。
當天下午五點,何清遠出動了三輛車,奔馳商務車在中間。車上,他和公司的鑒定師坐在后排,副駕上坐著保安隊長。一前一后兩輛越野車,各坐著四名彪形大漢。何清遠的規矩是,派頭要有,傷害也可以有,但絕不染指命案——沒必要趟那個渾水,已經天天踩在刀刃上了。
劉二維這邊,自打那天見了何清遠,他就知道自己不行,還差得遠呢。不管是動文動武、動粗動細,自己都不是對手。對方給他面子,純粹就是因為手上有貨。他想到一個可怕的問題,在交易現場,自己很可能變成一個錢貨均失的人,由于春壺的價值之大,很值得對方把自己消滅,這樣不用出錢,還拿到了壺。他知道,在文津,有許多人就等著他劉二維出事,或者被人害了,或者被抓,然后有人就可以取而代之。
思來想去,他想到一個辦法。找一個人,說好報酬,然后在他身上綁一圈炸彈,還像往常一樣,自己坐在幾百米以外的車里,握著遙控。明面上說是炸彈,按第一次,會起煙霧;按第二次,會爆炸,其實,就是一個煙幕彈,按幾次都不會爆炸。他有一個表弟,叫武功,但沒啥武功,就是一介武夫,經常配合他演戲。劉二維在五十米開外觀察,武功拿著貨交換真金白銀回來,然后和幾個放風的兄弟們一起分紅。
劉二維接到指令,讓他安排一個人去鬧市區虛晃一槍,而真正的交易地點改在外環路。對方說,這叫聲東擊西,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計謀,都在《三十六計》里面寫著呢。劉二維再一次知道自己沒文化、沒見識,但老面子還是要有的,就說,我看電影的時候,聽說過。
刑偵隊得到消息,一筆大宗交易將在文華街進行,很有可能就是春秋雙壺,或者是其中的一個。文津市呈長方形,百合大酒店位于城東接近城市邊緣的地方。在百合大酒店往東,隔著文華街就是外環路。文華街屬于新建街區,定位是商業和夜生活街區,全天都是人來人往,尤其是晚上,從文津市上空航拍,最亮眼的一條彩帶,那就是文華街。文華路上不設路邊停車位,車都停在各個停車場。武功騎的是電動車,電動車后座有個大儲物箱,箱里放著大布包。武功騎著電動車,嘴里默念著車牌號碼。很快,他看到了那輛黑色的別克商務車。車內的人緩緩把車門拉開,武功用小胖手比畫了“OK”的動作,從儲物箱里掏出一個大布包。
就在他把大布包遞到車里的瞬間,突然響起了喊話聲。這聲音,仿佛從四面八方而來:“尾號788的汽車,車內人員不要動,你們已經被包圍了。”隨著喊話聲的結束,四周突然跑出來十幾名全副武裝的警察,朝別克商務車合圍過來。
車內的人連同武功嚇得一動沒動,林建設的兒子林榮廷第一個沖到車上,把那個大布包拿了出來,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個青銅鼎。林榮廷暗忖:不應該是春壺嗎?他拿起青銅鼎問武功:“這是什么?”
武功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這不是青銅,也不是古董,就是一工藝品,只不過做工比較上檔次罷了。”
“那還鬼鬼祟祟的?”
“沒有鬼鬼祟祟,他們要收工藝品,并且正好路過這里,我就拿了過來。”武功說著,指一指車里坐著的人,“不信你問他們。”
林榮廷看看車內,再看看武功,都是一臉鎮定的樣子。他感覺哪里不對勁,只好大聲說:“是不是工藝品,跟我們回去配合調查。”
武功說:“配合,配合,但是請快些,是不是工藝品,簡單鑒定一下就知道了。”
正說著話,手機響了。林榮廷一看來電,馬上接了起來,電話里聲音急促:“外環路有情況,何清遠往那邊去了。”
林榮廷恍然大悟,自己可能中了調虎離山之計,他們這是要暗度陳倉。其他隊員也接到了指令,除了四名隊員帶回商務車上的兩個人和武功外,其他隊員火速趕往外環路。
外環路上,劉二維早早在匝道口等候何清遠。按照那個神秘的指令,做戲要做得和真的一樣,這才有意思。指令讓劉二維聲稱,拿到春壺可以,但必須是何清遠親自來取,帶多少手下都可以。而春壺,得由劉二維親手交到何清遠手中,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劉二維說,自己之所以這樣做,主要原因就是,何清遠是極小心的性格,春壺事大,要確保安全。劉二維還說,這么大的成交額,誰也不敢保證有什么鬼心眼,所以他身上會綁著炸彈,一旦何清遠使什么詐,就與他同歸于盡。何清遠被這么要求,也是頭一遭,如果不是春壺貴重、價格合適,自己也不會同意。
對于這事,劉二維內心是十萬個不樂意的,但是這個神秘指令,竟然來自百合的競爭對手玫瑰。令劉二維更為吃驚的是,玫瑰這邊,對于劉二維什么時候見何清遠、談了些什么、最終談好的價格,全都一清二楚。玫瑰開出的最新條件是,無論何清遠以什么價格收購,都出兩倍的價錢。如果劉二維不同意,劉二維就會變成劉二瘸子,甚至更嚴重。
劉二維心里想,不用說后半句,只是前半句,兩倍的價格,就有很大的吸引力啊。
有一點,劉二維實在不懂,他問玫瑰,既然要收購春壺,直接收購就好,為什么要費盡心思約見何清遠?玫瑰笑劉二維實在,實在其實是傻。玫瑰之所以安排人做這些事情,相當于救了劉二維的命。說白了,劉二維是被人搶了生意,不得不出手,至于價格多少,誰也不知道。這樣一搞,何清遠就不會怪罪劉二維,更不會對劉二維下什么黑手。
劉二維一聽,表示服氣。感嘆道,從大地方來的人,思路就是不一樣,自己怎么就想不到這一層呢?
見面地點選在一處十字路口,這個路口右轉,不遠處又是一個小十字路口。最關鍵的是,外環路是新修的,許多配套設施還不齊全,路上的線剛剛畫好,監控設備也才剛剛裝上,還沒有啟動。劉二維開的是牧馬人,何清遠也換了一輛黑色豐田越野車。
劉二維早到一些,他靠著車身等何清遠,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秘表情。何清遠的車慢慢駛了過來,超過劉二維的車。超車的時候,何清遠放下車窗,和劉二維打了個招呼。超過約五十米左右,何清遠的司機下了車,直直地站著,沖劉二維招招手,示意劉二維把東西拿過來。
劉二維點點頭,轉身從車里拎起了箱子,慢慢往前走。何清遠的司機和劉二維都沒有留意,兩百米開外的路邊早就停了三輛車。在劉二維拿了箱子往前走的時候,三輛車同時啟動,加足油門,到了路口后猛然右轉。最前頭一輛路過劉二維身邊,一棒子將他擊倒,搶走箱子。另外兩輛很快到了豐田越野車旁,司機正要啟動已經來不及了。兩輛車上跳下來七八個人,制服司機后把何清遠拖下車,拿著棍棒照頭照腿就打。
這時,外環路上又有一輛車呼嘯而至,直接沖到何清遠身邊。幾乎和剎車聲同時,肖琛跳了下來,貓下腰,腿一掃,直接掃倒兩個。另一個拿棍子朝肖琛揮過來,肖琛一躲閃,抓住棍子,把那人甩倒在一邊,棍子到了肖琛手里。
倒下去的那兩個,其中一人認出了肖琛,大叫一聲:“他是警察!”
