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據2021年公開數據,我國單親母親數量超過3000萬,其中83%是由女方撫養孩子。中國社會科學院曾對100多對離婚夫妻進行追蹤調查,發現離婚后5年內,男方再婚率高達80%以上,而女方只有22%。
而在這些數據之外,還隱藏著一個沒有被統計進來的人群,那就是“事實單親母親”。這些人指的那些在法律上仍處于婚姻關系中,但因丈夫幾乎沒有承擔任何家庭責任,實際上只能獨自撫養孩子,挑起家庭的重擔,又因種種原因沒有收入,生活也因此陷入貧困的群體。
在司法實踐中,檢察官們發現,由于政策上的空白和認識上的不足,這種“事實單親母親”現象往往更為隱蔽,難以被外界察覺。往往是檢察官在辦理司法案件,深入實地走訪調查時,才能真切了解到這些處于孤獨角落中的母親所承受的壓力和艱辛。而在此之前,她們的婚姻大多處于不正常存續的狀態中,丈夫可能長期實施家暴、在外組建家庭或犯罪入獄,孩子則成為她們無法解脫婚姻關系的羈絆,她們面臨著諸多困境。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事實單親母親”可以看成是隱性單親(父母中的一方在孩子成長和教育的過程中,在家庭角色上有著事實性的缺失)的一種,不過它描述的是一種更為極端和迫切的情況。例如,父親因犯罪入獄、在外組建新的家庭,或涉及家庭暴力、婚內強奸等嚴重問題,這種情形會使得夫妻婚姻處于不正常存續期間,父親幾乎完全不履行家庭責任,從而將養育子女的重擔交給另一方。
由于“事實單親母親”們肩負著繁重的育兒工作,她們中的很多人往往面臨著諸多挑戰,如就業困難、晉升受阻以及不得不放棄職業追求等,這往往導致她們更容易陷于經濟困境。根據《十城市單親媽媽生活狀況及需求調研報告》,單親母親家庭貧困化非常普遍。在被調查的單親母親中,月收入在2000元及以下的占34.3%,月收入在2001元至4000元的占29.2%,這包括除撫養費以外的所有收入來源,如工資收入、獎金、福利以及政府提供的最低生活保障等。以一線城市低保標準來看,如果單親母親不能拿到孩子的撫養費,那么至少有25.6%的單親母親處于低保水平以下。因此,單親媽媽群體面臨著極大的經濟壓力和更為迫切的就業需求。
此外,很多“事實單親母親”面臨著家庭暴力、離婚困境以及撫養權等問題的重壓,這讓她們深感孤立無援。根據《十城市單親媽媽生活狀況及需求調研報告》的調查結果,法律援助和心理咨詢與輔導是單親母親最為迫切的社會服務需求之一,其中撫養權歸屬糾紛、財產分配、自我價值的受挫是這些母親最大的困擾。
當然,孩子也是一個無法忽視的問題。根據第三期中國婦女社會地位調查,城鎮中25歲至34歲、有6歲以下孩子的母親在業率為79.7%,比同齡無子女的女性低10.9%,且有18.9%的在業母親有時或經常為了家庭放棄個人發展機會。
當《方圓》記者在對各地檢察院調查“事實單親母親”的現狀時,很多檢察官表示,他們往往在辦理涉未成年人案件時,才會發現背后隱藏的“事實單親母親”的境遇。強奸、猥褻未成年人犯罪、抑郁和自殺傾向、撫養權和撫養費,是檢察官們頻頻提到的關鍵詞。
湖北省武漢市江漢區檢察院檢察官何艷曾辦理過一起未成年少女被猥褻案,小女孩在社區滑梯玩耍時,被一名年過七旬的老年人猥褻。案發時,因為母親忙于工作,僅短暫地讓小女孩獨處,便發生了這種事。武漢市洪山區檢察官易柔池也曾遇到過類似的案子,一個小女孩在電梯里多次被小區的一名鄰居猥褻。這位女孩的母親是盲人且患有嚴重疾病,她經營著一家生意慘淡的盲人按摩店,家里主要靠低保維持生活。雙親育兒都會有疏忽的時候,更何況是忙于生計的“事實單親母親”。
