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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填充成象

2024-09-19 00:00:00顧骨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4年7期

前書

早年,水墨這只小奶牛貓尚在家中嗲聲嗲氣時,朱琺先生埋頭于四方墻壁以書砌成的斗室中,做關于安南志怪的種種研究。他俯首時,水墨總盤繞在書桌前嗅探他誕下的墨水。那些墨水更多是注解,是繚繞于正統(tǒng)文字四周的種種小文字。朱先生將此命名為“琺案”,后來索性拎出來單獨成篇,以作互文。偶爾,不甘于嗅探的水墨會以貓爪充當朱先生的鈐印,朱先生便在旁呆笑。這段記憶太過紊繁,如今朱先生也要通過好一番抽絲,才能把它從書房往事中標新出來。這一同位素標識法首先點亮的節(jié)點是水墨的褪色。大概是因為在梅雨季,一連多日的潮濕悶熱煨炙著水墨,讓小家伙不安于待在書桌上嗅探墨水的氣味,又或者是因為雨中的頓悟,讓水墨通過嗅覺識別了琺案上的墨水:安南,不安于南。總之,不安于斗室中的水墨離開了朱先生,去往四通八達的野土地,遍尋不見。

尋找的過程是艱難的,尋找水墨不成之后,朱先生接到編輯《安南漢文小說集成》的任務,那是籠蓋著包括越南與粵地在內(nèi)的龐大體系,他從此每隔一段時間,便去往墨線所指的南方尋找另一種水墨。巨著告成時,他帶回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白咖啡、越南砧板和裝進肚子里的屈頭蛋,也帶回來許多幅畫。那些畫用更小的圖案作線條畫成,比如拿小兔子拼出的大駱駝,或者用小烏龜湊作的千里馬。朱先生稱之為細密畫或畫里有畫。他鐘愛這樣的畫像,也請畫師給妻子畫了一幅素描,素描的線條是妻子的名字,這種根莖促成花果的植物性浪漫,深得妻子青睞。

在安南,最讓朱先生忘不了的,是作為畫家的巫師阮氏慧女士。在越南的日子里,朱先生常跑去請阮氏慧作畫,以至于臨走前,如古銅鑄成的阮文強伸出五根手指,善解人意地暗示朱先生,越南媳婦的彩禮統(tǒng)一以五千元為準,換算成越南盾,是皇皇一千五百萬元。阮氏慧在手勢旁臉紅,朱先生大窘,解釋自己只是為了買畫,幾乎到了要走遍每一個安南當?shù)仂籼觅€咒發(fā)誓的地步。回來后,他常想起這段往事,不是回憶人,而是試圖在腦海中打撈那只孤象。

朱先生記得是在取回給妻子的畫的下午,阮氏慧找到他,告訴他有一只遷徙中離群的孤象在往他們的村落走,她的哥哥阮文強帶著刀叉將孤象制服。孤象被捅出許多傷來,血流汩汩,阮氏慧請朱先生一同前往救治。

朱先生對象的興趣是絕倫的。他手頭正在做的安南志怪研究里,便有關于飛象的神話——阿Q在一只象形的氣球里填充滿飛鳥,從而生成一只飛象。這與阮氏慧擅長的“畫中有畫”若合一契。他請阮氏慧畫一只以小鳥圖案為線條,編織成的大象。阮氏慧卻很著急,沒有理他。他邊同阮氏慧走,邊向阮氏慧科普象的怪談。事后想起,他之所以那么不解人意地對阮氏慧喋喋不休,是因為在陌生的越南,阮氏慧是為數(shù)不多的懂漢語者。由此,他又想起大象并不常見于中原的志怪之中。在歷史的囹圄里,大象逃獄成功,退出了主流的話語藩籬,像自己的水墨一樣,來到了野土地。

典籍中的越南大象是剛硬的,據(jù)傳甚至能默識人之是非曲直,用鼻子卷起負心人,而后拋擲在空中,用牙齒將其戳死。這得益于其嗅覺,自家的貓咪水墨曾經(jīng)也愛嗅探,可現(xiàn)在它卻迷失在了高樓里,把著鋼筋不應朱先生的呼喚。朱先生很想念它。

