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作為一個行業并不是很龐大;出版學,作為一門學問并不算非常熱鬧。長期以來,出版業大多數情況下都在匯集與展示別的行業的成果,致力于講述別的行業的精彩故事,似乎,缺少講出版業自己故事的自覺意識、主動習慣與積極興趣。特別是處于編輯出版實踐一線的我們,一般只會從自己的日常感受與工作規則設計來理解出版,大多數人其實是習焉不察身在廬山之中不太識出版真面目。我們從來不會脫離開自己的位置和視角看出版,也很少能看到有外在的視角看出版的成果。
近期,國內出版的一本《封面之下——一本小說的創作、生產與接受》,提供給了我們觀察自身工作、觀察出版行業的另一種視角。這本書是由多倫多大學社會學家克萊頓·柴爾德斯著,由南京大學出版研究院張志強教授與編輯王翡翻譯的一本以出版業為研究對象的社會學著作。甫一出版,該書竟然產生了一些破圈的影響。這表明,出版業可以講好別的行業的故事,自己的故事也特別值得講述并能被講述得很好。
《封面之下——一本小說的創作、生產與接受》被引進國內,對國內出版人與出版學界是一份非常及時和珍貴的借鑒,一份非常陌生化的、針對性很強的補充,為我們從遠處、從側面打開與全面審閱自己的行業提供了額外的視角與方法。書中“怎樣講述一個典型的出版故事”一節專門就探討這個主題:“是什么使一個出版故事變成一個典型的出版故事?這個出版故事在整個過程中是典型的?某些部分是典型的?還是一點都不典型?”其實,全書就是圍繞回答這些問題而展開的。
克萊頓·柴爾德斯是一名社會學家,他用社會學的田野調查、深度訪談、問卷調查、數據分析的方式方法與視野把出版產業鏈作為一個整體對象進行研究,對出版行業、對出版的具體文學作品進行評論,視野開闊、新穎,又陌生、奇特。這種社會學的視角是拒絕參考已有出版研究經驗的,在我這樣的老出版人看來,起初有把明白事兒說糊涂了的嫌疑,不過稍一轉念我就認識到,這正說明了我們對這樣的研究路徑的陌生,特別是稀缺,我們非常缺少別人打量自己的外在角度和進路,缺少到我們都不太習慣接受外在視角看向我們出版的眼光的程度了。這本書的這種視角與進路提供了我們反觀自己工作的身外視角,于我們是頗為難得、新鮮與珍貴的。
將出版劃分為創作場域(藝術)、生產場域(商業)、接受場域(意義),各個場域互相依賴,互相轉化,首尾相連,是這本書的主要視角與架構,對應的是我們的作者創作、編輯出版與傳播閱讀,是對出版業全鏈條的研究,也是對出版業的簡化表達,有一種水盆顯影般陌生化了后更加清晰的效果。創作場域主要研究的是作家創作,一部作品因什么而起,誰,憑什么,可以及怎樣被創作出來,他(她)經歷的什么可以是創作的因素。生產場域主要研究的是編輯出版,一部書稿怎樣遇到它的編輯,作者與編輯之間基于怎樣的認同和怎樣的“斗爭”才能達成和諧的一致,稿子經歷過了哪些“折磨”才成為真正的書。接受場域主要研究的是傳播與反饋,一本書怎么被賣出,要做哪些前期工作,哪些后期工作,它提供了哪些閱讀話題,以及怎么被評價的,哪些因素偶然還是必然地影響了圖書的印量和發行?一本書因為什么會被賣得更好。該書的結構設計與行業的實際中,各個場域之間是有過渡的,其中從創作場域到生產場域的過渡是文學代理人,從生產場域到接受場域的過渡是零售商與評論人,接受場域與創作場域又以讀書會等首尾相連的方式得以探究表達。
全書對出版業觀察研究依憑的是美國的一本當代小說,科尼利亞·尼克森所著的《賈勒茨維爾》,這本小說在美國很有一些影響力,因為它觸及的是美國南北戰爭、槍支、性與種族歧視等敏感話題與中心話題,所以它具有典型性、公共性與話題性,是適合研究美國出版的案例之一,也是打開美國出版業的合身切口。
