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事童書出版,我覺得首先要有一顆感恩的心。感恩這個大時代,感恩童書出版這個神圣的事業。”
童書出版是海飛的第十份職業,是他最熱愛也自認為最適合的職業。投身童書出版工作30余年,他參與了中國童書出版在20世紀90年代的篳路藍縷,也見證了童書出版在新世紀的騰飛,童書出版波瀾壯闊的30年盡在其眼底。退休后,海飛保持了多年來的工作習慣,大量閱讀童書,特別是兒童文學作品;筆耕不輟,以筆記錄童書發展的大時代,并率先提出“童書”“童讀”“童媒”等概念,引領了童書出版在新時代的新發展。《書海飛評》是海飛繼《童書海論》《童媒觀察》《黃金出版》《童書大時代》《書是甜的》《童讀大時代》之后出版的又一部童書出版專著。作為一部兒童文學評論集,《書海飛評》不僅代表性地標記了2011年以來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軌跡,對構建新時代兒童文學創作與出版史具有重要參考價值,其誕生歷程所彰顯的一位老出版人對一生事業的信仰與堅守,對后輩出版人、創作者也是一種鼓舞和啟迪。
值此重磅行業觀察專著出版之際,童趣出版研究院(以下簡稱“童研”)作為少兒出版行業智庫,為傳播行家智識、啟發行業思考,懷揣敬意與求索之心走近海飛,圍繞兒童文學、童書出版及從業之道進行了一次深度訪談。海飛所談,傾其所見所思,既有宏觀考察,也有個人體驗,對童書出版的熱愛和對后輩同業的關愛,溢于言表,他說:“兒童文學是大文學,童書出版是大出版。”希望這次與中國童書界“不老海”的對談,與《書海飛評》一道,能對當前挑戰重重的中國童書出版及從業者有所啟示、有所幫助。
童研:縱觀《書海飛評》,我們可以看到一幅新時代兒童文學發展的軌跡圖。您是出版家、作家、評論家,是集多種身份和跨行業經歷于一身的童書出版實踐者。請問您是以怎樣的視角來進行童書評論寫作的?撰寫評論在您的職業生涯中有什么樣的意義?您是如何做到在退休后仍能堅持大量閱讀、筆耕不輟的?
海飛:童書出版是我的第十個職業。我曾當過銅礦的礦工、助理工程師、秘書、新聞干事、辦公室主任、團省委書記和省電視臺臺長等,最后一個行業定格在童書出版。年歲越來越大,但工作對象卻越來越小。隨著時間推進,我發現自己最適合這個工作,也非常喜歡。因為童書出版有著向上向善的力量,經常可以看到孩子們的笑臉,看到他們對圖書渴望的眼神。過去常講童書出版是“小兒科出版”,是哄小孩的,但我始終覺得童書出版做好了一樣可以成為“大出版”,可以有“大政治”“大經濟”“大國際”。事實也印證了這一點,如今的童書出版已經成為我國整個出版業最有活力的第一板塊。
我時常說,感恩這個時代,感恩這個行業。對童書出版我是有著骨子里的喜歡,感覺相見恨晚,所以即便退休后,我始終對行業發展保持高度關注,老想把這個事業做到極致、做到最好。《書海飛評》這本書是我退休后寫的,實際是“職業病”的延續。我家里有非常多的藏書,幾萬冊之巨。以往眼力好,每年能看1000本左右,這個閱讀量是非常大的,每天都會看至少3本,相當于一天要吃三頓飯,以至于家里人總說我書不離手,問我:“你是吃飯重要還是看書重要?”再加上寫文章又需要很認真,我通常要看三遍書:第一遍快速通讀,第二遍做重點筆記,第三遍摘引原文用在評論文章上。有時來不及成文的,也要先列發言提綱,再轉化為文章。因此,閱讀量確實非常大。現在歲數大了,眼力退化很快,再也不能那么看書了,那種閱讀的快感隨著歲月的遠去漸漸消失了,深感遺憾,失落感很強。
童研:您說過您寫書評有五個維度:一是政治性、思想性;二是文學性、藝術性,有無經典化潛質;三是兒童性;四是市場化表現;五是國際化表現。這樣的維度設計是基于哪些考慮?尤其后兩個該怎么理解?
