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鳴,一位寵物偵探,雖然經常被人誤會成小偷,也常被人喚作“那個找貓兒狗兒的”,但在他心里,他自己就是尋寵界的“柯南”。替人找過無數名貴狗的林偵探,怎么都想不明白,有人會花高價請他找一條瘸腿的土狗!以下是他的自述——
因為一只貓,溫柔的她離婚了
6月的成都熱辣滾燙,即便是晚上十一點,街邊的小吃攤子和火鍋店子依然人來人往。我躲在綠化帶后面的一株三角梅旁,麻辣鮮香的火鍋味兒長了腳似的直往我鼻子里鉆。
我咽了咽口水,伸了伸蹲麻的雙腿,又撓了撓被蚊子叮得滿是包的屁股,目不轉睛地盯著距離我十步遠的籠子。籠子里放著一個破舊的小魚型布偶,一盒貓罐頭。
“喵——”
黑暗中,一只眼睛泛著藍光的貓尋著味兒慢慢靠近籠子,圍著貓籠轉了四五圈,才小心翼翼鉆進去,我快速按了下手里的遙控器,咔,貓籠的門自動關上了。打開手電筒,走近一瞧,正是我要找的那只肥滾滾的黑貓。
其實下午偵查的時候我就發現它的蹤跡了,但這貓太靈敏,一直躲在綠化帶里,人一靠近就跑沒影兒了。為了引貓出洞,我在這里設了個陷阱,放了它平日里喜歡的玩具和食物,蹲了兩小時,才逮到它。
正當我拎著貓籠子松口氣時,一束光直直照在我臉上。“干啥的?”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喝,一個穿著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過來了。
為避免保安誤會,我趕緊揚了揚手中的貓,大聲喊道:“保安大哥,別激動,我不是小偷。”靜謐的環境被打破,手里的貓躁動不安,拼命地掙扎吼叫。我拎著貓籠三兩步跨出綠化帶。
見我出來,保安大哥還是保持警惕,手拿著電棍問:“干啥子咧?鬼鬼祟祟的。”
“大哥,我是寵物偵探。”
“啥子玩意兒?”
“專門幫人找丟失的貓狗。”
“哦,找阿貓阿狗哇!”
我笑著從背包里面摸出一包煙遞給保安。他非常盡責,一直跟著我到丟貓的業主家,確認我真的是找貓才放過我。
作為一名寵物偵探,上述場景時有發生。雖然我的名片上寫著大大的“林偵探”三個字,但從業以來,從未有人喊我一聲“林偵探”,找我時都稱呼我“那個找貓兒狗兒的……”更好笑的是,我還經常被當作小偷。
有一回在地下車庫,我趴在一輛保時捷旁逮貓,遇到個新來的年輕保安,以為我是小偷,二話不說上來就給我一電棍,那種被電流刺激的酸爽,我是不想體驗第二回了。
說起入行,那是2016年。當兵退伍后,我被親戚介紹進一家寵物醫院做學徒。學了兩年,我用退伍費在成都自己開了一家寵物診所,順帶賣些寵物用品。
決定做“寵物偵探”,是我偶然在網上無意中看到的,心想“偵探”是多么酷斃的職業啊。我夢想成為尋寵界的“柯南”,立即行動做了個宣傳展架放在診所門前。一開始,還只是抱著試試的心態,沒想到,半個月后還真接到了一單。
客戶是我們這片區幼兒園的李老師,她丟了一只名叫“胖妞”的暹羅貓。來找我之前,李老師已經在小區找了兩天,發了上百份找貓的傳單,一無所獲。心急如焚時碰巧看到了寵物店門前的展架,決定找我試試。
接單后,我跟著李老師一起到她家偵查了一番。她家窗戶都安裝了防護網,陽臺是用玻璃密封起來的,貓根本出不去。
李老師說貓可能是從正門溜出去的,我沿著樓梯,仔細搜尋了每一層樓,都沒發現貓的蹤跡,一根貓毛都沒找到。
這是個新小區,她家在16樓,出樓棟的門有安全鎖,只有人才能打開。貓是怕生人的,不可能跟隨別人出樓棟大門。