眼前的孤象更可憐,鼻子軟塌地垂在土里,呼出的氣吹在三葉草上,間或噴出些許血沫。朱先生撫摸那些皮膚的褶皺,他研究過象,卻更多是針對象的延伸。如今象的眼睛濕潤,對準朱先生,像兩道處死哥斯拉用的射線,使他渾身發(fā)燙。后來他查閱更多關于象本身的資料,從而得知,象鼻更多時候是鼻而似非鼻。它如舌如手,靈動自由。長鼻由四千塊以上的肌肉性靜水骨骼組成,這樣富足的肌肉,使得它能夠單純以肌肉來完成骨骼與關節(jié)的功能——拋、拾、甩、擲。朱先生又得知象的鼻子擁有兩千多個嗅覺受體基因,是狗的三倍以上,便在書桌上遐想起來:那只象沒準當時也能聞到我身上殘留的水墨的氣息。如果孤象如今在我身邊,那它一定會替我嗅出水墨的蹤跡。這些后來知道的知識無法穿越回去,朱先生在那一刻,只知曉象鼻如人鼻,是呼吸管道,并由著《動物世界》種下的記憶明白象鼻還可以充當花灑。朱先生半蹲著撫摸象的頭顱,象感激地用象鼻去輕輕反觸朱先生的臉頰,血沫呼在朱先生的圓框眼鏡上,朱先生先天的滿頭鬈毛被吹得飄逸。

阮氏慧請朱先生幫忙用手扶住被刺傷的象鼻,竭力上藥。阮氏慧說,孤象離群的十三天里,村民的芭蕉林和蔗田被大面積毀壞。阮兄是英雄,替村莊保住了許多人命,無論是直接的或間接的。他注定是村莊的好人。

朱先生看著象的眼睛,實在不忍附和這句話。他問阮氏慧村民打算如何處置這只象,阮氏慧說,它會由我處置,我會騙大家說它是神靈附體來傳話給我的靈物,我會救它。

朱先生與阮氏慧合力在阮家村郊的瓦房旁搭建了象棚。那些日子里他日夜砍伐,牛奶被高溫惹得餿臭,原本白凈的皮膚因此漸轉古銅,而古銅般的阮兄在旁譏嘲地看著他們,像看待那只象時一樣冷漠。朱先生寒栗,想起阮氏慧是村中德高望重的巫師,醫(yī)人醫(yī)獸不過是通靈的附帶,便自欺式地信任她的話語權。他害怕阮氏慧不夠格,又不自信地以學者的身份向阮文強強調,那只象,奇妙的,奇妙的,殺不得。朱先生并不太會說越南語,他按著英式越語的拼法,將譯作奇妙的K?倀diêu念作key due,也不知道有沒有說服阮文強。

在越南搜集漢文小說集成的最后日子里,他頻頻前往象棚注視那只孤象,自覺已成為那只象的一部分,這種關聯(lián)似乎是臍帶式的,他像舍不得水墨一樣舍不得那只大象,如同嬰兒依偎乳房。

左象

阮文強從阮氏慧那里接手孤象時,和阮氏慧大吵了一架。阮氏慧那套巫蠱的把戲,他是不信的。兩個巴掌扇過去,和吃草藥后發(fā)蒙的樣子也大差不差。通靈通靈,一巴掌把天靈蓋扇到通風就靈了。什么神啊鬼啊的,村里人信,自家人還信嗎?他連夜動爐子,做了象鉤,鉤在象身上反復試了幾次,象按喇叭般吼。痛嗎?痛就對了,糟蹋那么多芭蕉甘蔗,總該遭罪。象吃痛,異常馴良,他也依舊用趕制的鎖鏈鎖住它不放。這只象是亞成體,他自覺夠格做老師開始上課。青少年的人也好,象也好,都是最宜在教育中學習的。阮文強教育這只象搭載人,教育這只象摟住游客,時不時佐以象鉤伺候,象學得很快。某天,阮氏慧回來喂象芭蕉,象用鼻子摟住阮氏慧,阮氏慧霎時軟下來,阮文強便知道,自己的教育是如此有成效。他擁有獨有的會討好人的象。這在以前很常見,如今卻是怪談。他跑去市鎮(zhèn),和辦戲團的中國人陳隆大喝酒,陳隆大最喜歡看戲,他用鼻子喝酒給陳隆大看,陳隆大開心得像個孩子。有一瞬間,阮文強有像教育象一樣教育陳隆大的沖動,他自覺是喝酒喝昏了頭,強忍住了。他觍著臉,和陳隆大簽了協(xié)議,定期把象弄到市鎮(zhèn)的戲團表演,由此賺了一大筆錢。陳隆大不知從哪兒搬出的古老詞典,不許他自稱馴象師,而要叫作馴象衛(wèi),他覺得沒差別,就聽了陳隆大的。這幫人和之前來的那個朱先生一個樣,愛裝神弄鬼。