海飛:設定這五個維度與我自身經歷有關。作為社長,必須講政治,講導向。文學藝術是人類文明的結晶,優秀的文學藝術作品是能傳之后世的。兒童文學是指向性很強的文學,沒有兒童性,就沒有兒童文學。至于市場化和國際化,也很簡單和直接。現在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不注重市場化,出版等于零。做出版的目的是直達讀者,沒有市場化,讀者看不到書等于零。我們中少社的第一任社長兼總編輯、老一輩出版家葉至善曾經說過,做出版一要不虧心,二要不虧本。市場化表現關乎出版社能否長久存活。國際化表現則是改革開放的產物,我去過50多個國家和地區,深知現在早已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國內的好書需要拿到國際上,讓更多人知道。我們過去總講要讓中國小孩和外國小孩站在同一閱讀起跑線上,但現在其實是要讓外國小孩讀到中國小孩在讀的好書,讓我們的好書變成全世界的好書。
童研:提到國際化,據您觀察,中國兒童文學與其他國家相對領先的兒童文學相比,狀態有無差別呢?
海飛:早些年,中國兒童文學獲得國際獎項較少的時候,我曾與國際安徒生獎的評委們探討過這個問題。大致可以歸納為三個差異。一個是格局。我們的兒童文學的創作格局大多局限在兒童身邊的生活,比如班級、學校、家庭等,但很多外國兒童文學視野格局很宏大,主題涉及戰爭與和平、生與死、情感生活等。舉個例子,日本兒童文學作家上橋菜穗子,為了創作出自己心儀的兒童文學作品,自費在澳大利亞生活7年,專門潛心研究土著居民的風俗文化,創作出了講述有關宿命、犧牲和戰爭的故事《野獸召喚師》,這套書名滿天下,一舉獲得了國際安徒生獎。二是想象力。想象力是兒童文學的生命力。我們的兒童文學奇思妙想和胡思亂想的東西比較少,想象力對兒童有強烈沖擊力和吸引力,這是童書取勝的重要法寶。三是翻譯。現在的圖書翻譯存在一定困境——中國人翻譯的外國人看不懂,外國人翻譯的沒有中國味,這一點致使中文圖書的文本在國際大獎評選中不占優勢。所以我一再建議要培養一批兒童文學漢學家,加強英語等語言的學習,擁有強大的中國翻譯力量,這對中文圖書取得更大國際影響力是大有幫助的。
童研:當下,活躍在兒童文學市場上的有相當一部分是老一代作家的經典作品,新生代兒童文學作家相對聲量較弱、成長較慢,同時也有很多成人書作家跨界進行兒童文學創作,您如何看待這一現象?