對我國的出版人來說,該書對接受場域的研究是最令我們陌生的,作者特別關注了作家意圖、讀者收獲與他們互動之間的意義,探索了文學作品的張力。同時,作者還特別研究了文學接受與地域的關系,為此制作有《賈勒茨維爾》在美國的地區銷量示意圖,發現《賈勒茨維爾》在美國的南部明顯地就比在北部受歡迎。同時,作者對讀者如何閱讀接受也是特別在意的,“將生活讀進小說”與“將小說讀進生活”這兩節專門談這個話題,“讀者們既將他們的生活讀進小說,也將小說讀進他們的生活。將一個人的生活讀進小說,就是將一個人的背景(如人口統計特征、經歷和品味)作為制造文本意義的原材料”。這讓我們既作為出版者也作為讀者會重新認識到,讀小說也是在讀自己,讀社會,讀時代,任何文學閱讀都是將歷史、現實與自我結合起來的,閱讀從來不是單一的小事情,這正是出版業是“小行業大影響”的明證之一。
該書的寫作是依靠深入采訪的社會學方法進行的,是拒絕虛構與渲染的客觀性寫作,克萊頓·柴爾德斯不辭辛勞,線下訪談了《賈勒茨維爾》的出版編輯克雷曼、米凱拉·布查特,小說作者科尼利亞·尼克森,讀者桑迪·謝爾曼等人,進入《賈勒茨維爾》的出版方美國西部出版集團康特珀恩特出版社深入實習采訪,調研了美國西部出版協會、書店等,制作發放并分析了調查問卷,通過充實的資料占有、詳細的數據分析、細致的考察發現,展示出我們認為日常看似差不多的編輯出版工作表面下,其實是有著更多不同的地方和不相一致的故事的,那里其實就是出版真正好的故事的靈感來源,是為外界包括編輯出版人自身絕少在意的。
因為作品研究的范本是一本小說,加上克萊頓·柴爾德斯是一名社會學家,所以該書不光進行的是出版評論,同時也是一份社會學評論,還是一份有特點的文學評論。作者對書評的相關研究與見解令我印象尤其深刻。該書以《紐約時報》的書評為例進行了數據分析,對書評的性質與所在場域進行了分析,“雖然確實有一些全職的專業書評人,但大多數發表的專業書評都是作家撰寫的。因此,在圖書的文化場域中,書評人是忠于生產者還是消費者這個問題的危險在于,可能會因此誤解書評人的身份,以及書評人將大多數時間花在哪里。畢竟,他們首先是作家,他們首先忠于創作場域”。“這也是為什么將書評與其他文化批評做對比時,會發現犀利的負面書評很少見。” “然而,因為大多數書評人同時也是作家(他們把大多數時間都花在一個全是作家的場域中),對他們來說要做到擁有冷酷的心是不可能的,他們不僅同情那些在三十分鐘之內被拋棄的寫作歲月,更會產生明顯的共情。正是出于這個原因,作家的緘默法則這種不成文規定經常在作家和評論人之間存在。”這就把書評這種文體的性質、特點與問題說透徹了,把書評很少犀利的原因說透徹了,這種文學評論場域甚至文學場域之外的人,對書評的狀況、問題與成因是看得最根本與格外清楚明晰的。
《封面之下——一本小說的創作、生產與接受》對出版業的研究中始終強調的是社會學的角度,克萊頓·柴爾德斯這樣的視角與表達,對我們出版實踐從業者,的確是一種獨特和意外的發現與洞見,讓我們更加看清楚了創作、出版與社會的多棱關系,從而更加看清楚了出版本身。在我看來這其實還是對出版業作為社會的一個重要行業的特別致敬與精細表達。正如“普林斯頓文化社會學研究”系列叢書主編保羅·J.迪馬喬所評價的:“這部作品是對文化社會學的重大貢獻。”它同時向我們展示出,每一本書的出版過程都是獨一無二的,每一份稿件的運氣和命運都是獨一份的,一本書的出版在必然性的方向上,充滿了各種奇趣的偶然性,也讓我們看到了出版與創作同樣的不易,因而每一本書都值得珍惜。也更讓我們發現,出版原來竟然是這樣子的,它真的很有趣,也很有秘密,其內五彩繽紛,可能性紛呈,不一而足。
《封面之下——一本小說的創作、生產與接受》正是在比較視野下對我們國內出版學與出版業有補充性和重要參考借鑒,以更好地、有針對性地建設好我們自己的出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