演出進行了幾次,最初的表演項目是搭載乘客和潑水游戲,比較初級,后來,他慫恿陳隆大架設相機供大家和象合影,合影只收兩萬越南盾,加象鼻摟抱服務的,收四萬越南盾,戲團每天爆滿。陳隆大說:“你不要天天來,一周來一次,觀眾的新鮮勁就一直在?!彼芟嘈抨惵〈蟮呐袛?,也趁機清閑,用賺的錢裝修了祖宅,打理了象棚,還說了門親,每天在家做新房的監(jiān)工。

他富起來了,孤象也乖,并不忤逆,幾乎用不著打便很聽話。阮文強吹噓是自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功勞,這讓阮氏慧逐漸對他放下了戒心。阮氏慧是最看不得他打象的,為了擺出一副好人樣子來,阮文強把象鉤扔到地上,攤手念:“象,好象,聽話的象,不用打。”阮氏慧笑,他還拿芭蕉和阮氏慧一起喂給象吃,象盡數(shù)吃了,也分一瓣給他。

平時,阮氏慧也會像朱先生想起她一樣想起朱先生。這樣的想念是無關風月的,全都賴在一只象上。朱先生告訴她,象就像中原文化一樣,一路南遷到安南來,變成了新鮮事。就像朱先生手頭的工作。朱先生說六千萬字的書,好像到頭來也只用得到十幾萬字而已,但畢竟是安南人用漢字寫的,所以很難得。這她懂,幾千的越南盾,到頭來不也只值朱先生手里的一塊錢,在安南卻是最基本的東西。

朱先生還給阮氏慧講漢詩,講六八體,她就學下來,寫祭祀詞,想著顯得更專業(yè)一點。朱先生說他在廣西邊境的村里遇到一個越南媳婦,寫了一首讓他很是忘不掉的六八體,他常念誦。

無家欲說喑啞,思家望盡天涯路呀。

寒鴉笑我囚枷,誰憐我體留痂與疤?

阮氏慧想著朱先生朗誦那首拗口詩的樣子,用手掌掩住唇舌發(fā)笑。朱先生還和她說:“漢話里想象、幻象、意象這些詞,和大象是脫不了干系的?!贝笙蟮倪吘壔?,讓他難過。

她聽不懂這些,但自有另一番理論來體察。村人不再信奉她的通靈了,經(jīng)常她開始舞蹈時,孩子們就在臺下?lián)v亂,阮文強也帶頭嘲弄她。她知道自己正在成為孤象。她一直陷在這樣的思考里,心不在焉地喂食孤象,也喂食自己。阮文強為了賺錢,和孤象外出的頻率越來越高,她越來越孤獨,想起還沒有畫朱先生不經(jīng)意提起的小鳥作為線條的大象,便不厭其煩地畫起來。阮文強回來見了,也不恥笑她。偶爾站在她背后觀摩,看得她頭皮發(fā)麻,擦擦改改,總覺得自己畫不好。有一天,她看見阮文強在拿牛角刀削木枝,刻成兩個十字架的模樣。她問阮文強在做什么。阮文強說,讓象畫畫試試。她不同意,挨了巴掌,眼睜睜看著阮文強把那東西插在象鼻上,流出血來。象從未發(fā)出如此凄絕的長鳴,如同拋錨的轎車引發(fā)高速路上大堵車時才能聽到的喇叭合唱,震耳欲聾。那些車子卡在路上,耗到汽油燃盡,也成為拋錨的一員。她眼睜睜看著大象馴良地繪畫,阮文強讓她教它,她不愿,阮文強就自己教,無非是畫根香蕉或樹或笑臉,但水墨都刺在了她的眼睛里,烙下印,再忘不掉。

阮文強找到了賺錢的新途徑,陳隆大大喜。他是最會出主意的,問阮文強:“讓象給人畫像可以嗎?”阮文強說:“人都畫不出來的東西,象也難畫?!标惵〈笳f:“難才有錢賺。讓它寫名字也行,先拿我的名字來練,‘陳隆大’?!?/p>

“我自己都不會寫自己名字,叫象來寫個卵?!比钗膹姴恍?,“要不然叫象畫自己,得錢嗎?”