李老師還告訴我,她已經找物業幫忙調取了兩天前的監控,也沒看到貓的蹤跡。她在業主群連續發了兩天的尋貓啟事,依然沒有胖妞的消息。
難道貓憑空消失了?這不合常理。我讓李老師帶我再去找物業查看了監控。
看起來一切都很正常,除了丟貓那天李老師家來了個50多歲左右的嬢嬢。李老師說這是她婆婆,過來幫忙打掃衛生。
我盯著監控畫面中那個嬢嬢手里提著的布包看了幾秒,說:“貓,應該找到了。”我讓李老師去問她婆婆,她肯定知道胖妞的下落。
果然第二天,李老師再次聯系我,讓我幫忙去清水河公園找貓,她說她婆婆把貓丟那兒了。李老師說她婆婆嫌棄胖妞鼻子額頭那塊兒是黑色的,不吉利,信了別人說的“養這種貓要倒霉”,還怪李老師“每個月要花一兩百來養貓,不會過日子”,于是瞞著兒媳悄悄把貓丟了,最后哄騙李老師說“貓自己跑出去了”。李老師跟她婆婆大吵一架,才問出胖妞被丟的具體位置。
費了一番功夫,總算找到了胖妞。回程車上一開始還算和諧,結果,她老公說了句:“一只丑貓,看把你給寶貝的!你看你早上把我媽氣得高血壓都犯了,現在貓也找到了,趕緊回去跟我媽道歉。”
看上去溫溫柔柔的李老師突然“河東獅吼”起來,兩人從貓開始吵到房子裝修,彩禮陪嫁,結婚備孕,李老師不停控訴婆家人絲毫不尊重她。她老公則怪她脾氣大、心眼小,每次都小題大做,搞得一家人烏煙瘴氣。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唾沫星子都快飛我臉上了。我一點聲兒都不敢發,胖妞則躲在李老師懷里“喵喵”地輕聲叫著。
第二年,我在朋友圈看到了李老師曬出的離婚證。
“它不是一條狗,是我的親人”
尋寵經歷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只叫“毛豆”的狗。
2020年7月,當它的主人張先生在微信上發照片給我時,我很驚訝,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在耍我。
因為從照片上看,那就是只普通土狗,在農村白送都沒人要,而且左前腿還是瘸的。
我尋找的寵物狗一般都是純正品種,比如金毛、邊牧、哈士奇、柯基等,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愿意花錢請我找一只土狗。
秉承客戶是上帝的原則,我照例詢問了毛豆走丟的時間、地點,得知毛豆已丟失快半個月了,并且是在人來人往的農貿市場走丟的。這回,我報價5000元。
本以為張先生會被這高額的報價勸退,畢竟5000塊能買上百只這種土狗了,實在不劃算,沒想到張先生立即在微信上回復我,“可以”。
張先生也是個爽利人,在我第二次跟他確認“是不是真的確定要找這只狗”時,二話沒說,立即給我轉賬2000元過來,并拜托我盡快尋找。
頂著酷暑,我在農貿市場找了三天,依然沒有尋到一點蛛絲馬跡之后,我打算放棄,把錢轉回給了張先生,跟他說,“狗實在找不到,天氣太熱,不接這單了。”
張先生沒有收錢,第二天一清早就找上了門。他穿著一身干凈但有褶皺的工作服,袖口被卷起的地方已經有些磨破,他的臉仿佛抹上了一層桐油,連褶子里的顏色都很均勻,被修剪得很干凈的手指甲縫里,還有洗不掉的污垢。
他局促地表達著歉意,說工期緊包工頭不讓他請假,言辭卑微再三懇求我幫忙再找幾天。