海飛:這個問題我有幾篇文章探討過。著名作家陳伯吹先生曾經說過,為小孩子寫大文學,我非常贊賞這個觀點。和“童書出版是大出版”一樣,兒童文學是大文學。兒童文學,是人之初文學,是人生的成長文學,是人類的底色文學,是文學中的基礎文學。大文學要做強做大,必須有一支強大的兒童文學作者隊伍。
目前,世界上公認的兒童文學較領先的國家是英國、美國。現代意義上的兒童文學概念就是從英國產生的,英國為兒童文學做出了認真的分類,留下了一批優秀的兒童文學傳世之作。二戰后,美國兒童文學發展迅速,設立了很多有影響力的大獎,比如凱迪克獎、紐伯瑞獎。俄羅斯兒童文學是對我國影響最大的。通過研究這幾個國家的文學生態,我發現這些國家有一批成人書作家非常認真地創作兒童文學。這些作家有兩面性,既寫兒童文學,又寫成人文學,并且都是經典。像狄更斯寫了《霧都孤兒》,列夫·托爾斯泰寫了《童年》,海明威寫了《老人與海》……因為每個人都有童年,童年生活是作家最好的素材寶庫。成人作家與兒童文學作家往往有不一樣的視角和底蘊,文學性相對會更強,含金量更高。所以跨界寫作對兒童文學創作是好事,這是中國兒童文學走向新的繁榮的重要標志之一。
另外,我認為全社會要高度關注、高度重視兒童文學青年作家、兒童文學新生代作家的培養和成長。世間萬物,都需要傳承發展,兒童文學同樣需要“長江后浪推前浪”。中國14億人口,2.98億未成年人,光有幾個知名作家、幾個老作家是遠遠不夠的。我們需要一批又一批的兒童文學新生力量,需要“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優秀青年作家。“江山代有才人出”,我們期待青年人用自己的銳氣,用時代賦予的創新精神,用向前看的現代化意識,開創新時代中國兒童文學的新輝煌。
童研:您以書評的方式見證了兒童文學十幾年來的發展進程。以您的觀察,兒童文學近年來有哪些發展變化?又存在哪些問題?
海飛:變化體現在:一是兒童文學與時代貼得更緊了,可以通過兒童文學作品看到當下時代和社會的發展與進步,現實主義色彩大大提升,作家們對現實主義題材的創作積極性提高了,兒童文學的題材邊界得到拓展。二是兒童性得到提升,作家們自覺地與兒童對話,切切實實為兒童寫作,沒有居高臨下的隔閡感,很多作家著力描寫兒童、感受兒童,親切感、趣味性都得到了提升。三是傳統歷史文化的引領作用增強了。兒童文學創作開始大量呈現傳統文化中的亮點,包括原本只是少數人知道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相關內容,傳統文化大大豐富了兒童文學創作。四是與科技發展緊密相關。在兒童文學中融入科技內容,這是培養孩子們興趣、宣傳科技發展最好的形式,可以很好地入心入腦入耳。
不足的方面:一是同質化問題依然突出。題材上,跟風嚴重,以前留守兒童群體受到較多關注的時候,留守兒童相關作品就扎堆出現。現在提倡鄉村振興,就有大量作品聚焦鄉村振興。故宮600周年,有700多本與故宮有關的書。許多書,剛出版問世,就成了壓庫書。二是創新性和想象力不夠。體現在書名上,我看到過有40多本書都叫“什么什么的孩子”,才氣不夠,“孩子”來湊。三是兒童文學的國際化表達是未來的一個努力方向。新中國成立70多年來,兒童文學一直是少兒出版的第一板塊,從2021年開始,少兒科普超過了兒童文學,形成兒童文學、少兒科普和圖畫書三足鼎立的新格局。但目前,走向國際、出圈最多的是圖畫書。在客觀層面,中國文學表達和外國文學表達有差別,翻譯雖然會有一定影響,但仍可以看出我們的兒童文學還是與外國的兒童文學存在一定差距。
童研:如今,孩子們的注意力越發被屏幕吸引,音視頻擠占了大量紙質圖書乃至文字閱讀的時間,還有相當比重的閱讀是出于應試目的,這都大大壓縮了兒童文學的市場空間。您如何看待這種趨勢?我們該如何提升孩子們對兒童文學的閱讀熱情和興趣?