“象的自畫像,得得得?!标惵〈髢裳鄯殴?,“就練這個,就練這個,你教它畫?!比钗膹姳銘氏聛?。他回到象棚,還沒到阮氏慧來送晚飯的點,便想著馬上教象畫畫試試。他想阮氏慧每次來象棚看見他教象畫畫,象沒出聲,她就先像條狗一樣嗚嗚起來,煩得很。這樣想著,他在紙上用筆畫了一只簡筆的象,又把畫掛在畫板上,往象鼻插畫筆,示意象畫。象卻石化般不動了。他覺得奇怪,抓起象鉤往皮里扎,象前膝跪下,揚起塵來,沒有叫。他又來了一下,象鼻便動了,他放下心來,卻見象鼻揮動,如一道灰蒙的鞭子抽在他臉上,他眼睛一黑,隨巨力飛出。即將暈過去時,阮文強聽見妹妹的尖叫。

右盲

成為盲瞽后,阮文強的世界彌漫起霧來。他向妹妹精確地形容這霧的森羅。他說:“霧和我眼前的暗一般,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世間的霧都是在阮文強被巨力甩出那一刻造訪的。那一天,還有許多大事發(fā)生,比如遠在千里之外的朱先生的編纂工作被校方否定為無用的廢紙,又或者那只孤象在甩暈阮文強后真的畫下一幅自畫像來,阮氏慧發(fā)現(xiàn)那幅畫里沒有長鼻。然而相比這折磨人余生如一日的霧,這些色彩斑斕的事物都黯淡下來。

那年的中秋節(jié),一群孩子在泥路上互相甩著炮,吵得阮文強半夢半醒,阮氏慧忙著在無數(shù)廟宇間穿梭,她請神上身的技法得到了矚目。祈福舞跳到一半時,瞥見臺下孩童的臉,阮氏慧就想起自己第一次隨阮文強去戲團子看那只孤象演出,自覺羞恥。扮演女神的嫵媚能力消失了,她一下子成了僵硬的機器人??杉幢闳绱?,這舞姿卻仍成為狂歡節(jié)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她是無人在意的背景,又是許多人在意的伴奏,有她的舞,狂歡才有理由進行,有就好了,跳得怎么樣,并不重要。她想起朱先生在安南時,親歷過這場盛會。那么多年,似乎只有他一個人認真地看阮氏慧跳祈福舞,還錄下視頻來,說要寫考據(jù)文章。朱先生告訴阮氏慧,他給這場盛會起了個中文名字,叫“安南女巫代表大會”。阮氏慧想起他,為他祈福。

阮文強是看不見這些事情的。整個中秋節(jié)里,炮仗聲隆隆地轟著他的耳朵,但這不影響他睡過去。視網(wǎng)膜脫落后,他便無比嗜睡。村民將他的嗜睡歸咎于眼瞎,雖然歪打正著,卻沒有人究其物理,只驚訝于他竟然一反常態(tài)地溫馴下來,沒再叫嚷殺象。剛失明的日子里,他反復地發(fā)高燒,清醒時總盡力如嘔吐般噴出文字,請妹妹殺掉那只象。成年后,他第一次在妹妹面前落淚,哭著醒來又睡去,又在睡夢中哭著復醒。他總告訴妹妹,自己沒瞎,自己還能看見。阮氏慧卻并不相信。好幾次他的怒氣想從雙瞳里面射出,讓妹妹別吵醒他睡覺,自己卻被一片霧牢牢籠住,無從發(fā)泄。他感到痛苦。

徹底清醒過來時,阮文強才意識到他真的失明了。那些昏迷時自以為沒瞎的呼喊卻不是自欺,而是后天失明者必臨的宿命。他通過實踐知曉,后天全盲者是能夠做復明的夢的。在夢里,他如馮虛御風般飛奔,看著熟悉又陌生的村落。他肆意地吃喝放縱,閑下來時就仔細地打量起自己的手。他伸出五指在面前揮舞,拉長又放近,幾抹朦朧的肉色在滿世界的霧里忽隱忽現(xiàn),世界多彩,他傻笑著醒過來,喊阮氏慧殺了他。

