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九子刀兵劫(上)

2024-09-21 00:00:00韓志高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4年5期

清圣祖康熙共生三十五子,其中,二阿哥胤礽出身高貴,是滿洲正黃旗孝誠仁皇后赫舍里親生。皇后在生下胤礽的當晚,便難產而死。康熙結發情深,悲痛之余,格外疼愛失母的胤礽。在他一歲零七個月時,正式立其為太子;在他六歲時,請大學士張榮、熊賜履、李光地等漢學鴻儒教授啟蒙之學;年齡稍長后,又指定專人輔佐。父皇的精心雕琢,使正值青春的胤礽文武雙全,但也造成了他目中無人的輕狂秉性。朝中眾臣見康熙寵愛胤礽如此,自然仰承圣意,對太子交口相頌。

時光荏苒,其他皇子逐漸長大,看到胤礽專恃父愛,目中無人,一個個心中難免生出不滿。他們或想方設法討好父皇,或結交朝廷重臣,培植自己的勢力。康熙雖是一代明君,但因驕縱太子,種下眾阿哥日后紛爭的禍根。

康熙三十四年秋,噶爾丹率鐵騎三萬南下,侵犯內地。康熙兵分三路,御駕親征。皇太子胤礽奉命留守京城,大阿哥胤禔、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等隨軍效命。

留守期間,胤礽趁機廣交群臣,博得不少虛名美譽。康熙破敵凱旋,看到朝廷政事辦理得井井有條,又聽大臣們眾口一詞褒揚太子,不由得喜上加喜,當眾嘉獎了胤礽,反把隨軍征戰的眾阿哥冷落一邊——也更看不到他們眼中射出的嫉恨之光。

康熙三十五年,康熙第二次親征噶爾丹,胤礽再次留守京城。這一回,胤礽有了前車之轍,得隴望蜀,不但假父皇之威發號施令,指斥元老重臣,而且不顧兵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納蘭明珠反對,擅自安插幾名親信擔任實權要職,甚至還半真半假地坐了一回“正大光明”匾下的蟠龍寶座。

權傾朝野的納蘭明珠,老臉上哪受得了如此窩囊氣,不等圣駕返京,他便派人告了胤礽的黑狀。隨軍眾阿哥聽聞此事,更是幸災樂禍,落井下石,添油加醋地說了許多太子以大欺小、不親不仁的壞話。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康熙聽罷,氣得面色鐵青,頓生恨鐵不成鋼的憤怒。回京見到胤礽,不分青紅皂白訓斥一通,又把他安插的親信貶的貶,殺的殺。同時,把隨軍眾阿哥分別封為郡王、貝勒,一起參政。

太子胤礽一向受父皇寵愛,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令他丟盡了臉面,對說他壞話的人更是恨得咬牙切齒。于是,他開始在宮中處處探聽父皇的言語行止,弄得康熙日夜提防,不得安寧。這樣做適得其反,只幾年光景,便把父皇對他那點兒寵愛之心蕩滌得一干二凈。康熙一怒之下,宣布廢掉太子,把胤礽軟禁在咸安宮。

太子被廢,眾阿哥除掉共同的敵人,便四分五裂,各自結黨,蓄勢待機。胤礽身處禁宮,仍圖東山再起。大阿哥胤禔因為母族出身低賤,自知不會被立為太子,便依附精明強干又受大臣擁戴的八阿哥胤禩。他趁父皇仍對胤礽不滿之機進言,說有相士張明德認定八阿哥胤禩骨相奇貴,能繼承社稷,自己可設法除掉廢太子胤礽。

康熙雖不滿胤礽,但怎會糊涂到骨肉相殘?聽了這話,他怒罵胤禔心毒,將他交宗人府圈禁;又命人抓捕相士張明德,以妖言惑眾罪立斬,但仍然余怒未息。

不久,素與胤礽交好的三阿哥胤祉揭發大阿哥胤禔收買蒙古喇嘛,用邪術詛咒胤礽。康熙派侍衛秘查,果然抓住把柄,當即處死了施咒的喇嘛,并嚴厲訓斥了八阿哥胤禩。事態如此,康熙預感日后局面不好收拾,便考慮再立太子。他召集大臣推舉,不料眾臣早已串通一氣,聯名保舉八阿哥胤禩。一追查,原來是暗中擁戴胤禩的大學士馬齊、佟國維、阿靈阿、揆敘等在背后搞鬼。康熙龍顏震怒,敕旨嚴究馬齊、佟國維等結黨營私,又召集眾阿哥嚴諭:“當初廢棄胤礽,朕即告誡,眾皇子凡有鉆營為太子的,便是國賊,人神共誅之。胤禩母族出身微賤,自當謹言慎行,安分守己。但他陰險成性,竟敢私交朝臣,謀害胤礽,妄圖大寶。現在陰謀敗露,朕要嚴懲!”

十四阿哥胤禵不識時務,受九阿哥胤禟的攛掇,犯顏直諫。康熙震怒之中,抽出佩刀欲砍胤禵。五阿哥胤祺見勢不妙,搶前跪下抱住父皇的大腿。康熙擲刀于地,恨聲道:“日后朕死了,你們這群不肖子孫定會把朕扔在乾清宮不管,自相殘殺,爭奪皇位!”

眾阿哥聞言,齊聲哀哭。

康熙情郁腸結,也不由得老淚縱橫。他回頭看到胤禩伏身垂首膽戰心驚的模樣,心中更加不忍,只好將他和十四阿哥胤禵暫時圈禁,以觀后效。畢竟舐犢情深,康熙連囚四子,不久便生起病來。為化解兄弟之間的隔閡,他特意將胤礽和胤禩叫來一同侍候。兄弟倆識得眼頭見識,裝出兄友弟恭一團和氣,使老父皇心情日漸舒暢,病體隨即好轉。

過了一段時間,康熙再次召集大臣,當眾訓諭:“朕原本懷疑胤礽的過失是受邪術詛咒引起,現在看來,果然如此。朕要重新祭告天地祖宗,恢復胤礽的皇太子之位!”

一番交鋒下來,老八胤禩欲置胤礽于死地不成,反而讓對方因禍得福,重登太子寶座。

復立胤礽后,康熙認為皇太子位既定,可使眾阿哥覬覦之心熄滅。然而,燎原大火燃起,又豈是杯水可熄?四年后,胤礽又因私交朝臣安插親信被廢,被幽禁于咸安宮,從此過了十多年心存不甘的囚徒生活,郁郁而終。禁宮高墻內,當廢太子胤礽伴隨花開花落寂寞度日時,高墻外,眾阿哥爭奪皇權的大火卻愈燒愈烈。

這光景,紫禁城內,數黨爭雄,殺機漸露;衰草陌上,一抹殘陽,凝丹如血!

同善于收買人心結黨鉆營的八阿哥胤禩相比,四阿哥胤禛最懂得韜光養晦。他表面上把爭奪皇位之心隱藏得嚴嚴實實,暗地里卻和十三阿哥胤祥費盡心機,想要結交拉攏兩個手握軍權的重臣——九門提督隆科多和大將軍年羹堯。隆科多雖是胤禛養母佟佳氏皇后的親弟弟,但他的心思胤禛還沒有琢磨透,不明白對方究竟是向著自己還是向著自己的同母弟十四阿哥胤禵,或者是朝野上下交口稱頌的八阿哥胤禩。盡管自己和隆科多之間甥舅問候之禮不缺,但厚此薄彼的跡象,這位舅舅始終未顯山露水。

胤禛看不明白的局,十三阿哥胤祥通過隆科多之父佟國維暗中擁立老八胤禩卻總讓兒子隆科多回避一事,看得清清楚楚。見到胤禛,他直言不諱道:“四哥,他們佟佳氏一族是在兩頭下注。佟國維老奸巨猾,他明里暗里支持老八胤禩,卻總不讓擔任九門提督的兒子隆科多與八爺黨交往。老十四胤禵掌握西北軍權,又與隆科多一直不對付。這些情況表明,佟國維并不想把寶押在一條船上。四哥你現在不顯山露水,實際上隆科多也一樣,正等著我們去試探呢!論輩分,他畢竟是舅舅,不方便主動找我們。”

胤祥如此一說,胤禛茅塞頓開,心悅誠服道:“十三弟看得真準,佟國維這個老狐貍,不只兩頭押注,而且是多頭押注。他和馬齊一伙在朝堂上支持老八胤禩,在西北用兵上又支持老十四胤禵,唯獨讓擔任九門提督的兒子隆科多深藏不露。為了老佟家的榮華富貴,他真是用心良苦。”

胤祥點點頭道:“四哥,父皇年邁,九門提督護衛皇宮,權力非同小可,現在該是主動出擊的時候了。”

“好,就依十三弟的意思,我找機會見他。”胤禛說完,將杯中溫熱的茶水一飲而盡,送胤祥出門。

胤禛知道,隆科多有兩個癖好:聲色之娛和口腹之欲。對這兩項癖好,康熙曾告誡過隆科多,但他只是表面上收斂一些,仍然陽奉陰違。

每到歲末,九門提督隆科多都要大宴僚屬諸官,在收受常例銀的同時,借機炫耀府中庖廚的手藝。胤禛了解清楚,早早派人將特地從關外收羅的山珍送入提督府中。隆科多看著禮單上所列的奇珍異品,都是京城難得的稀罕物,不由得心花怒放,頓覺這位一向低調的外甥乖順可嘉。送禮的是雍王府總管,綽號“山羊油”的巴哈臺,最善察言觀色。他見了隆科多,不失時機地恭維幾句,說得隆科多渾身舒坦,格外賞銀一錠,囑其回謝胤禛厚意。巴哈臺告辭退出,將賞銀和自帶銀兩盡數送與提督府內值事人眾,待他出府時,已是好幾名府中管事相送了。

轉眼到了歲末,隆科多的提督衙門照例封印過年。九個城門的都統、副都統以及各僚屬官都忙著節日應酬。首先往拜的,當然是頂頭上司隆科多。

黃昏時候,那些都統、協領、參領等大小官佐都穿戴整齊,或騎馬,或乘轎,身后跟著手捧禮盒的親隨,一路逶迤,向提督府匯集。

提督府前,車如流水馬如龍,真個是“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提督府的兩扇朱漆大門上,碩大的黃銅獅口里,銜著锃亮的銅環;左、右兩邊,各蹲著一尊威猛的石獅。八名身穿烏衣甲胄的兵丁,按刀叉腰,威風凜凜,分列兩旁。這陣仗,讓堂堂九門提督的煊赫權勢,盡顯崢嶸。

年過五旬的隆科多踞坐在正廳的太師椅上,四平八穩地接受著眾官的參拜。他穿戴著繡有狻猊的二品武官服飾,一張四方臉上,兩撇八字胡順嘴角垂落,雙眼微瞇,享受著權力帶來的威嚴。眾官依次拜罷,又躬身三次,才側身退居客位站立,絲毫不敢馬虎。

客人全部到齊。這時,大廳側門打開,一名管家走出,面向眾人大聲道:“諸位大人入府拜年,家主特備關外八寶奇珍,供諸位品嘗!”

眾官聞言,個個欣喜。

南苑統領鄂爾泰也是出了名的老饕,聞言高興得笑出聲來,道:“提督大人有口福,不愧是美食大家!”

隆科多聽得受用,瞇起眼,抬手輕拂著兩撇八字胡,得意地笑了起來。

片刻后,十幾名侍女手捧朱漆托盤,走馬燈般來回出入,陸續將二十樣冷拼、熱炒、清燉、紅燒之類菜品端上桌。

隆科多拿起烏木鑲銀的筷子,指著盛在青花瓷盤中的罕達犴鼻子,對鄂爾泰道:“世人總夸猩唇好吃,依我之見,此犴鼻味美,不下猩唇。鄂大人嘗一嘗,以為如何?”

鄂爾泰依言伸箸,各夾取一小塊細細地品嘗后,由衷贊道:“提督大人所言極是,犴鼻滑爽柔韌,猶如苔蘑;猩唇香嫩不膩,入口欲溶。二者各具千秋,難分高下。”

話音未落,隆科多頓發知音之慨,接口道:“鄂大人真是食味大家,說得妙到微處!”

周圍桌上眾官都關注著上首桌,聞言共同舉箸,品嘗這兩樣名菜。待吃過后,皆齊聲贊好。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隆、鄂二人聽著恭維話,品嘗著絕美佳肴,意蕩神馳,不知不覺間已吃喝到半醉。

這時,一名管家領幾名女伶來到大廳中央。她們頭戴著尖頂紅纓小帽,耳綴明珠,身穿貼身束腰的翠袖紅裳,看上去頗為迷人。那領頭的紫衣舞女,更是意態妖嬈,卓爾不群。

待舞女們列隊站好,兩廂樂手的笙、簫、管、笛一齊吹奏起來。隨著樂聲,那紫衣舞女一個急旋便滑到場中。其他女伶跟著翩翩起舞,嬌聲伴唱。樂聲中,女伶們個個輕盈如燕,穿梭往來。

眾人帶著五分醉意欣賞,看得目瞪口呆。唯有隆科多低眉垂首,興味蕭索。

這一場酒宴,直吃到戌時方散。送走眾人后,隆科多獨坐書房內,醇酒催情,寒夜寂寞,百無聊賴。

這時,府內總管齊白云進來稟道:“大人,雍王爺求見!”

隆科多一聽“雍王爺”三字,心中又是高興,又是驚異,急問道:“幾時來的?”

齊白云道:“回大人話,雍王爺剛入府中,是奴才親自迎入客廳的。他還帶了四位……”話說到此處,他有點兒吞吞吐吐。

隆科多一聽胤禛又帶禮物來了,急問:“快講,所帶何物?”

齊白云囁嚅著回答:“是四位姑娘,說是特意給母舅大人請安來的。”

隆科多聽入耳中,樂在心里,立即吩咐道:“人在何處?快快有請!”

齊白云答應一聲,轉身退出,快步離去。

隆科多拉開房門,急不可耐地等了片刻,胤禛已滿面春風,大步跨入書房,他雙手一揖,作勢欲彎。

隆科多急伸手攙住,連聲道:“免禮!免禮!”這倒是句大實話,皇室眾阿哥的大禮,他如何敢受?趁這間隙,他偷眼向胤禛身后望去,瞧見了門外寒風中俏立的那幾位美人。

胤禛不失時機道:“外甥給舅舅請安,知道舅舅事務繁忙,特意選幾名奴婢入府侍奉,表達我一片孝心。”說著將手向后一招,四位千嬌百媚的姑娘應聲進入書房。

隆科多帶著三分酒意,在燈光下逐一打量。

第一位,身材高挑,略略偏瘦,一襲剪裁得極其合身的旗裝,更襯托出她身段婀娜多姿;兩只秋水明眸嵌在那張粉妝玉琢般的臉上,恰似一枝傲雪的紅梅,顯得冷艷無比。

這女子裊裊婷婷行到隆科多身畔,頭一低,淺施一禮道:“小女子梅心,見過大人。”那聲音如同銀瓶落到冰面上,清脆動聽。

隆科多慌忙點了點頭,這姑娘已走到一邊去了。

第二位,鴨蛋形一張臉,艷若桃李;毛嘟嘟兩只美目,顧盼生情;身材偏矮,肌膚豐肥,卻一點兒也不臃腫,頗具貴妃之態。

隆科多看得心中發癢,真想伸出手去在她腮上捏一把,卻礙著胤禛在旁唐突不得,只好強忍著干咽了兩下口水。

她緩步走到隆科多面前,一雙風情萬種的美目盯住對方道:“奴婢梨花春給大人請安。”說著話,盈盈一福,彎下身去。

隆科多看人聽聲,恍如面對一枝帶著露珠的梨花。待他醒過神來回禮,人已走到自己右側,靜立不動了。

第三位隨即轉到隆科多面前。

這一位恰似有萬種憂愁郁積心頭,夢幻般兩只幽怨目,被丹青妙手點在暗含春愁的俏臉上,仿佛吳王宮中望越思歸的病西施;那弱不禁風的身段,似乎有所不支就要倚榻入睡。

她蓮步輕移,朱唇微啟,柔聲細語道:“奴婢文竹,給大人請安。”果然是人如其名,名如其人。

隆科多點一下頭,回過神來看第四位。

對方正猶抱琵琶半遮面,不肯向前。

胤禛輕聲道:“雨桐,給隆大人請安。”聞言,這位妙人兒才猶猶豫豫地抬起頭,向前移步。

隆科多看見,雙目突亮,險些驚呼出口——好一個人間絕色!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段;似嗔似怨、如昐如待的黛眉;桃形粉臉吹彈可破,秋水為神顧盼生姿;兩只羊脂般的玉手微微抬起,露出小臂上的冰肌雪膚;一襲紅裳在身,恍如仙女下凡,降臨提督府中。

隆科多盯著她看,感到自己的眼珠子都要暴突出來,情不自禁就要上前擁抱對方圓潤的雙肩。

胤禛看著隆科多色迷心神的模樣,突覺心酸無比,急忙插話道:“此婢名叫雨桐,最為出色,外甥特地選出來孝敬母舅大人。”

隆科多聽見,方覺自己失態,但也沒聽出胤禛話音中的難受。直到此刻,他才想到請胤禛落座,卻又仿佛唯恐這四位麗人溜掉,抬手叫她們進書房內室暫候。

目送她們進去,隆科多回頭,邊落座邊伸手指點著胤禛的鼻子道:“四阿哥,好你個鬼靈精!都快鉆到我肚子里了,我那點兒花花肚腸,讓你摸得一清二楚。”

胤禛強抑心中的醋意,低頭笑道:“母舅大人勿怪,望能體諒我對母舅大人的一片孝心。”

胤禛一口一個“母舅大人”,叫得隆科多心中暗生出幾分親情來。確實,他也盼望胤禛或胤禵兩個外甥中有一個能繼承皇位。但揣摩圣意,康熙任命胤禵為撫遠大將軍,統兵西北平亂,似乎有造就他的意思。而且,自己的姐姐佟佳氏皇后在世時,作為胤禛的養母,也沒有對這位養子有過十分偏愛。何況,自己的父親領侍衛內大臣佟國維,與大學士馬齊等一直暗中支持八阿哥胤禩登位。思前想后,隆科多總是難以向胤禛顯山露水。但時日一長,他也對胤禛一貫的恭順孝敬漸生好感。同胤禛相比,胤禵令他很不愉快。自己喜歡聲色口腹之欲,連康熙的告誡都陽奉陰違,而胤禵返京述職,竟然在皇帝面前板起臉教訓自己,弄得自己一張老臉無處安放。如此一來,甥舅之間已暗生芥蒂。

這次,他收受了胤禛的一番誠心孝敬,終于心動,便暫撇開書房內室那四位勾魂奪魄的美女,與對方推心置腹地密談起來。

胤禛抓住時機,將自己的種種努力一一講給這位舅舅聽,隆科多聽罷,也暗暗佩服他的韜晦之計和對形勢的準確把握,下定了支持他的決心。

二人密商完畢,胤禛心知對方已急不可耐,要享受春色,便起身告辭。隆科多也不挽留,只將他送至書房外小徑上,便急轉身風暴般沖入書房。

胤禛走出不遠,便聽到書房內室的木門“咣當”一聲響。這響聲令他更加心酸無比了,再次想起自己忍痛割愛送出的侍女雨桐。待他強忍悲酸,走出提督府外面時,淚水已無聲涌出,滴落到殘雪零亂的冰冷路上。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搞定了隆科多,下一個目標便是手握重兵、協辦松潘軍務的大將軍年羹堯。年羹堯中年得志,韜略過人,帶兵不久,便將川、陜、湘、鄂一帶水路上盤踞多年的盜匪全部肅清,將“海龍王”郭玉龍率領的抗清武裝從大陸迫退到海上,之后又全力整治航道,組建船隊。航運暢通后,天府之國的豐富物產源源不斷地資助軍用,有力地支援了朝廷對西北的用兵。對年羹堯這樣憑軍功實力上升的人物,八阿哥胤禩一黨自然不會輕易放過,竭盡拉攏之能事。

眾阿哥爭皇位互相傾軋,年羹堯不是不知。良禽擇木而棲,他在默默地觀察動靜。八阿哥胤禩的八面玲瓏邀買人心,十四阿哥胤禵的統兵西北雄霸一方,四阿哥胤禛的韜光養晦深藏不露,廢太子一黨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年羹堯全看在眼里。然而,目前態勢蒙眬,幾經權衡,他仍難以決定幫誰。

這年秋天,康熙召年羹堯入京。

盡管在官銜上,年羹堯只是一名三品武官,和大學士馬齊、佟國維等一眾高官差得遠,但他殺伐果斷的行事風格,卻最受胤禛欣賞。在胤禛眼里,覺得只有這樣的幫手,才能在腥風血雨的權力角逐中幫助自己取得勝利。胤禛心慕年羹堯,卻礙于皇子不許私交統兵武將的制度,無緣深相結納。

老十三胤祥置身軍旅多年,深知手握兵權的重要性,聽到年羹堯入京面圣的消息,急匆匆來找胤禛。

“四哥,年羹堯入京,你作何打算?”見到胤禛,胤祥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你說呢?對年羹堯這般人物,我們該如何收為己用?他可是眾人眼中的香餑餑!”胤禛以問作答,看向對方。

“四哥,年羹堯是個英雄,但凡英雄人物,總想要做一番事業。他正當壯年,帶兵打仗,手握軍權,建功立業才剛剛開始。父皇年邁,雄心衰退,年羹堯的文韜武略難以施展。老十四領軍西北,對兵權絕不放手。老八一伙,深懷滿漢有別成見,只知拉攏,完全不識英雄志向。如此局面,唯有英雄惜英雄的肝膽相照,才能真正打動年羹堯,使其為我所用!”胤祥說得慷慨激昂,忍不住起身。

“說得好!”胤禛贊一聲,隨同起身道,“老十三,就按你說的,我專門去會一會年羹堯,和他來個英雄惜英雄!”話落,二人四目對視,胤禛下定了決心。

年羹堯入京面圣結束,即將返蜀。胤禛探知其行程,決定冒險出京私會,將其拉入麾下。

三日后,年羹堯一行車騎浩浩蕩蕩地進入邯鄲地界,到黃昏時分,將行轅設在了城中最大的旅店安泰客棧。

邯鄲城北二十里處,有一小村名叫黃粱夢村,傳說盧生遇呂翁的黃粱一夢故事,就發生在這里。胤禛領著“鬼狐”褚人獲和“華山鳥”白泰官兩名江湖高手,一路尾隨年羹堯,途經此處,看見村名,心中不由暗禱:但愿此行不是一枕黃粱。

安泰客棧偌大一片院落,平日里總是熱鬧非凡。門前通衢大道,車水馬龍,川流不息;兩側茶樓酒肆,商賈云集,夜夜笙歌。年羹堯進入,立即驅散人眾,又發一紙公文給當地衙門——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是大了三級的當朝軍功重臣。當地衙門不敢怠慢,又加派兵丁在外圍守護。庭院內,是年羹堯的五百名帶刀侍衛值守,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戒備森嚴。如此嚴密的防衛,別說是夜行刺客,就連夜飛的蝙蝠,也難從弩箭下逃生。

晚間研習兵書,是年羹堯必修之課。每當夜靜更深,他都會秉燭觀書,興之所至,則出聲誦讀。今夜一如既往,時近午夜,他依然據案端坐,捧《六韜》而觀。像年羹堯這般文韜武略俱全的濟世之才,絕非金帛美色可以籠絡,唯有雄才大略方可讓他心悅誠服。他常年為帥,威風慣了,便小覷天下英雄。

胤禛對年羹堯的起居行止和脾氣志向,了解得一清二楚,夜訪對方,便專揀了這個時刻。他存心要露些手段,決定先兵后禮,折一折對方的威風。

兩名精干手下會意,耳語一番后,立即避開外圍巡邏的兵丁,東、西兩散。

“華山鳥”白泰官奔至客棧西墻外的陰影里伏下,“鬼狐”褚人獲矮身于東墻外,手執一根三十斤重的鐵矛,矛尾系著一條寬兩尺、長十丈涂抹了火磷粉的黑布。

略等片刻,褚人獲估計白泰官已到達位置做好了準備,便提氣輕嘯一聲,單臂掄圓——鐵矛被大力飛擲,破空橫貫院落,直向另一邊墻外的白泰官伏身處射去。院落上空,夜幕中一條極長的黑帶飛速滑過。院內巡哨的侍衛聞警應變,揮臂齊發。幾百支袖箭、短弩幾乎同時洞穿黑帶射入夜空。

西墻外,白泰官配合得妙到峰巔。他猿臂輕舒,“鷹爪手”已緊握住射來的鐵矛,身軀旋轉化解掉千鈞之力,隨即摩擦火石點燃黑布反手擲回。鐵矛去而復返,帶著一條長長的火龍,在空中畫出一個優美的弧形,遠遠飛出墻外,沒入濃濃的夜色。

院內眾侍衛盡管個個是浴血戰陣中的搏殺好手,卻哪里曉得江湖上這些故弄玄虛的把戲,一驚一乍間,都盯著上方那劃空而過的火龍出神。趁此機會,胤禛腳踏褚人獲肩頭,借力縱起,越過客棧的丈二高墻,穩穩地飄落在廳前兩只雪亮的燈籠下。他身落話起,操著一口略帶京味的流利滿語自報家門:“愛新覺羅·胤禛,夜訪年大人!”