兩起案件相同點都是“缺位的父親”。何艷記得,這起案件中的父親,長時間都不跟家里聯系,甚至從案件開庭到宣判都沒出現一次。她感嘆道:“自己的孩子被猥褻了,連出個面也不想?!倍诤纹G辦理的另一起未成年人被性侵案中,被害人的父親僅僅在問“對方能賠多少錢”時出現過一次,在確認對方無力賠償后便再也沒出現過。
對于“事實單親母親”而言,生活上的困難僅僅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她們往往還面臨著三重困境:維護權益難、獲得支持難、申請保障難。
很多女性在正式離婚之前,可能已經長時間處于“事實單親母親”狀態。由于離婚冷靜期的存在和離婚訴訟流程的耗時性,這種狀態可能會持續數月甚至數年之久。在這段時期內,這些“事實單親母親”同單親母親一樣,都得不到丈夫的支持。然而,由于其身份問題,她們在尋求民政補助(如申請低保、困境兒童援助)以及社會救助等方面都面臨著諸多障礙和困難。
浙江省安吉縣檢察院檢察官李慧在對一起婚內強奸案的被害人蘇拂曉進行司法救助的時候發現,在雙方正式離婚前,蘇拂曉是無法申領低保救助金的。因為根據民政部門相關規定,這段婚姻關系尚且存在,男方收入仍應納入家庭收入之中,盡管男方在婚內從未盡過撫養孩子義務。


這僅是一個側面。檢察官們還提到另一種“事實單親”的情形:男子因犯罪入獄,既無法履行撫養義務又拒絕離婚。而對另一方而言,除了面臨生活與育兒上的雙重壓力外,她們還因其犯罪人員親屬的身份而遭受社會的標簽化和污名化。
武漢市洪山區檢察官告訴《方圓》記者,他們在辦理一些組織賣淫案、介紹賣淫案的時候發現,嫌疑人中有部分是“事實單親母親”,她們因價值觀念偏差、經濟困難等因素走上犯罪道路,甚至有的組織賣淫者、介紹賣淫者就是她們的“男友”。還有些嫌疑人為了逃避法律追究,選擇懷孕生子,最終面臨刑罰時,這些孩子便成為亟待解決安置的社會難題。
地處沿海省份的一位檢察官曾辦理過一起案件,父親因制毒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管母親辛勤撫養兩個孩子長大,可受其父親的影響,他們相繼走上犯罪道路,小兒子從小到大盜竊、聚眾斗毆就沒停過,最后進了監獄。這位檢察官表示,辦案的這些年來,她見過不少女孩年僅18歲卻未婚生子,有的把孩子生下后就賣了或者遺棄了。這些年輕女孩本是受害者,但因為法律知識的欠缺、性教育的缺失和社會救助的缺位,從受害者變成了犯罪者。
李慧從辦案經歷出發,進一步表示:“其實很多‘事實單親母親’在主觀上會覺得維權這件事很難,她們覺得自己孤立無援,無論是打離婚官司還是爭奪撫養權都要花費大量的精力。這個事做不了也做不成,所以‘事實單親母親’們在主觀上會有一個畏難的情緒?!彪x婚訴訟需要支付相應的訴訟費用,具備基礎的法律知識。同時,離婚過程中往往涉及財產分配的問題,很多單親母親缺乏專業的指導和支持。
浙江省湖州市吳興區檢察院檢察官曾辦理過一起支持聽障人士起訴離婚的案件。當事人小靜幼時因重病失聰,由于家庭原因也沒有接受特殊教育,她既沒有掌握手語也不會健聽人的語言。成年后,小靜跟丈夫相親結婚,不久就生下了一個女兒。然而,她的丈夫卻頻繁對她使用暴力,對孩子也漠不關心。多年的忍耐和默默承受,使小靜的生活充滿了痛苦。
小靜第一次起訴離婚的時候,因為證據不足,法院沒有支持她的訴求。第二次起訴,檢察機關參與了進來,不僅幫助她順利起訴離婚,還為她提供了一筆司法救助金。同時,檢察官們也注意到,雖然小靜走出了被家暴的陰影,但她和女兒的生活依然艱難。