他說:“你殺了我,我能看見?!?/p>

阮氏慧說:“死了什么都沒有了?!?/p>

他說:“我能看見?!?/p>

阮氏慧說:“我請神時,沒請過瞎子,因為瞎子看不見路,附不到我身上?!?/p>

他說:“你把草藥搗碎了,每天給我點,讓我睡過去。”

阮氏慧沒有說話,阮文強感到恐慌,他大叫:“阿妹。求你了,阿妹?!爆F(xiàn)在,他不再叫妹妹阮氏慧了,他叫她阿妹。阿妹沒有回應他,過了一段時間,他聞到一股草藥香味,便笑起來,“阿妹”二字成了囈語,他又做起夢來。

最后得知阮文強眼瞎的是陳隆大。他從市鎮(zhèn)趕來,陪在阮文強床前半個小時,阮文強一直不醒。他就出門打了通電話。下午,來了一批人,嚷嚷著把象弄走,阮氏慧攔在象前面不許。這些人吵醒了阮文強,阮文強叫妹妹過來,妹妹把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他,他摸索著取下墻上掛著的刀叉,讓阮氏慧扶他出去,對陳隆大說:“我明天就要殺象,它害我瞎了眼。”

陳隆大嘲笑他:“你是盲佬吹蠟燭,不如把它留給我,我替你殺?!比钗膹娧暎犚姽孪蟮拇ⅲ庵脚驳焦孪笈赃叄笸日f:“這只象只聽我的,你們不滾,我讓它也把你們弄成瞎子?!标惵〈髶]手讓手下上來搶,阮文強咳一聲,象果然靈動地揮起鼻子來,阮氏慧把鎖鏈從樁子上拔開,孤象沖出去,嚇走一批人。陳隆大說:“你還我象。”阮文強拍象背作回應,孤象從水桶里吸水,把陳隆大沖在泥地上。阮文強說:“你再來,我死給你看?!?/p>

他真的動手,用的是象鉤指住胸膛。陳隆大不信邪,說:“那你死?!比钗膹姳銚]鉤。仍是那只象,把象鉤甩出去了,用鼻子卷起水桶,往陳隆大身上夯。陳隆大走前,阮文強的胸前已經(jīng)是一片血跡。這次他又昏了過去。阮氏慧照顧阮文強,又是五六年了。她時常持續(xù)性地發(fā)呆,呆立著想念朱先生?,F(xiàn)在,她和阮文強都廢了,阮文強賺錢時說好的親跑掉了,她自己帶著一個廢人,又做靈婆這種活計,也是沒人要的。兩個人連同象一起住在村郊,像是在坐牢。

中夢

偶爾醒來時,阮文強便在象棚里摸象,陷入長久的呆滯之中。他常把攥在手里的蒲扇大的象耳當作念珠來盤搓,靠觸感數(shù)清楚每一道褶皺;或示意孤象蹲下,讓他爬上象背的座椅??傊?,阮氏慧在外采草藥時,阮文強都陪著象。偶爾采完藥回來早,她能聽見阮文強在和象說話,那些話她聽不到。她赤著腳過去想偷聽時,阮文強就說:“阿妹,你回來了?!比缓蟊悴辉僬f話。

她不知道是象在報信還是阮文強能聽見她來的聲音,總之這些話語成了盲人的秘密,讓她想窺探而不得。阮文強成了氣球,既不炸開又不泄氣,眼看著一天天脹了起來,藏了一肚子心事。要像朱先生口中那只飛象一樣飛起來。她在飯桌上問阮文強:“夢還好吧?”