話音未落,眾侍衛醒過神來,眼見刺客突襲,立即揮臂發箭。年羹堯雖在誦讀之中,但武學精純,心細如發。鐵矛剛被擲出時,他已聞知有警,聽風辨器,不過一支沉重的鐵矛而已,不似行刺者所為;又聽袖箭之聲密集,卻覺察不到對方一絲聲息,不由得心中納悶。

片刻,對方話語傳入僅隔一窗的自己耳中。他銳目一閃,已從窗欞間瞥見廳外來客的頎長身影。這時,廳外眾侍衛已是箭在弦上。年羹堯聽到滿語愛新覺羅姓氏,心念電轉,厲聲喝止。饒是如此,幾名身手極快的侍衛揮手間箭已離弦,直射對方后背。

胤禛存心要顯山露水,身軀挺立不動,泰然受之。鋒利的鏃尖在他外穿的寶藍緞大衫上刺入數分,便滑落于地。年羹堯看在眼里,驚在心中,暗忖對方“鐵布衫”功夫竟如此精純,應付猝變從容鎮靜——卻不知對方內穿一件黑犀軟甲,乃西藏密宗進獻皇宮的寶物,平常兵刃很難刺穿。胤禛本身內功基礎不弱,穿上護身軟甲,氣充丹田,足以抵擋一流高手的鐵拳,又何況區區袖箭?

胤禛聽到年羹堯喝止之聲,停頓一下,大聲道:“胤禛知道年將軍精通兵略,深夜造訪,欲與將軍傾心相談!”

年羹堯看對方露了這手功夫,暗自佩服,沉聲道:“尊駕請入。”話落,抬手揮袖,相隔丈遠的廳門被氣流推開。

胤禛毫不猶豫,大步跨入廳中。明亮的燈光下,兩人互相打量對方的神采氣勢。年羹堯身軀魁偉,氣勢威猛雄豪,果然是獅虎一般的軍中人物。胤禛身材頎長,一襲寶藍色大衫垂地,有玉樹臨風之姿;但美中不足,那雙鷹目和下彎的鷹鉤鼻子,為他平添了幾分陰沉。

看罷,年羹堯不動聲色,指著廳中桌案邊的錦凳道:“四阿哥請坐,上茶。”

胤禛依言落座。

少頃,一名清秀可人的侍女手捧茶盤進入,將兩盞熱茶放到二人面前,垂首退下。

年羹堯端起茶盅,邀請道:“四阿哥請用茶。”

胤禛也不客氣,左手持盅,右手拈蓋輕撥了幾下,淺啜一口,只覺清香沁心入脾,便贊一聲:“好茶!”話落,雙眼緊盯住對方。

年羹堯沒有接話,頓了頓,避開對方直視自己的眼神,道:“四阿哥夜奔至此,想必不是為了品茶吧?”

胤禛等的正是此言,待對方話落,他放下茶盅,開門見山道:“年將軍軍功卓著,威名遠揚,胤禛久存仰慕,只可惜無緣深交,所以甘冒風險出京拜訪。京中眾阿哥爭位,可謂天下盡知,年將軍難道不為自己日后的前途早作打算嗎?”

年羹堯被說中心事,沒有吭聲,輕輕放下茶盅,坐直身子。

胤禛繼續道:“眾阿哥爭位,事出有因。父皇年邁,英明決斷已今非昔比。當前形勢,西藏、回疆、陜甘等地動蕩不安,亟仗將軍虎威進剿,消滅元惡。父皇聽信大學士馬齊一黨的懷柔恩撫邪策,致使陜、甘賊勢愈演愈烈,青海、藏區有裂土之虞。面對如此亂局,將軍卻英雄無用武之地,手握雄兵而處處掣肘。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父皇一旦山陵崩,大位旁落,將軍身為綠營漢將,還有掌握軍權建功立業的機會嗎?”

這一席話,分析時局,切中要害;洞察對方,直指人心。

年羹堯沉思片刻,肅容道:“四阿哥見識超卓,年某萬分佩服。掃清陜甘、回疆叛匪,一統青海、藏區各部,實乃年某衷心所在。國有英主,士投明君,年某愿供四阿哥驅使!”話落,起身欲拜。

胤禛急忙離座,搶前執定對方的雙手,道:“年將軍愿追隨胤禛,胤禛定不負將軍大志!”

二人重新落座。

胤禛微露愁容道:“大寶之位,眾阿哥誰不欲得?廢太子胤礽一黨不足為慮,老八胤禩和老十四胤禵實在是我心腹大患。胤禵與我一母同胞,手握西北兵權又最受母親寵愛;胤禩廣交朝臣,無論人脈和口碑,都占盡了風頭。對這樣的局面,將軍如何看待?”

年羹堯聽出對方在試探自己對局勢的認識,端起茶盅小啜一口,道:“八阿哥聲勢雖大,但所交結者皆位尊權虛之輩,不足深慮。四阿哥應將重點放在皇宮戍衛方面,一旦有變,可控制皇宮于股掌之中。此事需結好九門提督隆科多。此人至關重要,可謂事關成敗。”

胤禛聽了,嘆服對方料事與自己所謀竟分毫不差,便將與隆科多的交往和盤托出。

年羹堯聽了,對胤禛的支持更加堅定。兩人惺惺相惜,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密談多時,胤禛不便久留,起身告辭。臨別,胤禛解下腰間的寶劍相贈,二人四手緊握,相視一笑,許多驚天謀劃,盡在不言之中。

待胤禛離去,年羹堯拔劍細看,見其形制古樸,光寒如水,攝人心魂;劍首下方,隱隱約約刻著兩行小字。他拿到燈下一字字辨認,輕輕念出聲來:“一條古時水,向我手心流。臨行瀉贈君,勿薄細碎仇。”

念罷,年羹堯猛然醒悟,這竟然是一柄可遇不可求的珍貴唐劍。他向著劍尖屈指一彈,劍身發出隱隱的龍吟;提劍應聲揮舞,劍光閃爍彌漫,穿云射電,似乎要呼風喚雨。

“真乃神物!”年羹堯由衷一嘆,算是徹底服了胤禛。

胤禛悄然出院,那些帶刀侍衛再不阻擋。褚人獲、白泰官伏身院外良久,方才等到胤禛出來,一塊兒上路。

三人回到投宿的小店時,已是雞鳴四起,晨光熹微。漸亮的天色里,褚、白二人看到胤禛志得意滿的神色,便知年羹堯已入彀中。

時光如梭,轉眼大半年過去,康熙的身子如風中殘燭,一日不比一日,眾阿哥之間的明爭暗斗也日趨激烈。十四阿哥胤禵統軍西北,不但擁兵自重,而且結好回疆各部,隱隱建立起了半壁江山。八阿哥胤禩盤踞廟堂,幾乎控制了大半個朝廷。四阿哥胤禛牢牢地把控著京城的軍權,又通過隆科多拉攏駐守南苑的鄂爾泰相助。

京城格局如此,幾股力量于鼎立之中,殺機沉浮。

八阿哥胤禩雖然結納了大半個朝廷的重要官員,卻苦于沒有掌握軍權的重臣。他幾次想通過佟國維拉攏其子九門提督隆科多,都被對方若即若離地應付過去。暗中觀察隆科多同眾阿哥的交往,似乎和深藏不露的老四胤禛走得略近一些——他所猜不錯,出身上三旗的隆科多早看透他的假仁假義,且因其母親身份低賤,判斷他終究不會被立為太子,所以總是虛與委蛇。

再厲害的老虎,如果沒有利齒和爪子,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要爭奪皇位,怎能沒有屬于自己的武裝力量呢?有慮于此,胤禩私設“集賢堂”,開始招納江湖人物,與胤禛暗地里短兵相接。

幾次遇險后,胤禛針鋒相對,除不斷充實王府的防衛力量外,又讓手下人設“招賢館”網羅武林人士,對抗胤禩。不久,一件震動江湖的大事,使老謀深算的胤禛身陷危局。

盛夏時節,胤禩邀請內閣學士李紱到湖中藏書樓天心閣上納涼消暑,觀閱藏書。他號稱“八賢王”,這名頭自有其底氣——多年來,憑借仗義疏財和禮賢下士,博得許多高士大儒的傾心相交。李紱字巨來,號穆堂,是理學、詩文大家,與號令武林的江南大俠甘鳳池交情深厚。每到盛夏,遠在江南的甘鳳池便一路向北,入京到老朋友府上盤桓半月,一則躲避南方的暑熱,二則暢敘友情,切磋學問。老友相聚,形影不離,“八賢王”相邀,自然一同前往。

看見李紱上樓,胤禩馬上大聲吟誦起宋人陸九淵的詩句:“昂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

李紱聽見,拉著甘鳳池疾步上樓,拱手道:“李紱來遲,讓八王爺久等了。”

胤禩上前迎接,緊握他的雙手,笑道:“巨來兄,公務繁忙,好久不見。自從上次受教告別,到現在,我還沉浸在陽明先生那‘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的逍遙大夢中呢!”

“心生萬法,萬法隨心。八王爺天資聰穎,能領悟心學的妙處,自然不難。像我這位鳳池老友,武學修為獨步江南,也是從陸、王心學中悟到不少真諦。”李紱一邊說,一邊側過身子,介紹身后的甘鳳池。

“江南甘鳳池,見過八王爺。”甘鳳池虎軀挺立,雙手抱一下拳,不卑不亢地回應。

胤禩聞言,雙眉聳動,面露敬意道:“莫不是擊殺了悍匪林虎的江南大俠?當年那一戰,是真正為民除害啊!”

這話說到了甘鳳池的得意處——正是那一戰,使他名揚天下,博得“江南大俠”的美名。聽到對方發自內心的贊美,甘鳳池如沐春風,臉上不由得顯露出幾絲矜持。

胤禩早將這細微的變化看在眼里,繼續以仰慕的口吻道:“早聽巨來兄講甘大俠武學精純,將心學與武學融為一體,開宗立派,自創形神兼備的‘花拳’。今日有幸能親見宗師,若不嫌棄我愚笨,愿拜入先生門下,誠望指點。”說罷,彎腰欲跪。

李紱見狀,急拉住他道:“使不得!使不得!八王爺貴為皇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等豈敢接受跪拜?八王爺既有習武之心,不妨與我和鳳池結為同道好友,閑暇時切磋交流,可以彼此促進。”

甘鳳池聽得明白,見對方雖貴為王爺,卻如此禮賢下士,便再次抱拳道:“就依巨來兄所言,甘某愿同八王爺傾心相交,共研武學。”

胤禩聞言,感激地點點頭,三人相視一笑,共同進入天心閣。

幾名親隨小心伺候,端上用玉泉水沖泡的明前龍井,茶汽四溢,藏書樓內一時間清香宜人。

趁二人品茶的當兒,胤禩喚一名親隨耳語幾句。那親隨出去不久,便捧了一長一方兩個大錦盒進來,放到桌上。胤禩放下茶盅,拿起上面的狹長錦盒,雙手捧到甘鳳池面前,道:“我仰慕甘大俠,神交已久,初次見面,奉上一件薄禮,望甘大俠收下。”

甘鳳池不知對方所送何物,急起身推辭道:“無功不受祿,甘某不敢接受八王爺的厚禮。”

旁邊的李紱見狀笑道:“鳳池兄不必推辭,先打開看看八王爺所贈何物再說。”顯然,他對胤禩輕財重士的舉動已不足為怪了。

甘鳳池依言開盒,一柄鞘形極其精美的寶刀出現在眼前。他狐疑地拿起,輕抽出半尺,感覺刀體冰涼如水,沁人心魄;將刀身全部抽出,只見云煙流動,寒光耀眼,恰似一條小小閃電在云霧里穿梭。

他看得兩眼發呆,情不自禁地稱贊道:“好刀!好刀!真是好刀!”

“寶刀贈英雄,紅粉送佳人。鳳池老弟,難得八王爺求賢若渴的一片誠心,如此寶刀,也只有你這‘江南大俠’才當得起,還是收下吧!你若拒絕八王爺的一番美意,我都不好意思看他送我的禮物了。”李紱看著他觀刀入迷的模樣,指一指桌上的方形錦盒,不失時機地相勸。

甘鳳池聞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收刀入鞘,放回案上。兩人一起揭開方形錦盒,見盒內整整齊齊地碼放著厚厚的一沓發黃的舊紙。

李紱拈起兩張細看片刻,忽然激動地叫出聲來:“象山!象山!這是象山先生的真跡啊!”說著話,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甘鳳池看他喜極而泣的失態模樣,忽然明白,原來方盒中的那沓舊紙,竟是五百年前南宋陸九淵的文稿,怪不得他如此激動。

胤禩上前,輕拍著李紱的后背道:“巨來兄,道賴人繼,薪盡火傳,陸、王心學之發揚光大,還得仰仗你和鳳池先生繼往開來啊!”

一席話,說得李、甘二人同時坐下,立刻生出士為知己者死的感慨。

見場上氣氛有些沉悶,胤禩拿起寶刀,邊撫摸邊道:“此刀乃前朝有名的荒唐皇帝明武宗御用,刀名‘威遠’,一直深藏大內武庫。刀長三尺六寸五分,繡春刀式樣,由能工巧匠用西域烏茲鋼千錘百煉制成。刀身上的云紋,經歷過無數次的折疊鍛打。它剛柔并濟,可斷金石,吹毛發。如此好刀,只有在甘先生手中才能煥發光彩。久聞先生刀法通神,可否讓我等見識一二?”說著話,他將刀雙手捧向甘鳳池。

甘鳳池雙手接過,拔刀出鞘,動作嫻熟地舞出一朵刀花。

胤禩不及眨眼,只覺冷氣颼然,刀影已一閃而過,重回鞘中。

這時,從窗欞間鉆入三只蒼蠅,在室內追逐。甘鳳池再次拔刀,刀影閃過,三只蒼蠅如中魔法,向左疾速旋轉著下落。胤禩只看到刀身的云紋與寒光混合成一縷若有若無的輕煙,隨后便消失在刀鞘中。再細看那落地的三只蒼蠅,都被削去了左翅,在塵埃里掙扎。

胤禩看得喉頭發涼,感覺那杯明前龍井的香味化作一團冷氣—— 一瞬間,仿佛那寒冷的刀光已掠過自己的脖頸。他呆怔片刻,勉強端起茶盅掩飾自己的失態。

三日后,江南武林領袖甘鳳池正式入主胤禩麾下的集賢堂,出任堂主。江湖各路豪杰聽聞,望風相投。

胤禛的招賢館相形見絀,不過月余光景,便作鳥獸散。胤禛網羅武林的如意算盤,化作了一場夢。無奈,胤禛只得將目光投向東海和南海——那里,有他和年羹堯最精妙的布局,最難押的賭注,最難把控的力量。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在東海和南海,盤踞著兩股勢力煊天、敢和朝廷公然對抗的海盜。年羹堯肅清內陸航道上的水寇和反抗勢力后,繼續打造巨艦,編練水軍,準備移師海上。

兩股海盜中,盤踞東海的“東海倭王”朱攸玄,屬明朝皇族后裔,是朱姓末代藩王朱允深逃亡東瀛后娶倭國女子所生。滿清滅明,他受其父影響,為報國恨家仇,籠絡一幫東瀛武士,依托琉球群島,騷擾內地,殘害漁民。朱攸玄為銘記朱姓皇族身份,特意給唯一的愛子起名朱洪武,期望能繼承發揚三百年前明太祖朱元璋一統天下的雄風。

另一股海盜勢力,是南海巨寇關龍逢。他因販賣私鹽獲罪而流亡海上,糾集江湖亡命之徒,劫掠通販西洋的外國商船。

十幾年來,朱攸玄與關龍逢的勢力不斷壯大,但兩家井水不犯河水,各占其海,相安無事。江湖傳言的“兩廟香火兩盞燈,朱關對面不相逢”,就是指他們。

與京城的表面平靜相比,東海和南海上掀起的一場場惡戰,可謂風起云涌。

一山不容二虎,“海龍王”郭玉龍率領的抗清武裝被年羹堯迫退海上后,與兩股海盜的沖突只在早晚之間。正邪不兩立,郭玉龍胸懷統一大志,容不得絆腳石存在,遂搶先下手。起初是關龍逢處處被動,手下干將接二連三被誘殺;接著,“東海倭王”朱攸玄也不得安寧——每次海上伏擊,都必須出動大隊戰船帶炮隨行,不然,就會被郭玉龍聯合商船和漁民趁機圍殲。

海上劫掠,大隊戰船不利于隱蔽和快速出擊,耗時費力而十有九空。大半年過去,兩家都沒有做成搶掠生意,坐吃山空,海盜船隊面臨解體。共同的敵人,共同的處境,使關、朱二人覺得必須聯合起來。

雙方派人聯絡幾次,定下接頭暗號和旗語,準備尋機合擊郭玉龍的船隊。

時近中秋,朱攸玄探知郭玉龍船隊在蓬萊海域活動,通知關龍逢后,便帶領東瀛武士全部精銳,分乘八艘裝備火炮的戰船前往尋殲。快到目標海域時,他們發現一艘波斯商船正向外海航行。從深壓至船舷的吃水線可以看出,這艘商船從大陸裝載了不少值錢的貨物。遠遠望見裝備火炮的海盜船,商船預感不妙,掉頭就跑。

送上門的肥羊豈能輕易放過?朱攸玄下令全速猛追。一個時辰后,八艘戰船便追上了商船,將它團團圍住。抵近了看,船艙里堆滿了絲綢、瓷器和茶葉。十幾名波斯商人驚恐地伏在甲板上,瑟瑟發抖。朱攸玄看見,高興得哈哈大笑,摟草打兔子,想不到在茫茫大海上尋殲郭玉龍,竟然捎帶著發了一筆大財。看到那些商人無比驚懼的樣子,朱攸玄沒有下令將火炮對準商船戒備,吩咐各船甩下繩梯、撓鉤,牢牢勾搭住對方,準備跳船搬運貨物。

商船暗艙內,“海龍王”郭玉龍伏身于鐘口朝上的巨大銅鐘底部,他等的就是海盜戰船圍攏靠近后的殲敵良機。

那些東瀛武士正在哇哇怪叫著沿繩梯下滑,洪鐘巨音猛然響起,震飛了覆蓋暗艙的苫布。強大的聲波向四周擴散,激蕩著范圍內所有人的心胸。海面上無風涌起環形大浪,桅桿上和空中盤旋的海鳥瞬間被震死墜落。

“獅子吼!”朱攸玄驚呼一聲,來不及指揮疏散,急提起降魔杵沖出艙外。他知道,東瀛武士全部修煉逆氣發聲內功,功夫雖然霸道,卻最怕少林神功“獅子吼”,一旦被吼聲波及,就會胸膜迸裂,氣散功消,癱瘓成廢人。

商船中央,“海龍王”郭玉龍趴伏在銅鐘底部,像一只巨大的蛤蟆,正在努力發功。雄渾無比的吼聲隨著他身體的每一次聳動,被銅鐘的喇叭口放大擴散到四面八方。周圍船上,已有幾百名東瀛武士七竅流血,抱著胸脯癱倒在甲板上。其他人則緊捂雙耳,在摧心裂肺般的聲波中痛苦掙扎。

眼見己方要全軍覆沒,朱攸玄大喊一聲:“退船開炮!”從戰船高處騰身躍起,頭下腳上,一招同歸于盡的“神魔歸位”,凌空撲擊正在發功的郭玉龍——他想一擊成功,為船隊獲得寶貴的疏散開炮機會。

不料,當他撲擊到郭玉龍頭頂五尺遠處,卻被無形的氣墻擋住,身軀在半空飄搖,不能前進半分。受這股力量的壓迫,商船被硬生生地壓入海面數尺,海水眼看要淹沒船舷。水入船沉,郭玉龍無處立足,必先自救。

商船上的眾水手見狀,抱著浮筒紛紛跳海,潛入船底將船身托起。郭玉龍抓住時機,獅吼功再次加強,聲聲如雷,響遏行云。

朱攸玄被對方的氣墻阻擋,立即使出“金剛旋”身法,身如風車,手中降魔杵旋轉前探,杵尖距離郭玉龍的頭頂又近了尺許。見狀,商船上有人一聲呼哨,海中托舉船身的水手拋掉幾只浮筒,船身隨之下沉,距離被一下子拉開。

朱攸玄心急如焚,身形旋轉更快,外披的黑色大氅條條綻裂,如同一團黑色的旋風盤旋在對方頭頂。

郭玉龍雖然身負重壓,獅吼之聲依舊雄渾悠長,不見減弱。

此刻,八艘戰船上的絕大部分東瀛武士胸膜破裂,癱倒于地,只有十幾名功力稍高的頭領掙扎著爬到各船的炮塔旁想要開炮。但是,僅憑幾人之力,根本無法轉動沉重的炮身瞄準。郭玉龍埋伏在暗艙內的百余名手下見時機成熟,一聲呼哨,蜂擁鉆出,飛一般攀爬上戰船,他們手執短刀利刃,專揀眾倭寇筋脈要害處下手。片刻工夫,八艘戰船上兩千多東瀛武士被全數殲滅。任務完成,旗艦上高懸的海盜黑旗被一刀砍落,換上“海龍王”帥旗玉龍大纛。

朱攸玄此刻已是孤注一擲有去無回,手中的降魔杵旋轉著眼看要撞擊對方的腦袋。

郭玉龍看見旗艦上玉龍大纛飄揚,知道威脅解除,獅吼聲一歇,內力合二為一,怒潮般洶涌反擊。

朱攸玄疾速旋轉的身軀被驟然推離,體內飽脹鼓憋的真氣受到大力擠壓,饒是金鐘罩、鐵布衫功夫也絕難遏制;轟然一聲爆響,全身的皮肉如萬花競放,鮮血迸射飛濺,將四周船體打出無數小坑 —— 一代倭王,化作了東海上空的一蓬血雨!