海飛:文學有好多定義,比如文學就是人學,兒童文學就是講故事,是大人給孩子成長的精神食糧。優秀的兒童文學本質就是大人講小孩最容易接受的故事和教小孩向真向善向美的故事。從事兒童文學出版工作也有很多標準,但最核心的一點是出版的圖書可以讓自己的小孩看,看過后有所啟發,甚至可以作為經典代代傳承下去。因此兒童文學對孩子來說,是天然的具有吸引力的文學,兒童文學永遠不會消失,人類永遠需要兒童文學向真向善向美的力量。
當然,媒介載體的變化也永遠是革命性的,要高度重視媒體變化對兒童閱讀的影響,媒介載體越先進,兒童文學越有生命力。童書出版應該主動研究移動設備和短視頻,不要小看碎片化閱讀。如何精準地將兒童文學融入短視頻中,將短視頻作為引流和宣傳推廣的方式,這可能會給童書未來發展提供新思路。現在的孩子獲取網絡信息很便捷,但網絡信息良莠不齊,缺少對內容的審核把關,一些孩子缺乏辨別和篩選信息的能力,如果內容監管跟不上,有些信息可能會對孩子的成長產生負面影響。所以我也一直提倡應加強對網絡內容的管理,利用好現代媒體傳播技術和工具,將其與兒童文學緊密結合。
童研:您的身份多元,職業生涯也豐富多彩。從事童書出版30年,您最大的收獲是什么?能否給青年編輯們一些職業發展建議呢?
海飛:從事童書出版,我覺得首先要有一顆感恩的心。感恩這個大時代,感恩童書出版這個神圣的事業。我出生時,日本侵華戰爭、二戰剛剛結束。小時候聽到最多的故事,是日本鬼子飛機在我們浙江老家扔炸彈、扔細菌彈的真實故事,是日本鬼子一連燒了家鄉18個村子的真實故事,是日本鬼子把刀架在我父親脖子上的真實故事。后來長大了,聽到和看到的是中國各族人民在黨的領導下,推翻三座大山,建立新中國,站起來、富起來、強起來的真實故事。生在解放前,長在紅旗下,中國有現在這么和平繁盛的歷史時期非常不容易,我們這一代人也很幸運。我們的下一代,以及改革開放的新一代,則更是泡在蜜糖水里長大的。現在全世界并不太平,我們要懂得珍惜,懂得感恩。其次,要感謝這個行業。我們國家十分重視少年兒童的成長,也很看重少兒出版。一個成熟的政黨、一個有希望的民族總會把最好的東西留給下一代,所以做少兒出版其實是一個得道多助的事業。懷揣一顆感恩的心,感恩這個大時代,感恩這個行業,這樣就會永遠充滿熱情和力量做好這份事業。
從事童書出版,特別強調要有愛心。童書出版是為下一代服務的,是為未來服務的,是神圣的。童書一定要健康向上,要有利于兒童成長。童書一定要嚴把質量關,不能誤人子弟。童書創作、編輯、出版、銷售的全過程,都要為兒童著想,要以最好的內容、最好的封面和最好的版式呈現給小讀者。比如,給嬰幼兒出版的童書,要考慮到尖角可能會劃破小孩子的小嫩手,圖書是否需要設計成圓角等細節。
從事童書出版,最后,就是要有做好書的真本事。要把做圖書的案頭本事真正學到手,通過不斷地與市面上的優秀圖書進行比較,學習成功思路,注重內功修煉,做出社會滿意、家長滿意、小讀者滿意、出版人自己也滿意的好書。
海飛簡介
出版家,作家,評論家。歷任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社長,中國少年報社社長,中國少年兒童新聞出版總社社長兼總編輯。曾任中國出版工作者協會副主席、少兒讀物工作委員會主任,國際兒童讀物聯盟中國分會主席。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第十屆全國政協委員、文史委員會委員。北京電影學院動畫學院客座教授。著有《黑戈壁》《孔雀石》《曾經西部》《童書海論》《童媒觀察》《童書大時代》《書是甜的》《童讀大時代》《書海飛評》《國粹戲劇圖畫書系列》《喜鵲窩》等作品。歷任中宣部“五個一工程” 獎、中國出版政府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中國好書”、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中國韜奮出版獎、宋慶齡樟樹獎、“文津”圖書獎、中國原創圖畫書排行榜、圖畫書“時代獎”、深圳“十大童書”、京東文學獎、中國電視飛天獎、中國電視金童獎等獎項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