阮文強說:“不好?!?/p>

她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只低著頭替兄長難過。又過了很久,大概是把嘴里的米嚼爛了,阮文強說:“越來越瞎了。”

阮氏慧不知道他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只他自己懂。他被蟄伏已久的濃霧徹底吞食了,失明日久,夢中霧越來越濃,讓他在夢里也看不清楚東西了。夢漸趨于恐怖,他日復一日地被象鼻拋起,被象腳踩死,被象身撞開,卻連象也看不真切了,象如同一團黑色的球,壓過來讓他體驗上天入地。他早料到了這一點,每每安定地醒過來,并不鬧,只是試著練習不再睡覺,一困就掐痛自己。有生以來,他覺得自己成了那只被馴的象,孤零零。從此,阮文強醒著的日子比以前多了許多。他不再嗜睡,阮氏慧說:“你不能連覺都不睡了?!彼f:“我每秒鐘都在睡?!比钍匣壅f:“我搞點草藥回來,讓你做舒服的夢?!彼f:“從來沒有舒服的夢?!焙髞恚钍匣蹎栠^久別重逢的朱先生才知道,后天全盲者的夢多數(shù)是噩夢,一開始貪戀做夢不過是為了沒瞎時記得的色彩,越往后夢卻越歹毒,全是灰蒙與恐怖。朱先生說,無論夢里夢外,阮文強都注定是一個只有體感在的盲人了。

阮文強不告訴阮氏慧的是,他偶爾也會夢到朱先生,夢到那個白牛奶般的書生,披著一頭鬈發(fā),笑吟吟地騎在象背上追他。在逼仄的黑暗巷子里,朱先生與象拼命蹍他,叫他崩潰。

阮文強便也試著騎在象背上,那是他失明后第一次登臨,他和象說了許多話,求它放過他,別再在夢里追殺他,幾乎跪下來磕頭,而后自己爬上了象背,對象說:“我們一起走,我們都是象?!比绻@些話被阮氏慧聽到,阮氏慧大概會覺得兄長徹底瘋了,又或者告訴兄長,我也是一只象。

阮文強第一次騎象出走時,阮氏慧正在給他采草藥。她怕劣藥讓阮文強陷進噩夢里,就往深山走,采藥的時間便越來越久。就是在這樣久遠的冒險里,阮文強一個人騎上了象,引導孤象走出象棚,去山上找她。一人一象出門,鄰家撿垃圾的阿奶喊他說:“強,久不見你了?!比钗膹娀厮骸鞍⒛蹋阋院筇焯炷芤娢?,我天天出來?!彼f著,用腳踩孤象的左背,孤象受啟發(fā),在泥路上左轉,往山里去。好在那天阮氏慧回家早,才不至于讓一人一象遠行迷失。阿奶卻自以為象真識路了。她進村里,去市鎮(zhèn),把垃圾撿到袋里,把這事四處說出去。說阮文強成了象人。大家信奉贊嘆,只陳隆大立刻趕到村里,請阮文強帶象出山。

“不讓畫,不讓騎,摟摟人也是好的?!彼麆竦馈?/p>

阮文強猶豫許久,同意了,于是陳隆大每天派人接他和象進城。象的復出典禮是盛大的,市鎮(zhèn)萬人空巷,人人擠著要和一人一象合影。阮氏慧跟在旁邊守著阮文強,她放心不下這一人一象。一連待了三個月,戲團人少了些,陳隆大卻堅持讓阮文強每天都來。有次表演,陳隆大邀阮氏慧去吃飯,她去了,便把阮文強和象留在戲團里。陳隆大請阮氏慧喝酒,問她會不會像阮文強一樣用鼻子喝酒的戲法,她也能用鼻子喝,但不想演給錢眼看,就不說話。她估摸著時間,不顧陳隆大攔她,匆匆吃完就一路趕回戲團去。到戲團時,她才發(fā)現(xiàn)陳隆大的馬仔擺著一幅畫在孤象和盲兄面前,請象作畫。盲兄在象背,自以為是地命令孤象摟抱觀眾,還時不時拍一下象背,說:“下一個?!?/p>

阮文強幻想著象鼻揮開后,會有下一個游客進入懷抱中,卻不知道自己成了指揮作畫的家伙。直到阮氏慧哭著沖上來喊,他才反應過來,也哭著喊:“陳隆大,你惡!你惡!”

他踹象背,示意沖刺,阮氏慧沖上前去解鎖,象鼻轟鳴,蓄水池里的水被它吸上來,盡數(shù)往人群噴去。人群一哄而散,阮氏慧和象在劈開的道路中趕回村里。陳隆大沒敢再來找他。

阮氏慧不去采草藥了,她每天在家里守著這一人一象,閑著沒事干,就畫朱先生請她畫的那幅畫。畫紙攢了好幾爐火,始終沒畫好。阮文強問:“你這是在給我燒紙錢嗎?”