郭玉龍功力收回,半空中朱攸玄的身體失去支撐,向下跌落。

這時候,他體內的血液被全部甩干,肌膚與黑色大氅映襯,白得瘆人;手中的降魔杵脫出掌握,旋轉入海,翻卷起水花沉沒。旁觀的眾人個個目瞪口呆,眼睜睜地看著朱攸玄的尸體墜海下沉,無一人想到打撈。郭玉龍盤膝閉目,懷抱兵器“八寶銅鎏”端坐,運功調息——方才的驚心動魄,已化作風平浪靜。

血液灑入大海擴散,血腥味引出深水中的一條尋食餓鯊,它狹長的黑影疾速上升,撲向朱攸玄的尸體,張口便咬。

眾人醒過神來,齊聲驚叫。

郭玉龍平心定息中突覺異動,懷中八寶銅鎏聞警生變,激射而出。奇兵寶器入海,銅鎏頂端鑲嵌的寶珠遇水突亮,強光四射,將海水照得如同流動的綠水晶。餓鯊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得一呆,松開利齒。郭玉龍并攏起劍指向它的腦袋,憑空一點,餓鯊渾身抽搐一下,半張大口,沉入大海深處。郭玉龍站立船頭,對著八寶銅鎏凌空虛抓,銅鎏隨即鉆入尸體下方;再抓,銅鎏托舉起尸體緩緩升高,移送到商船甲板上。

眾人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不約而同下拜,齊聲高喊:“海龍王神功,一統天下!”

郭玉龍收回八寶銅鎏,吩咐將朱攸玄的尸體裝入布袋,交給對方的幾名殘剩親隨,一臉威嚴道:“勾結倭寇,殘害中華,死有余辜!今留尸示威,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

幾名親隨僥幸撿回性命,抱著腦袋連聲告饒,趕緊抬著朱攸玄的尸體,爬上逃生舢板離開。

郭玉龍登上旗艦,手撫火炮,眺望遠方。海面上波瀾壯闊,映日生光,他看得壯懷激烈,忍不住仰天長嘯。

眾人聽見,一邊打掃戰場,將倭寇的尸體拋入海中,一邊齊聲呼應。波濤混響,匯合成巨大的轟鳴。轟鳴聲中,船隊揚帆啟航,駛向遼闊的大海。

至此,東海一戰,倭王朱攸玄斃命,精銳全軍覆沒。

消息傳開,飽受欺壓的漁民趁機進襲。倭寇盤踞的群島上,殺聲不絕。深夜,朱攸玄唯一的愛子朱洪武拼死沖出重圍,跳海逃亡。

朱洪武的逃亡路十分坎坷,他先遇海鯊,后遭海嘯,可謂九死一生。也不知在海上漂流了多久,這日,他被一排巨浪推到一塊孤礁之上。

腳下,是一塊丈許方圓的孤礁。橢圓的礁頂高出海面不到三尺,海浪一波接一波涌上,試圖將它壓入水下。偶有大浪翻卷,便將它徹底淹沒,水流退去,它又從亂流泡沫中冒出腦袋。稍遠處的深水中,時不時有大魚游動泛起的水花。極目遠望,海天相接,灰蒙蒙無邊無際。看到這一切,朱洪武絕望了,挪動到礁石頂部頹然坐下。

不知不覺,太陽已升起老高。海嘯后的天氣,格外晴朗,熾熱的陽光無遮無攔直射海面,目之所及,到處反射著耀眼的光芒。波濤動蕩,無數光芒閃爍著連成一片,如同一場鋪天蓋地的大火。朱洪武置身其中,頓時感到自己的渺小可憐。在這光禿禿的礁石上,直射的陽光很快開始折磨他。暴曬帶來的干渴和眩暈,使他幾次歪身滑落。連續幾晝夜的逃亡,早已耗盡他全部的精力,最后一次爬上礁石后,他不敢再坐,雙手拄著倭刀硬撐起身體,站立到礁石頂端。

遙望四周,波濤動蕩,又一次涌起大潮。海面不遠處,有十幾條鯊魚黑色的背鰭,在波浪里出沒。看到這近在咫尺的海洋殺手,朱洪武絕望地閉上眼——他知道,一旦被發現,它們那巨大的尾巴輕輕一掃,自己便會跌落大海,葬身鯊腹。

“來吧!來拼個你死我活吧!”最后關頭,朱洪武突然振奮,挺直身軀舉刀怒吼。大潮洶涌而至,海流疾速沖刷他的雙腳,淹沒礁頂繼續上漲。朱洪武拼盡全力站穩,向著鯊群的方向高舉倭刀,等待著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劈殺。

冰涼的海水淹沒到膝蓋,身后忽然傳來尖叫聲。朱洪武扭頭急向后看,赫然發現一群海豚。它們烏黑溜圓的眼睛放射著和善友好的光,都定定地盯住他。朱洪武看得頓時呆住。眨眼間,海流已淹沒他的腰部,洶涌的力量幾乎要將礁石連根拔起。海豚群更加急促地尖叫起來,幾只海豚開始圍著礁石轉圈。朱洪武忽然明白,這群海豚是要救自己。他轉頭看一眼不遠處的鯊魚群,將倭刀歸鞘插入懷中,橫下心縱身撲入大海。不待下沉,一只體形碩大的海豚鉆入身下,將他穩穩地托出海面,向前游動。更多的海豚環護在他周圍,伴隨著一同向前。

朱洪武攀附在海豚背上,海水疾速掠過他的臉頰。他無法睜眼,只得聽之任之。游行很久,海豚群忽然停下,躍動著發出陣陣尖叫。朱洪武抬頭一看,發現前方泊著幾艘大船。居中旗艦桅桿頂上,飄著一面黑旗。莫非是海盜?朱洪武暗吃一驚。與此同時,海豚群的騷動和高亢尖叫驚動了船上的人。當甲板上有人探頭張望時,馱負朱洪武的海豚猛然躍出海面,露出全身。

船上的人看見,齊聲驚呼。

少頃,大船上用長繩吊放下一只小艇,幾名帶著兵器的壯漢坐在里面,向海豚群劃行過來。海豚群看見,挨擠到一起簇擁著朱洪武游過去。相距兩丈遠近,艇首的兩名漢子突然雙臂齊揚,兩柄帶索的鋼爪飛出,直指朱洪武雙肩。朱洪武伏在海豚背上,危急間無從躲避,本能地扭身。一柄鋼爪貼肉滑過肩頭,刺入海豚的背上;另一柄鋼爪直刺入他的左肩。身下的海豚被這突然一刺,痛得向下猛鉆,不料爪尖上竟帶有倒鉤,脫卸不出,被繩索揪住硬生生扯下一塊肉。海豚忍不住痛,渾身激靈靈一抖,將背負的朱洪武抖落下來。

朱洪武落海之際,身形急旋,將長索纏繞在身上,堪堪躲過鋼爪撕肉之險。

小艇上的壯漢們見狀,驚“咦”一聲,全都手按兵刃戒備。

小艇上四槳齊劃,飛速靠近。艇中一名壯漢一招“鷹爪鎖喉”,死死掐住朱洪武的喉嚨。朱洪武知道生死由天的海盜規矩,不敢反抗,閉上雙眼,任憑宰割。旋即,一條黑布緊緊地箍住了他的腦袋,懷中的倭刀被連鞘抽走,兩條粗繩將他緊緊綁縛。

高亢的尖叫聲中,海豚群帶著不滿散去。

小艇靠近大船,絞車“吱呀”聲中,將它吊上船。

兩名壯漢將朱洪武提出小艇,丟到甲板上。使飛爪的壯漢走到甲板中央,向一位踞坐在虎皮椅上的刀疤臉大漢恭敬地稟告道:“二哥,點子是個練家,像個探子,使一把條子,請二哥過目。”說的是一口江湖黑話。

刀疤臉大漢的回應粗重兇殘:“老規矩,明柱開膛,挖心下酒!把條子拿過來瞧瞧!”話落,馬上有人將朱洪武架起綁到桅柱上。接著,他身上的衣服被粗暴地撕裂,露出肌肉結實的胸脯。

朱洪武的頭臉被黑布緊緊裹住,看不見,喊不出,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不容他多想,胸脯上突然被潑了一盆冷水。他本能地打了個激靈,立即有一只大手狠掐住他的脖子,與此同時,冰涼的刀刃切入他的身體。

“住手!”伴隨倭刀出鞘時繃簧發出的咔噠音,刀疤臉一聲大喝。

聞聲,朱洪武感到鋒利的刀刃在自己的肌肉中一顫,停止了劃割,緊壓住脖子的大手也松開了。

“解開罩子,瞄瞄這位兄弟!”刀疤臉的聲音依舊粗重兇殘,他手握朱洪武的倭刀,走到近前。

蒙頭的黑布被剝掉,朱洪武睜眼一看,一雙兇狠惡毒的眼睛直盯住自己。對方那副面孔完全是天生的嗜血惡獸——塌落的鼻梁正中,從左耳孔到右耳孔,一道醒目的刀疤橫貫而過,把整張臉分成上、下兩塊;鉤子般下彎的嘴角,更顯出猙獰兇殘。

朱洪武被對方的目光刺得猛縮了一下,不自禁地低頭。但隨即,他勇敢地抬起頭,目光中射出海盜生涯磨煉出的殺氣。二人對視片刻,都從眼神中讀懂了對方。

刀疤臉揚了揚手中半出鞘的倭刀,指著刀身上的“朱”字,狐疑道:“刀從何處來?”

朱洪武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啞聲道:“刀在人在,刀離人亡!”

刀疤臉聞言,臉色突變道:“你姓朱?”

朱洪武微微點頭,露出一絲艱難的微笑。

見狀,刀疤臉突然拔出一把雪亮的短刀,向朱洪武身上疾揮數下。刀過處,緊勒全身的綁繩斷成了幾截,衣服、皮肉卻毫發無傷。他展露這一手拿捏精準的刀功后,周圍的眾人看得目瞪口呆——海盜生涯多少年來,還是第一次看到二當家“刀魔”臧云飛刀下留人。

朱洪武雙臂早已麻木,綁縛松開,身體幾乎虛脫,便閉了眼倚靠桅柱休息。一時間,場上陷入難捱的沉默。

片刻,“刀魔”臧云飛雙手抱拳,沉聲道:“尊駕開眼,兩廟香火兩盞燈,關爺門前不認親!”

聽到對方探路數、對暗號,朱洪武忽然明白自己落入了誰的手中,是南海巨寇關龍逢!他心頭忽然狂跳:自己水里火里幾歷死地,終于獲救!

“刀魔”臧云飛說出暗號,眼珠子一動不動,惡狠狠地盯住對方。

朱洪武勉力支撐著極度虛弱的身體,手捂傷口,一字字念出“東海倭王”的大號:“朱門紫氣起東海,萬里長風帶雨來。”

“靠海扳舢板,強龍不上灘。”臧云飛盯著他繼續道。

“水深養長龍,海闊有飛鷹。”朱洪武吃力接道。

“一個義字掰不斷,兄臺天門向哪開?”臧云飛步步緊逼。

“朝見紅日暮見月,汪洋東海復大明!”回答完最后一句,朱洪武的身體幾乎支撐不住了。

“刀魔”臧云飛面色一沉,低喝一聲:“兄弟們有眼無珠,多有冒犯。先歸還兄臺這把條子!”話落,將倭刀入鞘,隨手一擲,直飛到朱洪武腳下,插入甲板。

朱洪武識得厲害,知道是少林“按樁”功夫,不由得細細打量刀疤臉幾眼:見對方兩側太陽穴高高隆起,顯然是內功深厚的非凡之輩。聽到眾漢子稱他為“二哥”,朱洪武很納悶。按海盜規矩,“香堂歃血,剖肉見骨”后,幫中無論貴賤高低,其賞罰生死全由大當家說了算。“二哥”這個稱呼,顯然不會用在龍頭老大身上。

“刀魔”臧云飛也在打量朱洪武,對他孤身一人被海豚營救的漂流倍感不解,猶豫一會兒,他主動問:“兄臺怎么會落到這步田地?”

一語觸動對方心事,朱洪武感慨萬端,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良久,等心情平復,他才細述起父親與郭玉龍相拼全軍覆沒和自己之后的遭遇。說到悲憤處,他禁不住啞聲號哭。

周圍眾人聽得驚心動魄,及至聽到郭玉龍使詭計擊殺“東海倭王”朱攸玄時,眾海盜個個咬牙切齒,憤恨尤勝對方。

朱洪武深感驚訝,猜測他們可能也遭遇了非同尋常的大事。

“刀魔”臧云飛的敘述,證實了朱洪武的猜想。關龍逢的海盜船隊此時也是群龍無首——龍頭老大關龍逢被郭玉龍只身劫走,下落不明。目前,海盜幫中是二當家“刀魔”臧云飛管事。

關龍逢被劫走和“東海倭王”朱攸玄覆滅,前后只隔三日。

那天深夜,關龍逢酒醉,幾艘戰船上的戒備都很松懈。郭玉龍從熟知海情的漁民中探知消息,帶著八名水鬼乘皮筏暗中靠近。他們進入旗艦臥艙,發現關龍逢懷抱“獨腳銅人”酣睡如泥。郭玉龍點住他的八處大穴,用利刃挑斷他的腳筋、手筋,帶著他悄然而返。

第二天清晨,眾海盜驚悉巨變,一齊鼓噪起來。“刀魔”臧云飛立即遣人帶金銀四處打探。有錢能使鬼推磨。到正午時分,一艘小漁船吱吱呀呀搖到海盜船隊中。船上下來一名中年男子,帶來了關龍逢的消息。他所持的信物,竟然是關龍逢的一截小指!

原來,郭玉龍將關龍逢劫走后,立即通知了年羹堯布下的眼線——坐鎮定海城中的“鬼狐”褚人獲。褚人獲得訊大喜,連夜趕到郭玉龍的秘窟,帶走了關龍逢,囚入看守嚴密的定海死牢。

郭玉龍將關龍逢轉送與官府,可謂一舉三得:既掃除了南海最大的異己,又在年羹堯處送了一個天大的人情,而且還可借刀殺人,挑起海盜對官府的仇恨,自己坐山觀虎斗,相機擊破朝廷水軍。

關龍逢被押入死牢,全身的功夫被郭玉龍廢掉,自知必死。而年羹堯之所以暫時不殺自己,目的是放長線釣大魚,引來眾部下劫獄,然后一網打盡。關龍逢慮及其中利害,苦思怎樣向外傳遞訊息。天無絕人之路,他以前用重金買通的那些衙門中人大都還在,對他的看守實則是外緊內松。關龍逢一狠心,咬斷小指,托人往船隊傳口令:立即移駐老君島,不許急躁報仇,靜觀局勢;善待報信人,踐行斷指百金承諾。

“刀魔”臧云飛立即照辦,取黃金百兩打發走來人。隨后移船駛往礁石林立、易守難攻的老君島。途中,遇到被海豚所救、大難不死的朱洪武。

痛定思痛,臧、朱眾人更加痛恨郭玉龍,日夜苦思復仇。

眾人都以為龍頭老大定將命喪死牢,豈料不久后事情出現轉機,前次帶信的中年男子去而復返,帶來關龍逢的近況——“鬼狐”褚人獲不知何故,突然嚴密封鎖消息,還尋了一名死囚斬決,作為關龍逢越獄被殺案呈報了上去。做好遮掩后,他將關龍逢轉移到一處密室中好生調養,日日以好酒好飯款待。如此遷延數月,時候已是重陽之后了。老君島上既不見年羹堯率水軍進剿,也不見可疑的船只靠近打探,臧云飛等人都狐疑起來了,難道關龍逢還有復歸的希望?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這段時間,朱洪武同眾人漸漸混得熟悉,真正了解到這股海盜勢力的非同小可。千余人的盜幫中,十之七八夠得上江湖中的二流好手,從輕如貍貓的偷兒到私運禁物的鹽販,到因為各種緣由流亡的香主、堂主、鏢師等,三教九流無所不有。這些人中,獨擅一技或內外雙修的高手將近五十人。諸如“刀魔”臧云飛、“寒山風”孫秀、“霸王神”莫仲鴻等,無一不是出類拔萃的高手。難怪南海大大小小十三股海寇中,“關”字大旗一出,個個避讓三分。連“海龍王”郭玉龍都不敢正面相抗,只能用奇謀智取。

臧云飛、朱洪武等人天天在焦灼、疑惑中度過。千里之外的胤禛和年羹堯也沒閑著,用六百里加急的軍情快驛,書信往來不斷。

一天,前兩次來過的小船,又出現在老君島附近海面。所不同的是,這次船頭上竟然插著一面“關”字大旗,黑底繡金,在海風中獵獵作響。

島上眾人遙望著小船漸漸靠近,琢磨不透來者是敵是友。為防萬一,臧云飛命令火槍堂百多名弟兄裝彈瞄準,居高臨下戒備。

小船在礁石林里彎彎曲曲航行,非常熟悉地繞開所有暗礁靠岸。小船停穩,先出來四名漢子,搬出一張虎皮抬椅放到地上。隨后,船艙里又有兩人慢慢鉆出。一名身材壯碩的大漢動作極緩慢,跨步間蹣跚吃力;另一人小心攙扶著他下船,坐到虎皮抬椅上。等他坐好,四名漢子穩穩抬起,直向島上行進。

待他們走得略近,火槍堂一百多人突然齊聲大呼:“關爺回島了!關爺回島了!”

所有人聞言都激動起來,但仍有人擔心有詐,三當家“寒山風”孫秀冷靜地部署炮臺上的眾人警戒四周。

眾人相隨著擁上前迎接——果然是龍頭老大關龍逢,那份威勢與霸氣,足可壓倒一切。部眾們狐疑盡去,一擁而上,將六人團團圍住。

關龍逢身軀偉岸,面色紅潤,獅鼻闊口,眉如刀,目如電,雖因重傷未愈倚靠在虎皮抬椅上,但掃視之間,仍然殺氣縱橫,攝人心魄。

周圍眾人迎著他的目光,熱切回望。

關龍逢掃視一圈后,目光落在二當家“刀魔”臧云飛的臉上。待對方擠開眾人邁步靠近,他吩咐道:“分金廳,開香堂!”說完,便閉上了眼。

四名扛椅的漢子從人群中分開一條道路,抬著他向山上走去。

臧云飛應了一聲,轉頭招來幾名趟子手,嘀咕數句,趟子手們如飛四散,把消息傳送至全島。不一刻,只聽呼喝聲暴起,除去島上當值的人眾,所有人萬事靠邊,箭一般沖向分金廳。

分金廳的香堂,布置得森嚴肅殺,如同刑場。廳中地鋪紅毯,所有桌椅、案幾等物全用紅布覆蓋,門窗用紅布遮住,屋頂上吊著四只鯨油火盆,燃燒得正旺。寬大的龍頭座椅擺在正中高處,兩邊各豎著四根碗口粗的火炬。

各路堂主次第進入香堂,向前見過關龍逢,在紅毯上席地而坐。所有人都屏氣靜聲,絲毫不敢越禮。

朱洪武不是關龍逢幫中的弟兄,悄然坐在角落的客位上靜觀。

關龍逢睜眼環視座下眾人一圈,緩緩道:“各家堂主,我關龍逢刀頭舔血二十年,承蒙弟兄們鼎力相助,才掙下眼前這份家當。但現在,有人想要關某這份家當!”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先前攙扶他下船的中年漢子正站在他身后,聞言面色突變,雙眼緊張地盯住關龍逢碩大的腦袋。

座下眾人見狀,立刻哄然。

關龍逢擺了擺手,止住場上的哄然之勢,接著道:“關某盤算了很久,決定答應這個要求,把這份家當,連同關某在內,都送給人家。關某要先向弟兄們挑明,要我們這份家當的,不是死對頭郭玉龍,不是虛張聲勢妄圖進剿我們的官府,而是京城中的一位阿哥。從此后,我們將退出南海,不再混這碗飯吃!”

此言一出,眾人愕然。所有人都未料到,龍頭老大奇跡般復歸老君島,竟然是要翻盤底、換刀把——改換門庭,另謀出路。

不待眾人有所反應,關龍逢側身看一眼身后的漢子,繼續道:“關某為何要這么做,請這位褚爺給弟兄們說一說。”說罷,將頭向后一仰,靠到虎皮椅背上,閉目假寐。

眾堂主細觀其人,見其身形瘦長,肩窄腰挺;一張三角白臉,細眼長眉;口鼻前凸,挨擠到一起 —— 活脫脫一顆狐貍腦袋安到了人身上。

那人趨前一步,雙手抱拳,向四周作一個羅圈揖,一張狐臉上笑意盈盈。

眾人聽關龍逢稱他為“褚爺”,又看他形貌極像狐貍,頓時醒悟,對方就是名滿直隸的妙手空空,江湖人稱“鬼狐”的褚人獲。

褚人獲作完揖,按江湖套路前行三步,不慌不忙道:“兄弟褚人獲,見過各位英雄好漢。關爺方才所說奉送家當的話,兄弟萬萬不敢承受!不過,兄弟代四阿哥和年大將軍結交眾英雄,確實是一片赤誠。只是因為郭玉龍橫插一手,讓關爺身受重創,也使眾弟兄生出誤會。所幸關爺洪福齊天,未遭不測,經過幾個月的精心調養,功力有望恢復,真乃不幸中之萬幸!”