七八個人聽后聞聲而逃,各自奔上汽車,迅速逃跑。肖琛注意到,這三輛汽車的車牌上,居然都貼著紅色的“喜結良緣”剪紙,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集中到一起的婚車。
那些帶著紅彤彤的“喜結良緣”的車快速離去,肖琛低頭看躺在地上的三人。劉二維不要緊,就是挨了兩棒,暈倒在地。何清遠的司機也不要緊,他不是主要的攻擊目標。何清遠不太好,頭部血肉模糊,人已暈倒。肖琛拿出電話,一邊撥打110和120,一邊探了探鼻息,人還活著,但傷得不輕。他們搶走了劉二維的箱子,也搶走了何清遠的箱子,古董不見了,錢也沒有了。
剛掛了電話,外環路上就出現兩輛警車。肖琛明白,這速度,肯定不是110指派的出警車,一定是另外有人報警,或者警方正好在附近。
警車停在了肖琛的身邊,林榮廷和六個隊友紛紛跳下車。林榮廷狠狠瞪了肖琛一眼,又看了看三名傷者,大喊一聲:“打120,把傷者送醫院,現場的這個人帶回去問話!”
肖琛淡定地說:“我已經打了120和110,行兇的歹徒都跑了。他們有一個人以前見過我,以為我還是警察。”
林榮廷狂怒道:“你知道他們在這里交易,還讓我們在那邊撲個空!每次你出現的地方,都搞得這么慘。”
“我這兩天悄悄地跟蹤了他,”肖琛指指不遠處的劉二維,“我懷疑他與你爸爸的犧牲有關,我必須調查清楚。”
林榮廷聽了氣更大,大叫一聲:“你還好意思提這事!”他沖過去抓住肖琛的胳膊,拿出手銬。肖琛一側身甩開他,林榮廷用勁一推,把肖琛的臉杵到汽車窗戶上,因為用勁太大,肖琛的嘴里馬上流出了血。他不再反抗,讓林榮廷給上了銬。
劉二維醒來的時候,白墻白頂白衣服,他知道,自己沒死,梅夫人說話算話。他稍微動了動,發現頭很沉,棉枕頭一碰都疼。他拿胳膊肘支撐著坐起來,看見門口站著一個警察。劉二維想,這事都不用串口供,何清遠肯定會說,隨便見見,隨便聊聊。除了這些,肯定會被問到一個問題,舒舒服服地在辦公室邊喝茶邊聊天多好,為什么跑到鬧哄哄的路邊聊天?
劉二維笑笑,黃牙暴露,說:“這個,你得問何清遠,他是大老板,他說了算。可能覺得辦公室憋屈吧。那地方空氣是真好。”
“你們為什么被人襲擊?”
劉二維馬上摸摸頭,回答道:“這是我要問你們的啊,拜托你們盡快查出來。他們下手太重,差點兒要了我的命。”
問話的警察告訴他:“你基本上沒啥事,頂多是腦震蕩。隔壁就是重癥監護室,何清遠傷勢更重,到現在還沒醒。”
“有沒f6R5Gs89UfGubLhoQ+XlrF21QvqR/l1xDfaRYKO6Qho=有丟了什么東西?”
“沒有,就是差點兒丟了命。”
劉二維在醫院等了一個多小時,做了腦部CT,確實只是腦震蕩。但警察不讓他走,說要等隔壁的何清遠醒了一起對口供。又等了兩個多小時,何清遠醒了。劉二維隱隱約約聽見好幾個人說“無大礙”,這才想起警察說過的話。是肖琛及時趕到,嚇走了那幫歹徒。他就想,那要是肖琛沒有趕到呢?他們要把何清遠弄死嗎?不對,不對,要是弄死,很簡單,給幾刀就行,不至于拿著棍棒打。劉二維越發不懂了,如果是搶錢的話,打暈就可以了,何必打到昏迷不醒。這個梅夫人,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等錄完何清遠口供,果然跟劉二維說的一樣,就是隨便見見、隨便聊聊,畢竟都是做工藝品生意的,一起說說話、散散步,這個理由還真無法否認。更關鍵的是,肖琛也沒有看見那幫人搶走了兩個箱子,他趕到的時候,只是看見圍毆。
劉二維慢慢才明白過來,自己上了當。所謂只要照他們的安排行事,就能按兩倍的價格收購春壺,這是一個圈套。劉二維罵了一聲:這不是耍猴嗎?老子拎個空箱子,配合你們把錢搶了,這錢本來就有我的一份,這是拿命換來的啊!結果,你們用這些錢來買我的貨。
第三天,他接到了梅夫人手下的電話,梅夫人要見他,但見之前,先把事辦了。劉二維驚問,風聲這么緊,怎么辦?對方讓他點個外賣——梅夫人私家菜,等他們的菜到了,把貨給外賣小哥就可以。
劉二維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被人發現怎么辦?丟了怎么辦?”
“很多次了,萬無一失。知道梅夫人私家菜的外賣塑料袋為什么是不透明的嗎?”
“懂了。”
過了二十多分鐘,門鈴響,一個胖乎乎的外賣小哥出現在門口,手里拎著兩個大袋子。劉二維把對方讓進屋,打開袋子,清點了一下數量。外賣小哥又從寬大的衣服里掏出幾大捆,劉二維看了看,是自己要的那個數,轉身回屋,把打包得嚴嚴實實的“貨”遞給外賣小哥。外賣小哥掂了一下,裝進衣兜,轉身離去。懷著好奇,劉二維趴在窗戶臺上往下看,他發現,這個外賣小哥騎著電動車在前面,后面慢騰騰地跟著一輛黑色小轎車。
劉二維突然想起一個所謂的大師,曾經說過高人的用人原則:要懂得信任,但懷疑高于一切。

在文津市,梅夫人放出來的風是這樣的:玫瑰集團的主要產業在歐洲和北京,文津這邊,主要經營三種生意:玫瑰酒莊、玫瑰會所和梅夫人私家菜,都是高檔到非去不可、非品不可、非吃不可的地步。她算是摸準了人們的性格,不用打廣告,口口相傳,敢在這三個地方消費才能彰顯富貴,一年多下來,連鄰近幾個市的富豪們,也會在周末抽空兒跑到文津,就為了這“玫瑰三件套”。
梅夫人約劉二維見面的地方,就在玫瑰會所。玫瑰會所的裝修風格,并不豪奢,主色調反而是沉靜的白色和乳白色,在前臺、在墻壁、在茶桌、在樓道,在一切顯眼不顯眼的地方,都裝飾著玫瑰,有水靈靈的真玫瑰花,有浮雕,有版畫,還有彩繪。劉二維看得心驚,竟然想,梅夫人要是死了,墓穴里是不是也會放許多的玫瑰花?
秘書帶他來到一個高大的雙開門辦公室門前,輕輕地敲了敲門。門開了,劉二維抬頭一看,只看到一個側影,高挑優雅的身段、長裙及地。擱平常,看到這樣的好身材,劉二維早就流口水了。但這次,他一動不動,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強大的氣場壓過來,讓他不知所措。
梅夫人正在書架旁看她的書,頭也不回。不久,一個悠遠的女中音傳了過來:“你看看桌子上,那是給你的醫療費。”
劉二維這才把目光從梅夫人身上轉移到桌子上,看到有三沓錢,他暗自高興,但又摸不透梅夫人何意,只好說道:“我身體沒啥事,用不了這么多錢。”
梅夫人點燃一根煙,輕輕吐了一口:“一會兒還會有傷。為了以后長期合作,我還是把你打出去比較好。”
劉二維沒想到,正要套近乎的時候,梅夫人突然來了這么一句。他嚇了一跳,繃著的那股勁兒馬上全消失了,錯愕道:“把我打出去?什么情況?”
梅夫人拈煙一笑:“這下才算徹底救了你,你自己去悟。故事,你自己編。”
劉二維似懂非懂,問道:“給誰編故事?”
梅夫人說:“給你一個任務,你現在去醫院看看何清遠,看看他還是不是正常人。”
劉二維這下明白了:“行行,我和玫瑰有仇,和百合走得近。”
梅夫人有些遺憾地說:“半路殺出個肖琛,壞了我們的好事。”
“什么好事?”
“剛說了,自己去悟。”梅夫人語氣稍硬,叫了一聲,“送客!”
兩個穿著筆挺西裝的大漢馬上走了進來,一左一右,夾著劉二維,像架著一個紙片人似的。到達會所的大門口時,兩個大漢當著所有人的面,使勁一推。劉二維不由得向前撲倒,磕在門口遮陽廳的大理石上。劉二維回頭就罵:“你們也太不講理了,這是我新買的衣服,好幾千呢!”