“要是還找不到呢?”我問。“如果一個星期之后還是找不到,那2000元就當您的辛苦費。”我瞪大了眼睛,實在好奇,一只土狗怎么值得他花這么多辛苦錢,堅持要找回來。
再三詢問后,張先生告訴我,“毛豆”在他心里不是一條狗,更不是寵物,而是救過他命的恩人,是相依為命的親人。
2013年4月20日,四川省雅安市蘆山縣發生7.0級地震。當時,張先生正在衛生間刷牙,老母親剛把早飯擺上桌,頃刻之間地動山搖,房子塌了。
張先生被砸斷了腿,掩埋在廢墟之下動彈不得,入目一片黑暗,傷口鉆心地疼,還沒來得及叫一聲媽,就昏了過去。
不知昏迷了多久,突然他感覺臉上接連不斷傳來溫暖濕潤的觸感,慢慢清醒過來,發現是小“毛豆”在舔他。
那時候“毛豆”還是個剛斷奶不久的小狗崽,因為身量小,躲在了大物件塌下形成的空間里逃過一劫,誰也不知道它花了多長時間才爬到張先生身邊。
在這暗無天日的廢墟之下,只有“毛豆”陪在張先生身邊,只要感覺到張先生沒有動靜了,“毛豆”就用舌頭不停舔舐張先生的臉,直到張先生清醒過來才停下。
后來張先生因失血過多昏迷,是“毛豆”微弱的叫聲引來了救援人員。
一場天災,張先生失去了老母親,也失去了家園。等他出院,只有瘸了腿、蔫巴瘦的小“毛豆”在等他。之后,張先生外出務工,攢錢建房,娶妻生子,都是“毛豆”陪伴左右。
聽完張先生與“毛豆”的故事,我也深受感動,決定再幫著找找。
狗的習性跟貓有天壤之別,貓怕生一般不會跑出太遠,但狗不一樣,他們跟著陌生人一口氣能走十幾里地。
這個農貿市場是附近兩個拆遷小區的大爺大媽們自發組織起來的,就在一塊荒地上擺攤賣自家蔬菜,也有一些小商販開著三輪來賣肉類、水果、零食,沒有專門的管理人員,也沒有監控。
為了找到毛豆,我決定加入農貿市場的流浪狗群,跟著這些流浪狗走。通過觀察它們的活動路徑,我在農貿市場西側一公里外的路口發現了一個超市,門口裝有小型的監控。
我買了點煙和水果,請超市經理幫忙,查看了監控,發現半個月前“毛豆”和同行的幾條流浪狗,在路邊吃了什么東西后全部趴下了,沒多久全都被一輛銀灰色廂式貨車拉走了。
根據車牌信息可以推測是從廣東佛山那邊來的,應該是專業的狗販子。
我把消息告知張先生,如果還要繼續找得跨省去廣東佛山看看,不過特殊時期去廣東要冒風險,這一路的費用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而且就算去了也不一定能找回來,我看張先生也并不富裕,就勸他說算了。
沒想到,一聽說有了“毛豆”的消息,張先生激動得很,連聲跟我道謝。工地上工頭不同意他請假,他直接辭了工,說要跟我一起去廣東找,并承諾他包機票包食宿。
我們買了最早的機票連夜飛到廣州,先做核酸,拿到結果之后轉車到佛山。剛巧,我有個戰友在佛山定居,雖然小區封了,我們沒能見上面,不過,戰友說他有認識這門路的朋友,可以幫我們打聽。
戰友很給力,第二天就找到了可以溝通的中間人。中間人輾轉打聽多次之后,帶回來了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毛豆”還活著,壞消息是對方要求付1000塊才肯把“毛豆”還回來。
“毛豆”沒有辦過狗證,無法證明是張先生的寵物,所以,人家一口咬定說“毛豆”是流浪狗,況且我們連對方姓名都不知道,除了掏錢好像也別無他法。
好在張先生豁達,說“毛豆”還活著他就很滿足了,不在乎這1000塊。一番折騰后,“毛豆”終于找回來了,我仔細檢查,除了瘦了點,其他沒毛病。
我們租了輛車,兩人一狗,從佛山開車回了成都。我看到張先生跟他的“毛豆”依偎在后排,一路睡得很香。