這一席話說得語氣和婉,言語中流露出對眾人公敵郭玉龍的不滿。

眾人聞言,敵意稍懈,靜聽下文。

褚人獲見方才一席話說得眾人受用,提高聲音道:“年大將軍此番帶兵南下,圣上曾有嚴諭,‘必平息海上戰事方可回軍!’年大將軍迫于圣命,故堅船利炮,水陸并進,實際上并無趕盡殺絕之意。”

眾人聽到此處,心中震動,怒意又生。

褚人獲察言觀色,立即改威逼為利誘道:“京城中四阿哥久有結交眾英雄之心,且與年大將軍私交極好。聞聽此訊,苦思兩全之策。為免玉石俱焚,特遣在下星夜趕來阻止。不承想,褚某沿途多方探察,關爺眾弟兄如蛟龍入海,杳無蹤影。兄弟無緣拜會山門,只好孤守定海,苦苦等待。不料郭玉龍乘夜暗襲關爺,狠施辣手,致使關爺身殘功廢。四阿哥和年將軍得知,心膽俱碎。欲代為復仇,奈何郭玉龍神出鬼沒,難以進擊。所以,只得先遣神醫索通猿為關爺療傷,關爺眾弟兄與郭玉龍的大仇,日后再報。”

眾人聽罷,都沉默不語。

褚人獲接著道:“四阿哥的意思,誠心與諸位英雄相交。當今圣上年事已高,難免有山崩之虞。四阿哥圖謀大寶,急需幫手,故邀請眾英雄入京相助,成就大業,共享榮華富貴。”

聽了這話,眾人頓時明白——早聽說京城眾阿哥為爭奪皇位明爭暗斗,勢同水火,看來果然無虛。

前排的三當家“寒山風”孫秀起身道:“圣上年歲雖高,但胤礽兩立兩廢,又怎知不會第三次復立?”

褚人獲聞言一愣,隨即接道:“二阿哥胤礽兩立兩廢,早已為圣上所不喜。他性格優柔寡斷,遇事無謀,做事荒唐,怎堪當治國之君?四阿哥胤禛英明果敢,雄才大略,海天氣度,山河胸襟,豈是廢太子二阿哥胤礽所能比?”

孫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侃侃而談:“雖如此,眾阿哥暗地里都有圖謀大寶的心思。十四阿哥胤禵領撫遠大將軍銜執掌西北重兵,又深得圣上寵愛,怎能說他沒有問鼎大寶的雄心與實力?還有八阿哥胤禩,號稱‘八賢王’,廣結朝野名流,在京城人望最高。聽說,江南武林領袖甘鳳池已投入其門下集賢堂,擔任堂主。朝中不少元老重臣都支持他,幾次聯名保舉。其他眾阿哥亦各有倚靠,與八阿哥互為犄角。面對如此亂局,四阿哥憑什么挫敗眾阿哥?”

這一席話,幾乎點到了京城眾阿哥爭位的方方面面。眾人聽了,面帶狐疑,再次看向褚人獲。

褚人獲聞言,頓覺此人極不簡單,雖身在盜幫,對京城形勢卻非常了解。他用心觀察,見其鼻直口方,目寒如冰,三綹美髯長垂及胸,估計是軍師一類的人物。

“寒山風”孫秀見他打量自己,神色坦然,寒眸如同兩泓秋水,注視對方。

褚人獲略呆一呆,吞咽一下口水,應道:“誠如兄臺所言,眾阿哥各擁其黨,勢力不可小覷。加之圍繞爭奪大寶之位,個個虎視眈眈,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然而,欲成大事者,須深謀遠慮,相機而行。交朋結黨,固然可壯己聲勢,影響朝野議論。但過早為之,則野心畢露,成事難料,敗事堪憂。之前,八阿哥胤禩因串通朝臣聯名保舉自己,已受到圣上責罰。其后,他不思悔改,仍陽奉陰違,上下其手,蒙蔽圣上。圣上雖年邁,而余威猶在,一旦徹查,他必將不保。支持八阿哥的王公大臣,人云亦云,尸位素餐者多,能謀善斷者少。如此有進無退,慮成不慮險,八阿哥胤禩豈能成事?”

說完,褚人獲再次吞咽口水,濕潤嗓子。

一直沉默的關龍逢聽見,吩咐一聲:“給褚爺上茶!”話落,一名趟子手應一聲,飛快捧上一盞清茶。

褚人獲接過,小啜兩口,接著道:“十四阿哥胤禵統兵西北,遠撫西藏、回疆,有治軍之才,也深得圣上器重。但他剛直敦厚有余,機謀權變不足,易受人攛掇行事,難免被人利用。西北局勢,蒙、藏、回各部分裂勢力明面上偃旗息鼓,暗地里仍蠢蠢欲動。若有事變,胤禵定當保疆自固,根本無暇參與京中紛爭。他所統率的二十萬西北大軍,糧草全靠川、陜、甘供應。這幾省的糧草調度,都掌握在四阿哥手中。憑借這一手,可以大大牽制胤禵。其他眾阿哥,資質智謀尚不及胤禩、胤禵,皆不足慮。”

眾人聽得心驚,忍不住竊竊私語。褚人獲說得口干舌燥,趁這間隙低頭喝茶。

孫秀沉吟片刻,口氣緩和道:“依褚爺之見,圖謀大寶,四阿哥已是勝券在握?”

褚人獲聽他稱自己為“褚爺”,知其已心動,端杯一飲而盡道:“四阿哥雄才大略,絕非眾阿哥可比。皇太子胤礽兩立兩廢,眾阿哥你爭我搶,唯有四阿哥專奉誠孝,只字不提嗣位。朝廷有難,四阿哥全力賑災恤民。對此,圣上曾親贊其深明大義。如此潛龍藏海,韜光養晦,何愁大事不成?四阿哥所交,絕非泛泛,皆是舉足輕重的人物。諸如大內總教習龍三、九門提督隆科多、駐南苑統領鄂爾泰、大將軍年羹堯等,都是手握軍權實權之重臣。現在,圣上因臺島與天朝之間海航受阻,龍顏震怒,特遣年大將軍率水軍進剿。郭玉龍螳臂當車,必然自取滅亡。堅船利炮所至,四阿哥擔心玉石俱焚,急派褚某前來邀關爺和眾弟兄相助,共圖大業。大業若成,何愁沒有頂戴花翎的錦繡前程?如此,豈不遠勝大海風浪中顛簸求生?”

這番話,說到了要害處。

眾人聽了,個個垂首,瞑目苦思。

三當家“寒山風”孫秀垂首低眉,再無言語。

二當家“刀魔”臧云飛性雖粗豪,卻不表態,濃眉凝蹙,只看著龍頭老大。

少頃,關龍逢輕“嗯”了一聲。眾人聞聲抬頭,目光齊聚到他臉上。

迎著眾人的目光,關龍逢不緊不慢道:“方才,褚爺已經把話講得明明白白。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路只有兩條:要么追隨四阿哥,圖日后錦繡前程;要么死守老君島,對抗朝廷大軍和郭玉龍的夾擊。二者孰輕孰重,請弟兄們思量。”

這最后一言,聽得眾人心頭一顫,都不自禁地低頭。朱洪武思及父親身死全軍覆沒,悲痛更甚,忍不住懷抱倭刀,掩面自悲。

關龍逢停頓一下,一臉威嚴道:“形勢如此,為眾弟兄身家性命計,我關龍逢欲金盆洗手,收篷出山,不知各位堂主意下如何?”

眾人心意已動,轟然響應道:“全聽大哥定奪,生死不辭!”

關龍逢大聲道一個“好!”字,吩咐掌刑師爺準備“金盆洗手”。

身軀精瘦的掌刑師爺應一聲,向大廳居中端坐的四行弟兄左右擺手。眾人隨手勢起身,退入兩廂。兩名趟子手快步上前,手腳麻利地將鋪地紅毯卷起,放到一邊。

場地清空,身形精瘦的掌刑師爺前行十幾步,走向廳門左側被紅布覆蓋的大案;將紅布揭去,露出粗壯的獅腿案身。他右手二指彎曲如鉤,搭住大案的下沿,轉身拽著便走。沉重的大案隨他行進,青石地面被拖動得鏗然作響,火星隨著刺耳的金石摩擦聲迸濺。

“鬼狐”褚人獲看得心中怦然:這張大案,全是生鐵鑄成,足有兩千斤重,一名師爺竟能用兩根手指拉著移動!看來,四阿哥與年羹堯所言不錯,在關龍逢的海盜幫里,果真是潛星隱月,臥虎藏龍。

這身材精瘦的掌刑師爺,是武林中銷聲匿跡多年的“撓指鉗足”譚蚓絲,從小攀爬山崖絕壁采藥,練就遠超常人的手足功夫。當年衡陽較技,他僅憑二指,把山上相距五尺的雙寶鐵塔硬生生拉近三寸。一時間,單論“指”“足”之功,無人能出其右。

譚蚓絲“撓指”鉤案,技驚眾人,將一切鋪排就緒,笑對臧云飛道:“有勞臧二哥為關大哥做個金盆。”說完,退后安排幾名趟子手出廳。

臧云飛聞言,毫不推辭,向前跨步踞立,把兩只蒲扇般的巨手展開壓在鐵案上。他嘴巴緊閉,橫貫過臉的刀疤更顯猙獰。掌管財庫的海龍堂堂主楚天奇見狀,吩咐一名趟子手道:“取黃貨,侍候臧二哥!”趟子手應一聲,轉身進入廳側廂房。片刻,他托著黑布包裹走出,將它放到鐵案上。觸案之際,包裹發出沉悶的低響,里面顯然包著重物。

褚人獲看得莫名其妙:莫非這包裹中真是赤金?

就在他疑惑的當兒,趟子手將黑布包裹解開,露出齊嶄嶄的四塊金磚!“鬼狐”褚人獲眼尖,早看清金磚上的一行小字:大清武庫足金軍餉。他猜測,這必定是關龍逢偷襲臺海的運餉軍船所得——如此膽大妄為,怪不得會引來朝廷大軍的剿殺。

“刀魔”臧云飛一雙巨手翻起,搭住金磚,并掬合攏,緩慢回縮擠壓。棱角齊整的金磚在他手中如同一團軟泥,被搓揉變形攏成金餅。他雙手交錯開合,金餅越加扁平。

眾人屏息觀看,仿佛聽到黃金被擠壓著發出的嘶吼。

臧云飛雙掌平伸,將黃澄澄的金餅放到鐵案上旋轉施壓。不一會兒,整塊黃金被攤壓成圓片。他動作漸快,左掌按住金片中心,右手順著邊緣用力捋抹,手過處,邊緣齊齊整整猶如刀切。左掌壓緊旋轉,圓片中心現出凹陷的盆底形狀。他右手捏住金片邊緣不斷提、拉、握、拽,如同一位手藝精湛的陶匠,完全沉迷在作品塑造中。

眾人看得入迷,目光隨著他手法的變化不停地移動。不一刻,一只燦然生光的金盆便平端端呈放在案上。臧云飛面露一絲得意的微笑,伸指輕彈盆沿,鏗然鳴響,余音悠長。

“鬼狐”褚人獲看得目瞪口呆,這“揉金如泥”的神功,較之掌刑師爺“撓指掛案”的手段,明顯更勝一籌。

見金盆做好,譚蚓絲吩咐道:“舉鼎入廳!”

四名趟子手聞聲齊應,轉身欲出,卻被門口“哈”字堂堂主“霸王神”莫仲鴻擺手止住了。

三當家“寒山風”孫秀看見,知道對方要一顯身手,不失時機地喊一聲道:“眾弟兄看莫爺霸王舉鼎!”

莫仲鴻虎軀挺立,邁步出廳。廳前的空地上,立著一只高過人肩的雙耳三足銅鼎,鼎下松柴烈焰,鼎上熱氣蒸騰。先前出廳的幾名趟子手正在往松柴上澆油,火勢猛烈,幾乎將大鼎全部包裹。鼎中沸聲大響,水花四濺。莫仲鴻見火勢、水勢達到頂點,便脫掉上衣,露出一身古銅色的肌膚。

“鬼狐”褚人獲見此,心中直發毛:莫非真要將此烈火中的巨鼎舉入廳內不成?

這時,一名趟子手舉起油桶向火頭傾倒。火上澆油,烈焰猛躥起數尺。莫仲鴻迎著最猛烈的火勢,左手伸入火焰托住鼎底,右手抓牢鼎耳,悶哼一聲,將千斤巨鼎從熊熊烈火中舉起;轉身擰腰錯步,向廳內大踏步行來。

如此絕頂神力,眾人雷鳴般喊一聲“好!”。莫仲鴻力舉巨鼎,抬腿跨過尺半高的門檻,穩步走到距離鐵案金盆八尺遠處,雙臂下沉,將巨鼎卸落,抽離雙手。“鬼狐”褚人獲見他方才探入烈火中的雙手雙臂通體發紅,如同剛炸過的大蝦般油光透亮,不由大奇。

“霸王神”莫仲鴻露了這手烈火金剛功夫,雄赳赳轉到一邊。此時,鼎中依舊沸浪翻滾,熱氣蒸騰。“鬼狐”尋思:似這般滾湯沸水,重創未愈的關龍逢如何金盆洗手?

他暗忖之際,三當家“寒山風”孫秀起身道:“關大哥、臧二哥、褚爺和眾位弟兄,看兄弟獻丑了。”說罷,原地端立,從一丈之外舉臂斜身,兩手分別作出道家“翻天印”“罩地手”動作,掌心正對熾熱的鼎身和蒸騰熱汽。眨眼間,那彌散上升的熱氣自行卷縮,由粗漸細,聚攏成一股白色的氣流,彎曲向下,靈蛇般探向金盆。到達盆口上方,那氣流化為筷子粗的水流,涔涔而下,注入盆中。

眾人目睹這不可思議的奇觀,個個屏息拭目。關龍逢微微頷首,威嚴的臉上透出贊許。“鬼狐”褚人獲看得口水都忘了咽,雙腿打顫,以為對方在施展什么妖法。

朱洪武見狀,大吃一驚:自己上島數月,對眾堂主都有了解;唯獨這位三當家孫秀,深藏不露。想不到,他今日竟然展露了道家絕學——“翻云覆雨”!

宋、金時代,王重陽隱居棲霞洞修行,看到崖壑間云水變化,領悟天人合一之道,進而導引真氣運行,自創“翻云覆雨”神功。及至華山武林大會時,他一身武學已海內獨步,入神仙化境。少林高僧離云大師云游四方,以佛門絕學“佛光普照”稱雄于世。二人相遇,為弘揚武學激勵后進,免不得一番神仙打架。于是,分別登上“指天石”和“觀日臺”兩峰。眾人駐留兩峰間“論劍坪”觀看。其時,山中天色入暮,猿猴入穴,宿鳥歸巢,萬籟俱寂。驀然間,一聲清越的佛號,如九霄鳳鳴,響徹峰谷,隨后便有五色佛光從“觀日臺”熠熠放射,遍照群山。天地間風煙俱凈,眾人心清神泰,不由得齊誦佛號,共同沐浴在難得一見的佛光里。稍后,“指天峰”上沉雷涌動,湛藍天幕中幻化出兩只巨掌:一手如“翻天印”包容天宇,一手如“罩地手”籠蓋四野。峽谷中自生云霧,天際間響起沉雷。云堆霧聚,濃積化雨,把“論劍坪”澆淋得蒼翠如洗。雨散云收,天地間高懸一道七彩長虹。大會結束,人們將兩峰改為“佛光臺”和“招云石”,并刻碑銘記。

滄海桑田,斗轉星移。幾百年過去,這冠絕古今的“翻云覆雨”道家絕學,竟淪落于海盜幫中。朱洪武看得心生感慨,忽然覺得亡父和自己耿耿于懷的國仇家恨,一下子小得可憐。

這時候,孫秀行功將盡,金盆中注水已滿。

朱洪武看到金盆外壁蒙著一層薄薄的白霜,鼎中依然熱氣蒸騰,心知對方尚未達到陰陽交泰的天人合一境界,發功時寒暑相侵,“罩地手”流于陰寒,“翻天印”偏于陽亢。盡管如此,這一身修為也足以驚世駭俗了。

“寒山風”孫秀發功結束,雙手收回,籠入袖中。眾人看見鼎、盆之上仍有白虹相貫,過了好一會兒才消失。鼎中水聲逐漸小弱到無,復歸于寂。

案上一盆寒水,清澈明凈。眾人端目平視,肅靜無聲。

掌刑師爺見諸事已畢,走到龍頭座椅前,向關龍逢恭恭敬敬道:“請關爺凈手。”聲音低沉,語氣間夾雜著幾絲凄楚與不舍。

關龍逢“嗯”了一聲,四名精壯漢子抬起龍頭座椅移放到鐵案前。一時間,場上所有目光都盯住他。他雙臂抬起,一雙多毛的大手艱難地伸向金盆——因大穴和筋脈被郭玉龍點閉、挑斷,雖經胤禛派遣的神醫索通猿調治,仍未痊愈而行動艱難。鐵案甚寬,他猿臂雖長,還是與金盆相距一尺余遠。譚蚓絲見狀,伸手欲推近金盆。關龍逢濃眉剔起,眉鋒輕顫,止住師爺出手。接著,他獅口張開,對著金盆引氣回吸。連續數下后,沉重的金盆如被無形的力量推動,一寸寸移近他的雙手。

關龍逢這手“大吞吐”功夫施展得異常艱難,看到龍頭老大如此光景,眾人心疼之余更憤恨郭玉龍,凝聚的目光充滿關切。“鬼狐”褚人獲看得暗暗心驚:沒料到,關龍逢的功力恢復得如此之快。郭玉龍當初智擒他時,將他八處大穴點閉,手筋、腳筋挑斷,只留茍延殘喘的小半條命后轉交官府,就是為借刀殺人,挑起海盜和朝廷水軍火并。沒想到反被胤禛利用,又救回關龍逢一命。

關龍逢運功完畢,平息定氣,看了看雙手和金盆,抬頭掃視全場。他刀眉橫展,虎目生威,臉上略顯激動。廳內眾弟兄都用凝重緊張的目光望著他,一言不發。少頃,關龍逢頭往下一低,將兩只大手浸入金盆,清水四溢,流灑到鐵案上。

眾人見狀,個個低眉垂首,雙拳抱胸行禮。

掌刑師爺高聲念起“封刀詩”:

江湖路難行,

猛虎歸山林。

去留英雄意,

俯仰高士風。

“封刀詩”念罷,關龍逢雙手收回,身邊一名趟子手趕緊遞上早已準備好的擦手毛巾。關龍逢一邊擦手,一邊瞟一眼褚人獲,示意他接著進行。褚人獲會意,從懷中取出幾張折疊著的羊皮紙,交到三當家孫秀手中——海盜幫內,孫秀掌管全部財銀事宜。

孫秀接過,打開一看,怔了怔道:“褚爺,此是何意?”

褚人獲提高聲音道:“承蒙關爺和眾位英雄抬愛,金盆洗手,共助四阿哥成就宏圖偉業。四阿哥和年大將軍知道關爺與眾弟兄養家糊口用度甚多,所以先奉上京城銀票五十萬兩,以供打點。四阿哥日夜盼望,專門在京城招賢館等候眾英雄大駕。”頓了頓,不待孫秀回話,又語氣委婉道,“同弟兄們幫助四阿哥成就大業相比,這點兒酬勞,實在算不上什么。”

眾人聽得輕“咦”一聲,都表露好感。孫秀聞言微笑,見關龍逢不作聲,顯然是默認了,便不再說什么,將銀票仔細疊好,收入懷中。

場上的氣氛頓時輕松起來,數月間的愁悶一掃而空。關龍逢心情無比暢快,聲如洪鐘般吩咐道:“船上擺酒,為褚爺接風洗塵!”

眾人哄然應一聲,八名精干的趟子手飛一般去準備。

褚人獲側身向著虎皮抬椅的方向對關龍逢作一邀請的手勢,那四名漢子見狀,立即弓腰彎身,八只手攥緊橫杠。關龍逢離開龍頭大座,轉身跨步,坐到虎皮抬椅上,那顆虎頭正在他叉開的襠下。四名漢子隨即起杠上肩,齊步走向門外。眾人緊隨其后,魚貫而出,都向泊在港灣中的大船行去。

這頓酒宴直吃到夕陽西下,興盡方散。

眾人各歸本處歇息,褚人獲被安排到大船客艙。

第二天,褚人獲與關龍逢、臧云飛、孫秀等商議妥當,決定先派莫仲鴻、楚天奇、譚蚓絲等三十余名好手進京,入雍王府效命,由二當家臧云飛、三當家孫秀分別帶隊,分兩撥走。關龍逢盡管傷勢未愈,因神醫索通猿已回京,所以也只得帶傷隨行。

安排好一切,褚人獲因為在定海城內還有一大堆官場雜事要辦,不便與眾人同行,需要早歸,關龍逢也不挽留,只派了四名精干趟子手駕船送他秘返定海。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農歷十一月,燕京之地,正是滴水成冰的嚴寒季節。俗語道:十月雪,賽如鐵。十月下旬的一場大雪,銀裝素裹,經冬不化。黃土官道上的積雪被碾壓踩踏后,和泥土結成數寸厚的冰蓋,滑溜異常。

薄暮時分,西北風獅吼虎嘯,天空彤云密布,壓城欲摧。如此惡寒天氣,路上早斷絕了行人。

東門外官道上,向著城門方向,緩緩走來一名瘦高的漢子。這奇寒透骨的天氣,他一點兒都不畏寒冷,只穿一領夾布青衫,一頂大斗笠低扣在腦袋上,擋住外面的冰碴飛雪。一口長刀躺在黑鯊皮鞘中斜插在腰部,刀柄尺半,刀身狹長。

城內,長街上極其冷清,招賢館的朱漆大門緊閉,只有門前兩尊石獅在寒風中穩穩蹲著,虎視長街。靠門內耳房里,兩名兵丁守著火爐寸步不離。爐上煮酒正沸,伴隨著“咕嘟”聲,酒香四溢。二人淺酌慢飲,已有六七分醉意。

門外,官道上的來客立身青石階上,掃一眼門匾上的“招賢館”三字,輕蔑地笑了笑,抬手欲拍動門上的獅吞口銅環,低頭之際,他暼見臺階上一個足印陷入青石內半寸,雖被薄冰覆蓋,仍清晰可辨。他不禁悚然。再抬頭細看那匾,厚二寸,長五尺,寬二尺,黑黝黝的不知何物所制。他從石階上摳下一小塊石渣,屈指一彈,石渣激射而出,打到匾上撞得粉碎,金石之音鏗然作響——這匾竟是銅鐵制成!他吃驚更甚,急看那匾上“招賢館”三字,見筆畫間霸氣縱橫,每一筆手指粗細,邊緣整齊如同刀割,顯然是內功高手以金剛指力寫成。

看罷,他蔑態頓斂,伸出手輕輕地拉動門環。

銅環叩擊的脆音傳入院內,耳房中的兩人渾然不覺,反而猜拳行令,酒興更濃。門外來客又拉了拉銅環,這次稍稍用力,叩擊的脆音連續發出,同寒風交織到一起。耳房里的兩門丁依然不覺,醉醺醺地說起風流艷事來。

寒風中,來客怒意暗生,屈指向銅環一彈。銅環如遭錘擊,刺耳的鏗鏘聲頓時傳遍整個院落。朱漆大門隨之猛震,積雪殘冰簌簌掉落。

耳房中的聲音戛然而止,“吱呀”一聲,有人推門出來,被冷風一吹,酒意頓時醒了幾分。他睜大眼看時,不由得驚“咦”一聲,見粗重的棗木門閂凸起,被頂出了卡槽。另一人隨后跨出門外,見狀,把五分酒意全嚇到了寒風里。

兩人對望一眼,硬著頭皮喝問:“外面何人?”