再次見何清遠時,劉二維哭訴道,自己為此兩次被打。
何清遠已經從重癥監護室轉到普通病房,病房里只有他和何清儀在。他判斷,定有內鬼無疑。早聽說劉二維是個農村愣頭青,這次他直接上門找梅夫人,卻被打了出來,讓他徹底消除了對劉二維的懷疑。自己身邊的人不下幾十個,誰是內鬼,這就有點兒難以猜測了。
正想這事,劉二維拎著果籃走了進來,只見他滿臉堆笑,皮膚黝黑還起著皮。何清遠擺了一下手,示意他坐下,何清儀起身讓座。劉二維問了問傷情,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似是自言自語:“這是什么人,下手這么狠。”
何清遠說:“如果不是那個肖琛趕到,你和我,有可能就沒命了。”
何清儀點點頭:“那些打手中,應該有人認識肖琛,所以感覺驚動了警察,就趕緊跑了。”
何清遠說:“清儀,你先替我感謝肖琛,等我出院,再好好謝他!”
劉二維說:“有個問題,肖琛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何清遠指了指劉二維:“你。”
“我?”
“對,我得謝謝你啊,要不是他跟蹤你,我倆就沒命了。我判斷他肯定就是跟蹤你,因為所有的人,都以為我到了另一個現場,而肖琛卻能及時趕到這個現場,一定是跟蹤你。”
“他為什么跟蹤我?”
“很簡單,”何清遠笑笑,“因為百合大酒店巷子里的意外,肖琛失去了工作。那件事,我妹妹也是受害者,他懷疑與你有關。”
劉二維指指窗戶外:“他為什么不懷疑玫瑰?那邊比我勢力大多了。”
何清遠看看窗外,那邊正好是玫瑰會所的方向:“玫瑰做事向來神秘,還沒有干過打打殺殺的事情。巷子里的事情,還有這次的事情,我都懷疑是不是玫瑰的人干的,但如果不是他們,又能是誰呢?”
“我上門討說法了。”
“啥證據也沒有,討什么說法?”
“所以他們把我打出來了,”劉二維摸摸自己的衣服,“可惜了我這身新衣服。”
何清遠被他給逗樂了,不知道該說什么。
何清儀見他倆聊得熱乎,自己也插不上嘴,便掏出手機,對何清遠說:“哥,我給肖琛打個電話,讓他明天去一趟酒店。”
第二天,肖琛應邀來到百合大酒店,正遇上一輛廂貨車剛好停在樓下,穿著藍色衣服的工人正從車上卸貨。肖琛好奇地湊過去看,廂貨車里裝著四個物件:一張黃花梨條案、兩把黃花梨椅子和一個小葉紫檀圓凳子。正看著,何清儀從大堂里走了出來,和肖琛四目相對。肖琛笑道:“從來沒見你迎接過我,想來,人不如物啊。”
何清儀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略顯尷尬地一笑:“那是因為,你比這些東西安全多了,會保護自己。”
“所以啊,人不能太要強,要強了就沒人關心自己了。”說話的時候,肖琛依然盯著老家具看,“這些是從哪兒來的?”
“我哥從鄉下收的,”何清儀指了指樓上,“上邊有一間書畫室,要放到那里邊去。”
肖琛并不答話,走過去,拍了拍一個工人的肩膀,示意他休息會兒,讓自己和另外三個工人抬條案。抬到電梯口時,肖琛突然折回身來,對何清儀說:“條案是假的。”
何清儀馬上皺起了眉頭。
肖琛接著說:“看你這表情,一定是花了大價錢吧。”
何清儀急著問:“怎么個假法?”
肖琛指了指電梯的方向,說:“首先,重量就不對,比正常的黃花梨木輕一些。但是從表面看,還真是黃花梨木,這讓我起了疑心。再細看,問題就出來了,經年日久的老家具,榫卯結構常常會有一點點松動和錯位,而你們買的這個家具,壞就壞在太完好了,肯定是剛剛做成不久。于是我想到了一種很缺德的做法:貼皮子。”
“貼皮子?”
“對,貼皮子是指外面真的用名貴木材,比如黃花梨木,但只用薄薄的一層,里面用的是普通木材。貼完后,進行高溫加工、上油打蠟。因為是新做的,就不會像老家具一樣,經歷過無數春秋歲月、冷暖交替、反復脹縮,所以會有一些開裂和松動。這是歷史的痕跡,任何造假者都造不出來。還有就是,造假者一般只圖表面騙人,下不了那功夫,也沒那真功夫,嚴格按榫卯結構去做,釘子和膠水是他們的常用物,所以……”肖琛指了指車上的椅子,“那兩把椅子也真不了。”
何清儀又問:“那小葉紫檀凳子呢?那是從另外一家收的。”
肖琛二話不說,走到車跟前,跳上車,把凳子挪到車邊后又跳下車,低著頭輕輕地摩挲著凳子。幾分鐘后,肖琛抬起頭說:“乍一看,這泛著黑色的光澤,紋理細而重,牛毛紋越看越舒服,是上品的感覺。但我一摸,就露餡了。天然紋理用手摸,光滑圓潤,但這把凳子有點兒拉手,一定是后來做上去的。仔細一看,果不其然,這些細密的紋理,居然是用刀一道一道刻上去的,就像篆刻一樣,太細致了。為了騙錢,也太拼了吧。”
何清儀聽完,滿臉失望地問道:“那它們,還值點兒錢嗎?”
“凡是費盡心思和手工的東西,都值點兒錢。”肖琛說,“但是如果存心造成你認知上的錯誤,心和手就都是黑的。好在,以你們的實力,這些損失應該不大。我們還是談正事吧。”
何清儀把肖琛讓到辦公室,給他沖了一杯咖啡。肖琛聞了聞,也起身為何清儀沖了一杯,接著拿起了糖罐,問道:“加多少?”說這話的時候,肖琛心里面特別難受,他清楚地記得,在佩月一家去國外的前一天晚上,他倆也是這樣沖咖啡,一模一樣的問話。
何清儀說:“我不加,就要黑咖啡那股苦勁兒。”
肖琛緊緊地盯著何清儀問:“你是誰?”
何清儀愕然:“說什么胡話呢?”
“你不是佩月?”
“我現在不叫佩月,上次咱們說好了的,你需要叫我何清儀。”
“不,”肖琛馬上說,“你根本不是佩月,佩月喝咖啡有一個習慣,很小就形成的習慣。她喝咖啡一定要加蜂蜜,雖然有點兒不倫不類,但她說得有道理:哪有那么多甜,所謂生活,就是要用甜的東西去沖淡苦。”
“你還發現什么了?”
“還發現了你的眼神,那是佩月的眼神。人如其名,像美玉,也像月光;純凈,淡然,有一絲絲冷,但絕對不是寒冷,而是讓人安靜下來的冷色調……”
何清儀直直地站在肖琛對面,二人四目相望:“我的目光是什么?”
“帶有寒意,”肖琛試圖在何清儀的目光中捕捉什么似的,“太像了,但你不是佩月。”
何清5ZbNNslLABaEqGHKU287JQ==儀長出一口氣:“你說對了,坐下聊吧。裝佩月會很累的,而且也裝不像。”
肖琛把咖啡輕輕地放在何清儀面前:“但是你和佩月一定有很深的關系,佩月在哪兒?”
何清儀的眼中已經滿是淚水:“姐姐在另一個世界。”
“另一個世界?姐姐?”
“對,她走了。我是佩月的表妹,當初,他們一家投奔美國,最主要原因就是我們一家人在。姐姐的命很苦,他們一家人到美國后不久,她的父母,也就是我大姨和大姨父,就出車禍去世了,佩月當時住在我們家療傷。那時候,我在東部讀書,他們沒有通知我。誰曾想,就在我從東部學校回到家的當天晚上,我們家也發生了火災,一場很蹊蹺的火災,將我爸媽和佩月全都帶走了……”
說到這里,何清儀再也說不下去,努力克制著,還是不停地抽泣。
肖琛遞給她紙巾,繼續問:“那你……”
“我窗戶外邊正好有一個平臺,等我發現火勢的時候,房門處已經開始冒煙。我知道,往回跑肯定是死路一條,便轉身跳到平臺上,撿了一條命。”
“那你怎么又變成了何清儀?”
