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網文核心爽感有效位移的背后,是越來越多的女性群體開始正視自我的價值,并試著發出更加有底氣的女性聲音。
網絡文學發展至今,“男頻”“女頻”已然成為其內部主要的、約定俗成的分類方式,換言之,幾乎所有的網絡小說都可以按照這個分類方式獲得“歸宿”。在“男頻”與“女頻”的內部,男頻主打玄幻,女頻主打言情。以女頻文本為主打的幾大平臺,如瀟湘書院、起點女生網、晉江文學城與紅袖讀書,皆將言情一類置于其分類欄的前列。且言情小說的作品數量最為龐大。綜合考量言情小說在以上網絡文學網站的作品占比與排序優先級,其在女頻中強勢地位也就顯而易見了。
發展至今,網絡言情小說已經形成了一套約定俗成的、成熟的行文范式。社會性別理論認為,性別不是天生的,而是在后天成長的過程中被社會所賦予的。小到身邊人的評價,大到社會意識形態的潛移默化,我們在不自覺中便形成了“男主外、女主內”“男士應當勇武,女士應當溫婉”的性別認知。傳統網絡言情小說對于女性形象的塑造和男女主婚戀主線的安排,基本延續了社會性別對于女性和男性的“想象”。由此,在網絡言情小說中,女性貌美、柔弱、天真、純情又處于男性的“光環”之下,男性英俊、霸氣、富有、無所不能,扮演著女性生命中“救世主”一般的神圣角色。女主人公的“貌美”,往往作為與男主人公產生情感關聯的紐帶,而被著重刻畫;“柔弱”“家貧”則成為激發男主人公保護欲、占有欲,顯示其男子特有的男性氣概的關鍵性特質。在這種不平等的敘述模式之下,女性的弱勢地位、固化的性別認知被進一步深化。但從網絡文學的核心——“爽”這一角度來看,網絡言情小說確實滿足了女性群體對于愛情的憧憬,為她們提供了一個實現“灰姑娘”夢的虛擬空間。
霸道總裁文是傳統網絡言情小說頗具代表性的一個分支。顧名思義,這一文類的主動權一定掌握在男主人公的手中,且男主人公一定是性格霸道、身價不菲的風云人物,在兩性關系中,甚至是在女主人公的日常生活中,他都是絕對強勢的一方。2012年3月開始連載的《天價小嬌妻》,可謂是總裁文中的“經典”。男主人公厲爵風與女主人公顧小艾的兩性關系,始于男方的強迫與壓制,但隨著兩人的接觸,厲爵風“浪子回頭”,從濫情虐妻開始專一寵妻。但顧小艾作為女主人公,始終處于厲爵風的男性凝視之下,她的自主性是很有限的。這部作品的主線情節是網絡言情小說很典型的行文范式之一,在這個大框架下,作者又設置了龐大且有序的分支情節。單純從閱讀體驗上來說,這部作品十分抓人眼球。類似的作品還有豬寶寶萌萌噠的《青春從遇見他開始》、匪我思存的《愛情的開關》、唐如酒的《第一名媛,總裁的頭號新妻》等。
由“虐”到“愛”的結構、男強女弱的配置在網絡言情小說中非常常見,但總裁文中的厲爵風們常常通過游離于法律、道德或常識之外的無所不能和有求必應,彰顯個人的優越地位和男性魅力。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很容易不自覺地默認這種灰色的處事方式,并沉浸式地享受這種極端的愛所帶來的快感。但這種快感,僅局限于無須動腦思考的好看。正如北京師范大學張莉教授所說:“‘霸道總裁愛上我’的故事可能很好看,但肯定不是女性文學,因為這些文本不具備女性精神。”
傳統網絡言情小說的敘述邏輯仍然延續著、生長著。但隨著越來越多的女性群體走出家庭、踏入社會,不僅是女性的性別意識、自我主體意識漸漸覺醒,年輕一代的男性,他們的性別觀念與婚戀觀念也在發生變化。站在性別秩序的調整期,回望曾經紅極一時的霸道總裁文,諸如“以前挺喜歡,但現在真的看不來”的感慨不在少數。網絡言情小說也在調整中呈現出不同以往的新貌。