風聲中,門外寂靜如死。

兩門丁戰戰兢兢,不敢上前。

正僵立時,身后腳步聲響起,一位老者從后院月亮門緩步走出。

二人一見,急忙單腿彎曲請安,囁嚅道:“館主爺,方才一聲大響,不知何故,這門就……”

老者面白眉淡,三角眼,窄鼻子,尖下巴,山羊胡,正是胤禛派來暫時主持招賢館的“山羊油”巴哈臺。聽著兩門丁心虛的囁嚅,他故意聳動鼻尖,聞了聞空氣中彌散的酒香,看了兩人一眼。兩門丁見狀,腿不由得抖動起來。巴哈臺的山羊胡微微抖動,威嚴地“嗯”了一聲后,不動聲色地吩咐道:“取下門閂,打開大門!”

兩門丁依言,起身湊到門旁,四手使勁推拉,好不容易才把被頂出卡槽的棗木門閂抽脫。隨后,二人各拉住門上的銅環向后拽。沉重的朱漆大門發出難聽的“吱呀”聲,被緩緩拉開。門外的寒風卷雜著冰碴雪末直吹而入,打到巴哈臺臉上。

來客直豎豎地立在門洞正中,無聲無息。斗笠遮壓住大半張臉,只露出緊抿的嘴唇和蒼白的下巴。黑鞘長刀斜插腰部,厚布青衫在強勁的寒風中絲毫不動。全身仿佛被無形的巨鐘罩住,冰碴雪屑星點難入。

巴哈臺三角眼微瞇,上下打量,只覺得來人身上充斥著一股無形的殺氣,不由得心中發毛。他不敢再端架子,身軀微轉,抬手作一個請勢,道:“尊駕,館外寒冷,請入內用茶。”

來客沒有吭聲,斗笠上揚露出面部。四目相接,巴哈臺見對方眼中兩道寒光刀鋒般刺向自己,嚇得身形不由得猬縮幾分。來客見狀,頗感不屑,想不到堂堂招賢館館主,竟如此孬種!

巴哈臺自知不敵,急避開對方的目光,轉身抬臂,領道前行。來客抬腿跨過高高的門檻,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

兩門丁呆立無語,看了半晌,目送二人走入后院的月亮門,才轉身去推動大門。“吱呀”聲中,兩扇沉重的朱漆大門閉合到一起。

時辰尚早,但因天色昏暗,后院廂房里已點上了燈。燈光從雕花窗欞上透出,這光景,在天寒地凍中跋涉的人看來,顯得格外溫暖。院中寒枝傲雪,疏影橫斜,處處彰顯著清峻脫凡的情趣。正中書房門楣上,龍飛鳳舞著四個大字:煮酒書屋。烏木飛白,對比十分鮮明,似乎刻意要展示屋主人評論天下的曹劉雄風。來客看見,面上現出幾絲贊許。

巴哈臺領著來人,穿徑過院,向書房走近。來客邊走邊掃視院中松、竹、梅、石的布置,那頂大斗笠把他的窺伺遮蓋得嚴嚴實實。

兩人走到書屋門前停下。巴哈臺輕拍書屋的木門。

拍門聲傳入屋中,正在和“華山鳥”白泰官下棋的胤禛“嗯”了一聲。

巴哈臺聞聲將門推開,轉身對來客道:“尊駕請進。”

來客默然不語,大步跨入屋中,目光透過斗笠的縫隙,將屋中的情形飛快地掃視了一圈。

室內案凈幾潔,幾盆文竹、幽蘭烘托出雅致高韻。碧紗燈籠內射出柔和的清光,銷金銅爐中炭火正旺,烘烤得室內溫暖如春。爐上一壺老黃酒,香氣四溢。靠爐一張小桌,有兩人相對端坐,臨枰苦思。巴哈臺將屋門輕掩后跟進,趨步到二人面前,稟道:“王爺,有客來訪。”

胤禛背門端坐,不為所動。

白泰官目注棋局,拈起一子輕放到棋枰“三三”位上。看到白泰官落子位置,胤禛明白來人是使刀的高手,他直起上身端坐,并未起身相迎。

來客受此怠慢,怒意暗生,待看清胤禛高鼻鷹眼睥睨的面目,一腔怒意忽然化于無形。

胤禛指著身側座椅道:“這位兄臺,請坐。”來客停頓一下,正要落座,覺得腰間斜插的倭刀于坐姿不便,伸手將刀連鞘抽出。白泰官這時已轉到胤禛左側站立,見來客手撫刀柄,面色不由一緊。再看對方動作緩慢地將刀連鞘抽出放到桌上,才暗松了一口氣。

胤禛據案端坐,看著對方一直遮壓面目的斗笠,微微笑道:“兄臺冒雪相訪,神龍見首不見尾,為何不讓我等一睹英雄的面目呢?”

來人沉默片刻,慢慢摘下斗笠,露出高聳的大明發髻。

胤禛看見,面色突變。

白、巴二人同聲驚呼道:“叛逆!”急步上前護住胤禛——“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大清建國之初,殘酷的剃發令已推行了六十多年,竟還有人留著大明的發髻,公然進入招賢館。

來客不為所動,露出一絲蔑笑。

胤禛由大明發髻突然猜到了對方的身份,揮手讓白、巴二人退下。

來客收起蔑態,肅容道:“久聞四阿哥禮賢下士,召集天下英雄。‘東海倭王’朱攸玄之子朱洪武,慕名來投,望四阿哥接納。”

胤禛聞言,一時語塞。銅爐中的火炭燃燒發出“噼啪”聲,點綴著室中的沉悶。

來客盯著胤禛,繼續道:“實不相瞞,朱某乃大明皇族,不知四阿哥意下如何?”

胤禛心念電轉,聞言大笑道:“鐵打的江山,流水的帝王。朱兄何必多此一問?自古英雄惜英雄,還望朱兄不要懷疑,鼎力相助,共圖大業。”

朱洪武聞言,目光收回,凝視著桌上橫放的倭刀,一時間,無數往事涌上心頭。

胤禛見他面容忽然間沉肅含悲,呆了一呆,道:“天寒地凍,朱兄乃英雄人物,為何孤身來此?雪夜清淡,不妨說來聽聽。”

朱洪武被觸動心事,胸中豪氣梗結,不禁悲從中來。他手撫刀柄,將自己九死一生的遭遇簡述了一番。

胤禛聽得驚心動魄,喜悲參半,喜的是朱洪武一到,關龍逢等兇龍惡虎隨后即至,自己終于可以和胤禩的集賢堂放手一搏;悲的是“東海倭王”死后,東海上少了牽制“海龍王”郭玉龍的力量,年羹堯坐山觀虎斗不成,只能率水軍獨力進擊神出鬼沒的郭玉龍了。

時移勢易,相機而行。

飛鴿傳書通知年羹堯后,胤禛計劃既定,讓巴哈臺安排朱洪武、臧云飛、孫秀等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招賢館住下。隨后不久,關龍逢帶領部眾也來到京城,胤禛讓神醫索通猿繼續為他療傷——因為海盜們極少與內陸武林往來,所以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未引起集賢館絲毫的注意。

光陰似箭,二月將盡,春寒依舊迫人。紫禁城中忽然傳出康熙準備駕幸遼東,巡視黑龍江水道的消息,眾阿哥聞訊,紛紛入宮問安,誠懇表達一路隨行侍候父皇的孝心。這一回,完全出乎眾人的意料,康熙只挑選宗人府幾位德高望重的宗室王爺伴駕,明詔各皇族勛貴和朝廷重臣,所有阿哥一律駐京留守,不許隨行。圣意難違,眾阿哥碰了釘子,意興蕭索,各懷心事,盡在不言中。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消息傳出,“海龍王”郭玉龍布設在京城的眼線探知,立即飛鴿傳書。

在遙遠的東海、南海,除掉朱攸玄、關龍逢兩股海盜勢力后,剛站穩腳跟的“海龍王”郭玉龍正在大加整頓,防備年羹堯的進襲。得到消息,郭玉龍摸不透京城的動向,陷入深深的思索。康熙老兒年過六旬,京城、遼東兩千里之遙,他不顧年高體弱,長途跋涉,重回滿清“龍興之地”,意欲何為?距此海疆萬里之外的遼東,十五年前的中秋之夜,自己的家眷、余部幾乎盡數慘死在那里;而今十五年過去,遼東唯剩的那位潛伏在愛新覺羅家廟中的生死弟兄,會安全嗎?莫非……

聽著艙外海浪拍擊船體的“嘩嘩”聲,郭玉龍心神不寧地來回踱步,又打開艙門,走上甲板。遙望北方,動蕩不息的碧波一直延伸到水天相接的無窮遠處,那覆壓在遼闊海面上的蒼茫云山,似乎在向他預示著一場腥風血雨……

京城招賢館內,臧云飛因前不久偶感風寒,病勢未退,顯得有點兒萎靡不振。接到胤禛要他進府的消息時,他正在喝藥。在去的路上,他暗自琢磨:雍王爺胤禛平時總是問寒問暖,做起事來不疾不徐,這次不等自己病體康復,就急匆匆召請,莫非有什么大事要做?但最近京城中平平淡淡的,沒有什么異變。他一路走,一路想,百思不得其解。

到了雍王府大門外,守門兵丁一看他那張極有特征的刀疤臉,立即放行。臧云飛腳步未停,昂然跨過門檻,直向后院行去。后院論劍堂內,胤禛與年羹堯二人圍爐靜坐,正等待著他的到來。臧云飛腳踩積雪發出的“咯吱”聲剛從月洞門處傳出,胤禛已拉開門向著他露出滿臉的笑意。屋中熱氣隨之涌出,遇冷化霧,圍裹住胤禛。

臧云飛見此情景,心中突然涌起一陣感動,疾病帶來的不適隨之拋到九霄云外。他緊走幾步,搶到對方面前,撩起皮袍就要行禮。

胤禛急俯身拉住他道:“臧二哥,你再要行禮,讓我都不敢請你入府了。”

年羹堯跟出屋外,見狀打趣道:“臧二哥與四爺真是相敬如賓呀!”

胤禛聞言,佯怒道:“年大將軍,你這張嘴真是越來越油滑了。”

年羹堯忙告饒道:“不敢,不敢,年某知罪也。”三人相隨大笑,一起入屋,圍爐坐定。

臧云飛開門見山道:“王爺相召,有何事差遣?”

胤禛見他如此性急,不好意思道:“這事兒本該怪我,不等臧二哥病體康復,就……”

他話說到一半,臧云飛皺眉打斷道:“閑言少敘,不要婆婆媽媽!”

胤禛聞言停住,沖年羹堯一努嘴,示意他說。

年羹堯會意,接住話茬道:“當今圣上年事已高,雖然英明決斷依舊,但近段時間忽然相信起神佛之事來。而且,準備不久后駕幸關外,回遼東老家。一則巡視黑龍江水道,二則欲向愛新覺羅家廟中的威靈佛求簽問卜。這舉動,估計與定奪太子之位有關。四爺心有所憂,想在這事上做點兒文章。”

臧云飛聽得疑惑,問道:“圣上欲巡視黑龍江水道,回遼東是理所必然,但向神佛求簽問卜,何必一定要回遼東?威靈佛又是何物?請年爺交代清楚。”

年羹堯道:“大清發祥之地在關外遼東,威靈佛是皇家異寶,通體用青玉雕成,高三丈六尺五寸。此佛像能預知晴雨吉兇,剖斷大事極其靈驗。當年攝政王多爾袞入關前,威靈佛青光四射,自動面向中原,佛像前的金瓶銀簽隨之放光。多爾袞親自求簽,卦簽顯示中原群龍無首,青光漫地。隨后,多爾袞率八旗勁旅入關,收降吳三桂,擊敗李自成,最終建立一統天下的大清基業。平定中原后,世祖順治帝下旨在遼東大興土木,修葺家廟,隆重供奉威靈佛,并專門指派皇族中輩分尊崇的旗主王爺主持家廟祭祀,至今已八十年。當今圣上對神、佛一類事向來敬而不迷,但最近多次流露回遼東老家參拜威靈佛的想法。四爺揣度,圣上回遼東的本意,是由于眾阿哥爭位,意欲向威靈佛求簽,以作定奪。四爺想在求簽的金瓶銀簽上打主意,偷天換日,使圣上所求卦簽上能有四爺的大名。這等小事,原打算派遣精于小巧輕身功夫的李強、李盛兄弟去完成。不料,派去的眼線探知,看護威靈佛的侍衛中,有一人極其扎手,而此事還必須做得天衣無縫,滴水不漏。所以,此人只能秘密除掉!”

年羹堯說了許多話,口干舌燥,端起杯子喝茶。

臧云飛默默地聽著,當聽到對方說出“此人極其扎手”的話時,心頭一震,皺著眉頭道:“此人是誰?能有這般能耐?”

年羹堯一字一頓道:“‘閃電手’聶風!”

臧云飛聞言,勃然色變,臉上的刀疤猛烈抽搐,雙目射出仇恨的光芒。他抬起頭,撫摸著橫貫過臉的刀疤,陰沉沉道:“果真是他?”

年羹堯道:“一點兒不錯,是‘閃電手’聶風,他藏身愛新覺羅家廟整整十八年。而且,據推測,這‘閃電手’聶風,很可能與郭玉龍有關。臧兄莫非認識此人?”

臧云飛咬著牙道:“豈止認得,我與他有血海深仇。十八年前的除夕,正是他率人深夜突襲,滅掉滄州鐵獅幫,幫主臧老五正是家父。那天晚上,連同家父在內,全幫上下三百零八人全部被殺,只我一人因受傷昏死過去,僥幸撿得一條命。這臉上的刀疤,就是他留下的。”說著話,他面露恨意,再次撫摸刀疤。

胤禛、年羹堯聞言,悚然動容,異口同聲道:“竟有如此慘事?”

臧云飛重重地點了一下頭,緊握雙拳,吐出一口長氣道:“殺父滅門之仇,不共戴天。我尋仇聶風多年,沒想到今日方才得到消息。感謝王爺、年爺成全,公私兩便,事不宜遲,我何日動身?”

聽臧云飛急切詢問,年羹堯道:“自今日算起,半月之內,必須了結此事,一定要搶在圣上回遼東拜謁家廟之前。”

胤禛接道:“沿途諸事及家廟中管理事宜,俱已打點妥當,回館后立即挑選人手,即刻啟程。”

臧云飛默默聽完,面露殺氣,起身道:“王爺、年爺放心,臧某此去,必取聶風的人頭,以祭亡父在天之靈!”說罷,頭也不回,大步向外走去。

胤禛和年羹堯將他送至階前滴水檐下駐足,目送其背影出了后院,二人相視一笑,感覺此番借刀殺人的策劃已成功了一多半。

回到屋中,胤禛猛然想起一事,臉上笑容頓時消失,變得憂心忡忡。

年羹堯看到他臉色變化,狐疑地問道:“王爺莫非擔心臧云飛此行不順?”

胤禛沉思著搖頭,來回踱步道:“我擔心的不是臧云飛此行是否順利,而是老八胤禩、老九胤禟和老十胤 他們設在關外的隆盛藥行。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父皇借巡視黑龍江水道之機回遼東拜謁家廟的事兒,估計胤禩也會猜到。隆盛藥行日進斗金,是他們設在關外經營多年的據點。胤禩猜測到父皇駕巡關外的本意,一定會飛鴿傳書,通知隆盛藥行暗中操作。若如此,我們的謀劃很可能功虧一簣。”

年羹堯聽得心頭一震,暗暗佩服對方心思縝密。

胤禛繼續道:“隆盛藥行設在錦州府,是控制關外藥材入京的鎖鑰,離盛京家廟僅六百余里。臧云飛從京城出發,距盛京兩千余里,即便日夜兼程,也趕不到隆盛藥行前頭。隆盛藥行接到老八的飛鴿傳書,其動作必在我之先。當下之計,需趕在臧云飛行動前,另派一路人馬消除隱患!”話落,胤禛停止踱步,握緊雙拳,轉頭看向年羹堯。

二人眼神交匯,年羹堯面露堅毅道:“聽憑王爺差遣,萬死不辭!”

胤禛盯著對方的雙眼,化拳為掌,向下一揮,決然道:“兵貴神速,先下手為強!飛鴿傳書,立即暗調你那些換防至遼東軍營的得力手下,快刀斬亂麻,滅掉隆盛藥行!”

年羹堯聽得心顫了一下,隨即面露殺機道:“私調兵馬,按大清律,是謀逆滅族的死罪。但事不宜遲,年某甘冒死罪,助王爺成就大事,即刻傳書遼東軍營,選派得力人手,搶在隆盛藥行動作前,將其一舉剿滅!”

胤禛點了點頭,沉思片刻,又附耳輕語:“隆盛藥行實力不弱,其前身是正黃旗下負責看護皇家禁苑藥材的獵戶。老十胤 管理正黃旗事務,受老八指使,已暗中將其編練成統管關外藥材生意的私人武裝,稱霸一方,魚肉鄉里。隆盛藥行壟斷關外藥材,日進斗金,宮中內務府早想將其收回,只是礙于老八、老九、老十的面子無法出手。十五年前中秋之夜,郭玉龍余黨、家眷從關外秘密撤退,被他們探知,半道圍劫,幾乎殺盡。現在,郭玉龍被迫退至海上,你暗調兵馬圍襲隆盛藥行,可假借郭玉龍復仇的名義,嫁禍于人,同時也算為民除害,為內務府清除絆腳石。”

年羹堯側耳聆聽,臉上流露的殺機化作心領神會,隨后告辭,自去布置。

臧云飛復仇心切,出雍王府后,疾步返回招賢館收拾行裝,挑選人手。“閃電手”聶風那遠超常人的武技,在他腦海中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使他既恨又怕。為此,他精心挑選了“撓指鉗足”譚蚓絲、“霸王神”莫仲鴻、“奪魂槍”劉堅與劉毅兄弟、使鞭高手錢如龍與邱復之、“閃電雙鉤”游吉、極擅小巧擒拿的李強與李盛兄弟、“左手刀”曾凱等十人。選擇這十位幫手,臧云飛頗費了一番心思——考慮到“閃電手”聶風極快的進攻速度,他特意挑選使長鞭的錢如龍、邱復之,便于遠攻牽制,其他人可趁機施展手段,狠下殺招。這是臧云飛心中打了一遍又一遍的算盤,但愿這周密的安排能將他恨之入骨的“閃電手”聶風置于死地。

一切準備妥當,臧云飛一行十一人扮作參客藥商,馬不停蹄地趕往遼東。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且說胤禩府中,老九胤禟、老十胤 接到八哥的邀請,齊聚商議。

談到圣上東巡不帶眾阿哥同行,胤 忍不住抱怨道:“皇阿瑪真是老糊涂了,六十多歲的人,走幾千里路出關回遼東,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帶一個,這路上萬一有什么顛簸,該咋辦?”

“是啊,八哥,十弟說得對。關外遼東,是咱們經營多年的寶地,要人有人,要錢有錢。且不說咱的隆盛藥行,光那幾位鎮守關外龍興之地的旗主王爺,就是支持八哥繼位的鐵桿力量。他們見了皇阿瑪,明里暗里一推舉,八哥繼位還不是板上釘釘的事兒?”胤禟順著老十胤 的話往下說。

胤禩聽著,溫潤的臉上泛起一絲神秘,站在墻上懸掛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魏碑橫軸下,笑而不語。

胤禟、胤 自顧自說完,聽不到回應,便一齊看向胤禩。

胤禩注視二人片刻,不急不躁,低頭沉吟道:“老九、老十,你倆想想,皇阿瑪此番出關東巡,幾千里路跋涉,卻只帶幾位宗室王爺,為什么偏偏一個兒子都不帶呢?他老人家的本意,果真要去巡視黑龍江水道嗎?這會不會是一個巧妙的托辭呢?”

“托辭?”胤禟、胤 異口同聲。

見二人被吊起胃口,胤禩繼續引導道:“皇阿瑪帶宗室王爺伴駕,回遼東老家,最可能做的事是什么?”

“拜謁列祖列宗和愛新覺羅氏家廟!”胤禟搶先回答。

胤禩聽罷,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道:“我愛新覺羅氏家廟,除列祖列宗靈位外,最重要的物事還有什么?”

“威靈佛!”胤禟、胤?二人再次異口同聲。

“對!就是威靈佛!”胤禩斬釘截鐵地出語肯定,隨即放下茶杯踱幾步,轉身注視著始終支持自己奪位的兩個鐵桿兄弟,一臉凝重道,“老九、老十,我猜測,父皇回遼東的本意,十有八九,是向家廟中供奉的威靈佛求簽問卜,看神靈會選擇哪一位阿哥繼承皇位!”

話音剛落,胤禟、胤 同時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住胤禩。

胤禩不為所動,沉思著抬頭,自顧自道:“愛新覺羅氏家廟之威靈佛,素來靈驗,每逢大事,總有征兆。當年攝政王多爾袞率眾入關前,特向威靈佛卜問。威靈佛青光四射,自動面向中原,金瓶銀簽隨之放光。有此吉兆,我滿清八旗二十萬將士,棄家舍業,從龍入關。之后,收降吳三桂,擊敗李自成,進而一統中原,奠定我大清萬古帝業。而今七十年過去,多爾袞早已不在,皇爺爺順治仙逝,皇阿瑪八歲登基……到現在,也垂垂老矣!”