“何家一直和我父母有生意上的往來,談不上密切,但很投緣。我一夜之間失去一切后,他們伸出了援助之手,成為我唯一的依靠。何家一直做中國工藝品生意,我也懷疑過他們走私,但是,何家很照顧我,也看中我的能力,從來不讓我參與不太合適的生意。”
講到這里,何清儀睜開蒙眬的眼睛,肖琛已經渾身蜷縮在沙發上,淚水順著乳白色的皮革流下來。
“哪一年發生的事?”
“六年前。”
沉默,可怕的、仿佛經歷了洪荒歲月的沉默。何清儀輕輕地把抽紙塞到肖琛手里,她有點兒不知所措。肖琛胡亂抹一把眼淚,長出一口氣,突然想起另外一個問題。
“你為什么讓我覺得你是佩月?”
“因為我知道你,了解你。”
“知道我?了解我?”
“姐姐一直在說你的事,說你的各種好。但是她家出了那種事,不能聯系你,也不敢聯系你。等我來到文津以后,也側面打聽過你,你為了姐姐,不談戀愛、不相親,一直單著。”
“這是我的事。我說的是你。”
“唉,”何清儀說,“有些事情,你們男人還真不懂。一個真摯的、專一的男人,無論他專一的對象是誰,其他女性都會有好感,也很有可能會欣賞、會喜歡。那天我被當成人質,你看我的眼神,我就猜到,這個人肯定是你。肖琛,我在姐姐手機的相冊里,見過你的照片。”
“我說的是,為什么要讓我覺得你是佩月?”
“有兩個原因,這兩個原因,哪一個都很重要。我剛才說了,對于你這樣的人,大多數女性都會欣賞、會喜歡,我也不例外。更重要的是,你因為那次事故丟了工作,一定很痛苦。我內心有愧疚,很自然就想到,如果你發現佩月回來了,可能會減輕你的痛苦。”
“可你,”肖琛無奈地搖了搖頭,“畢竟不是佩月。我當過警察,你用不了多久就會露餡。這些,你都應該能想到。”
“我能想到,”何清儀點點頭,“過一天算一天吧。”
“什么過一天算一天?”
“就是,能假裝佩月一天都行。”
“何必呢?”
“沒有什么何必,因為我喜歡你。”
“才見了一面!”
“與幾面沒有關系,你的樣子早就刻在我腦子里了。而且,還有基因,很多時候,有血緣關系的姐妹,會喜歡同一類型的人。”
肖琛又一次深呼吸:“不談感情,談現實。”
“好,我哥準備請你來何氏集團工作。”何清儀轉移話題,“肖琛,你覺得怎么樣?”
“工作?”
何清儀指了指自己的手機:“我哥剛才又給我發信息了,還是想讓你入職何氏。”
“行吧,工資是當警察的三倍,我可以考慮。”
“沒問題,這個主,我也能做得了。”何清儀面露歡喜。
肖琛站起身來,剛才他發現手機靜音,羅燕打了好幾個電話給他,一定有什么急事。
離開何清儀,肖琛一路恍惚著,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電梯,怎么到的門口,又怎么坐在了車內。他拿出車鑰匙,卻遲遲不打火。他回憶著八年前的一切,那時候的佩月,竟然和現在的何清儀,慢慢地銜接在了一起。他拍拍腦袋,讓自己清醒,不敢再想下去。
羅燕梳理了一下整個事件的過程,文物被不明身份的人劫走,大佬受傷……羅燕感覺,這背后有一雙無形的手,死死地拿捏著整個過程,掌控著全局。
羅燕想起了伍飛。來到伍飛的家,照例,羅燕首先做的事是拉開窗簾,關掉燈光,開窗,通風。
羅燕說:“幸虧你住的是高層,要是低層,一定是地長蘑菇人發霉。”
伍飛瞄一眼刺目的陽光,不耐煩地說:“燕子,你這么一折騰,我的思路全沒有了。我之所以把家里弄成一個類似于密閉的空間,就是為了加速思維的粒子對撞。你這一開,各種粒子都跑了。”
“好,用你的粒子,給我查一查春秋雙壺。”
伍飛說:“查過了。一個在百合手里,一個在玫瑰手里。”
羅燕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確定嗎?”
“秋壺由百合收購,并沒有通過暗網。但是百合的人已經通過暗網故意透露這個消息,為了吊買家的胃口。他們本來計劃把春壺也收購,畢竟雙壺的價格是個天價。但他們沒想到,會遭人暗算。”
“被什么人暗算了?”
伍飛指指電腦說:“神秘人,應該是瀏覽過暗網的人。可惜,只是一串代碼。你們警方可以調查下是不是玫瑰。我這里明顯能看到的是,玫瑰也在暗網透露過,自己有春壺,所以……”
“所以,那些打手是玫瑰的人。”
“不,”伍飛搖搖頭,“那些打手是暗網上雇傭的,只負責接單和完成任務。那兩個箱子已經交給了雇主,這種生意通常是先打一半定金,事成之后再打尾款。暗網的厲害之處就在于,就算你抓住這些打手,也不知道雇主是誰。”
羅燕點點頭:“怪不得呢。他們太專業了。開著一次性的破車,用假車牌,打人的時候還戴著頭盔。”
“我給你提個建議,或許,對你有些幫助。”
“你說。”
“你看,我這里有關于走私交易和透露春秋雙壺的信息,并進行了截圖、拍照。”伍飛打開電腦頁面,“居然只是一串客戶代碼,不能作為證據。但是,如果你們把近幾次的緝私行動和暗網信息一一對照,就能發現到底是百合還是玫瑰干的,因為這些用戶代碼都是唯一注冊過的,由不得他們不承認。”
羅燕盯著伍飛的電腦屏幕,想了想說:“這倒是個好辦法。不用多,只要有兩三次印證上,他們就不好抵賴了。”
“行,那我截圖給你。”
不久,肖琛正式入職何氏集團,職務是工藝品和古董鑒定師,外加董事會特別助理。從此,他可以自由出入“高管”辦公區域,包括何氏集團總部和百合大酒店。
這天,肖琛隨何清遠來到董事長辦公室。二人坐在寬大的黑色沙發上,看著翻滾的茶葉,肖琛說:“水很燙,才能泡開茶;透明的杯子,才能看到最好的茶色形成。”
何清遠問道:“哦,肖琛,茶道你也懂嗎?”
“從來不懂,”肖琛笑著擺擺手,“這世界上只有一種道,那就是世道。所謂世道人心,就包含了所有的道理。”
“說說看。”
“你的收貨渠道挺好,出貨也不錯。但怎么運出去……據說,你們的貨幾天以后就會出現在紐約的拍賣市場。出貨,分為談判渠道和運輸渠道,談判渠道現在方便了許多,比如暗網交易,省事、安全。但運輸渠道,在任何時候都是個問題,也必然有一定風險,因為你不可能通過量子傳輸把貨運出去。”
何清遠一直盯著肖琛,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嘆服道:“厲害,厲害!看來,這些年,你算是把我們何氏給研究透了,只可惜沒有證據,要不然,我們就不會在這里對話了。”
“所以,運輸渠道,一直是你在想辦法解決的問題。”
何清遠從他的話里聽出了驚喜:“你好像有辦法?”
肖琛站起身,拿起古董架上的一個羊頭狀酒杯:“我有一個想法,不知道是否可行。無論你收到什么好貨,正好你做工藝品,你就要求供貨商做一批一模一樣的仿貨,按工藝品的要求出口。”
“把偷偷摸摸的事,改為光明正大?”
