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謝古饌 走向平常

文史互相證明，使得歷史研究有了色彩與溫度。

2023年，由中國工人出版社推出的伊永文的積年精心之作《宋代煙火：市民生活筆記》入選“2022央視讀書精選”。這部作品收錄了伊永文教授寫作的讀史札記、專欄隨筆、學術論文。而作為伊永文的責任編輯，筆者已經服務伊永文六年，策劃編輯出版伊永文圖書八種。在編輯伊永文作品過程中，引發了筆者對伊永文所從事的市民文學生活研究的諸多思考。

大膽創新

2018年中，筆者編輯伊永文再版的宋代城市生活的作品。做專項市場調研時，筆者驚訝地發現，宋代研究的書籍，其數量之多，體裁之豐，都是前所未有的，且具有鮮明的特點。

或許這是由于其良好的口碑加上所謂的“宋朝熱”而形成的。但以筆者從事出版工作的目光看，《東京夢華錄箋注》之所以不僅能夠贏得“圈內人”的欣賞，而且也能夠滿足“圈外人”的閱讀習慣，最根本的一點就是《東京夢華錄箋注》的內容有所“創新”。

這里所說的“創新”，主要是指古籍注釋的方式方法。眾所周知，古籍注釋為古籍整理的“老大難”問題，古籍注釋當然要觀照古籍注釋的時代，這就需要調動當時社會環境各個方面的“景象”進行求證，如果僅憑著官方的“正史”資料或者貴族的私家記述，是遠遠不夠的。

有鑒于此，伊永文就此進行了探索。其實，古代的學者早就在這方面進行了嘗試。如著名的《資治通鑒》的編撰，司馬光就運用了大量經得起推敲的小說筆記的材料，將其與《資治通鑒》歷史互證，從而就使他引用的這些筆記小說等材料成為確鑿的歷史的一部分。

也正是鑒于這樣的認識，伊永文遵循著“從小說中發現問題”（著名學者陳垣語）的思路，沖破了“以經注經”“以史注史”的古籍套路的束縛規范，開辟了一個較新的古籍注釋的途徑。

正像傅璇琮先生所指出的那樣：“書中引用大量經得起推敲的宋元話本小說及百回本《水滸傳》，也富有特色。如宋話本《鬧樊樓多情周勝仙》，其中樊樓、曹門、金明池、桑家瓦，都是東京實地；《萬秀娘仇報山亭兒》中的山亭兒、茶坊、行院規矩，皆得東京風俗之真；《簡帖和尚》中的鵪鶉馉饳兒吃法，可使人如親睹東京飲食風貌。這些，都可以說是擴大了宋代文明史研究的領域?！?/p>

在本書中，伊永文拋棄了傳統的八股文式的“單線獨行平面”即一味單純敘述飲食歷史途徑，代之以生動活潑的“散點透視”的寫作方法，采取從文化史角度觀照明清飲食的“復線雙行立體”的思維著手來運筆。從材料而言，伊永文嚴格遵循明清樸學考據之學風，無材料不說話，以至征引明清古籍1500余種，所作注文出處達2000余條。

伊永文撰寫的《明清飲食研究》是一部文字流暢、敘述生動、大眾能夠看懂的書。南開大學歷史研究所杜張在“《明清飲食研究》評介”中寫道：“作者于多處以細致的情節、帶有生活氣息的語言做刻畫式的敘述。如所敘飲食行業的場景畫面， 那異彩紛呈的店鋪招牌、華麗的裝修、飯莊跑堂者對來客的熱情迎接與招待、店鋪與攤販之促銷性售賣、走街串巷之小賣悅耳動聽的叫賣等等， 讀來如身臨其境。”

至于寫作方法，正像伊永文在《1368—1840中國飲食生活：日常生活的飲食》“跋”中寫的那樣：“拙著的材料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是從明清小說、筆記、詩詞、曲藝等非‘正史’系統找來……以小說、戲劇、散曲等通俗的文學樣式與明清的社會歷史文獻相互參證，使其互相參證融化為明清飲食的歷史。由文學入歷史而渾然一體，從而構成了拙著的特色。”