一語點醒夢中人,胤 突然高叫道:“八哥說得對!我聽額娘講過,當年的皇爺爺順治繼位和皇阿瑪登基,老祖宗孝莊皇太后都暗中向威靈佛求簽問卜,得到的全是大吉兆!現在舊太子胤礽早已廢掉,皇阿瑪一直定不下太子人選,這次回遼東,肯定是向威靈佛求簽問卜!”說罷,他興奮地拍了一下桌面,幾乎震翻手邊的茶盅。

“對!對!對!八哥分析得有道理,皇阿瑪回遼東不帶眾阿哥,就是防止探聽走漏消息。皇阿瑪這一招瞞天過海,確實高明。不過,還是八哥見識高,把皇阿瑪的心思猜得極準!”老九胤禟恍然大悟,話語里帶著恭維與佩服。

胤禩臉上露出一閃而逝的自得,隨即謙道:“皇阿瑪英明,我們這些做兒子的,哪里比得上?他只是人老了,想法就多,敬神信佛,當然在所難免。”

胤禟道:“八哥直說,現在該怎么做?我和十弟全聽八哥安排。”

“對!我們全聽八哥安排。關外遼東,一直是咱哥幾個的天下。那些鎮守關外的旗主王爺,他們在京城的產業,都是靠著我們隆盛藥行的幫襯,才生意興隆。他們知道八哥最倚重咱們滿人,這次皇阿瑪回遼東,他們都盼著八哥能早日被立為皇太子呢!”胤 說話的口氣里,已帶著事愿將成的欣喜。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老九、老十,立即飛鴿傳書,讓隆盛藥行大掌柜常守金早早調派得力人手,趕在圣駕拜謁家廟前,務必在威靈佛前的金瓶銀簽上做手腳,確保父皇所求銀簽上,是我胤禩的名字!”胤禩一口氣說完,面露堅毅。

“好!八哥放心,這事好辦,我和老十這就去安排,保證做得滴水不漏。依我看,皇阿瑪明知道八哥在關外根基深厚,才專程到遼東家廟求簽,就是要借威靈佛的旨意,搞一番君權神授,為咱八哥日后登上皇位鋪路造勢,也為自己找個擇賢立儲的臺階下。八哥、十弟,你們說是不是這樣?”胤禟說著話,興高采烈地站起身。

胤禩自負地笑了笑,對兄弟倆擺手道:“老九、老十,快去準備,事不宜遲,小心為上。”

“八哥放心,咱隆盛藥行的實力,絕不是鬧著玩兒的。想當年,那逆賊郭玉龍的余黨有多厲害,幾十號人馬想趁中秋夜偽裝南逃,還不是被咱隆盛藥行的眾弟兄團團圍住,幾乎殺光?正是因為這天大的功勞,皇阿瑪才將關外的藥材生意從內務府劃出,統歸正黃旗專管。”說到得意處,胤 臉上泛起騰騰的殺氣。

胤禩、胤禟受到感染,同時昂首挺胸,仿佛十五年前的殘酷殺戮就在眼前。

胤禩握緊茶盅,轉身盯著墻上那幅魏碑橫軸,呆看許久,喃喃自語:“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沉吟良久,他張開雙臂,將雙手按壓到兄弟倆肩上。

胤禟、胤 同時站起,四手回握,三兄弟六目相對,盡在不言中。

錦州府的隆盛藥行,所處位置極其霸道。它扼守在盛產名貴藥材的“七山八脈一條溝”唯一出口處,牢牢把控著所有采藥人出山的命脈。皇宮內務府的定期采辦,京、津、冀幾千家藥鋪的關外藥材供應,遠及晉、陜、魯、豫數省的名貴藥材行販,都在隆盛藥行的指掌之間。說它日進斗金,真是一點兒不假。時間久了,京城藥鋪的伙計們都說,隆盛藥行大掌柜常守金咳嗽一聲,京城的藥價都要上漲三分。十幾年來,常守金依靠對采藥人和眾藥商的盤剝壓榨,為胤禩、胤禟、胤 三兄弟賺回數不清的銀子,自己也和幾位掌柜過著紙醉金迷、夜夜笙歌的好日子。

農歷二月二十四深夜,月黑風高。幾百名黑衣人悄悄圍住隆盛藥行,不聲不響地發起突襲,手持利刀短弩,見屋放火,逢人就殺。隆盛藥行是常守金經營多年的老巢,防守實力本不弱,但猝然生變,等到常守金、潘云、劉越山、左鱗虎幾名掌柜從睡夢中驚覺,手下眾人已被殺得十去其八,難以組織反撲了。

進襲的黑衣人中,領頭的一名大漢虎軀彪形,威若天神般率領十幾名刀手直撲正房。常守金的兒子常玉河此刻剛好被驚醒,不及反應,抽出枕下的鋼刀就向門外沖。他剛探出半個腦袋,只見門口刀光一閃而過,隨即發出一聲慘叫,仰面倒跌回屋中,昏死過去 —— 一道深深的刀痕,自臉深入到耳門橫砍而過,幾乎將一顆腦袋上下切成兩半,眼見得沒命了。

常守金見愛子被殺,痛徹心扉,狂呼一聲:“還命來!”雙臂猛揮,手中二十斤重的厚背鬼頭刀旋成一團刀幕圍裹住周身,直沖出門。門口兩根碗口粗的立柱被砍斷,雕花窗欞被撞碎,梁架傾斜,搖搖欲墜。潘云、劉越山、左鱗虎三人緊隨其后,闖出屋外。四人沖入院中,立刻背靠背聚攏,四雙眼飛快地打量周圍。

領頭的虎軀大漢挺立當院,身后十數支火把高舉在部下手中,正嗶嗶剝剝地燃燒,照得整個院落亮如白晝。火光下,常守金見對方目如寒芒直刺自己,心中恨怒,硬著頭皮喝道:“兄弟是哪路人物?與我隆盛藥行有何過節,下如此狠手?”

領頭大漢冷笑一聲,怒斥道:“常守金!你這條滿清的走狗!還記得十五年前中秋之夜,自己干的惡事嗎?”

常守金聞言,內心驚跳一下,強自鎮靜道:“原來是‘海龍王’郭玉龍逆黨,十五年前中秋月圓,沒有殺絕你們,這回是專程送死來了嗎?”

常玉河先前被一刀深砍至耳廓處,卻并未死去,而是痛昏了神志。這時,正房也著了火,一根木梁滑下,斜撐在他身體上方,泥土瓦塊隨即掉落。壓力和劇痛刺激得他蘇醒過來,他掙動自己那顆幾乎被砍作兩半的腦袋,從斷磚碎瓦縫隙間向外張望。

領頭的大漢不再言語,身如電,手如虹,直襲四人。常、潘、劉、左四人瞬間由合而分,一式“兩儀生四象”,站定四方,將對方反圍在中心。圍觀的眾黑衣人見狀,頓時緊張,都欲出手相助,從外圍攻殺。

圈中大漢厲聲道:“不勞眾兄弟拔刀,看好漏網之魚!”

常、潘、劉、左四人知道勝算極小,趁對方分神出語之機,互相使個眼色,口中呼哨,同時發作:常守金鬼頭刀橫掃,猛砍對方腰部;潘云鐵索斜揮,纏向對方頭頸;劉越山長槍前刺,直捅對方后心;左鱗虎身形低伏,鐵鞭橫掃對方下盤。四人招式配合狠辣無比,存心一擊致命!

圍觀眾人駭然驚呼。

好個領頭大漢,臨危不亂,以快打快,只見他雙足跺地,身軀蜷縮,彈起五尺,恰避開攻襲中下盤的鬼頭刀、長槍、鐵鞭。潘云那條纏卷頭部的鐵索最快,已觸及脖頸。千鈞一發間,他將頭后仰,蜷縮的身軀突然彈直,四肢閃電般出擊:左手疾伸,探到常守金咽喉處,鉗指緊扣,鷹爪力驟發,手臂回縮,將對方的血脈、食管硬生生扯斷揪出;右手如出一轍,扣住潘云的咽喉猛然拉斷揪出;與此同時,雙腿疾彈,使“跺子腳”橫踹,雙腳如同兩柄震山鐵錘,結結實實地踹到劉、左二人的頭上,將兩顆腦袋齊頸蹬斷。兩顆人頭直飛出去,撞到塌落的屋頂上,打碎青瓦嵌入——完完整整一式“雷殛四方”,被領頭大漢干凈利落地施展出來。一擊得手,他借助雙足蹬踹的力道騰身翻起,凌空倒躥出圈外。

圍觀的眾人驚呼聲尚未消失,常、潘、劉、左四人已死。四具尸首余勢未衰,還在原地搖搖晃晃地刀槍并舉,向中央進襲。常守金的鬼頭刀力道沉重,竟然砍入左鱗虎的尸身才停止。

領頭大漢回首觀看,高舉起兩只血淋淋的巨手,仰天長笑道:“蒼天睜眼!‘海龍王’得報大仇!”

埋在瓦礫堆中的常玉河,目睹父親慘死,看得心膽俱裂,大氣都不敢出。

領頭的大漢拿一把牛耳尖刀,走到常守金的尸體前,彎腰割掉首級提在手中,又去把潘云的人頭也割下來。他還想去取劉越山、左鱗虎二人的首級,張目向塌落的屋頂處一望,見那兩顆腦袋已撞成兩團血泥,正稀溜溜順著瓦溝流淌,便罷了手,走入身后的人群中去了。

常玉河眼睜睜地看著父親的腦袋被對方用尖刀環切一圈后割斷脖頸,仇恨得幾乎背過氣去。他強忍疼痛,雙手環護住快要裂成兩半的腦袋,啞聲默念:“天佑我不死,必報此仇!”

領頭的大漢提著常、潘二人的首級,同一眾黑衣人繼續里里外外搜索。所過處,對每具尸體都補刺一刀,確保不留任何活口。有好幾次,搜索者走到塌落的屋頂前,隔著一堆瓦礫,距常玉河頭頂只四尺余遠。有人要拆翻屋梁搜索,只聽一個粗豪的聲音道:“別費勁了!屋中連常老鬼在內共五條狼,先前開門探頭的那小子,被我一刀砍穿了半個腦袋,哪還有命在?剩下四個老鬼,都被大哥給摘了瓢,死得一干二凈,還煙火熏天地翻找有啥用?”

聽的人贊道:“好你個張一刀,當真是快眼快刀!”

隨后,幾名黑衣人說笑著,高舉火把一路遠去。

常玉河長出一口氣,屏住呼吸側耳聆聽。

不遠處,領頭的大漢正指揮一眾黑衣人裝運財物。又過了一會兒,院中的秘窖也被挖開,成箱成錠的金銀都被搬出,堆放到馬車上。半個時辰后,人聲漸寂,車輪碾地的聲音隆隆響起,一輛輛馬車滿載著隆盛藥行多年聚斂的財富,駛入山谷中未知的黑暗。

可怕的復仇隊伍終于退走,方才的喧囂廝殺都歸于死寂。只有大火還在熊熊燃燒,吞噬著隆盛藥行的一切。方圓十數里遠近的村落里,那些飽受隆盛藥行欺壓的村民看到這場沖天的大火,都暗自拍手稱快,盼望著火勢再大一些。

烈火逐漸向常玉河伏身處圍攏來,空氣變成了灼人的熱浪。所幸,青瓦屋頂早早塌落,壓蓋住屋內絕大部分木器,火焰才沒有更大地燃燒起來。忍耐著炙烤又過許久,常玉河試探著掙扎起上半身,活動四肢,竟感到氣力如常,只是刀傷處痛得要命。他小心翼翼地推落堆壓全身的瓦礫,一手攀住斜撐的橫木,一手撐牢地面,挪身向外鉆出。

低頭的時候,垂落的下巴不小心被瓦片輕碰到,鉆心的劇痛又使他一下子趴伏在地。這時,他才感覺到,自己的顴骨、鼻梁乃至整個臉盤,被從耳孔深處齊嶄嶄橫砍過去,留下刀身厚的一條狹縫,只要再稍稍深入芝麻那么大一點兒,這一刀就切斷了后頸大脈,若如此,即便是扁鵲復生、華佗再世,也無能為力了。他解下束腰的布帶,強忍劇痛,把下巴和上半個腦袋緊緊包在一起,起身站立。

隆盛藥行偌大的院落里到處都是尸體,常玉河默默佇立,盯著父親常守金的無頭尸身,四人被殺時的可怕場景再次閃現腦海。沉思良久,他決定立刻向京城的胤 報信,便快步跑向后院鴿棚。鴿棚處余煙未熄,幾百只信鴿早已葬身火海。他痛苦地號叫一聲,蹲下身去。蹲坐許久,他下定了孤身入京的決心。他從倒塌的正屋壁櫥中摸出幾錠金銀,最后看一眼父親的無頭尸身,毅然離去……

關外苦寒之地,雪積數尺之厚,經冬不化。雖已是二月將盡的仲春時節,寒風依然凜冽。黃土官道被凍得如同鐵鑄一般,馬蹄敲擊著地面,鏗然作響。臧云飛一行人所乘,都是百中選一的蒙古良馬,奔馳如飛,久行不疲。

這日傍晚時分,一行人進入盛京城中,投宿到“連升客棧”,選了六間潔凈客房住下。

眾人安頓下不久,胤禛設于此地的眼線便前來接洽。大概是接到京城胤禛飛鴿傳書囑咐的緣故,來人神情十分恭謹,對臧云飛等人極盡諂媚之態。

臧云飛打量來人,見其身形矮瘦,尖下巴,一雙鼠眼,兩撇細須,棗核般兩頭尖的小腦袋上戴著一頂大熊皮帽子,仿佛一座小山壓著半顆蔫皮茄子。看罷,他頓生蔑意——想不到,堂堂雍親王手下,也會有這種塵土秕糠般的人物,真是有眼無珠。心中轉過這種念頭,自然把來人看得一錢不值,只懶懶地詢問幾句,便不再搭理對方。

來人極其乖巧,看出臧云飛以貌取人的蔑態,不動聲色地從腰間取出愛新覺羅家廟的地圖,鋪到桌上。

臧云飛不知,此人姓柳名飛,綽號“金眼黃鼠”,是關外一等一的雞鳴狗盜之徒,武技雖然低微,卻是翻墻越脊掏包摸銀的好手。當年,大內總教習“鐵手”龍三在盛京酒樓陶然自樂時,曾被他扒去懷中的銀兩,到結賬時付不出酒錢,弄得面紅耳赤,尷尬萬分。后來,這事兒不知怎么傳入康熙耳中,便拿此事打趣龍三。龍三哭笑不得,只怪自己一時大意,被宵小所弄,陰溝里翻了船。江湖上名聲如日中天的龍三都不慎被竊,可見柳飛的妙手空空何等神奇。臧云飛閱人無數,今日以貌取人,竟將“金眼黃鼠”柳飛這般奇特人物看走了眼。

柳飛指點著家廟地圖,將威靈佛所在和守護情形簡單介紹后,挨近臧云飛拱手作揖,側身小步退出。

對方作揖相辭,臧云飛面子上過不去,勉強從鼻孔中“嗯”了一聲,算是告別,也不起身相送。他看著柳飛那矮小細瘦的背影從院中走遠,心想:雍王爺一直自詡廣交天下英雄,想不到竟有這等腌臜無用的人物,看來也是盛名難符。

正在他低頭默想的時候,忽覺胸口衣內似有小物尖硬硌人。他探手入懷,雙指夾出一看,竟是一枚兩頭尖利的棗核,橫頂在胸口肌膚與皮袍之間!

臧云飛這才驚覺:怪不得對方起身作揖時,自己胸部感到極細微的蠕動,當時不曾在意,沒料到對方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拈起桌上吃剩的棗核,從容遞入自己的胸口衣內,而不被覺察——手法之快,確實罕見。他轉念又想,倘若那枚棗核被換作一支劇毒暗器,自己這條命豈不已斷送在對方手中?想到此處,臧云飛不禁悚然動容。他細思對方指點地圖時露出的雙手,真正是細如黃鼠前爪,怪不得如此迅疾。

愕然了好一會兒,臧云飛才逐漸恢復常態,又根據方才柳飛所講的情形,對眾人暗襲“閃電手”聶風作了一番簡要的布置。

眾人悶悶吃過晚飯,已是戌時光景,天色轉暗。臧云飛沉思著柳飛所講的情況,踱出屋外。天空中彤云密布,不見一顆星斗。過一會兒,紛紛揚揚下起雪來。雪越下越大,飛舞的雪花被屋前高掛的馬燈一照,恰似無數驚飛的吸血白蛾,被狂風卷襲到臉上,打得生疼。

臧云飛獨步階前,毫不理會撲面而來的風雪。一想到已近在咫尺的“閃電手”聶風,他腦門上那道齊耳門橫貫過臉的刀疤就“突突”抖動起來。

三更敲過,眾人開始行動。

邱復之、錢如龍、曾凱三人輕功最好,帶了兵刃前去哨探;游吉尾隨,策應三人;余眾同臧云飛皆閉目養神,待機而動。

一個時辰后,四人返回,已是寅時左右了。

時隔不久,臧云飛聽得四更敲過,虎軀微挺,黑狼手大氅的皮繩系帶隨即繃斷;大氅滑落,露出內穿的緊身打扮。他目不斜視,一腳踩到狼皮大氅上,大步跨出屋外。

眾人收拾停當,都在屋外檐下暗影里靜候。臧云飛站定,長吁一口氣,弓身一縱,凌空翻轉,身形沒入沉沉的夜幕。雖是暗夜,卻能感覺到雪下得更濃更密,仿佛要埋葬掉這個充滿血腥爭斗的世界。

愛新覺羅家廟正堂,高大的“威靈佛”端坐在楠木基座巨龕上,威嚴而沉靜。幾盞搖曳不定的昏黃燈火,為它平添了幾分神秘。

佛像前,一人據案端坐,閉目假寐,正依道家內功心法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進入渾然忘我、天人合一的境界——這就是江湖上神愁鬼泣令敵手心膽俱寒的“閃電手”聶風。他藏身愛新覺羅家廟十八年,專為秉承“海龍王”郭玉龍命令,觀察威靈佛的靈驗異兆,推測滿清王朝的氣運盛衰。

四更敲過,楠木巨龕上的威靈佛忽然閃射藍光。與此同時,聶風突感心神不寧,整整大半夜的愜意神游,忽然被濃重的殺機侵擾逼迫。他立即鎮定心神,本能戒備。不待他有所反應,屋外鋒芒畢露的殺氣,如泰山崩摧推壓入屋!聶風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自己每一根汗毛都被突襲而至的殺氣刺激得豎立起來—— 一個兇殘至極的聲音,低沉有力地傳入佛堂:“聶風!十八年了,你躲得好清閑!滄州一夜,殺絕‘鐵獅幫’三百零八條人命,出夠風頭!今夜,臧某終能同你了斷!”

聶風聞言暗驚,沉聲喝道:“來者何人?!”

臧云飛冷哼一聲,一字一頓道:“大難不死,臧——云——飛!”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聶風怔了片刻,起身邁步出堂,雙足叉開,挺立在寬達兩丈的青石階上。他運足目力望去,見青石階下黑暗中,一人身軀高大魁梧,雙手背負,氣勢雄偉;同一刻,又感覺腳下巖石冷氣翻涌,透骨入髓,令人心寒神悸——顯然,臺階下也隱伏著殺手,怪不得夜空中殺氣如此濃重。

臧云飛虎立階下,仇恨的目光直刺聶風雙眸。

聶風冷冷地發問:“尋仇?”

臧云飛二話不說,出手便是死招——羅漢堂“按樁”絕學“離天恨海”。他身軀一翻,躥起半空,頭下腳上,兩只鐵掌推山填海般砸向聶風頭頂。

聶風見來勢兇猛,身軀一斜,如冰柱融斷,頹然自倒,躲開對方瘋虎般的一擊。臧云飛氣沖幽門,雙掌結結實實地按壓到青石階上。只聽“噗”的一聲悶響,條石深陷寸許,雪花、石屑四濺,震得整個佛堂顫動起來。隨著震動,階下殺手倒翻上臺,迅速列成“二龍搶珠”殺陣,圍住聶風。陣形當即轉動,首尾相銜,向陣中心的聶風惡狠狠地絞殺過去。

好個“閃電手”,臨危不亂,四肢蜷縮,脊背微弓,一式“雷殛八荒”已是箭在弦上,只待飛鴻!一觸即發之際,首擊不中的臧云飛識得“閃電手”的厲害,瞥見不妙,急呼一聲:“散開!”

只這一聲喊,救了眾人的性命——圍襲的眾人本以為勝券在握,欲一舉置聶風于死地,所以人人奮勇,個個爭先,猛聽臧云飛大呼,情知不妙,都彈身疾退。眾殺手中,唯有“霸王神”莫仲鴻身軀沉重,縮身之際略緩一緩,說時遲,那時快,只這剎那工夫,聶風右臂“鷹爪手”閃電般掃過他的前額,脆響一聲,其左側眉骨被打斷。裂骨劇痛刺得莫仲鴻歪頭抽搐了一下,仰面倒跌階下,昏死了過去。

錢如龍、邱復之提縱功夫最佳,收身暴退時掣得魚鱗鞭在手,退中夾攻,兩條長鞭甩得筆直,鞭頭三棱毒刺齊扎聶風兩肋。電光石火間,聶風左臂輕舒,食、中二指對著兩條鞭頭二寸處一彈一捏,錢如龍襲來的長鞭堪堪臨身,被彈得回抽自己的咽喉,邱復之不虞此變——使鞭三十年,第一次被人捏住流星飛竄的鞭頭,慌亂中急用力回揪。

聶風借力打力,改用小巧的手法調弄,鞭頭二寸處連綴的鋼球,被他鉗指夾斷串繩,閃電般彈回——不偏不倚,正嵌入邱復之的右眼眶中,將一顆眼球打得白液黑汁,淋漓四濺。邱復之慘叫一聲,一把捂住眼眶,滾落階下。與此同時,轉向反抽錢如龍咽喉的長鞭已觸及皮肉,錢如龍躲閃不及,急將腦袋拼命后仰,不料一腳踏空,也跌落階下。臨落身時,鞭梢貼臉抽過,卷住他下巴的一蓬胡子,被連根拔了個精光。

虧得錢、邱二人退中夾攻,牽制了聶風的手腳,其他殺手才全身而退。雖如此,邱、錢、莫三人已各自帶創,同落階下——邱復之一目已盲,形同廢人;莫仲鴻生死不知;唯有錢如龍只被拔掉了一把胡子,但心膽已寒。

兩招之內,勝負立分,“閃電手”聶風意氣飛揚,雙目神威凜凜,逼視眾人。眾殺手看見,頓生怯意。

臧云飛生性兇悍,見攻勢受挫,知銳氣絕不可失,疾步搶前,雙掌直推聶風前胸。少林羅漢堂“按樁”功夫剛猛至極,聶風不敢硬接,伸右掌迎住對方來勢,一式“舒云倒卷”,借勢回牽。臧云飛得勢不饒人,將羅漢堂“按樁”功夫一招接一招使出……“猛虎撞山”“夸父逐日”“移山填海”……洪濤巨浪般洶涌澎湃。

聶風以逸待勞,身如游魚細草,在洶涌撲擊中飄搖起伏。

見狀,眾殺手趁機圍攏。李強、李盛兄弟極擅小巧擒拿近身纏斗,看到聶風依仗輕靈的身法游走閃避,正中下懷。兄弟倆使出家傳三十六式“龍爪手”,如蛆附骨,緊貼聶風身前身后,抓穴、纏腕、鎖喉、肘錘……每一招都攻敵要害。

臧云飛驟添強援,立改快攻為慢打,掌擊手抓,招招都是極耗真氣的重手法,擊打對方胸背要害,逼迫對方比拼內力——如此遷延消耗,圍伺眾殺手可趁對方力竭勢衰聚攏擊殺。

這方法果然狠毒,不及五回合,聶風迭遇險招,本來靈動的身法,受李強、李盛兄弟刁鉆陰損的“龍爪手”限制,如蠶入繭中,舉步維艱。

臧云飛舍命攻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雙掌對擊,一式“巨靈掬山”,刮擠聶風的頭顱;李強、李盛雪上加霜,四手齊抓聶風的兩肋。聶風被迫將身軀硬生生一扭,躲過緊貼皮肉的四只搜魂鬼爪,同時腦袋急搖,一式極難看的“鳳點頭”,勉強避開臧云飛力可揉金的一夾。他雖然躲過,但黑綢緊身衣被李家兄弟四爪撕裂;尚不及退,兄弟倆又使“龍爪手”中的“粘”字訣,如影隨形,齊扣住聶風的胸背大穴。

危急中,聶風趁對方指尖未摳緊皮肉,左手化掌為刀猛劈,只見弧影一閃,將李強兩只堅韌如藤的前臂齊齊劈斷。與此同時,他右掌向后反撩,恰似劍走輕靈斜掠,所過處,李盛的右臂當即齊肘斷落。

十指連心,何況肉臂?兄弟倆齊聲慘叫,身體立歪,痛死過去。聶風身后的李盛神志雖失,未斷的左手仍牢牢地扣住對方的穴位。聶風受制,正待脫身。只這短暫延緩,臧云飛兇心如虎,看到李強已廢,心一橫,不等他歪倒地上,使重手法一式“六丁開山”猛擊其后心。這雙掌齊推的剛猛力道,打得李強五臟俱碎,一聲未吭便見了閻王,尸身直沖聶風撞去。

見此情形,圍攻的眾殺手盡皆變色。

臧云飛兇悍至極,嘶聲怒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聶風怒從心起,膽氣陡漲。他不閃不避,左手五指聚攏成鶴嘴形狀,當胸插入李強的尸身,如穿敗革般搠透后背探出,“鷹爪手”曲指鉤住臧云飛的兩根肋骨,硬生生拉斷。

臧云飛被傷及內臟,痛入骨髓。他慘號一聲,鐵臂橫掄,一式“力蕩群魔”,將李強尸身的上半截連同頭顱砸得粉碎,腦漿飛濺。

聶風左臂穿透李強的尸身不及回防,左肩被對方重重暴擊,脆響一聲,骨頭斷裂。旁邊伺隙已久的“左手刀”曾凱瞥見有便宜可占,趁機掄刀斜劈聶風右肩關節——他存心刁狠,要砍對方一條手臂下來。

聶風忍住劇痛,左臂掄起李強的尸身架住劈來的長刀,向外側用力一甩,把血淋淋的左臂拔出。曾凱斜劈的長刀砍入李強尸身骨盆中嵌死,不及倒拔,身軀已被力量帶轉,向聶風露出后背。聶風右拳猛揮,擊中他的右肩胛,“喀吧”一聲脆響,將其右肩的琵琶骨打得粉碎。慘叫聲中,曾凱依仗“左刀右掌”成名的右臂,就此廢掉。

圍觀的游吉、劉堅、劉毅三人睹此神威,嚇得心膽俱裂,哪還敢上前搏殺?