“不是簡單的光明正大,比如夾帶就不行。要做成真正的仿品,一堆一堆的。”肖琛說,“除了這個,我們還得知道,什么貨品不能碰、出不了手,比如書籍,但是字畫可以。還有一種情況,比如剛剛收購的青銅編甬鐘,很可能走俏國際市場,但是這東西不那么普及,做工藝品的很少做這種東西,也沒必要做舊,那怎么辦?這事不能著急,需要自己有工藝作坊,在外層再包一層新的現代青銅工藝,做成新品。”
“好辦法,好辦法!”
何清遠站起身來,走到古董架前,選了一個格子,拿出上面的景泰藍花瓶,有規律地按壓背板,背板打開,后面是一個夾層。何清遠從夾層中取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紅木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在茶臺上,輕輕打開,里面有一個黃緞包。慢慢打開黃緞包,里面先是露出一個虎頭,然后是虎身,這是一頭立虎,虎身前傾,圓目怒睜,盆口大張,弓背隆健,虎尾上揚,身刻陰線表現鬃毛與斑紋,栩栩如生。下面是一枚方印,沉靜的金色,印臺邊長106厘米,高88厘米。
肖琛頓時兩眼放光,掂一掂分量,更是吃驚。這種東西非常罕見,武官印信被稱為虎鈕金印。虎鈕和印臺契合到一起,質地為純金,是一套虎鈕金印。肖琛知道,別說金印,就是普通的虎鈕官印也不常見,唐宋未聞,到了明清時期,才漸漸為少部分武官使用。肖琛再細看一側的印文,寫著“永昌大元帥印”六個字,隸書,細小,但也呈字字千鈞的力量,有武人風范,說不定就是永昌大元帥自己的手書。
何清遠問:“這個東西,怎么才能變現呢?”
肖琛略一思索,搖搖頭:“這東西太獨特了,用我剛才說的方法肯定不行,沒有工藝品公司會成批生產這種東西。而且,這個虎鈕金印,體積不小,肉眼可測,加上放手里掂一掂,初入行的人,也能確定是純金。”
何清遠不甘心,又像是在試探肖琛的本領,繼續問道:“也就是說,這東西帶不出去了?”
“也不是完全不可以,需要時間。”
“時間?”
“對,時間。”肖琛說,“我們可以讓自己的工藝品制造公司先仿造這個,再加上些其他古代文官武官的用品,做成產品推銷圖冊。一般來說,應該是篆刻愛好者,或者印信收藏者,會有興趣。然后,等有了市場需求,我們再根據訂單生產。”
“那這個時間也用不了多久。”
“加上一些私人定制,大概在兩三個月之內。”肖琛停頓了一下,帶著戀戀不舍的眼神,盯著虎鈕金印,又說,“何總,你又不差錢,這么好的東西,留在自己手里多好,為什么要變現呢?”
何清遠不由得笑笑:“我要是你這種想法,早就成收藏家了,而不是商人。在我看來,藝術也好,文化也罷,都是虛的,都必須為我的財富增長服務。所以,一億元的書畫作品,我一定是拍賣的那一位,而不會是買家。”
十六
梅夫人一直神神秘秘的,在公眾場合從不露面,所有指令通過她身邊的一個女孩傳達。這個女孩喜歡穿一身白衣服,有時候是套裝,有時候是連衣裙,體型瘦削,弱不禁風的樣子。女孩輕聲慢語,就算說打人的時候,也是特別溫柔的語氣——“下手別太重哦”、“打斷筋就可以了”,仿佛打人是給人按摩一樣,是享受健康服務,打通的是任督二脈。另外一個女孩,是梅夫人的貼身保鏢,喜歡穿一身黑衣,風格上一看,就是健身達人,線條明晰,目光犀利。
此人不除,永無寧日。何清遠想起中國古典小說中的慣用語,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讓梅夫人消失。養病的時候,何清遠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但一直沒有思考出一個萬全之策。快出院的時候,何清遠想到了肖琛。
肖琛說道:“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借刀殺人。”
何清遠表示疑惑:“可是,借誰的刀呢?”
“有的人可以,他們的刀隨時可以出手。”
“你是說——”
“警察。”
“那倒是!”何清遠還是半信半疑,“可你有什么本事,能讓警察成為供我們利用的刀?”
“當然有。”肖琛露出更加神秘的笑容,“你別忘記我以前是做什么的,我熟悉你們這些道上的人,更熟悉警方的一切。”
何清遠這才點點頭,露出一絲笑容:“說說你的計劃。”
“我的計劃,要從編一個傳奇故事開始。”
在何清遠的私藏物品中,有一周鼎,也是方鼎,和著名的司母戊大方鼎比起來,只有其四分之一大小。半年前,這個小方鼎被何清遠從城關村收購而來,當時查得緊,價錢也不合適,就一直沒有出手。收購的時候,賣鼎的人還講了個故事,一聽就是胡說八道,就是先人托夢,看見兒孫們過得不富裕,就夢里傳話,說自家院子里埋著寶貝,讓他挖出來,可保幾輩子富貴。
聽了這個故事,肖琛說:“小方鼎作為誘餌挺合適,這個故事也不錯,就是欠點兒火候,要編出更多細節來。除了故事,還得整些現實的——深更半夜挖出的小方鼎,被何氏集團以較低的價格買下了,賣家的兒子和女婿被安排在集團工作。于是,這個故事就變得比真事更真。”
如今,這個鼎,終于要出手了。
隔天早上十點多,何清遠助理給肖琛打電話,請他過去一趟。肖琛覺得奇怪,往常都是何清遠和何清儀親自給自己打電話,從來不讓助理對他指手畫腳。這是肖琛和助理頭一次通電話,于是本能地問道:“你們大何總呢?”
“肖總,您過來就知道了。”
“小何總呢?”
“昨晚就通知了,正從外地往回趕呢。”
肖琛便知道事態很不簡單,馬上二話不說直奔何氏集團。剛出門,助理又打來電話,說何清遠不在集團,讓肖琛去家里找他。肖琛心想,肯定是不好的事情。連續兩個左轉,很快就到了何清遠的二層小洋樓跟前。助理把他迎進門,客廳沒人。助理指指樓上,肖琛緩步上樓,樓上臥室的門虛掩著。
看著肖琛推門進來,何清遠眼睛一亮,嘴里卻嗷嗷嗷地叫個不停,含糊不清地吐字。肖琛忍不住問道:“怎么搞得和真的一樣,出售一個小方鼎而已。”
何清遠用勁搖了搖頭,依然說不出話來。
肖琛回頭把門關上,走近何清遠,說道:“現在就咱倆,不用這么真了吧。”
可何清遠依舊那副樣子,言談間還多出來兩行熱淚。肖琛這才意識到,何清遠可能不是裝的。他把助理叫上樓,問道:“這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一個人,突然成了這個樣子?”
助理說:“昨天晚上,何總感覺頭暈,頭不小心碰到茶幾上,就成了這樣。到醫院查了,說是舊傷,上次打的,這一磕,給磕得復發了。”
肖琛心里不由感慨,看來上次梅夫人的打人策略是成功的。他盯著何清遠,看著他軟趴趴的樣子,不禁問道:“這情況應該住院,怎么還回家了?”
“小何總已經找了朋友幫忙,一會兒,市醫院會派專車過來,把何總送往省城醫院的。”
幾分鐘后,肖琛從窗戶里看見何清儀的寶馬與一輛救護車一前一后抵達,停在小院門口。兩名男護工抬著擔架上樓,一名女醫生和一個女護士緊隨其后,她們一邊走著,一邊告訴男護工注意事項。何清儀和助理收拾生活用品,肖琛干站著插不上手,只好問道:“去了省城,誰來伺候你?”
