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查出致死病，體檢中心需承擔什么責任

經過了7天的漫長等待，腫瘤醫院的病理活檢顯示周致軍患上“左肺鱗狀細胞癌”。這一消息對周致軍和他的家人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周星星馬上找到體檢中心，提出質疑：“如果體檢只是形式主義，連致死的病都查不出來，那我們來體檢中心體檢的意義是什么呢？”

拿到體檢報告不到半年，周致軍就在家人的驚愕和恐慌中離世了。女兒周星星說：“父親在醫院確診肺癌后，病情發展迅速，肺部腫瘤很快變大，甚至出現了轉移。我們家有給父親治療的條件，但根本沒有治療機會，我和媽媽都很遺憾。”

體檢報告認為“不需要治療”

2019年10月，周星星的父親周致軍在工作單位的組織下到某健康體檢中心（以下簡稱“體檢中心”）參加團體體檢。一周后，周致軍的CT檢查結果顯示，其肺部可能存在慢性炎癥，應前往專科醫院進行進一步的治療。但在后續的體檢報告中，該體檢中心對于異常指標卻解讀為“肺慢性炎癥無癥狀不需要治療，主要是加強營養供給和身體鍛煉，有咳嗽咳痰，需要到醫院進一步治療”。

周致軍此前并未感到肺部明顯不適。當看到體檢報告后，他松了口氣，認為是最近天氣轉涼，吹了冷風才造成的肺炎癥狀，多喝水、多休息就能自愈。可誰也沒料到，2020年2月，周致軍開始感到胸悶氣短，并伴有偶爾的咳嗽、咳痰。察覺到情況不妙后，周致軍立即前往附近醫院進行肺部CT檢查。

然而，這次的檢查結果令人擔憂。檢查報告顯示“左肺上葉腫瘤性病變特排，建議進一步檢查”。盡管家人互相安慰，認為周致軍剛剛才體檢過肺部沒問題，肯定不會太嚴重，但為了確認檢查結果，周致軍還是決定到腫瘤醫院檢查。這里的檢查結果同樣令人不安，提示為“左上肺中央型肺Ca可能，多器官轉移待排除”。

經過了7天的漫長等待，腫瘤醫院的病理活檢顯示周致軍患上“左肺鱗狀細胞癌”。這一消息對周致軍和他的家人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周星星馬上找到上述體檢中心，提出質疑：“如果體檢只是形式主義，連致死的病都查不出來，那我們來體檢中心體檢的意義是什么呢？”

突來的噩耗沒有留給周致軍和家人太多時間。經過兩個多月的全力治療，2020年4月，周致軍還是因為肺癌晚期并多器官轉移，最終搶救無效去世。

周星星回憶，父親周致軍離世之后，母親喬秀麗長達幾周在家附近的江邊來回走動，精神狀態很差，有隨父親離去的意思。

三級法院審理均被駁回

“體檢的目的是篩查是否患有疾病，體檢中心卻漏診了我父親的肺部腫瘤，讓我們放松了警惕，沒有及時就診，延誤了整整4個月寶貴治療時機，導致癌細胞轉移。體檢中心應當對此負責。”面對父親的突然病逝，周星星始終無法釋懷。在周致軍去世后，她和母親喬秀麗去該體檢中心談判并索要CT影像原片，該體檢中心負責人則要求兩人提供周致軍的病歷。

經過詢問相關部門，周星星被告知要先對該案中的醫療過錯做醫療損害鑒定，才能厘清自身與該體檢中心兩方的責任。醫患雙方可以共同委托醫學會或司法鑒定機構進行醫療損害鑒定，也可以在調解中由醫調委或衛健委委托鑒定，或進入訴訟程序后由法院委托鑒定。周星星在聯系當地衛健委之后，衛健委提示周星星一家人可以直接走司法程序明確賠償責任。

周星星拾起了悲傷的情緒，準備好各種證據材料。2021年5月，她向重慶市九龍坡區法院提起與涉事體檢中心醫療損害責任糾紛訴訟，請求判令該健康體檢中心賠償醫療費、喪葬費、死亡賠償金等約92萬元以及精神損失費5萬元。