原來,小靜作為聽障人士,在婚前本可以享有殘疾人補助和低保。但婚后,由于丈夫的收入被計入家庭人均收入,她的低保被取消,這一狀況延續到小靜離婚后,她并不清楚自己該如何拿回這筆本屬于自己的低保金。后來,在吳興區檢察院的努力下,小靜的低保救助才恢復。該院還通過殘聯為她找了一家工廠打工,確保了母女倆的基本生活需求。
對于這些“事實單親母親”來說,最困難也是最難克服的一點是:她們很難獲得足夠的社會支持。受“男主外、女主內”等傳統觀念的影響,很多人認為照顧孩子是母親的天職,并把母親的付出當成理所當然,如果單親母親沒能照顧好孩子,可能會受到鄰里和親戚的歧視和污名化。同時,很多“事實單親母親”尤其是在農村的婦女,自身也受到傳統思想的桎梏,認為“家丑不能外揚”“日子能過且過,為了孩子忍一忍”。
在李慧辦理的一起救助“事實單親母親”的案子中,男方常年在外,從不履行撫養義務。可左鄰右舍非但不認為他有問題,還覺得是女方“ 沒有用,管不住自己的丈夫”。在辦理蘇拂曉案時,也有“這是夫妻間床頭打架床尾和的事情,為什么要把它上升到一個刑事犯罪的高度去”的言論。
“事實單親母親”的存在往往具有隱蔽性。很多人并沒有意識到有些女性在離婚前已經是事實上的“單親母親”了。也正是一些問題在離婚前沒有得到妥善解決,才導致離婚后家庭陷入困境、孩子遭受侵害等情況的出現。如果能及時地認識到這些“事實單親母親”的困境,或許她們的問題能得到更好的解決。
那么,檢察機關能為這些“事實單親母親”做些什么?
2024年2月至12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在全國檢察機關部署開展“檢護民生”專項行動,將持續深入推進司法救助工作,進一步兜牢民生底線;大力做好社會保險領域檢察監督工作;深化殘疾人、老年人、未成年人、婦女等特定群體權益保障,作為專項行動重點。在檢察官們看來,很多“事實單親母親”之所以能被檢察機關看到,往往因為她們是一些司法案件的當事人。對于檢察機關來說,當遇到因案致貧、致困的當事人,可以結合她們受害的程度和家庭的困難程度,通過聯合殘聯、婦聯,同時縣級、市級、省級檢察院聯動,擴大對“事實單親母親”的救助范圍。
同時,針對“事實單親母親”維護權益難、獲得支持難、申請保障難的問題,作為法律監督機關,檢察機關可以通過對受家暴婦女支持起訴、對人身安全保護令的申請人進行支持起訴、對未成年人追索撫養費未果支持起訴等方式來幫助她們。這樣,不僅能給這些單親母親提供專業的法律援助,也是在為那些覺得“離婚難”的母親“撐腰”。
例如,在吳興區檢察院辦理的這起支持受家暴的聽障婦女起訴離婚案中,檢察院在開展司法救助工作的同時,更是聯合了當地民政、法院建立了司法救助與社會救助銜接機制,有效加大了救助力度。
在檢察官們看來,從一個全職母親轉變為一個單親母親,小靜的生活肯定不會容易。作為一個聽障人士,她在工廠里那份2000元的工作只能解一時之困,但母女倆的房子被前夫霸占,只能蝸居在工廠宿舍里,如果沒有社會力量的支持,她的生活會更加困難。目前,檢察機關正在為小靜提供法律援助,幫助她要回自己的房子。
在辦理有關事實單親相關的案件時,往往避不開未成年人的問題。武漢市青山區檢察官吳丹丹曾辦理過一起撫養費糾紛的案件,小聞出生后就被診斷為腦癱,其父親多年來從未盡過撫養義務,也從未承擔任何醫療費用。案件線索移交到檢察院的時候,夫妻雙方已經協議離婚。根據離婚協議,小聞由母親撫養,父親因經濟困難且有犯罪記錄被免除了撫養費的支付義務。可隨著小聞漸漸長大,醫療需求日益增加,沒有工作的小聞母親僅憑每月1800元的低保金維持生計,顯得捉襟見肘。而小聞父親卻因為房屋拆遷獲得一筆79萬元的房屋征收補償費。盡管小聞母親多次要求前夫支付撫養費,但均遭到了拒絕。
