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義值班：從“變形”到“變味”

“我跟我愛人都是公務員，上次春節值班，他值初一，我值初三，在老家待不了兩天就要往縣城跑，還帶著兩個孩子，確實心累。實際上在值班期間從未遇到過突發情況。”近日，某縣殘疾人聯合會黨組成員、副理事長余姚對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無奈地說。

跟余姚一樣，一些在相對邊緣部門或教師崗位的體制內群體，在面臨節假日或寒暑假值班時，內心往往是無奈的。對于他們來說，值班吧，這期間并沒有什么緊急事件發生。不值吧，按照上級指示和文件要求，這是不可能的。

不過，隨著中央層面持續整治形式主義為基層減負，這樣無奈的境況有望得到改變。今年以來，湖南、云南、廣西等多地紛紛制定務實舉措，包括堅決杜絕一切無意義值班值守，在法定節假日參與值班值守的干部，應給予補休、調休，原則上學校、幼兒園教職工不再承擔日常值班工作等。

一些采訪對象直言，除了一線部門和主責部門等，一些單位的值班更像是一種規避責任的手段以及顯得tQG/fP0WwChMG8GUcPt/+5USQKjXe3urQotnhFQ+Vmk=不厚此薄彼的平衡術，至于實際上能發揮多大作用，很難說。

有人偏要“沒苦硬吃”？

“我們單位對值班要求沒那么嚴格。白天是工作時間段去坐班，晚上就是在家電話值班。”某地級市工會辦公室工作人員李彬告訴記者，單位的節假日值班表都經他安排，值班的時候主要就是收發文和接電話。

“一共就19個正式編制，除去7個班子成員，只有12個人。我們就按照12人來排唄，反正每個人都躲不過。”李彬說，值班要求必須是正式在編人員，臨聘人員和借調人員不參與值班。另外，帶班領導不需要坐班，但不能離開本市，有緊急情況需要在半小時內趕到。

至于自己安排值班的這兩三年，還真沒有什么緊急情況需要工會第一時間處理的。“我們就是群團組織，也沒有行政職能，企業如果出了問題，第一時間會上報給應急管理部門，也到不了我們這。”李彬說。

盡管如此，值班還是必須要值的，特別是遇上值班抽查的電話，一旦沒有第一時間接起來，那帶班領導和值班人員都要被通報。在李彬看來，這樣的值班，更多的是為了規避本單位的責任，因為只要接到抽查的電話，就意味著免責。至于是否有緊急的事件需要處理，倒是其次。“就像個純純的接線員，反正得一直守著電話。至于這期間你在單位干什么，倒也沒人在意。”

因為值班不能離開本縣，對節假日需要帶班的某縣財政局副局長王友軍來說，就不能回到在市上的家。“我們縣財政局領導班子有5個人，基本上每逢放大假我都要被輪流安排帶班，待在縣里面。”

“說實話，有的部門確實應該安排人值班，比如應急管理部門、鄉鎮黨委政府，可能需要應對山洪地質災害、火災等突發情況，但對一些非一線的保障性部門，比如我們財政局，也安排人值班，其實大可不必，特別是有的單位領導過一兩天就要帶頭值班，雖然領導都講政治，但時間長了，值班也容易流于形式。”王友軍說。

“值班更多的是為了應對突發事件的發生，但是真正有事的時候也不會找到我們這些非主責部門。”余姚說，之前在節假日，縣上的確出現過一個輿情。當時一個涉殘群眾拍了個視頻發到網上，引發網友討論，在網上的熱度較高。

很快，余姚就收到值班人員的電話，被告知了這一情況，但是也沒說需要殘聯這邊去處理相關事宜。“后來是有屬地責任的鄉鎮和村上出面去處理協調的。”

“像我們本來就住在本村的，就算村里有個什么事也可以馬上去處理，也沒必要一直守著村委的電話。”西南地區某村黨支部書記說。就在去年，他因為在國慶節值班時去村民家中輔助料理治喪事宜，沒有在村委辦公室守著，被前來檢查的督查組發現，最后挨了個通報批評。

于是有體制內人員感嘆：“值班，千萬不要有福不享、沒苦硬吃！值班就是讓你躺在值班室里看看手機，刷刷視頻，千萬別搞自我感動，因為忙著加班而錯過了接電話。這樣不僅沒用，還要挨通報。”但這種論調很多人并不認同，他們認為，值班也是工作，盡量不要做和工作無關的事情。

“一人生病”，非得“全員吃藥”？

“今天臨時收到通知，讓我們每個人值5天班，這回暑假出省的計劃得改時間了。”某高校校友辦工作人員曾箐箐突然接到了領導發在群里的通知。她表示，以前學校從未有過這樣的要求。“由于辦公室人少，整個暑期都要安排人值班，算下來每人要值5天。”

“以前根本不需要值班，更別說24小時值班了，且校友辦這樣的部門本來就是非主責部門。非要讓我們留在學校干什么呢？守操場嗎？”曾箐箐對這樣突如其來的值班表示無法理解。

事實上，這樣突然的值班，也并非完全無緣由。就在半個月前，該高校所在的城市發生了一起學生意外事故，對當地造成的影響不小。對于如何防范類似事故發生，該市教委提出了系列要求。這一精神傳達到高校，又層層傳導到學校各個行政部門后，部門領導的壓力倍增。假期非主責部門的值班要求也由此誕生。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一旦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事情，被當作典型，那從上到下都免不了被問責。”某縣政協一名班子成員王良說。在他看來，一些臨時的值班要求其實是對某一突發事件的層層加碼，并非常規動作。