隨著“她力量”被逐漸重視,網絡言情小說也在創作理念的更新中,突破了固有的敘述模式,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為女性書寫的嘗試,創造出新的、更接地氣的生長點。種田文在早期多出現于男性向的小說中,主要寫主人公從無到有建立自己的江山和功業,后來女性向的網絡小說借鑒此種敘事模式,處理以“穿越”“宅斗宮斗”為主要元素的敘事。“種田”的策略性被引入女性向網文,女主人公通過經營家宅實現地位的提升。關心則亂于2010年開始連載的種田文《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兼具典型性與影響力,它以庶女明蘭的成長和逆襲為主線,呈現出了不同于傳統網絡言情小說的特質。民事法庭書記員姚依依意外亡故后,魂穿成為盛府庶出的六姑娘盛明蘭,在庶女身份、年幼、父親不疼、生母離世的逆境下,姚依依逐漸摸索出這個時代庶女的生存法則,在八面玲瓏中一路逆襲,成為尊貴的侯府夫人。在明蘭逆襲的過程中,讀者可以明顯地感受到這個女性自身所具備的智慧、韌性與闖勁兒。吱吱于2010年開始連載的《庶女攻略》、為人熟知的《后宮·甄傳》都是種田文的代表作,這些作品都開始有意地關注女性的智慧和能動性,書寫女性利用權謀獲得成長。團子來襲2022年的《穿成亡國太子妃》是一部很有聯動意味的作品,工程師女主角穿越到她曾經看過的古早言情網文中,憑借其專業素養絕地求生,與男主攜手復國。與古早言情網文相比,此篇中女性的能動性和女性在兩性關系中的位置明顯提高。隨著網絡言情小說的調整,讀者閱讀的“爽感”不僅來源于男女主角的愛情走向,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女主角自身的人格魅力及其大快人心的逆襲。
當然,言情網文的女性書寫也一直在縱深發展,內在塑造和女性凝視的增多、話語權的平衡等,都越來越符合讀者群體的閱讀需求。關心則亂于2018年開始連載的古代言情《星漢燦爛,幸甚至哉》在很大程度上摒棄了貌美卻孱弱無腦的女主人設,而是從女性的立場出發,向內開拓女性群體的內在主體性。作者對女主角程少商的美貌幾乎未著筆墨,反而強調其大病初愈的病弱,這與少商之后逐漸展露的獨當一面的性格形成了反差,這一書寫邏輯的轉變更加有效地凸顯了少商這一人物的內在魅力。九鷺非香正在連載的小說《本如寄》,也更加關注女主人公孟如寄的內在。作者沒有著墨于女主人公的美貌,而是用更多的筆墨豐盈她純善的內心世界。孟如寄將自己封印,封印之力會將她的靈力散播在山河五行,“假以時日,這衡虛山可成一處洞天福地,可庇佑無家可歸的孤兒,無論出生,不計過往”。在這些作品中,反是男性的姿色及女性對男性的凝視被有意增強。一則,將通常描寫女性的文字平移至男性,有意打破了固化的性別界限。《星漢燦爛,幸甚至哉》中“仿佛林間白雪般有一種亙古深遠的美麗”、《本如寄》中“睫羽一顫,丹鳳眼睜開”等都是對男主角的描寫。二則,采用女性視角,女性角色由“被凝視者”轉變為“凝視者”,女性在某種程度上從“男性凝視”中解放,而在兩性關系中獲得更大的主動權。《星漢燦爛,幸甚至哉》《本如寄》等作品中對男主角的外貌描寫,多來自女主角的“凝視”視角。
縱觀言情網文的“進化”脈絡,可知:在底層敘述邏輯層面,“她故事”的寫作已出現了不同以往的邏輯新變。新變之一即是越來越關注女性主人公的內在和主體性,賦予其膽略與智謀的同時,開始有意識地消解固化的性別壁壘,賦予女主人公在親密關系中更大的主動權。文學是現實生活的“晴雨表”,從受眾(讀者)的角度來看,以上新變既是對讀者群體新的閱讀偏好的呼應,為讀者帶來了不同以往的閱讀爽感,令讀者特別是女性讀者直呼過癮,更是當下社會觀念與性別觀念變遷的體現。女頻網文借助便捷的網絡與讀者和社會實現了高效的溝通與互動,言情網文核心爽感有效位移的背后,是越來越多的女性群體開始正視自我的價值,并試著發出更加有底氣的女性聲音。
開欄語:
從大眾創作的溫床、全民閱讀的載體到文化出海的橋梁,今天的網絡文學正在成為推進文化自信自強、展示中國時代樣貌的重要力量。聚焦當下,網絡文學如何與時代音符發生回應,形成宏大的和聲?展望未來,網絡文學又是否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給讀者帶來更多驚喜?《出版人》雜志與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網絡文學研究室合辦“網絡文學觀察”專欄,從文本、傳播等不同角度還原網絡文學發展的脈絡,剖析其折射出的文化新潮與時代新風。敬請關注!
欄目主持:祝曉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網絡文學研究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