同年5月，經九龍坡區法院委托，當地司法鑒定機構對該案中的醫療過錯進行鑒定，并出具《司法鑒定意見書》，認為該體檢中心存在對影像認識不足、掃描不嚴謹以及未履行充分告知義務等過錯，與周致軍死亡存在一定因果關系。但由于周致軍肺部病灶系自身疾病，是死亡的主要原因，體檢中心的診療行為雖然存在過錯，但對死亡結果僅起誘發、輕微或促進作用，為輕微原因。

因此，九龍坡區法院認為，周致軍治療自身疾病的花費并非體檢中心過錯所致，且診療過錯僅是死亡的輕微原因，故不支持人身損害賠償。但同時也認為，體檢中心診療過錯侵害了受檢者對自身健康狀況的知情權，和健康已經受損后提高生存可能性的期待利益，遂判決體檢中心向周家人支付3萬元精神撫慰金，對請求的其他費用不予支持。

周星星不服遂提起上訴，但二審法院以一審判決“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為由駁回上訴，維持原判。2022年6月，周星星向重慶市高級法院申請再審被駁回。

申請檢察監督

2022年7月，周星星來到重慶市檢察院第五分院申請檢察監督。

“我申請再審被駁回了，我向檢察機關申請監督，請檢察機關提起抗訴。”面對檢察官，周星星堅決主張，“我父親疾病比較特殊，是一種中心型的肺鱗癌，這種疾病屬于早期發現，治愈率比較高的癌癥，生存概率比較大，但是沒發現就會發展得很快。司法鑒定意見都認為體檢中心有過錯。”

“體檢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快速查出致命的危險，挽救生命健康的嗎？”說到此處，周星星情緒激動，泣不成聲。

收到監督申請后，重慶市檢察院第五分院檢察官立刻開展調查核實工作。通過調閱司法鑒定意見、體檢報告及服務合同等證據，咨詢相關專家，了解周致軍患癌過程和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周致軍在2019年10月體檢的時候，肺部結節達1.7厘米×1.8厘米，腫瘤標志物略有升高，還沒有顯示其他器官轉移的情況，然而2020年2月初，結節已經增大不少，再去做CT檢查就發現出現骨轉移和腎轉移，最后被確診肺癌，“從頭到尾只有三四個月時間，病情發展很快”。

通過審查國家對健康體檢機構的相關要求，并對照核查了該體檢中心的資質、設備、人員和行業影響力等，辦案檢察官確認：“該體檢中心擁有該地區的醫療機構執業許可，是沒問題的。”但他也提出：“體檢中心使用的檢查方法也是完全對癥的，不應以‘體檢服務并非醫療治療服務，只是對健康狀況的一般性評估’為由，從而降低體檢機構的專業注意義務。”

辦案檢察官向《方圓》記者介紹道，此類醫療損害案件比較特殊，體檢中心不做治療，一般不會以積極方式造成醫療損害，而是以漏診、誤診、告知不及時等消極方式，貽誤患者治療時機而造成損害。因此，通常情況下，體檢中心即使有過錯，也很難明確因果關系。

雖然此案中司法鑒定意見認定體檢中心的過錯是周致軍死亡或生存期縮短的輕微原因，但司法鑒定不能代替審判，仍需要綜合考慮各種情況。為此，檢察官進行了大量研究學習，認為“死亡往往是患者自身疾病導致的，我們必須理解正常診療行為也有局限和風險，認定因果關系需要考慮多種因素”。

為什么體檢機構還會有這種失誤？“實際上，在現有醫療條件下，檢測結果有一定風險誤差，這是無法避免的。這除了與醫療機構的檢測技術有關，還有患者自身的特殊體質有關，我們主要判斷醫療機構有沒有盡到符合當時醫療水平的診療義務。”