臧云飛兇性勃發,虎軀一縱,掣刀在手,狠顫出斗大一團刀花,凌空罩向聶風,欲將對方的頭顱絞碎。游吉、劉堅、劉毅等三人見狀,知生死在此一舉,不約而同加入戰團。游吉舞動兩柄鋒利的吳鉤,貼地翻滾,鉤割聶風的腳踝;劉堅、劉毅兩柄索子槍雙槍齊出,一刺聶風的左胸,一刺聶風的丹田。

眨眼間,聶風再臨險地。間不容發,聶風空手入白刃,向頭頂的刀花直探進去,怎奈肩部骨頭受傷,牽扯之下,在刀幕中分光辨影微差毫厘,左手小指、無名指被齊根削斷,饒是如此,他食、中、拇三指仍牢牢扣住臧云飛的腕脈。這時,劉毅的槍尖已觸及聶風的肚腹,卻被聶風的右手不失時機地攥住槍頭,用力一扭,把魚膠粘合的堅韌槍身扭斷。劉堅的槍尖刺入聶風左胸的皮肉,就要扎到心臟了。聶風本能轉身,槍尖有去勢無回勢,向前一頂,挑刺起一塊血淋淋的胸肌,緊貼胸腔滑過。

劉堅滿以為這一刺必然穿胸透心,幾曾見過這等打法?他收腳不住,兩手緊攥槍桿直撞到聶風身側,后背門戶大開。聶風右手翻轉槍尖,閃電般扎入他的后心。劉堅慘叫一聲,口噴血箭,一命嗚呼。聶風順勢按壓他的后背,尸體直落下去,剛好壓住游吉那對舞得風車般貼地旋割的鋒利吳鉤。

百密一疏,聶風右手壓落腹下,前胸門戶洞開。身在半空的臧云飛抓住這難得的機會,身軀空翻,兩腿合攏使“跺子腳”飛踢,正中聶風心窩。聶風被踢得五臟六腑翻騰,七經八脈欲斷。他喉頭一咸,“哇”地吐出一口鮮血,那只擒牢對方腕脈的左手來不及施展摧心斷脈神功,隨即松開。

臧云飛脫開掌握,終于可以再次撲擊。他雙足落地,正要掄刀再劈,右手卻軟弱無力,鬼頭刀“當啷”一聲落下,在石階上濺起幾點火星——原來,自己的右手腕骨竟被對方的鷹爪神力硬生生箍斷。

聶風全身連受五創,來不及緩氣。劉毅痛見其兄身亡,拼出命來將槍身掄圓,狂掃聶風的頭部。復仇瘋虎,勢不可當。聶風強咽下繼續涌上喉頭的鮮血,低頭縱身避開。不料他落腳處,正是先前滾落階下窺伺已久的錢如龍進攻的最佳位置。錢如龍抓住良機,揮臂抖鞭,再刺聶風的左肋。聶風不虞此變,腳尖觸地急縱,原地跳高三尺,三棱鞭頭從他的胯間蛇鉆而過。

錢如龍練鞭三十年,軟兵器百戰百勝,經驗老到——掄臂立即回抽,鞭身疾速倒卷,纏住對方的左腿,連繞五匝。長鞭纏腿,聶風落地。錢如龍見狀大喜,當即箭步退后,握緊魚鱗鞭縱跳揪拽,使對方無法運功調息。

聶風雖手法如電,奈何錢如龍輕功卓絕,只在遠處上躥下跳,不斷牽動自己傷殘之軀,加劇體內氣血逆轉運行。

如此遷延片刻,眾殺手緩過氣力再次圍攏。游吉、劉毅最先接近,逡巡其側,尋機出手。形勢危急萬分,聶風急欲近身搏殺,牽制己身的魚鱗鞭通體是密如牛毛的淬毒倒刺,觸摸不得。他暗嘆一聲:“不是魚死,就是網破!”隨即左手三指鉗住鞭身使勁一拽,借力騰空,身如離弦之箭射向得意至極的錢如龍。

錢如龍絕未想到對方以身試毒,不及反應,對方已射至身前。聶風右手疾伸,照著他的面門一把抓去,五指如鉤,將錢如龍整張干皮瘦臉連同下頜骨一并撕下。伺機已久的游吉、劉毅見錢如龍眨眼間變成無面目的血鬼,嚇得魂飛魄散,哪還敢上前偷襲?二人眼睜睜地看著聶風拔出一柄晶光燦然的短劍,對著纏縛左腿的魚鱗鞭連挑數下,牛筋魚膠熬煉的鞭身斷成數截,死蛇般脫落。聶風持劍刺破左臂的血管、左腿的肌肉,鉗指一擠,黑血汩汩,涌出創口。可惜,療毒奇藥“玉蟾液”不在身邊,他微嘆一口氣。

此時情形,聶風胸口被臧云飛的“跺子腳”踢中,被劉堅的長槍挑去半塊胸肌,左肩骨頭斷裂,左臂轉動不靈;先前李強、李盛兄弟的“龍爪手”抓穴刁狠,雖未被抓實,但爪力上的那股陰寒之氣透穴入骨,侵蝕著胸背的氣脈,令他運轉滯促的真氣不斷消耗。

這光景,雙方皆成強弩之末,而尤以聶風傷創最慘,但因他占盡霸氣、殺氣,神威震懾敵膽,所以一時僵持。

臧云飛刀頭舔血二十年,豈不明其中的利害?他深知此刻絕不可緩,鋼牙狠咬,嘶聲道:“并肩上,使刀把!”

眾殺手聞聲,膽氣復壯,向聶風再次圍攏。

聶風臉色蒼白如雪,一雙鳳目寒光迸射,凜然無畏。

惡戰開始時第一個受傷的殺手,“霸王神”莫仲鴻先前昏死階下,此刻剛好醒轉。見此情形,他暗中蓄力左足,屈腿成弓,對著臺階前沿青花條石狠命地踹去——沉重的條石被踹得猛然飛起,迎頭砸向正在苦苦撐持的聶風。

聶風笨拙扭身,打一個趔趄,條石貼臉擦體而過。趁此空當,劉毅、游吉立即出手搶攻。劉毅槍桿橫掃,結結實實地打在對方的左膝蓋骨上,脆響一聲,槍桿斷折,膝骨碎裂。游吉左手吳鉤斜拉,鉤住對方的左上臂,連筋帶肉削割掉半尺長的一塊,鮮血直流。緊隨其后,曾凱、臧云飛揮刀齊劈。

聶風使出兩敗俱傷的打法,只攻不守,左臂肘錘撞斷劉毅的胸椎,右手食、中二指刺入游吉的雙眼,二人齊聲慘叫。曾、臧二人雙刀劈砍,聶風被迫右腳點地,一式“白鶴沖天”向上躥起。他身在空中,探出右臂欲攀住佛堂門上的“威靈寺”巨匾,憑高視下,避實擊虛。

不料,忙中出錯,他忽略了早伏身匾后的另一殺手——“撓指鉗足”譚蚓絲,被對方一記“窩心腳”,結結實實地蹬在丹田上,震得他五臟六腑翻轉,膽囊黃水上沖。

真不愧是“閃電手”!如此猝然受襲,右手仍攏縮成鷹爪,死掐住對方的腳筋,惡狠狠地拽出尺許。這一招鷹爪抽龍筋,疼得譚蚓絲仿佛油鍋炸老龍,渾身劇烈抽搐,頭下腳上,重重地栽落到堅硬的石階上,腦破人亡。

聶風被這一腳蹬落,再也無力翻身。

臧云飛看見,眼中迸血,拋開長刀,左掌鐵錘般重擊聶風的左胸,打得聶風渾身猛抽一下,口鼻中血箭噴射,濺了臧云飛滿臉。

眼見對方已不能活,臧云飛第二掌雷霆復下。忽聽龍吟聲響起,鐵掌如同打在一座鐵山上,那股大力反震自己的五臟六腑。只見晨曦微光中,有頎長人影飄然飛落,抱起氣若游絲的聶風疾退,幾縱幾落后,蹤影皆無,所過處,雪地上竟連半個腳印都未留下。

臧云飛等眾殺手愣怔當地,都懷疑自己看花了眼,回頭再看聶風橫身之處,卻人如黃鶴杳然,唯有殘血尚存。

又過了片刻,五更敲過,雞鳴聲雜然,東方漸白。

早已伏伺在院外的“金眼黃鼠”柳飛,輕若鴻毛般溜入院內,向佇立在石階上的臧云飛稟道:“二爺,廟內的迷香藥效將盡,該撤了!”

臧云飛望著黎明之際的夜空,喟然長嘆。他左手護住被聶風“鷹爪手”抓斷的肋骨,耷拉著斷腕的右手,率先退出威靈佛內院。游吉、劉毅、莫仲鴻、曾凱、李盛、邱復之等未死的殺手們各帶重創,互相攙扶,垂頭喪氣地退出,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死寂院落。

隨后,柳飛的手下悄無聲息地進入,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便把先前驚心動魄的戰場打掃得一干二凈,宛然如初。

雪,更濃更密地落下,遮沒了充滿血腥味的一切。

通計全程,這場惡戰,聶風手斃錢如龍、劉堅,譚蚓絲摔死,重創臧云飛、李強、李盛、邱復之、莫仲鴻、曾凱、游吉、劉毅等八人。其中,李強被臧云飛借刀殺人擊斃(回京途中,李盛、邱復之、劉毅三人傷重亦死,游吉雙目盲廢)。

聶風命如懸絲之際,被終于趕到的郭玉龍用“八寶銅鎏”擋住臧云飛致命的一掌,飛身救走——郭玉龍猜知眾阿哥爭位,必在威靈佛前斗法,趕緊片帆渡海,九日九夜,萬里赴遼,搭救走了聶風。

兩日后,康熙一行車騎,浩浩蕩蕩地進入大清故都盛京。拜過列祖列宗,老皇帝筆蘸朱砂,在銀簽上親手寫下眾阿哥的名字,放入金瓶供奉的威靈佛前。他決定,齋戒沐浴一晚,第二天辰時,正式求簽定儲。

威靈佛前少了聶風的掣肘,“金眼黃鼠”柳飛就可以放心大膽地施展手段了。當晚四更,他潛入佛堂,將圓形磁鐵放入金瓶,牢牢地粘住,又在寫有其他阿哥名字的銀簽底部嵌入鐵釘封好。做完這一切,柳飛沖著燈火搖曳的光影中面露神秘笑意的威靈佛做了一個鬼臉,暗笑道:“任你咋求簽,都是雍王爺!”隨后,悄沒聲息地退出。

愛新覺羅家廟中的老宗令,已是第五次接待康熙了。等到康熙進入佛堂,一切已準備就緒。老宗令強撐著已屆耄耋之年的衰軀,站立在陰冷的佛堂內侍候皇上。按皇族中的輩分,康熙已是他的孫子輩了,但君臣之禮不可廢,雖然他輩分尊崇,也只能如此。

康熙一臉威嚴地緩行到求簽供桌邊停下,望了望楠木基座上高大的威靈佛像,虔誠地跪下,心中默祈:“未卜先知的威靈佛啊!請指示我,該把這大清江山,交到哪一位皇子手中?”

祈禱畢,他閉眼磕下頭去。

高大的威靈佛靜默肅穆,沒有顯示出康熙希冀的一點點靈異來。康熙跪了片刻,緩緩起身。

老宗令見狀,顫巍巍上前,將供桌上的赤金簽瓶向前輕推了推。

康熙默不作聲,雙手捧住簽瓶,將瓶口前傾,來回搖動,只聽“啪嗒”一聲響,一支銀簽脫瓶而出,撞到供桌上,翻了個跟頭,便不再動。

老宗令大睜著昏花的老眼,卻怎么也看不清銀簽上鮮紅的朱砂小字。康熙伸手將銀簽抓到手中,瞥一眼后皺緊眉頭。沉默片刻,他將銀簽放回金瓶,又將十幾支銀簽混雜打亂,再次跪倒閉眼默祝:“神圣的威靈佛,我愛新覺羅氏皇帝再次禱告,請指示我,該把這大清江山,交到哪一位皇子手中?”

和先前一樣,高大莊嚴的威靈佛依舊沉靜肅穆,沒有顯示出一點點康熙希冀的靈異。老皇帝再次搖動金瓶,幾下過后,一支銀簽脫瓶而出,掉到桌上。他拿起看時,吃了一驚,同剛才一樣,銀簽上分明還是自己親手書寫的朱砂“禛”字!——連續兩次搖出同一支銀簽,難道,這就是威靈佛顯示的靈異嗎?

康熙將銀簽攏入手心,默默合掌,向著面露慈悲的威靈佛垂下頭。老宗令向前湊了湊,嘴唇嚅動著想要說些什么。康熙冷著一張臉轉身向外走出,侍衛們尾隨其后,眾星捧月,環護出門。

偌大的佛堂,眨眼工夫又變得冷冷清清,只有兩盞蓮燈搖曳不定的火光,照出老宗令衰朽佝僂的孤獨身影。他愣怔了一會兒,步履蹣跚出門,勉強走到院中跪下,久久俯身,恭送至高無上的孫子輩皇帝萬壽無疆。趁此當兒,“金眼黃鼠”柳飛無聲潛入,將金瓶銀簽上的機關全部拆解,所有痕跡都抹除得干干凈凈。

康熙不曾想到,只因他回家廟向威靈佛秘密求簽,這里和六百里外的隆盛藥行,五天內爆發兩場惡戰——死者淋漓的鮮血,染紅了他筆底的朱砂。懷揣著寫有“禛”字的銀簽,他眼前又浮現出胤禛那張長著鷹鉤鼻子,令人捉摸不透的白臉來:莫非我大清江山,果真要交到這個自己不太喜歡的四阿哥手中?這果真是威靈佛的昭示嗎?他默默地自問自忖。此刻,可憐他身為一代帝王,卻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已墜入胤禛精心策劃的詭計中,那支寫著“禛”字的銀簽,恰是“金眼黃鼠”柳飛偷天換日的拿手好戲。

既然天意如此,我倒要看看,這位從不顯山露水的四阿哥,有什么文韜武略可以安邦定國——康熙暗暗下了考驗胤禛的決心。主意打定,他立即命令車駕返京。

這天,康熙一行車騎逶迤不絕通過山海關。一入關城,遼東的冰天雪地漸漸被甩到身后,山野中的綠意一程濃似一程。忽然,京城方向的黃土官道上迎面馳來數騎,前哨兵丁當即攔住盤查。

只聽領頭的騎者朗聲道:“六百里軍情加急,速報圣上!”護駕統領鄂爾泰不敢怠慢,跳下馬將戰報接過,轉身快步走到皇帝車駕前呈上。

康熙打開戰報細閱:“陰山敕勒川一帶,流寇狼群嘯聚為患,尤以初秋季節為最……乞陛下盡早發兵演武……”

看到此處,他沉思許久,有了主意。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且說雍王府內,胤禛接到“金眼黃鼠”柳飛的飛鴿傳書,知道大事辦妥,便一如既往地深入簡出,將招賢館大門索性鎖閉,靜待父皇歸京。

年羹堯私調關外兵馬滅掉隆盛藥行,捎帶收獲了幾百萬兩銀子和無數名貴的藥材,秘密安排軍營車輛運至海岸,通過海路轉入內河航道,送往自己的藏金老巢湖北漕幫蓋天龍處。此一番較量,胤禛與年羹堯精心謀劃,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兩路奇兵均奏凱歌。

康熙返京的車駕入關的時候,大難不死的常玉河歷盡艱辛,終于闖入十阿哥胤 府中報信。當他解開包扎布帶,露出幾乎被砍作兩半的腦袋時,胤 驚得一下子叫出聲來。常玉河強忍悲痛與傷痛,將隆盛藥行被一夜殺滅的事一五一十地說出。胤 聽得心驚肉跳,不由分說,拉了他急趕往胤禩府中。

書房內,胤禩聞知消息,氣氛陡然緊張。

“你確信,那幾百號黑衣人是郭玉龍的人?是郭玉龍派他們圍殺了隆盛藥行百余口人嗎?”聽罷訴說,最初驚詫過后,胤禩緊盯著常玉河的眼睛再次發問。

“是的,八爺。那些黑衣人個個武功高強,出手狠辣。如果不是深仇大恨,他們怎會既圖財又害命,一個活口不留呢?家父慘死,頭顱都被他們祭……”話說到這里,常玉河泣不成聲,難過地低下頭去。

“反了!反了!郭玉龍這個逆賊,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十五年前沒有徹底消滅他,現在跑到關外報仇,殺我們的人,搶咱們的銀子!八哥,咱趕快上個折子,讓皇阿瑪發兵進剿,一定端掉郭玉龍的老巢,除去這個禍害!”胤 氣呼呼地喊出了聲。

“十弟氣成這樣,是要除掉哪個禍害呀?”急匆匆趕到的九阿哥胤禟推門就問。

“還能有誰?九哥,隆盛藥行出大事了,一百多號人,一晚上全部被殺,幾百萬兩銀子被劫,都是王八蛋逆賊郭玉龍干的。呶,只跑出來個常玉河。”胤 氣哼哼地邊說邊努起下巴朝向跪坐在地的常玉河。

胤禟轉到對方身前,看到腦袋幾乎裂成兩半面目全非的常玉河,吃驚地喊了一聲:“你是常……常……常玉河?”

常玉河艱難地點頭,帶著哭音道:“九爺,百多號人,全死了;幾百萬兩銀子,全沒了;咱的隆盛藥行,被一把火燒了。家父戰死,只我一個人逃出。九爺,您的乳娘和舅老爺潘云也死了。九爺,您和八爺、十爺要為我報仇啊!”說著話,血液從刀縫傷處不斷滲出。

胤禟聽得倒吸一口涼氣,一屁股坐到太師椅上。愣怔片刻,他胸膛起伏,坐直身子咬著牙道:“誰干的?是誰干的?老子要剝他的皮,抽他的筋,要……”

“誰干的?還能有誰?都是郭玉龍那個逆賊干的!十五年前,咱隆盛藥行沒有殺滅他,現在回來報仇了。八哥,還是我那句話,咱弟兄仨一起上折子,讓皇阿瑪馬上發兵進剿,端掉郭玉龍的老窩,報仇雪恨!”胤?正在氣頭上,話如連珠箭般射向一直未表態的胤禩。

胤禩盯著墻上那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魏碑橫軸,一言不發,陷入深深的思考。胤禟、胤 發泄一番怒火,見沒有回應,都看向胤禩。

常玉河頭上刀縫處不斷滲血,疼得齜牙咧嘴,連連呵氣。胤禩看他一眼,皺皺眉道:“來人,扶他下去醫治。”屋外侍候的跟班應聲而入,攙了常玉河出去。

待他們走出,胤禩向兩位兄弟擺擺手,坐下道:“能把隆盛藥行百十號人一下子滅掉,下手干凈利落,確實是大動作。做事狠毒到這份兒上,照常理推斷,確實非郭玉龍莫屬。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郭玉龍家眷被殺,要報仇是必然。可是整整十五年,他為什么不來呢?他早不來,晚不來,為什么偏偏趕在父皇回遼東求簽這個節骨眼上,向隆盛藥行尋仇呢?郭玉龍是一直被追剿的流寇,被朝廷大軍打得從關外跑到關內,從關內跑到江南,去年又被年羹堯迫退到海上,他自保不暇,還能選日子尋仇嗎?”

胤禟聽出胤禩話里的弦外之音,試探著問:“八哥的意思,滅掉咱隆盛藥行的,另有其人?也跟皇阿瑪回家廟求簽有關?”

胤禩不置可否,站起來踱了幾步,滿臉疑云道:“很難判斷。郭玉龍手下,江湖人物很多,他組織幾百人出關復仇,滅掉隆盛藥行,完全有可能。但是,自從江南大俠甘鳳池入主集賢館,江湖上人物都聽從其號令,唯我馬首是瞻,像江湖上這番調動幾百人大動干戈的復仇舉動,甘鳳池作為武林領袖,怎會不知?我們派出去那么多眼線,為什么沒聽到一點兒風聲?老九、老十,這就是疑點所在啊!”

“八哥,你總是婆婆媽媽想得太細,這板上釘釘明擺著的事,就是郭玉龍逆賊殺了咱的人,搶了咱的銀子!再不上折子讓皇阿瑪發兵報仇,那幾百萬兩銀子就被郭玉龍這王八蛋卷跑了!”胤 不為所動,氣鼓鼓地回道。

胤禩知道他心疼隆盛藥行十幾年來聚斂的幾百萬兩銀子,走近對方,拍拍他的肩道:“老十,八哥不是開脫郭玉龍這個逆賊。銀子丟了事小,可以再掙。真相搞不清楚,發現不了誰向我們放暗箭,這事就大了!”