王良回憶，自己曾在鄉鎮工作時，就遇到過這么一件事。當時隔壁區縣有一名兒童在暑假期間私自下河游泳溺亡，這類事件就成了該市所有鄉鎮需要重點關注的方面。于是，上級要求各個鄉鎮在節假日和公休日都必須24小時值班，值班人員須按照正常上班時間提前30分鐘到崗，要保證出滿勤、站滿崗，晚上也要留在鄉鎮。但王良所在鄉鎮的管轄范圍內根本沒有河流，在他看來，有沒有必要在值班這件事情上層層加碼，上級還是要多到基層調研，多聽聽基層群眾的意見。

在某些情況下，這樣的層層加碼可能會延續相當長一段時間，最后演變為一種制度化的規定動作。“久而久之，這樣的值班早已變了形，成了形式主義，忘了為什么而出發。”王良說。

袁欣欣所在的某公立幼兒園便是這樣。“今天哪位老師值班呢？”8月15日一早，袁欣欣所在的微信群就有領導在問。“我值班，我已經在監控室就位。”一名老師回答。

“接電話，注意接電話，今天教育局隨時會打電話抽查，準備好迎接檢查。”該幼兒園領導表示。

袁欣欣告訴記者，從目前的值班要求來看，教師需要在上午9點打卡，巡視檢查幼兒園環境，排除安全隱患，特別是注意防火、防盜、防洪，并做好值班記錄，直到下午6點值班工作結束。帶班行政人員需要保持電話暢通，不得離開本區縣。門衛保安則需要在校24小時值班。

“這樣的值班規定由來已久。時間一長，一些老師也就習慣了。但嚴格說起來，既然已經有保安24小時值班，為什么還需要一線教師去檢查校園的安全隱患呢？假期有多久，值班就有多久，這種值班沒有絲毫意義。”袁欣欣說。

對此，一名小學教師直言，寒暑假只是形式上有，事實上沒有。“不然怎么會有上級領導在開會時說，‘寒暑假是給學生的，你們領著工資就得隨時聽候調遣’。”

值班也要“上下一般粗”？

“以前我在區科技局時，像春節這樣的假期，我一個人要值三四天班。主要是科技局這樣的小單位的在編人數就少，除去4個領導，只剩5個人，包括兩個外省同事。所以我這個本市人只有多幫著值幾天。”李彬說。

李彬說，在區縣一級，比如法院、檢察院、農業農村、住建、發改等部門，人相對較多，大部分人一年只需要值一次班，像春節、國慶這樣的長假可以輕松點。不過小單位就完全不同了，比如科協、檔案館、史志辦這些單位的在編人數可能就六七人，除去領導，一般干部每人要值班兩三天。“很多人完全被值班這個‘金箍’給套住了。”

在鄉鎮一級，類似的情況更加突出。“我們鄉鎮有個比較出名的景區，基本上每個節假日的游客量都很大。只要一到假期，三分之二的鄉鎮干部都處于值班狀態。另外，防火、防汛等任務也不輕。”某鄉鎮紀委書記張嵐說。

“可上級又要求值班工作上下一樣‘粗’，標準一個樣，問題是上級部門人多，如省市部門一個單位幾百人，每人一年可能就值一次班。但到了基層怎么辦？類似很具體的基層問題很難被關注到。”王友軍談道。

不僅難以被解決甚至被關注，一些地方還在進一步強化值班工作，念牢值班值守“緊箍咒”。比如，某地市級供銷社要求將值班值守工作納入班子成員節前談話的重點內容，嚴格落實24小時專人值班，不得擅離職守。單位內部對值班值守情況進行抽查，發現未達到值班要求的，將進行通報批評。

在某高校公共管理學院黨委書記李立看來，值班這個問題得看怎么去理解。它看似是“小事”，但對于保證政令暢通，應對處置各種突發事件又具有重要意義。所以在這個問題上往往是“一票否決”。只要被抽查時，人在，干部作風就在。人不在，就會被定性為政治意識不夠強，責任壓得不實，規矩意識、紀律意識樹得不牢。

因此，在值班這件事上，有的單位衍生出了一些怪象。比如，一些平時工作不出力的“機關閑人”，對于值班卻是異常重視，甚至搶著爭取值班的機會。“我們單位有個同事，上班不積極，值班卻很積極，經常在值班時拍照片發工作群。這種不用費力氣還能展現工作態度的事情，‘老油條’都是搶著干的。”李彬說，因為“老油條”深諳，平時工作上偷偷懶也不會出什么大問題，要是值班被查到不在崗，那自己和單位都會被通報。于是爭搶著做姿態、擺造型，仿佛自己為單位作出了很大的貢獻。于是一層一層、一級一級，大家仿佛都在做姿態、走形式。

不僅難以被解決甚至被關注，一些地方還在進一步強化值班工作，念牢值班值守“緊箍咒”。比如，某地市級供銷社要求將值班值守工作納入班子成員節前談話的重點內容，嚴格落實24小時專人值班，不得擅離職守。

此外，一些單位在值班的導向上也出現了變異。王良告訴記者，他所在縣供銷社就因為值班問題被市委巡察辦通報過。原因是當地供銷社借值班名義發放津補貼。“單位賬上有錢，領導又想發出去，就打著值班的幌子給大家發‘值班費’。兩年下來一共發了五六萬元，最后該單位‘一把手’受到黨內警告處分。”

不過，隨著基層值班現象愈發受到關注，這一被念牢的“緊箍咒”有望迎來改善。比如，有的地方出臺為基層減負賦能的措施，提出取消村干部坐班制。此外，一些地方學校也明確禁止一線教師暑假到校值班。

有村干部表示，以往每逢節假日，村里都要安排人值班，基本上人人都要輪一次班，加上周末值班，村干部每個月至少要工作25天。今年，村干部在各自的網格群里公布了聯絡人電話和備勤表，只要求電話保持暢通，有事可隨時聯系，值班方便了許多。（根據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