此外，原二審判決缺乏證據證明，該體檢中心的過錯系漏診腫瘤或結節的輕微原因。檢察官告訴《方圓》記者：“我們抗訴的目的，是糾正原審判決認定某體檢中心的過錯只侵害患者的知情權和期待利益，患者的損失不能只限定在精神損害的范圍內，而對于這種生存機會的喪失，涉及法官的自由心證和裁量，法院是有不同認識的。”

檢察機關認為原二審判決不當減輕了該體檢中心的注意義務，缺乏證據證明其盡到了一定告知義務，可減輕過錯；檔案載明“可能有肺慢性炎癥”，但又指出“無癥狀不需要治療，主要是加強營養供給，有咳嗽咳痰，需要到醫院進一步治療”，也給患者造成了誤導。

重慶首例專門健康體檢機構醫療損害糾紛案

“若認定健康體檢機構的過失僅損害患者的精神利益，而不會損害患者的人身權利，將產生不良的類案效果。”在充分考量患者自身體質和配合狀況、疾病特點和病情發展、檢查手段和措施等因素后，重慶市檢察院第五分院檢察官認為案件判決完全否定人身損害賠償等要求并不合理，該院依法提請重慶市檢察院提起抗訴。

據介紹，此案是重慶首例關于專門健康體檢機構的醫療損害糾紛案。

2024年5月，重慶市高級法院對案件進行再審，采納了檢察機關抗訴意見，認為該健康體檢機構作為醫療機構，未盡到與其采用的醫學手段與方法相匹配的專業注意義務，侵害了周致軍對自身健康狀況的知情權，貽誤治療時機，是造成周致軍死亡結果的輕微原因，遂判決體檢中心按5%的原因力，向周星星一家賠償醫療費、護理費、喪葬費、死亡賠償金等共計7萬余元。

“健康體檢的意義就在于及時發現、提早診治，幫助患者搶治療時間和生存機會。”辦案檢察官說，“以往的判例只賠精神撫慰金，通常不會超過5萬元。此案雖然最后判決的金額不是很大，但是檢察機關的抗訴對于法院對案件性質的判定影響較大。該案侵害的不只是受害人的精神利益，給受害人及其家屬也造成了現實損害，即生命權侵害，所以就不能只賠一個精神撫慰金，還應該賠償現實可能利益的損害。而檢察機關依法提起抗訴有利于促進重慶健康體檢行業盡到合理注意義務，重視技術進步和人員管理，防止敷衍了事、保證體檢質量，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

親人的離世不是一場暴雨，而是漫長的雨季。父親離世之后，周星星一直在想：“父親這個病早發現是可以早治療好的。”她的心結也在這里。周星星告訴《方圓》記者：“希望像我父親一樣，在醫療體檢中受到傷害的人，可以通過尋求法律支持來維護自身合法權益，希望全社會的體檢機構能切實承擔起應盡的責任，為老百姓提供更優質、更專業、更良心的醫療服務。”

“健康是最大的民生工程。隨著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和健康意識的增強，越來越多的健康或亞健康人群不去醫院掛專科，而是選擇在公立醫院體檢部或專門體檢機構進行健康體檢。那么，這些機構更應當回應民生關切，自覺擔負起早期發現疾病線索和健康隱患的重要使命。”辦案檢察官總結說，“不當降低健康體檢機構的注意義務，會進一步影響群眾對健康體檢的市場信任感，不利于健康體檢行業的發展。”

檢察官提醒：“對于體檢機構做出的診療結果有疑惑，患者可以向簽字醫師要求復閱影像并解讀報告，或去其他醫療機構再次進行專業檢查。只有在法治軌道上規范和引導健康體檢機構經營行為，才能真正平衡保護患者權益與保障正常醫療行為的關系，才能維護好這一民生項目，讓整個健康體檢產業健康發展。”

2024年7月，重慶市檢察院第五分院計劃與當地衛健委開展系列座談，就此案以及相關類案的處理結果進行搜集、整理、經驗交流，明晰健康體檢機構醫療損害糾紛的司法導向，對未來嚴格體檢機構的管理和處罰提供檢察思路。（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