文史互相證明，使得歷史研究有了色彩與溫度，讀者因此受惠，讀到了活色生香的歷史。

文史互證

伊永文在《東京夢華錄箋注》《明清飲食研究》等重要學術研究工作中，一直堅決徹底地貫徹執行筆記小說與歷史互相證明的學術研究方法，為史學研究走出傳統的“以經注經”“以史注史”偏窄的學術研究路數鼓與呼并且親自實踐，寫出了接地氣的、好看的、有溫度的高端歷史讀物。

在《東京夢華錄》的注釋研究工作中，鄧之誠先生較早地開創了“注之取材，以‘宋人雜記’為斷”的研究路子，由于時代的局限，鄧先生的工作只是開了頭，并沒有來得及全面展開。伊永文則以自己堅韌不拔的毅力，為讀者全面展開了用豐富的筆記、小說來印證出來的《東京夢華錄》所反映的當時那個被李約瑟博士稱為一個“偉大時代”的具體的、有血有肉的歷史內涵。

文學和史學互相不信任的傳統由來已久，很難打破彼此之間的藩籬與隔閡。伊永文認為這屬于偏見，小說的寫作不可能脫離社會現實土壤，必然會直接或者間接地反映當時的社會面貌。因此，學術研究應該充分地利用小說中的材料來印證歷史，以擴大古典文學的學術使用價值。

伊永文在從事《明清飲食研究》的著述過程中進行了大量的嘗試。如作者在撰寫明清的名酒這個題目時，就使用了李汝鏡《鏡花緣》第九十六回中一個酒肆所賣的“各種所產名酒”的材料，這些名酒有56種之多，雖然是小說中的情節，卻不是小說家隨意杜撰，經過與清代酒的歷史相對照，證明其真實地反映了清代全國名酒的概況。在《明清飲食研究》中，作者使用小說作為材料可謂比比皆是、信手拈來：《金瓶梅詞話》《紅樓夢》《西游記》《綠牡丹》《醒世恒言》《拍案驚奇》《女仙外史》《儒林外史》《老殘游記》《三刻拍案驚奇》……

伊永文大膽創新的文史互證的寫作路數，正是源于明清史權威鄭天挺先生的教誨與啟發。伊永文先生在《回憶鄭天挺先生》一文中寫道：“鄭老曾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明清通俗文學中有許多可以和明清歷史互證的材料，可是明清史學者沒有去找。’此話對我啟發很大，并努力在學術研究中去實踐。20世紀80年代末，我應邀參加《中國飲饌史》明清部分的寫作研究，就大量引用明清小說、戲曲等材料與明清飲食歷史互證即來自鄭老的啟示?！?/p>

雅俗共賞

2023年5月，明清飲食史研究專家伊永文八年心血之作《明清飲食》（四種）由中國工人出版社再版，此前本書已經有臺灣和清華大學兩個版本。伊永文的明清飲食研究作品能夠一版再版，可見飲食話題圖書受市場追捧以及作者作品強勁的生命力。

在《東京夢華錄箋注》的著述過程中，伊永文選擇的重點突破主要集中在飲食、伎藝、科技、風俗習慣等方面，這需要作者擁有較強的跨學科的綜合研究能力。正如出版家傅璇琮先生所言：“《東京夢華錄箋注》主要是博通，即不局限于傳統的校注體例，而以較開闊的學術視野，多角度、多層面地運用各種樣式的文史資料，在充分吸收已有成果的基礎上，進行跨學科的綜合性學術探索?！?/p>

伊永文主要的研究方向“市民城市生活與文學” “飲食研究”都是關乎尋常百姓的話題，加上作者古典文學教授的高級文學修養與才華，使得他的作品能夠雅俗共賞，很好地兼顧學術研究與通俗閱讀兩方面。

在學術研究方法上，伊永文實現了引用材料的突破，在國內率先將俗文學、話本、小說、戲曲當作史料來用，擴大了文明史研究的領域。作者一直在執著地堅持實踐自己將文學與史學熔為一爐，用通俗流暢、典雅、俚俗交并的語言寫作的路數，從而豐富了歷史散文的表現手段和內容。

用什么方式來書寫歷史、史學研究如何走出象牙塔服務普羅大眾是近年來爭議頗多的一個話題。伊永文是踐行學術為大眾服務、堅持接地氣寫作的先行者，正是他的不懈努力，造就了一部又一部叫好又叫座、兼具學術性與可讀性、雅俗共賞的歷史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