阮氏慧不答。

后離

五六年來,朱先生總忘不了自家的水墨。每每在中山公園之類的路上遇到流浪貓,都會試著喚水墨的名字。他聽信喂食流浪貓后請流浪貓找貓的傳說,經(jīng)常帶著罐頭與照片外出,卻永遠只帶著照片回來。他繼續(xù)寫書,賴于那兩年在越南的經(jīng)歷,他寫了一部注解安南志怪神話的書。有幾篇故事就配幾篇琺案,編輯請他參與自家書的設計,他附上幾張有水墨爪印的琺案手稿在扉頁;又請求封面畫師畫只飛象,畫師換了四五個,總畫不好,出書便耽擱下來。朱先生知道自己想要哪種畫,他??慈钍匣鬯徒o他的幾幅細密畫,想著把飛鳥填充成象。

他常常向周圍的人講安南救象的往事,他說話太慢,大家怕了他,往往他一開口就扯開話題,并不愿聽。他便把這事講給妻子,妻子聽進去了,也說:“有機會該去看看那只象的?!彼f:“是該去看看,是該去看看。”

他著手準備安南漢文小說補遺的新項目,但幾次申報都被駁回,便不得不放棄了,連帶著放棄的,似乎還有手中的教職。在非升即走的體系里,他似乎注定要走一趟。實在不得已,就往越南去吧,他想去,但又遲遲未成行。某天他在課上給學生講課,不得不援引想象、幻象、意象等詞匯時,又牽動了對那只孤象的思念。他頓了頓,學生卻沒有反應,多是埋頭看著手機,他走下講臺,看見一個學生在看象照鏡子的短視頻。學生驚慌地關掉軟件,他示意學生點回去,他說:“我想看看那只象。”

課堂俱寂,學生打開軟件,視頻里,一只象不斷在鏡子前搔首弄鼻,解說詞講,象的自戀,是在鼻子上的,因為鼻子是象身上的萬能器官。

朱先生發(fā)著愣,想起那只象的鼻子如舌如手,對學生說了聲“謝謝”,又回到講臺上接著上課,他講自己救那只象的事。沒講完,下課時間到了,幾個學生讓他拖堂,他看到后排不耐煩的臉,笑道:“下回分解吧。”

朱先生回到家,猶疑著和妻子說:“國慶快到了,我想回越南一趟?!逼拮恿⒖讨簦f:“你這個愛玩文字游戲的家伙,你這一趟,明明是‘去’不是‘回’的。”妻子看出了他的魂不守舍,他覺得妻子的鼻子,也如象般靈敏。

他買了當天的機票,飛去南寧,又坐了三個小時的大巴入境。一路來到阮家祖宅,象棚依舊,祖宅卻空無一人。他立在象棚前,發(fā)了很久的呆才遠遠看見一個疲憊的女人拎著一背簍草藥回來。朱先生用蹩腳的越南話說:“好久不見?!比钍匣塾脻h語說:“歡迎回來?!彼饺胝},問:“象呢?”阮氏慧說:“走了?!?/p>

他悵然,說:“走了是好事,總該自由的。”

阮氏慧低下頭說:“和我哥哥一起走的?!?/p>

朱先生這才記起來如古銅般的阮文強,說:“他怎么樣?”

阮氏慧說:“好多事,慢慢說。”

她請朱先生進瓦房,朱先生進去,看見地上鋪滿被踩臟的紙,他低頭看,發(fā)現(xiàn)就是他請阮氏慧畫的充滿鳥的象。他問阮氏慧:“你畫了好多遍?”

阮氏慧說:“我畫好了的,晚點給你帶回去。”

朱先生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又轉頭去看那象棚,想起自己的水墨來,長嘆一口氣。他坐在板凳上,聽阮氏慧講這五六年里發(fā)生的事,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天徹底黑下來,兩個人才意識到?jīng)]有吃飯,阮氏慧說:“我先做飯。”

阮氏慧去做飯,朱先生便低頭看那些畫,一幅幅畫鋪滿世界,爐里也裝滿紙灰,他覺得自己闖了禍,自責讓阮氏慧畫了那么多幅畫,卻想不明白阮氏慧為什么畫得差了許多。他看那些畫時,發(fā)覺阮氏慧的象鼻總畫不好,或短或長,或粗或細,似乎總不得其神韻。朱先生想,那是象身上最重要的地方,他長嘆一口氣,想著阮氏慧到底畫了多少幅,才會如此有底氣地告訴他,她畫好了。他發(fā)著呆,想著阮氏慧說的事情,覺得自己此前實在應該每年回來看一次孤象,偏偏在孤象離開的這一年才回來,有什么用呢?

