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長在一個叫八仙峒的山村,外公外婆離世得早,她與舅舅自幼在滿外公(外公的弟弟)箍持下成長,叔侄三人相依為命。
沒上過一天學的母親,成人后嫁給了幾公里外一位上過學且有固定薪資的工薪人氏。因為文化程度懸殊,家庭背景差異太大,這段婚姻終于在她生下一個男孩兒數月之后走到了終點。其時滿外公也已離世,舅舅已應征入伍,母親后家再無可以依靠的人,好在隔山社壇村有個叫水精灣的山溝里住著母親堂哥一家人。剛剛經歷婚變的母親走投無路、覓家無門,是我的這位堂舅爺收留了她。在堂舅爺家寄居數月之后,經人介紹,母親與父親組成了新家,先后生下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在過完她的三十七歲生日整整一個月之后,她又把我帶到了這世上,從此,母親成了我和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共同的母親。
“這節平柜是你大舅爺送我的,是我娘家陪嫁到你爹跟前最貴重的嫁妝。”母親曾不止一次地向我們講起這節平柜的故事。
平柜是上世紀農村普遍使用的家具。一種四四方方的柜子,長寬高各三尺六寸,都是厚實的木頭方子做的,牢實、沉穩、厚重。平柜論“節”不論“口”,柜門是往上揭的,柜門蓋下來,柜上便可置麻籃、可擱物件,若有兩節拼在一起,還可當床睡人。農村人家結婚,新娘嫁妝多少,看看有幾節平柜、幾口箱子便一目了然。娘家陪嫁的被子、蚊帳、衣服、針線以及糧食用度物件都裝在柜子和箱子里,結婚當天得請多人同抬,才能搬運到夫家。普通人家女子出嫁,一節平柜、三口箱子嫁妝是少不了的,若有兩節平柜陪嫁,那便是實實的富足人家了。“這節平柜是我唯一的嫁妝。”“你大舅爺收留我,把我打發到你爹跟前,還專門給我打了這節柜子,這是重于山的恩情喲!我這輩子都會記得,你們也要一輩子替我記著你大舅爺的好。”每每說到這節平柜,母親總免不了要嘮叨幾句。
母親說,那是堂舅爺砍了他家后山的一棵紅士力樹,解下方子請人打制的。紅士力木是山林里最好的木材,方子又解得很厚實,打好的那節平柜就特別沉,一兩個人都很難挪動,從我開始記事起,它就一直擺在母親的床前,從未挪過位子。后來我和哥哥姐姐們都成了家、立了業,我們兄弟三人合計,要把原來木瓦結構的房子改造成鋼混結構的小樓房,這才不得不把它挪移到舊屋偏廈去。
與父親成家之后,父親把家里大小事務全交由母親打理。父親上過高小,在生產隊當會計,一當就是幾十年,直到改革開放,生產隊財物散到了各家,生產隊的財產數據也不再需要核算管理了,會計一職也漸漸失去應有的功能與意義。可父親并不插手家庭財物管理,家里大小事務一直放手讓母親打理。斗大的字不識一個的母親,能把這個家管得井井有條,憑著省吃儉用,精打細算,把我們兄弟姐妹五人拉扯長大,還培養了一個初中生、一個高中生、一個師范生、一個大學生,在一定意義上講,這節平柜是勞苦功高的。
那些年物資緊缺,自幼飽受財物被盜之苦的母親,把節柜的儲物功能運用到了極致。“你外公外婆過世后,你滿外公名義上在箍持著那個家,可他這個人玩兒性大,并不善于持家,家里有用的東西幾年光景就東一件西一件地被人偷光了。”“有時你滿外公在外面打牌,我和你舅舅在火鋪上坐著,強盜進來明目張膽地割壁頭進屋拿東西,我和你舅舅躲在火鋪角緊緊抱在一起,大氣不敢出,眼睜睜看著強盜把東西拿走。”這是母親向我們重復講述過不知多少遍的故事情節。
童年的經歷和一次失敗的婚姻,讓母親養成了精打細算的持家之道,對于家什、物件、食物的管理總是十分精細嚴謹。堂舅爺送給母親的這件嫁妝,成了母親管家理財最重要的幫手。油鹽醬醋、臘肉糖果、剩菜小吃、被子蚊帳、衣物布頭、針線棉紗一切居家必備的東西,都被母親歸整到這節平柜里。平柜成了名副其實的“ 百寶箱”。因儲藏的物品多且雜,每當打開柜子,就有一股誘人的味道竄將出來。一陣陣溫吞吞的味道,常常會誘導我們去對柜子里的物品展開種種聯想和揣測。那些味道里飄蕩著太多與食物相關的味道了。
母親把我帶到人世之前,剛剛帶著兩個哥哥、兩個姐姐走出一個大饑荒年月。生下我之后,母親就沒再生育。我幼時體弱多病,沒有充足的食物,母親便一直沒讓我斷奶,直到我長到上學的年齡,她才不得不讓我脫離母乳的滋養。對于年幼體弱的滿崽,母親總是多了幾分溺愛。在我的生命里,母愛的味道,除了母乳的馨香,還少不了這平柜里的眾多溫馨味道。它們于幼年便浸潤至我的骨髓,歷經歲月淘洗數十載,至今依然濃香釅然。
平柜的鑰匙一直是系在母親腰間的。那時我是母親身后的尾巴,每次跟在母親身后看她打開平柜翻找東西,哪怕柜子里已明明沒有任何可食之物,可曾經存儲過的那些食物味道,也會一次次地隨著平柜的揭開散發出來。跟在母親身后,我可以想象許多美食。這是一種能解饞、很過癮的想象。當然,柜子里不時也會落有一些糖果粒、餅干屑之類,若這些遺漏的糖餅殘留物不夠分給我和哥哥姐姐每人一份兒,母親便會趁哥哥姐姐不在場時,才悄悄把它從眾多物品間搜出來,塞給我,讓我暗地里獨自享用。盡管這樣的機會少之又少,一年也遇不上幾回,但那也足以讓我每每想來便會沉浸在母親那份溺愛的溫馨里……
掛完親,我向大哥問起那節老平柜的去向。大哥說,老平柜裝過太多的物什,每塊木方子里都浸潤了歲月的味道,把它從母親房間移出來后,木瓦房換成了小洋樓,原來的許多舊家什都沒空打理,螻蟻蟲子循味尋來,老平柜自然沒能逃脫被蛀空散架的結局,最終只能消逝在歲月的風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