助理說:“我,公司還另外派了兩個人。”
肖琛疑惑地看了眼何清儀,說:“你留下來打理公司。”
當天下午,何清儀召集何氏的核心層開了個會。讓肖琛驚訝的是,何清儀一改往日風格,直接以何氏老大的名義,宣布公司轉型。大家馬上聽懂了何清儀的說法,所謂轉型,其實就是洗白。眾所周知,在何氏高層,只有何清儀能夠潔身自好,也只有她被何清遠明令,不許涉足遠洋工藝品貿易。
也許是何清遠不得人心,又也許是何清儀凌厲的風格,更也許是大家都想洗白自己,現場竟沒有人反對,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接下來,就是要處理何氏手頭的存貨,那些各式各樣的寶貝都會成為燙手的山芋。這些山芋中,最大的就是那個小方鼎。有道是,對手的失誤就是自己的機遇,在其他買家看來,只要價格合適、能夠安全轉場,燙手的山芋也會變成香餑餑。梅夫人嗅覺靈敏,很快聞到了香味。
小方鼎自然不能走拍賣的途徑,何清儀只能用正式商務洽談的方式。他們拿著真方鼎的照片和1:1復制的方鼎,在自己辦公室隔壁的小接待室里,一家一家地出底價。代表玫瑰集團的正是那個黑衣姑娘,她一開口,何清儀和肖琛便對視一眼,正是他們的心理價位。
交貨和付款方式,何清遠和梅夫人都有自己的慣例,這慣例也挺像,都是讓代理人出面,然后派“重兵”監視。交易完成,代理人拿著傭金走人,并不知道自己的雇主是誰,也不知道貨品和價格,他只知道兩點:一是這錢好掙,二是如果自己不聽話,馬上就會沒命。
何氏的計劃是,事先摸清楚梅夫人在哪個地方驗貨,發現后悄悄報警。等梅夫人手拿小方鼎時,人贓俱獲,讓世間從此再無玫瑰集團。何氏此舉代價極大,搭上小方鼎在所不惜,要想完全打敗梅夫人,就要動用真寶貝,不僅價格要高,文物價值也得大。
交易地點選擇在新修的公路上,因為這條公路有些特點,一是四通八達,沒有路障;二是交通信號燈和攝像頭暫時沒有啟動;三是不遠處就是城中村,出入方便,逃匿也容易。
地方是何氏這邊選的,比起梅夫人,他們的交易次數更多,對這一帶更熟悉。反倒是梅夫人那邊,只在交易的前一天坐著車,由她親自帶人在公路和城中村附近轉了兩圈,對哪兒能走汽車、哪兒能走摩托車做了清楚的記錄。
第二天上午十點,雙方都到達了約定地點,照例,超過八位數的單子,何清遠都要在現場督陣,萬一有閃失,他能第一時間靠前指揮。那天,救護車把他拉走后,剛到城外,就換上了何清遠的私家車。車早在那里等候了,不是他常坐的奔馳商務,而是一輛普通轎車,車膜很暗,接了何清遠后便悄悄返回城中。
何清遠坐在后排,助理坐在前排,小方鼎裝在包里,由助理抱在懷里。何清遠想,只要交易完成,錢到手后就馬上報警,以制造混亂,趁亂逃離。他要讓警方第一時間抓住梅夫人,讓她插翅難飛。
何清遠抬頭,看見公路上遠遠地開過來一輛吉普越野。越野車來到何清遠的車旁猛地剎車,從上面跳下來兩個人,其中一人手里還拿著一個布袋子。何清遠讓司機打開車門,讓那兩人把布袋子放在后排座位上。
這兩個人卻突然拔出槍,指著何清遠和旁邊的保鏢說:“警察,別動。”
與此同時,吉普上又跳下來兩個人,分別控制住了司機和助理,從助理懷里拿走了小方鼎。何清遠剛想掙扎,卻被槍頂在了頭上。
何清遠叫道:“你們黑吃黑,裝什么裝?”
吉普越野車的司機跳了下來,正是林榮廷,他拿槍指著何清遠,冷冷地說道:“何清遠,看清楚了,是拿你,不是吃你!”
一分鐘后,何清儀電話響了,她正和肖琛商量,怎樣一步步金盆洗手,剔除文物交易,再用一年的時間,把文津做成全國最大的仿古工藝品交易基地。
“怎么了?”肖琛問。
“何清遠被抓了。”
“他不是去省城看病了嗎?”
“看個鬼,裝得太像了,連我也騙。”何清儀幽幽地說,“我猜他有個大計劃,結果沒有弄好,把自己給栽進去了。”
肖琛迅疾地思考著,何清遠人贓俱獲,肯定是被人設了套子,按他的性格,凡事都會提前籌劃。
不該有什么紕漏啊,肖琛想。再看看何清儀,雖面露戚容,但沒有絲毫慌亂,也沒有特別驚訝。只是輕輕靠在座椅上,頭微微后仰,不時輕輕顫幾下。
肖琛盡量保持不動聲色,他感覺,某張牌該慢慢揭開了。
果然,不一會兒,何清儀問他:“肖琛,瞞不了你,是吧?”
肖琛笑道:“不,你完全可以瞞我。關鍵是……”
何清儀也忍不住笑了,那是一種完全放松的笑:“關鍵是不需要瞞,沒必要瞞,對吧?”
肖琛點頭:“對!可是你沒有說對最關鍵的。”
何清儀歪著頭,調皮地問:“嗯?”
肖琛指指何清儀,又指指自己:“最關鍵的是,不瞞我,可以將好處最大化,不用裝悲傷,不用費心處理所謂的麻煩事。”
何清儀頻頻點頭:“你還是那個最厲害的肖琛。”
“厲害嗎?”肖琛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現在是一頭霧水。”
何清儀繼續微笑道:“這也難怪,有一個人馬上到,我們并沒計劃排斥你。”
這時候,何清儀的電話又響了。她只說了一句“我們終于復仇了”,便掛了電話。何清儀說:“半小時后,有一個人會到我辦公室。到時候,你就一切都明白了。”
肖琛死死盯著何清儀的臉:“我不關心半小時后來的人,我只關心你。”
就這一句話,何清儀再也繃不住了,淚水奪眶而出。
肖琛站起身,走過去,扶著何清儀的肩膀,輕聲安撫。
何清儀突然捶打起肖琛來:“你個笨蛋,你個傻肖琛,你不是當過警察嗎?你不是一眼能看出真假嗎?你怎么就沒有看出來,我是你的佩月啊!”
“你不是否認了嗎?”肖琛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因為我從你的眼睛里,發現了越來越多的失望的表情。我分明感覺到,在你眼里,我已不是那個純情可愛的佩月,而是一個冷冰冰的、卷入犯罪集團的可惡女人。更讓我難受的是,你沒完沒了地試探,讓我的心在滴血。我只好故意露出破綻,讓你自作聰明、讓你發現細節、讓你充滿自信,然后,我就說自己不是佩月,好讓你死心,也省得你傷我的心。”見肖琛凝思不語,何清儀繼續撒嬌,“肖琛,從今以后,我是你的佩月,唯一的佩月。”
肖琛雖有些心動,卻十分不解,佩月為什么要除掉何清遠呢?她與何清遠有什么糾葛呢?
想到這里,他大概知道神秘來客是誰了。他在糾結,對于回歸的佩月,是不是應該敬而遠之?雖然這么想,情感的噴涌卻無可阻擋。知道了眼前之人是自己夢縈魂牽的戀人,眼睛依舊清澈,臉龐還是泛著瓷白的光,啜泣聲讓肖琛回到了佩月離開前的那一晚……二人緊緊地相擁在一起。
在猶如亙古洪荒的相擁中,何清儀的淚目,慢慢地變成彎彎笑眼,發紅的眼白,也漸漸恢復了正常。敲門聲響起,兩人馬上分開,何清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和衣服,重又坐好,說了一聲:“請進。”
助理開門,做出一個請的動作。門外,慢慢走進來一個女子,一襲黑衣,面容清雅,秀發高挽,別著一個金色的發釵。黑裙的左下擺處,繡著一枝紅玫瑰,有稈有葉有花,還有刺。她笑意盈盈,目光從何清儀身上劃過,轉到了肖琛身上。
她笑著調侃道:“這位就是鼓勵佩月活下去的肖琛吧?”
“梅夫人果然名不虛傳!”肖琛壓著大團疑惑,問道,“活下去?”