阮氏慧做好了飯,安南的飯菜好酸甜口的,他向來吃不慣,現(xiàn)在卻很懷念地吃起來。阮氏慧問他:“我說到哪里了?”朱先生答:“說到一年前你哥哥帶著象從戲團回家?!?/p>

阮氏慧笑著說:“阿哥回家后,我就像一個人在家養(yǎng)兩只象一樣,每天畫完畫就去給他倆送吃送喝,但也沒送幾天,阿哥和象就走了。說起來,阿哥走還是因為朱先生呢?!?/p>

朱先生覺得奇怪,他沒有追問,搛了菜,等阮氏慧自己解答。阮氏慧說:“阿哥總夢到朱先生騎著象追他上山,那幾天改口了,說朱先生原來不是追他上山,而是追著他請他一起坐在大象的背上?!?/p>

朱先生自嘲道:“我竟然還會騎象了?!?/p>

阮氏慧說:“嗯,騎象上山。阿哥說,你請他爬上去以后,他做夢就徹底成了一團霧,什么都看不見了。挺好的,至少最后一個能看見的夢不是噩夢?!比钍匣壅f著,流出了眼淚。她說:“阿哥就是做完那個夢想走的,那天我趴在桌上給你畫那幅畫,阿哥突然說:‘阿妹,扶我去找象?!?/p>

“我拿著筆過去扶他,他從我手里接過畫筆來,被我扶著到象棚去,跟我說:‘阿妹,你讓孤象畫它自己’?!?/p>

“阿哥從沒有那么嚇人過,像好幾次我請神時請到的惡神一樣,用最緩的吐字揮砍大刀扎在人心口,我被嚇得不敢攔他,他蹲下來摸索那個用來卡住象鼻的十字架。象不反抗,很聽阿哥話。它用鼻子畫它自己?!?/p>

朱先生徹底停杯投箸了,他抬頭看著正在哭泣的女人,女人從燒香的神臺上取下一幅畫來,遞給他。

他去看,阮氏慧在旁邊說:“象畫完,阿哥趴在它背上,說:‘阿妹,我走了!’就一路往北邊的群山上去了,那是這只象離群前原本要去的地方?!?/p>

朱先生低頭看那幅畫,是一幅沒有鼻子的自畫像。緊接著,他透過昏黃的燈光,看到紙正面滲著墨水,他猶疑著給紙面翻身,聽見阮氏慧的話灑在他耳廓里,流進四肢百骸。阮氏慧說:“這是我答應你畫的填充成象。”

朱先生俯身去看,線條卻并不是鳥,組成象身的是密密麻麻的阮氏慧、阮文強以及朱先生。顯眼的鬈發(fā)和眼鏡讓朱先生一瞬間認出了自己,他不知該說些什么。阮氏慧說:“你來晚了,你該看看那只象的,它長大了?!?/p>

朱先生捧著那幅畫走出瓦房,對著象棚,象棚空空蕩蕩,背景是夜色與遙遠的群山,恰好向著北方,他聽見幾聲幽遠的象鳴,似乎還夾雜著自家水墨的歡叫。他想起水墨丟失的那一夜,他一直在家樓下的小區(qū)里搜尋它到凌晨四點,小區(qū)的路燈壞了,沒有光,四處是水泥,也聽不見野貓的叫春聲。他用嗓子模擬出貓叫,仍沒有獲得回應?,F(xiàn)在,他有些想嘗試發(fā)出象鳴,但他沒有。他拈住畫的幾根手指停止隔著膜的親吻,那幅畫從他松散開的手指中飛出去,消失在了黑暗里。

原刊責編 王 棘

【作者簡介】顧骨,本名黃鼎雄,壯族,生于二○○一年?,F(xiàn)就讀于廣西民族大學傳媒學院,寫詩詞,寫小說。有小說見于《廣西文學》《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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