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銘暄、王作富、陳光中到張晉藩先生,這是我采訪的四位“90后”法學家。同樣是法學界泰斗、學科奠基人,同樣是90歲以上一生獻給法學事業,除王作富先生已過世外,其他三位仍然在“超期服役”,每天堅持數小時的工作,但笑稱“以工作為樂”“永不退休”“一生不悔”,堪稱法學界“卷王”。
對“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先生,采訪并非易事,當“90后”記者面對“90后”法學家,該如何跨越這60年的鴻溝?
此次采訪張晉藩先生,從確定選題到實際采訪約兩個月時間,盡管我提前買了許多本先生的著作學習,但時間緊張,只能略讀個皮毛。不過,與其他法學家不同,張晉藩先生研究的中國法制史,上至“蚩尤作刑”“皋陶造律”,煌煌四千年法制歷史,想要短時間通讀幾乎不可能。中國政法大學研究生院副院長王銀宏說:“先生寫的速度比我們讀的還快。”
誠然,先生的一生都在與書、與文字打交道,很難統計他究竟寫了多少字,只知道如果把他的各類著作、書籍摞在一起,高度已遠超身高,是真正意義上的“著作等身”。今年2月,《張晉藩全集》第一輯出版,僅這就有22冊、900萬字,如果把將要出版的另外兩輯算上,足足有3000萬字。要是把他參與編著的其他所有作品都算上,估計七八千萬字都不止。
這個驚人數字的背后是先生70多年的筆耕不輟、步履不停。即使因患眼疾視力極差,需要用到12倍的放大鏡來看字,他也沒有停止工作,每天保持上午三小時、下午兩小時的工作時間。有時候工作時間一長,先生會血壓高,但等穩定之后還是繼續工作。
考慮到先生身體原因,采訪分為兩次進行。每次我們進門,先生都熱情地走到門口相迎、握手,在回答問題時情緒飽滿、神采飛揚,同時口齒清晰、思維敏捷,很難想象他已是一位94歲的高齡老人。談及過往和現狀,先生豪情滿懷,說在學術一途,他是永不退休的教授。
采訪時,先生的許多話讓我常覺羞愧。現在年輕人常把“退休”二字掛嘴邊,但認真、堅定地說出“永不退休”的卻是一位九旬老人。和陳光中、高銘暄等先生一樣,他們的一生都獻給了法學事業,并在90歲高齡之后仍然步履不停,令人動容。
猶記得2023年12月北京大雪紛飛時采訪陳光中先生,他說“我不后悔這一生,如果有來生,我愿意繼續做法學教育,當法學教授、教育家”;今年96歲的高銘暄先生說他“一生只做一件事”,現在還有一摞學術計劃,比如修訂書稿、手寫理論文章,所以是個以工作為樂趣的“資深熬夜愛好者”;而已過世的王作富先生,生命最后的時光里仍然不忘講課,對他最準確的評價就是“他就像一個本本分分、心無旁騖的農民”。

凡大家者,皆有一個共同的特質——心無旁騖,“認真”二字也是他們做事、做學問的信條。面對我這個年紀小了至少五輪的年輕記者,老先生們仍然認真應對采訪,詳細回答每個問題。采訪高銘暄先生前,他按照采訪提綱手寫了每個問題的回答要點,認真記錄在一摞卡片上,在結束長達五個小時采訪后,還拿出月餅來和我們一塊分享;為了聽清采訪的問題,陳光中先生特意戴上助聽器,對于記不清的時間、事件,他會認真回憶,并在助手幫助下給我最準確的答案;張晉藩先生記憶力極好,每個問題都回答得有細節、有故事、有感染力,在采訪一小時后因血壓高暫停,他又和我們約好下次繼續回答問題。
作為仍在法學一線奮斗的“90后”,先生們也有一些“長壽秘訣”。張晉藩先生說,他的長壽秘訣是少想一些雜事,對功名利祿這些事看得比較淡泊,集中力量潛心研究學問,不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只要拿起書本鉆進去看書,什么問題都會迎刃而解。高銘暄先生則說,不去想生死的事,等實在干不動了,再退休。另外,先生們都談到自身生活規律——心境平和,飲食清淡、熱愛運動。正是有他們一生對法學事業的孜孜以求、永不懈怠,才有現在法治事業的不斷完善和發展。
采訪前,不少人叮囑“不要聊太久”“以先生身體狀況為先”,我和先生助手都很擔心其身體狀況,但先生都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給予了采訪最大的支持。或許從寫作的角度,我能做的事情有限,1萬余字的報道只能記錄一些先生的吉光片羽,但已是當記者的幸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