“小白丟了,媽媽就不回來接我了”
找寵物的這幾年,并不是每一次都結局圓滿,其實大部分的寵物是找不回來的。
去年中秋節,我正在照料一只剛做了絕育手術的布偶貓,一個5歲左右的小男孩捧著一個小豬存錢罐躡手躡腳走進我的寵物店。
“叔叔,我的小白不見了,你能幫我找下嗎?這里的錢都給你,不知道夠不夠。”小男孩眼眶通紅,臉上還掛著淚痕,顯然剛哭過。
小男孩名叫劉博藝,就住在我們店旁邊那棟樓,平常我總看到他在附近玩耍。
我洗了手,拿了一些零食給他,安慰他慢慢給我講下小白長什么樣,在哪兒丟的,什么時候發現丟的。我本以為小白是只小白貓或者小白狗,沒想到,了解過后居然是只兔子,心里頓時萌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畢竟“沒有一只兔子能活著走出四川”。
我答應劉博藝小朋友幫他找小白,但前提是他得帶我先找到家里大人,跟大人打過招呼才行。小朋友嘴巴一癟,一副要哭的樣子,說:“爸爸上班,奶奶打麻將,爺爺在掃地,他們不喜歡小白。”
我只得答應先跟他回家找兔子。進樓棟大門時,我特意繞去一樓垃圾放置區看了看,還好,沒有兔毛皮。
劉博藝家在五樓,我們走樓梯上去的,每層樓我都特意查看了下,沒發現什么異常。我想著兔子小胳膊小腿兒,蹦跶不了多遠,只要沒被鄰居捉走,應該很快能找到。
確實我們很快就找到了。我在劉博藝家廚房水槽中的垃圾桶里,看到了帶血的兔皮和兔毛。劉博藝的身高看不到垃圾桶,沒發現他的小白已經變成了一盤菜。我帶著劉博藝在家里、樓道各個犄角旮旯,假裝很忙碌地又來回找了幾圈,一直在想該怎么告訴他。
小朋友沒找到小兔子,又哇哇哭了起來。他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說:“我把小白弄丟了,媽媽會不會,不來接我了……”
哽咽聲中,劉博藝告訴我,他爸爸媽媽離婚了,小白是媽媽送他的禮物。媽媽說等他把小白養得又肥又壯就來接他。
思來想去,實在不忍心告訴他小白已經被吃了,我趁他不注意悄悄拿了點垃圾桶里沒有染血的兔毛,將劉博藝帶到小區綠化帶去找,再悄悄把兔毛扔在一叢杜鵑花枝旁,哄他說:“小白可能去找媽媽了,等它長大了還會回來找你的。”小朋友信以為真,總算笑了下。
后來,我總看到劉博藝在那叢杜鵑花旁坐著發呆,看著他孤獨可憐的背影,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在等小白,還是在等送他小白的媽媽。
今年開春,我突然發現最近好久沒在小區看到劉博藝了,就跟來診所擼貓的孫嬢嬢打聽。
這些嬢嬢是小區里的百事通,誰家早上買了幾棵蔥,幾粒蒜,她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一提起劉博藝,孫孃孃的臉色由喜轉怒,氣咻咻地說道:“哎喲,說起這家人,我就冒鬼火。這娃兒他爸爸在外面亂搞被發現了,兩口子鬧離婚,老兩口把著孫子不讓他媽帶走。你說你把著娃兒嘛,就好生帶,結果天天打麻將,這下娃兒帶出毛病就不要了,讓他媽媽接到湖南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又莫名為孩子感到高興,畢竟,他能跟媽媽在一起了……
編輯/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