梅夫人坐在沙發的另一側:“對,活下去,肖琛,你根本不知道,佩月隨她父母到美國后經歷了什么。”
“她和我說過一些。”
“不不不,”梅夫人搖了搖頭,“那是皮毛,她的經歷遠比你知道的要復雜,當然,我也在故事中。”
在梅夫人娓娓的講述中,肖琛了解了這個故事中更多的細節。
原來,梅夫人本是佩月父親的情人。想當初,佩月一家搬到美國,是老何家接納了他們。不久,梅夫人也追隨而至,卻不承想,佩月的父母在車禍中雙亡。當時,佩月只是個單純的年輕姑娘,懵懂無知。梅夫人發現,車禍有蹊蹺。有一個明證就是,佩月父母出車禍后,他們生前的許多財物,包括許多珠寶首飾,都不翼而飛。一夜之間,佩月不僅成了孤兒,也成了零財產者。于是,梅夫人暗暗雇人調查車禍,就在她調查到一些細節的時候,佩月的姨媽突然說,找到了佩月父母寄存在家里的一筆錢,讓佩月回去認領,同時,也把佩月安排在自己家里居住。這樣,佩月總算有了一個家,還有一大筆財產。
梅夫人不知道其中原委,她能知道的只是,車禍就此調查不下去了,因為細節鏈斷了。在佩月的默許下,過火的車身也被拉走處理。但梅夫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背后何家作祟,讓她把懷疑的目光盯在了佩月姨媽一家。之后,一場大火將佩月姨媽家盡毀,逃出來的只有佩月。因佩月和姨媽女兒、她的表妹長得很像,再ZbkyWr0vPw1yiKrrOq9O7sPuB4EzX2HqUDIlrdNMAxk=次躲過一劫。火災過后,梅夫人第一時間到了現場,找到在天臺上瑟瑟發抖的佩月,對她悄悄耳語,告訴她一定要說自己是姨媽的女兒,現在,佩月家的財產已經落入何家,如果說自己是佩月,他們一定會趕盡殺絕。表妹則不同,她家只是普通的中產,房子一毀,什么也沒有,對于表妹,所謂的好“伙伴”何家,反而要扮演圣母的角色,好好對待,讓她知恩圖報。
接下來的事情,果然如梅夫人料想的一樣,何家“認領”了佩月,幫她修繕了姨媽家的房屋,并讓她在何氏集團任職,改名為何清儀。事后,成為何清儀的佩月,兩次問起梅夫人,怎么知道是何家搗的鬼?梅夫人說,自從車禍之后,她就一直托私人偵探調查,原來幕后黑手不是姨媽,而是表面上一片和善的何家。
成為何清儀的佩月很快便在商業活動中嶄露頭角,何氏利用佩月和表妹家在文津市錯綜復雜的人脈,開始在文津布局,成立了何氏(文津)集團,其核心便是遠洋工藝品貿易和百合大酒店。
梅夫人也緊隨其后回到了文津市,搖身一變成為何氏集團的競爭者,江湖人稱玫瑰集團。文物界本就神秘,梅夫人比文物還神秘,被傳得神乎其神。梅夫人有樣學樣,青出于藍,屢屢把何清遠逼到幾近瘋狂,咬牙切齒地聲稱要搞垮梅夫人。梅夫人和佩月則里應外合,暗暗發力,次次都打得何清遠措手不及。在最后一次過招中,佩月得知,何清遠是裝病……
理清了所有的過往,肖琛沉默不語。
佩月打開一瓶紅酒,倒在醒酒器中,輕輕晃動著:“我們應該喝一杯。”說著,拿出三個酒杯,各倒了半杯。梅夫人先拿起酒杯,佩月也舉起杯,眼神中充滿了驕傲和嫵媚。肖琛也稍稍舉起酒杯。佩月先和梅夫人若有若無地碰了一下,二人相視一笑,然后才和肖琛碰出清脆的響聲。梅夫人自顧自地喝了一口,盯著佩月,露出復雜的神情。
安靜下來,肖琛再一次思考,越發覺得佩月并不簡單。另外,下載視頻的U盤,是誰給自己的?是誰在暗中左右著局面?又是什么人開槍殺害了林建設?這一切如果沒有答案,自己是何角色?
這些問題,讓肖琛頭大如斗。他猛地站起來,換了衣服,匆匆出門。進入一家小酒館,肖琛找了一個角落坐下來。幾杯酒下肚,他的思維已如亂云飛渡,回憶和現實,一會兒握手言和,一會兒混戰在一起,最后,他沮喪地發現,他依然很喜歡、很思念佩月,但是距離“愛”,總是差著那一點點火候。曾有幾次,他將全部的愛傾瀉而出,但在到達佩月懷抱的時候,卻似遇到了無形的閘門,無法享受自由的擁抱。他不知道這閘門是來自自己,還是來自佩月。他一口一口地小酌,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這是哪里出了問題?是時間?是身份?還是年齡?
迷離中,門口閃進一個人,她本來要坐在另外一個角落,但剛剛坐下,竟看到肖琛深夜買醉,這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很快站了起來,走到肖琛的桌子對面坐下,在嫵媚的笑容中,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肖琛見狀,驚訝地問道:“梅夫人怎么也來這里?”
梅夫人晃了晃手中的酒杯:“這里安靜。我喝的不是酒,是蘇打水。”
肖琛突然反應過來,自己應該怎么做。酒真是個好東西,它可以讓人裝醉。肖琛指一指天,又指一指地,故作深沉地說:“這是購買寂寞的地方。你——風光無限,不是你該來的。”
梅夫人一聽,這話中有話,就問:“肖琛,你這話說反了吧。誰都知道,你和佩月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現在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了,哪來的寂寞?”
肖琛反問:“情感是電源開關嗎?而且……”
“而且什么?”
“人生無非‘愛恨’二字,愛由天意,恨卻不一定。我除了愛的煩惱,還有恨的煩惱。”
“恨的煩惱是什么?”
肖琛低吼了一聲:“我不知道是誰嫁禍了我!”
梅夫人一聽這話,先是大吃一驚,很快,又喝下一大口,然后四處看看:“肖琛,這里說話不方便,咱們找個安靜的地方說。提示一下,關于U盤的。”
說完,梅夫人迅速結了賬,肖琛像個小跟班,一步一步地跟著梅夫人,上了她那輛玫紅色的跑車。十五分鐘后,車開到一棟別墅門口。大門有三重感應,車牌、車身和藍牙,三合一感應到位,緩緩打開。梅夫人請肖琛進屋上樓,樓上臥室旁是一間品酒屋。梅夫人開了一瓶紅酒,給肖琛倒了半杯。肖琛依然用迷離的眼神看向梅夫人,這一看不要緊,他沒想到,梅夫人居然在他上衛生間的那兩分鐘,以極快的速度換上了睡衣,簾幕低垂,玫瑰乍現。
肖琛馬上說道:“你讓我清醒了。”
梅夫人媚眼一挑:“不,是從一種醉中清醒了,又進入另一種醉吧?”
“我想知道U盤的事。”
“你不關心我為什么說起U盤?”
肖琛搖搖頭:“不,那是第二個問題。我現在,先要知道第一個問題。”
“果然,你已經不再是警察。”梅夫人一笑,轉身輕輕對著墻壁說了一句話,連肖琛都沒有聽清,但是墻聽清了。墻上的一幅畫慢慢下滑,露出白色的墻壁。墻壁漸漸陷進去,從左邊移出來一個保險柜,梅夫人一邊按密碼,一邊說,“你先關心自己怎么被冤枉,然后關心整個案件的真相吧。”
梅夫人取出U盤,插入投影儀。臥室床對面就是投影墻,肖琛盯著墻面,不由得握緊了拳頭。
視頻顯現,出現的是肖琛最想看到的被遮擋的部分:雙方在巷口僵持,肖琛被黑衣人一棒擊暈,手中的佩槍打落在地。此時,萬萬沒想到,被黑衣人劫持的人質,也就是被刀架脖子嚇暈的佩月,在林建設收起槍的一瞬猛然睜眼,以極快的速度戴上手套,迅速撿起肖琛的佩槍,突然朝林建設開槍,打了林建設一個措手不及,飲恨身亡。擊中林建設后,佩月把槍放在肖琛手上,自己往嘴里塞了一片藥,復又躺在地上,假裝昏迷。
看完視頻,肖琛呆立不動。千頭萬緒,一齊涌動,卻無法噴涌而出。緊接著,他顫抖起來,就像沸水鍋的蓋子,再也壓不住情緒。
等肖琛稍微緩和,梅夫人走了過來,緊挨著他坐下,輕聲問道:“我知道你無法接受,現在有了更多的為什么,對嗎?”