檢察機關在查閱民法典及相關司法解釋規定后發現,當子女因患病等原因,致使實際需要的生活費已超過原定協議的撫養費,母親有權要求增加撫養費。據此,武漢市青山區檢察院支持起訴,幫助小聞追索撫養費。法院經審理后判決,小聞父親需每月支付1000元撫養費,直到小聞年滿18周歲時止。
可判決生效后,小聞的父親因犯販賣毒品罪再次入獄,小聞一家的生活再次陷入困境。青山區檢察院在得知情況后,對小聞和其母親展開了司法救助,為她們申報了獨生子女傷殘家庭特別扶助資金。
除了司法救助,是否能進一步保障小聞母親的合法權益?吳丹丹注意到拆遷所得的房產屬于夫妻共同財產,因此建議并支持小聞的母親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重新分割夫妻共同財產。在檢察機關的支持和法院的調解下,雙方達成了協議,小聞的父親需一次性向小聞母親支付20萬元。
上海市青浦區檢察院檢察官朱潔在辦理案件中遇到了一個患有雙情感障礙且有自殺傾向的少年小凌。他的父親沉迷酗酒且有暴力傾向,經常對小凌拳打腳踢,致使他患上了嚴重的心理疾病。母親為了孩子,放棄了當時的工作,每天到學校陪讀。
朱潔說:“我們一開始只是針對這個兒童進行了救助,但后來在社會調查的過程中,發現對孩子的救助只是暫時的。要解決孩子的問題,最根本的還是得幫助他的母親,因為是她在照顧這個孩子。如果要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需要他的父親每個月按時支付撫養費才行,因此我們開展了民事執行活動專項監督。”

對檢察機關來說,司法救助聯動社會救助或許是救助的關鍵。司法救助的目的,最初是給被害人一筆錢,而這只能讓她們解決眼前的燃眉之急。李慧告訴《方圓》記者,她現在追求的不再是個案的解決,而是盡可能向她們提供長遠的綜合性幫助。比如,在救助蘇拂曉一家時,李慧不僅幫他們申請到各種長期保障金,同時發現了“事實單親母親”在申領低保金上的盲點,并順利幫他們申請到了低保救助。
同樣地,在辦理未成年人被猥褻案時,武漢市洪山區檢察院考慮到了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住在同一個小區,當犯罪者出獄后,被害人小女孩今后的生活可能會受到影響,為此組織召開“司法救助+社會幫扶”未成年人綜合保護聯席會,聯合武漢市檢察院、洪山區婦聯、區教育局、區關工委、區公安分局等,開展“愛心媽媽”幫扶工作,同時定期關注被害人的生活、學習情況;做好安保預案,針對罪犯服刑結束后可能造成的安全隱患問題,進行動態管控,消除被害人的顧慮。
“檢察機關的工作可能到這里就停止了,但社會救助的工作才剛剛開始。”將司法救助與社會救助有效銜接,才能真正幫助到那些困難母親。為此,武漢市江漢區檢察院和當地婦聯建立了一個合作機制,如果檢察機關收到了婦女處于困難狀況的線索,可以移交給婦聯,她們能為這些母親提供一整套的職業培訓,同時檢察機關也和專業的心理咨詢老師簽訂協議,可以為這些母親和她們的孩子提供專業的心理疏導。
“事實單親母親”的困境并不是家內事,社會照護的缺乏、互助系統的缺失、社會福利的缺位……種種原因都造成了單親母親需要以自我犧牲的方式來撫養孩子,沒有工作、沒有經濟來源,并最終陷入一個難以掙脫的死循環。所以,幫助“事實單親母親”脫離困境更需要全社會從照護體系、育兒政策到社會意識層面的提高。(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