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雨落。薔薇叢上停泊著銀色的光。
這些低溫的鋒鏑自辟疆域,交織為疏闊的筆觸。
……一只蝶,展開縱深的黑色,在枝頭翩躚而舞,插敘細微的風聲。
它那略帶玄學意味的雙翼,仿若對稱的宮城:鱗狀毛砌成的迷局,呈半透明狀;一粒粒閃爍不定的斑點,演繹出幾何學的奧秘——
引誘過路的視線,逐一淪陷。
回溯破繭之初,它必定是笨拙的。
從一枚蛹,到體態輕盈如弦,來自拼盡全力的一次次震顫、扭動、翕張,直至溶解掉內置于心的枷鎖。
所謂的華麗蝶變,不過是一場沒有退路的歷險。
唯有打開翅膀,才能美麗和精彩;自我圍困的身體才能獲取高超的舞技,在飄忽不定的漫游中明朗起來——
變為另一個自己。
待到筋骨老邁,才自愿退出天空,枯葉般低伏于花田一角,做個隱者……
斑斕之路,在雙翼上延展。
在美的微觀構造中,諸般分叉的細節另起一段,鋪陳為一個完整的故事。
一般而言,主角的成長史中遍布奇遇。而它始終抱持謹慎的態度,在風中循序播放自由舒展的動作。
翅上的墨跡,洞穿無數晝夜;舞姿在持續加深的分化、歸并中遭遇瓶頸,直至無法呈現最初的美感——
觀眾提前退場,徒留下一襲破舊的黑影。
閃電在廣場上空滴落——
烏云的裂隙間,衍生出暴虐的風和鐵屑。
舞伴離去,觸須在飛行中斷折,身體散失高密度的力,最終在沒有方向感的探尋中失重,讓愛情成為一種奢念。
是的,在死亡來臨之前,獨舞可歸入自我拆解的范疇。拆解掉的情緒,理應是倍受珍視的。
而散漫的節奏,已然有趔趄之勢。
風絲駘蕩,雨滴回旋——
構成一紙陣圖。在阻力中遭遇阻力,在躲閃中尋求躲閃,成為生命的常態。每一次扇打翅膀,都像是戴著鐐銬起舞。
此刻,低飛于草葉上的黑色魅影,手無寸鐵。或者說,它正在一張無形的天網中奮力突圍。
它所攜帶的意象,被打磨出锃亮的光芒——加固繁復的舞姿,直到定格為一具硬挺的骸骨。
敗而不倒,是它留給自己的最后禮物,也是它留給世界的最后一份獨白。
生命的流量即將耗盡。身上艱澀的斑紋,刺青般晦暗。
漫長的雨季,讓風景一再失去臨摹的價值。既然蟄伏于花蕊之心,世界也會冷卻,又何必計較這匆短的一生究竟值不值得。
在它身處的國度,辭章如錦,夢境會在懸浮中勾勒紛繁的意象。而眼前這道再難翻越的籬墻,終成沉重之物——
它知道,埋葬是一種投降。它亦深知,關閉翅膀,卸下最后的夢想,便可正式成為一幀落寞的標本……
蝶,也有自己的戰場。
離開花巔和枝梢,就代表著流亡。漸次熄滅的舞蹈,讓卑微之軀走進死胡同,再無重登舞臺的可能。
一轉身,往事已矣,生與死都已微不足道。
身體墜落之際,亭臺旋轉、人間灼燙,花園一角收容下它最后的瑰麗。比鄰而居的水族與禽類,則很快恢復平靜。
是的,一切都將與它無關,沒有誰因為它的離去而長存悲戚之色。
雨季結束,青山撐開幻境。
隨著一幅油畫的成型,微觀世界收攏隱形的秩序。前方已無風景可探,跋涉之旅告一段落——
凋零,讓一切歸入虛無的記憶清零。所有的掙扎、奮斗、妥協、碰撞也同步變為徒勞之舉,包括這只黑蝶——歷盡時光淬煉的美好生命,無可挽回地冷卻下來。
我知道它再也回不來了,但仍想對它說一聲:下一個春天,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