肖琛看一眼梅夫人,點點頭道:“凡是你知道的,你能都告訴我嗎?”
“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當初給我U盤的人是你?”
梅夫人看著肖琛,說:“是我,又不是我。”
“什么意思?”
“沒錯,U盤是我偷偷放在你車上的,但這不是我的主意,是佩月讓我這么做的,我只是執行她的命令。”
“為什么?”
“她太了解你了,知道你重情義。另外,她想利用你的才華,讓你幫助我們除掉何清遠。而視頻中后半部分佩月的行為,足以讓你有這樣的動力。”
“攝像頭是誰裝的?”
“攝像頭是佩月讓人秘密裝的,她裝作不知道而已。那天,她先讓工人們去裝攝像頭,再假裝意外發現有神秘的無線攝像頭,這些都是策劃好的。”
“這也是佩月安排的?”
梅夫人冷冷一笑,身體卻靠得更近:“現在的佩月怎么可能是你當初認識的佩月?八年啊,八年時間,足以改變一個人!”
“視頻為什么在你這里?”
“這個沒有為什么,是我偷偷復制的。”
“你們鬧矛盾了?還是你要留一手?”
“你說對了,佩月這么有心機,我必須留一手。”梅夫人一把握住了肖琛的手,“但更重要的是,我很欣賞你,這算是我送給你的禮物。我相信,比起其他禮物,你更喜歡這個。”
肖琛稍微躲了躲:“應該還有別的原因吧?”
梅夫人把頭也靠了過來:“對,我就喜歡你這種精明,酒后都這么精明。對,還有原因,佩月心思太重,我和她一起除掉何清遠,她卻要排擠我。到現在我才明白,她一直在利用我,從本心上說,她是恨我的。畢竟,我曾是她爸爸的情人,傷害她媽媽的女人。”
肖琛繼續問同一個問題:“應該還有別的原因吧?”
梅夫人指了指定格的視頻:“佩月是殺人犯,她應該到她該去的地方。就算她沒有殺林建設,她也不像她說的那樣,沒有涉足走私。她沒有資格掌管百合集團,更沒有資格排擠我!”
肖琛若有所思道:“你拿著U盤報警就可以了,為什么讓我看?”
梅夫人雙手抱住肖琛:“我剛才已經說了,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我的生活和事業,都需要你的支持。所以,應該是你拿著U盤回到你的警隊。”
肖琛站了起來:“梅夫人,謝謝你,黑白、是非、正邪……這些,都有可能一時顛倒,但最后都能分清,但是,你和我,不可能。”
肖琛知道,佩月已經在劫難逃了。但是,在他心中,還有謎團沒有解開。他無法相信,也無法探知,從柔弱無助到殺人不眨眼,是怎么樣的一個過程。拿著U盤,他猶豫再三,還是沒有朝警隊的方向去。肖琛給梅夫人打了個電話,告訴她U盤的事只有他們兩人知道,所以,佩月已經是關在籠中的鳥、困在坑中的獸,想逃也逃不掉。他想見一下佩月,然后親手將她交給警方。
梅夫人在那邊沉默了一會兒,緩緩說:“希望你不要被她感動。”
“感動?”
“嗯,”梅夫人又停頓了一下,“這么說吧,佩月表面溫婉,內里卻心狠手辣。”
佩月不在百合大酒店,在家里,她身體不舒服,渾身沒勁。肖琛一進門,佩月就張開雙臂撲了過來,她抱著肖琛一轉身,一貓腰,用屁股把門一關。佩月沒想到,昨天還情濃意濃的肖琛,今天卻僵著身子,沒有任何熱切的回應。
佩月把肖琛扶到沙發上,認真地盯著他,大眼睛依然清澈。境由心造,在肖琛看來,這清澈的后面已然是寒光凜冽,如刀割一般難受。
佩月滿眼疑惑地問道:“你怎么了?”
肖琛從口袋里掏出了U盤,放在茶幾上,一言不發。佩月深知,此時此刻,突然出現的U盤意味著什么。她故作鎮定:“這是什么?”
肖琛并不看她,盯著U盤說:“我不敢播放,不敢和你一起看,之前,我想過很多種答案,都被我一一否定了。沒想到,真的是你!”
佩月一聽這話,軟軟地癱在沙發上:“誰給你的?”
肖琛仰頭長嘆,微閉著雙眼:“重要嗎?”
“梅夫人!”佩月漸漸變得歇斯底里,“一定是梅夫人!她就是上天派來毀我全家的,毀我爸媽,毀我。我只給了她一半的視頻,她從哪兒拿到另一半的?”
肖琛實在忍無可忍,雙手扶住佩月的肩膀,強迫她冷靜下來:“重要嗎?”
“重要,當然重要!”佩月還在喊叫著,“我有證據,有她走私文物的證據。這個可怕的女人!沒想到,她就算同歸于盡,也不愿意放過我。”
肖琛站起身來,看著窗外:“她說是你不放過她。你放心,她跑不了,我們查詢到她購買了今天下午三點飛往國外的機票,已經提前對她進行了布控。”
“你們?”
“對,我們,刑警隊。”
“你不是被開除了嗎?”
“假的,其實是臥底。”
聽肖琛這么一說,佩月哇地大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肖琛突然想起,梅夫人曾告誡過,不要被佩月“感動”。
等佩月的哭聲漸息,肖琛走過去輕聲說:“佩月,你可以復仇,甚至身不由己,被迫走私文物,這些都可以理解。”肖琛指指U盤,“但你沒必要這樣做。”
本來佩月的哭聲已經變小,經肖琛這么一說,又大了起來。她邊哭邊說:“都是因為你,因為你!”
肖琛有些錯愕,不自信地問道:“因為我?”
佩月點點頭:“肖琛,如果不是因為你,在那一次接一次的劫難中,我早就離開這個世界了。因為有你的存在,在我最痛苦最煎熬的時候,我會告訴自己,要活下去,要見你;要活下去,要見你……”
肖琛先是黯然,然后說:“可是……”
佩月苦笑著:“可是什么?可是我為什么設計這一出戲,精心策劃每一個細節,還親手打死了林建設?”
“為什么?”
“因為,我不僅要見到你,還要得到你,要和你在一起。”佩月繼續苦笑道,“我必須把你拖下水,把你黑化,把你變成我們的人。”
肖琛真的有些感動,但更多的是覺得不可思議和荒唐,他的憤怒漸漸涌起:“要得到我,就要殺人嗎?”
“我不管那些,我就要你,我就要咖啡加蜂蜜!我就要甜,因為我實在太苦了。這幾個月你來到我身邊,我才終于嘗到了甜。”
這時,遠遠地,傳來了警笛聲。佩月再次凝神看著肖琛,溫柔地說:“肖琛,你再抱我一次吧。”
佩月慢慢地轉過身來,走到肖琛面前,輕輕地鉆到肖琛的懷中。待肖琛的臂膀環住她的肩膀,佩月悄悄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張照片,塞進肖琛的口袋。肖琛覺察到了佩月的小動作,剛要說什么,卻聽佩月說:“這就算永遠在你懷里了。”她往嘴里拋了一小粒藥丸,一咬牙關,頭一歪,閉上了雙眼。
肖琛抱起佩月,把她輕輕放在沙發上。掏出口袋里的照片,那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老照片,他們每人保存著一張。八年前,他和佩月甜蜜地依偎在一起,青春的面龐,清純的感情。
淚水模糊了雙眼,肖琛喃喃自語:“佩月,你怎么那么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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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