一席話,說得胤 低下了頭。

“是的,八哥,你這么一分析,我也覺得這事有點兒蹊蹺。郭玉龍的家眷被殺整整十五年,他要報仇,為什么偏偏趕在父皇出關這個節骨眼上呢?莫非他也知道父皇回家廟秘密求簽……”說到這里,胤禟忽覺失言,下意識地掩口。

“九弟無妨,這是在我府中,沒有外人,繼續說下去。”看他這樣,胤禩出語寬慰。

受到胤禩的鼓勵,胤禟索性攤開了講:“八哥,依我看,廢太子、老四和老十四幾個,都有嫌疑,其中老四的嫌疑最大。”

“說說理由。”胤禩坐下,端起茶杯認真聽。

“廢太子喜歡裝神弄鬼,父皇回遼東秘密求簽建儲,他十有八九能猜到。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很可能派人到家廟威靈佛前的金瓶銀簽上搞名堂。但他被禁錮多年,沒什么實力人手,心有余力不足,充其量只能打探一下消息而已。老十四掌握西北兵權,當然不缺人手,然而西北到遼東萬里之遙,恐怕鞭長莫及。唯有老四,坐鎮京城深藏不露,還暗中組建了一個招賢館跟我們的集賢館對抗。八哥、十弟,依我看,這事說不準就是他派人干的!”胤禟一口氣說完,端杯喝茶。

胤 聽到最后,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擼起袖子大吼道:“這個王八蛋老四,太陰毒了,要真是他干的,我非親手宰了他不可!”

“老十,不要沖動!”胤禩不滿地沉聲喝止,放下茶杯,低頭沉思。良久,他緩緩抬頭,看著墻上“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魏碑橫軸,喃喃自語,“幾百號黑衣人,一夜殺滅隆盛藥行,他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呢?郭玉龍復仇……老十四的兵馬……老四的招賢館……幾百萬兩銀子被劫……”

一聽到銀子被劫的話,胤 再次激動起來,他打斷對方的沉思,道:“八哥,咱趕快上折子吧,管他是不是郭玉龍干的,先讓皇阿瑪發兵圍剿,把幾百萬兩銀子追回來!”

胤禩的思路被打斷,生氣地斥責道:“胡鬧!就知道銀子,銀子!父皇這幾年派年羹堯追剿郭玉龍,是給你追銀子嗎?糊涂!你把事兒想清楚了再說!”

這一番訓斥,絲毫不留情面,氣得胤 嚷嚷著站起身要走。

胤禟急拉住他道:“老十,你不要耍性子,八哥不是正在琢磨這事嗎?你急啥?快坐下,坐下……”說著話,硬將對方按壓到座位上。

胤禩緩過神,意識到自己的話語有些過火,靠近胤 ,帶著歉意道:“十弟,八哥方才言重了。隆盛藥行被滅,幾百萬兩銀子被劫,八哥和你一樣,心疼著急,也想著趕快上折子請皇阿瑪發兵進剿。可是你想一想,咱折子遞上去,最受益的人是誰?是年羹堯!這幾年,在領兵的漢人里,皇阿瑪最倚重他——差不多每打一次仗,就給他增加一次兵權,他的勢力已經從川陜擴展到東南沿海。我們上折子說關外郭玉龍余黨復仇,皇阿瑪十有八九會派他出關進剿,借此機會,他的勢力會名正言順地進入我們經營多年的地盤。到那時,銀子能否追回且不說,就怕連地盤都成了人家的!”

胤禟、胤 聽著,都瞪大了眼睛。

胤禩喝了口茶,接著道:“對年羹堯這家伙,我們幾次拉攏,他都虛與委蛇應付,讓咱摸不透底細。觀察他與老四、老十四和其他阿哥的交往,也看不出什么厚此薄彼的跡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依我看,這種漢人最陰險,他要是保持中立還好,一旦倒向哪一方,對我大清都是禍害!所以,對漢人掌握兵權,一定要設法限制,免得尾大不掉。皇阿瑪年老慈悲,兵權外放,對這些漢人兵將真是太寬仁了。”

“八哥說得對!朝堂里也是這樣,像那個標榜清廉的張廷玉,門生弟子遍天下,威風都蓋過咱滿清王爺了——照此下去,這天下究竟是咱滿人的,還是漢人的?”胤禟聽得深有同感,忍不住隨聲附和。

“就是嘛,漢人執掌兵權,遇事靠他們,還要我們滿人有啥用?老祖宗一刀一槍打下的江山,交到這幫漢人手里,讓我們滿人吃啞巴虧,人被殺了不說,幾百萬兩銀子也追不回來……”胤 嘟囔著,對損失的銀子依然念念不忘。

這一回,胤禩沒有責怪,啞著嗓子,恨恨地道:“十弟放心,隆盛藥行百十號人不管是誰殺的,這劫走的幾百萬兩銀子,一兩也出不了遼東!為防備年羹堯插手,雖然請兵進剿的折子不能上,但刑部官員和關外那些旗主王爺們都聽我們的號令,讓他們加派人手在各處關卡巡查,所有車隊貨物都要打開驗看。只要發現一絲線索,就能順藤摸瓜,查到幕后主使。我再派甘鳳池出關,秘密調查。等真相揭露,再看我們弟兄的復仇手段!”說罷,胤禩惡狠狠地一拳砸到茶桌上,震得杯盞傾倒,茶水四溢。

胤禟、胤 聽得同仇敵愾,不約而同起身,與胤禩并肩站立。

陰山敕勒川一帶,民風強悍好斗,土霸流寇極多。草原上又有狼群為患,牧民為抵御流寇和狼害,常常結堡聯寨防衛。有蒙古摔跤手寶力高,幼年喪母,喝狼奶長大,吃生肉,舔鹽堿,養狼馴狼,深通狼性。他在狼群中廝混日久,學習野狼撲擊撕咬動作,與蒙古摔跤技法結合,無師自通,練出一身好功夫。之后,寶力高尋覓能工巧匠,以狼頭骨為模具,用精鋼打造了兩具狼頭兵器——狼嘴開合自如,狼牙嚙咬交錯,狼舌伸縮如刺。手持這兩具稱手的兵器,寶力高開始收服陰山南北流竄的狼群。幾年光景,經過無數次撲殺咬斗,他收服了大大小小上千狼群,在陰山南北建立起了狼的王國。民間有諺:“寧見閻王,不見狼王。”

狼群經寶力高的收服整頓,進退有序,尊卑有別,完全不亞于人間君臣。寶力高志氣昂揚,心安理得地做起狼群中至高無上的狼王來。但樹大招風,狼群匯聚,阻斷交通,終于驚動了朝廷。

初秋時節,胤禛奉旨出京,率軍演武。他明白,此番塞外演武,實際上是父皇考察自己的治軍之道。雖然在威靈佛求簽建儲中暗自策劃得手,但就治軍而言,自己和同母弟十四阿哥胤禵還是相差甚遠。這一回,父皇能將不輕易放手的兵權托付于己,實在是絕好的兆頭。想到此,胤禛躊躇滿志地暗下決心,一定要耀武塞外,揚威草原!

敕勒川大草原上,秋高氣爽,正值草黃馬肥的季節。

兵行塞上,三軍人歡馬嘶,驍騎盤繞回旋,大纛迎風飄揚。置身如此環境,胤禛觸景生情,信馬由韁地疾馳。隨著速度加快,他劍眉斜挑,鷹目熠熠生輝,胸中豪氣萬丈,頓生并吞天下橫掃六合之志。

黃昏時分,大軍到達木蘭河畔。

胤禛下令依河結柵,支帳宿營,又命發放美酒肥羊健牛,犒賞三軍。眾將士歡聲雷動,紛紛烹羊宰牛,盡情享用。酒足飯飽,軍中一番轟轟烈烈的喧囂過后,立即令行禁止,各歸營帳安歇,寂然無聲。戍衛兵丁十人一組,騎馬持刀,環繞寨柵巡邏。

夜半時分,軍中戰馬嘶鳴,引來幾只夜游的野狼,在營柵外逡巡不去。巡哨兵丁看見狼眼瑩綠,久伺不散,當即開弓射殺。其余眾狼受驚,奔逃入山。

不料,僅一刻后,逃走的野狼去而復返,引出山中群狼,數量多達百只,緊緊圍住營門,哀嗥不斷。

鑲藍旗統領哈速爾帶隊巡查到營門,見狀大怒,命令從善射營調來一百名弓箭手,登上轅門左右兩側哨樓待命。隨后,他親引五石強弓,搭倒刺狼牙箭,覷準領頭的大狼一箭射去。長箭直貫頭狼的腦袋,將它射斃于地。

哨樓上的弓箭手們居高臨下,見統領箭發,當即開弓齊射。剎那間,箭如飛蝗,百發百中,登時射倒近前六七十只野狼。剩余眾狼見勢不妙,慘嗥聲中,大都帶箭逃走,竄入遠山。狼嗥聲凄厲哀慘,深夜傳響,久久不絕。

哈速爾目睹群狼逃散,哈哈大笑,連呼:“痛快!痛快!”隨后,他命令兵丁拉開轅門,將散斃的狼尸拋入河邊的壕溝里埋掉,又把地面的血跡打掃干凈。一切完畢,他自回營帳中睡覺去了。

不久,遙聞遠山之中長嗥聲不斷。隨之在草原深處,木蘭河對岸等地,都有狼嗥回應,此起彼伏。

巡哨兵丁們不知所以,只聽得狼嗥聲越來越密集,又看見四面八方的螢光綠眼閃閃爍爍,流螢般向這里匯聚。

領頭的兵丁見勢不妙,急忙跑到中軍大帳報警。

帳外護衛的朱洪武、白泰官等人也已驚覺,白泰官伏地聽聲,辨出有大批野獸向軍營飛奔。幾人預感不妙,急入帳稟報。

胤禛連日行軍,身體疲累,正在酣睡,被左右搖醒,不由得怒從心起,就要發作。突聞狼嗥聲凄厲密集,又見帳內眾人面色凝重,如臨大敵,頓知不妙,他厲聲喝問:“何事慌張?”

不及回答,只聽帳外戰馬群嘶,鐵蹄踢踏之聲沉悶如雷。

胤禛急披衣出帳,眾人緊隨其后,一同擁出。

“華山鳥”白泰官輕功了得,就地一縱,躍起丈余,雙手攀住帳前的中軍旗柱,猱身而上,攀爬到旗桿頂端。他向四周環望時,嚇得幾乎從旗柱頂端掉落下來——只見茫茫四野,盡是數不清的螢螢綠點向這里飛速聚攏。

這時,幾名兵丁已搬來云梯架到望樓的邊沿。

胤禛登高四望,見漫山遍野都是螢螢綠眼,宛若夜半墳場中星星點點的鬼火。這顯然是一群群野狼在來回游竄,再看狼群游竄的方向,他更覺心驚,所有狼群都向軍營所在處匯聚,漸呈包圍之勢。

此刻,狼嗥更加凄厲。數百丈遠的高崗上,螢光綠眼尤多,嗥嘯聲最厲。那情形,隱隱然有指揮之狀。不待身邊人指認,胤禛也看出了端倪。

白泰官靜聽了片刻,低頭稟報道:“王爺,前方高崗上,狼嗥聲強勁有力,山川震動,似有非常人物在指揮狼群。事不宜遲,擒賊先擒王,請王爺早下決斷!”

胤禛沉思片刻,轉身走下云梯,召來向導詢問。向導將狼王寶力高的情況簡述了幾句,胤禛已心中有數。他喚過鑲黃旗統領拜善密語數句,招手示意白泰官從旗柱上滑下,連同左侍衛“摩云雷”崔閃和兩名驍騎參領也叫到身邊。密囑一番后,四人領命,飛馳而去。

稍后,中軍帳前一通鼓響,一名傳令兵丁大聲呼喊,發出軍令。三軍車騎聞聲而動,將營帳扯起,所有輜重都堆集到中軍大帳周圍,大車首尾相銜,環圍成車城。將士們登車亮刃,手持長槍利劍環護住中軍大帳。每二十人一隊,由一名軍校統領,刃如猬刺般采取守勢,防御狼群沖擊。戰馬都被裹挾在車城中,氣息喑然,哪還敢引頸長嘶?

車城之上,忽然有兩條黑影大鳥般飄落,幾個起縱后,向東南方向野狼最稀少處斜插過去,后面有兩名高大的壯漢提刀尾隨。不一刻,四人安然返回,那尾隨的兩名壯漢居前,白泰官、崔閃二人斷后。

兩壯漢肩扛著八只野狼的尸體進入車城,將狼尸扔到地上。眾人驚異于四人殺狼數匹,竟無一聲慘嗥,都注視狼尸,只見每匹狼頭骨的正中,齊嶄嶄印著一只掌痕,把頭蓋骨打得塌落下去。如此重手法斃狼,怪不得悄無聲息!

朱洪武、單雄飛等人看了,暗自佩服白泰官、崔閃二人的高超手段,知道不是江湖上等閑之輩。

眾軍士奉命,一頓亂刀,將狼尸剁成了一堆肉泥血漿。統領拜善隨后領來善撲營中精壯漢子一千,分成左、右兩隊,人人都抓取血漿碎肉涂抹在身上,遮蓋自身的氣味,以便混入狼群。

準備就緒,左隊以統領拜善為首,先鋒官海爾格率隊。胤禛又遣侍衛朱洪武、單雄飛、歐陽云鵬、歐陽云鷹四人相隨。右隊是一名胖大的藏僧領頭,左手持月牙鏟,右手提一只沉甸甸的皮囊。在他身后,有八名漢子呈扇形緊隨,個個腿長身瘦,一看便知是輕功提縱的高手。他們手中都盤握著一條丈八長索,索端二尺許處,密布尖利倒鉤,在火光照耀之下,鉤尖微現藍芒,顯然淬過毒藥。圍觀的眾人看了,都猜不出這些長索作何用途。在他們身后,鑲藍旗統領猛將哈速爾親率五百死士提刀相隨。

兩隊人馬裝束一般無二,都身披鐵甲重鎧,外裹黑布;一手握刀,一手持劇毒短弩,身背引火之物和牛油火炬。

準備停當,胤禛下令打開車城東、西兩門,兩隊人馬出了車城,沿路不斷劈殺散游的野狼。一路上,眾人龜伏兔縱,向著高崗處悄無聲息地飛快包抄。

另有一百名兵丁手牽巨獒,銜尾相隨。待兩隊人手左、右分開,這一隊人正對高崗奔襲而去。這巨獒是關外滿、鄂、哲等族的獵熊所馴,體軀高大,豺狼望而生畏。

荒野中,狼嗥聲更加凄厲,狼群主力前部已逼近車城前沿。粗逾碗口的柵木,絲毫不能阻擋群狼的洶涌奔突。車城上兵丁看見,人人奮勇,個個逞強,遠用強弓長箭射殺,近則槍挑刀劈,飛血如雨。

不一刻,狼尸錯落堆集,比比皆是。狼群前鋒受挫,難以進逼,更多狼群被高崗上不斷發出的強勁狼嗥聲指揮著,潮水般涌來。

放眼四顧,周圍里許遠近,螢光綠眼更加密集,嗥叫聲此起彼伏,屬引不絕。更遠處的山中,不斷有一簇簇綠色的光點在快速接近。這光景,顯然是狼群傾山而出,循聲圍攻。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八旗兵將饒是久經戰陣,此刻見此鋪天蓋地的狼群重重圍來,禁不住膽戰心驚。

胤禛見狀,也心生慌亂。他遙聞遠處高崗上狼嗥聲更厲更密,見各旗統領不斷遣人報急,心中更增焦灼。這時,參將塔拜看出軍心悚懼,疾步搶前提醒胤禛。胤禛克制住恐懼,嚴令堅守,有退縮妄動者立斬。號令一出,眾軍整肅,幾名膽怯退縮的軍士立即被斬首示眾。

危急時刻,胤禛身披大氅,帶親隨數人,高舉火把按劍巡城。車城下,黑影幢幢,穿梭往來;螢火綠眼遍地流竄,如游魚聚食般稠密;撲擊嘶吼聲雜亂交織,數不清萬千只之多。

后到的狼群乍見胤禛周圍火炬的亮光,洶涌之勢略住。見狀,胤禛猛然醒悟,狼性畏火,他急令三軍舉火壯威。片刻,車城上燃起了千余支大炬,火光沖天,照得周圍亮如白晝。再看車城下,狼頭攢動如蟻,血口齜張,利齒森森,與車城僅相隔丈許。領頭的大狼有數百只,皆搖頭擺尾,吐舌露齒,向車城的上方兇狠低吼。

各統領稟報傷亡,已有百余名兵丁失足墜落,被群狼撕咬,尸骨無存。胤禛聞報,暗生懼意。火勢雖烈,但終不持久,派出的兩路人手杳無消息。胤禛焦急無主,暗嘆道:我命休矣!心念及此,一時間木然如呆。周圍八旗子弟個個惶然,全仗著手中的火炬撐持。

這時,遠處高崗上嗥聲又起,催促狼群進攻。

群狼回首遙望,伏地踴跳,蠢蠢欲動。

胤禛目睹車城下無數螢螢綠眼,冷氣倒吸,徹體生寒。他閉上眼,默默祈禱神佛保佑。車城下數百頭巨狼,突然齊聲嗥叫,彼此交股相疊,后狼伏于前狼的背上借力跳起,高出車城數尺,從半空撲下。

眾兵丁見狀,齊聲驚呼退后,竟不敢舉槍刺殺。

一名軍校不及反應,咽喉已被狼嘴咬住撕裂,鮮血狂噴,尸身隨狼一同滾落。火光照耀下,群狼蜂擁而上,眨眼間將一具尸體撕咬得尸骨無存。其余頭狼趁機兇猛撲擊,槍林鋒刃間被撞開一道缺口。未及合攏,狼群如決堤的怒濤,奔突沖入。

一頭巨狼越過人叢直撲胤禛,狼嘴直接咬向他的咽喉。胤禛心神不寧之際,猝然受襲,完全忘記了躲閃。驀然間,突聞怒吼,一把大斧向巨狼迎頭劈下,斧過處,巨狼一分為二,齊肩斷為兩截。狼血四濺,噴灑了胤禛一身,團花大氅上血紅淋漓,血珠順著臉頰涔涔而下,熱辣滾燙。

虧得這蓬血雨一激,胤禛猛醒,他拔劍劈砍,急令眾人奮力殺狼。眾侍衛醒過神來,迅速環護住胤禛,圍成厚厚的一圈人墻,刀槍并舉,連同頭頂上方也布滿了利刃。那危急中斧劈巨狼救了胤禛性命的漢子,兇眉怒目,粗壯結實,站立隊前,震懾群狼。他手中的大斧闊達尺八,斧面上血紅斑駁,燦然生光。群狼害怕他劈殺頭狼的威勢,嘶吼著不敢進逼,散成環形團團圍定。后面的群狼見狀,毫不戀戰,繞過阻礙,源源不斷地沖入缺口。

不及一盞茶的工夫,車城就被狼群浪潮般的攻勢沖蕩得四分五裂,要想合攏已絕不可能。胤禛見狀,只好下令各自為戰。

戰馬嘶鳴聲中,八旗兵士早將平日的虎威化作兔膽,目睹群狼撕裂活人的慘狀,人人戰栗,個個心慌。車城內,群狼奔突;車城外,漫山遍野盡是螢螢的綠光在流動,越來越多的狼群潮水般涌來。

眼見要葬身狼腹,眾兵丁背靠背,成簇成團地相擁抵御,宛如狼海中掙扎的葉葉扁舟。群狼見噬人不成,兇性勃發,轉向戰馬嘶鳴處奔去,對人群的攻勢略緩了一緩。眾人站立車城向下望,見所有戰馬也如同人一般環圍成圈,頭里尾外,鐵蹄不斷飛踢。狼群如怒濤大浪不斷沖擊,更有領頭巨狼彼此疊背躥高,凌空下撲,驚散馬群。圍伺的群狼見縫插針,鉆入馬群中撕咬馬腹、馬頸,陰毒異常。

前哨營鑲藍旗統領察布臺最愛戰馬,他胯下一匹雪白神駒首尾長達丈五,奔馳如電,名叫“照夜流蘇”,是隨同康熙征噶爾丹時立戰功所賜。那馬伴隨他軍旅數年,人與馬魚水相得,情同手足。馬群受驚,白馬奔馳如飛,雖在夜色中,仍非常顯眼。它鐵蹄飛起,兩頭迎面撲向它的野狼被踢碎了頭骨。更多野狼輪番撲上來撕咬,白馬在狼群的包圍中忽而長軀直立,前蹄踏下;忽而后蹄飛踢,轉圈跳躍;聲聲悲嘶中,全身被咬得血肉淋漓,慘不忍睹。突然間,一頭大狼從左側斜撲而上,一口咬住了馬頸。

察布臺見狀,急切間不顧自身安危,搶出隊前,彎弓一箭射去,貫穿了狼腦。大狼抽搐數下,仍未松口。白馬的咽喉要害被狼牙撕裂,揚頭猛擺了數下,轟然倒地,再無力量掙扎。野狼群撲而上,不及半刻,偌大一匹白馬被撕咬得露出了紅白斑駁的骨頭,內臟幾乎被掏空——可憐一匹馳騁沙場身經百戰的千里龍駒,竟如此悲慘地葬身于狼腹。察布臺看得心如刀絞,悲呼一聲,縱身跳下車城,闖入狼群,掄刀瘋砍。

車城上的眾人齊聲驚呼,但已援救不及。察布臺不愧是百戰勇將,從狼群重圍中殺出一條血路,硬沖到白馬身邊。這時,那可憐的白馬只剩一顆碩大的頭顱還完整,竟仍未死去。察布臺借著火焰的光亮清清楚楚地看見,它清澈的眼里涌出淚來。看到這一幕,他頓時忘記了周圍群狼環伺,像無數次血戰過后一樣,伸手去撫摸白馬的前額,突覺后頸上劇痛 —— 一頭野狼趁此空當撲到他背上,利齒已咬入皮肉。

察布臺痛得猛彎下腰,一個過肩背摔,將咬住自己后頸的野狼朝前甩出。饒是如此,緊緊咬合的狼嘴還是將他后頸的皮肉撕拉掉了老大一塊,鮮血從創口汩汩涌出。不待他直腰,身后一頭野狼撲上,張口咬住他的臀部。察布臺忍痛直身,回頭揮刀環劈,將狼身齊腹砍斷。但狼嘴仍未松開,他頓覺行動不便。近前五六只野狼趁機撲上,咬住他的胸腹頭足,使他再不能掄刀。

好個察布臺,臨死之際,拋掉大刀,一雙鐵臂回攏,緊箍住兩頭撲入懷中的野狼硬生生地扼死,方才倒下。周圍群狼見狀,稍怔了怔,立即撲上,將察布臺的身體撕裂數塊,爭搶吞食。前后不過片刻光景,察布臺的二十名隨身衛士從密集的人叢中擠到前面時,眼睜睜地看見與自己同生共死的主帥葬身狼腹,都痛炸心肺。二十人齊呼一聲,揮刀躍下車城,瘋虎般沖殺過去,要搶回察布臺的尸體。

二十只“瘋虎”固然勇猛,但怎擋得住鋪天蓋地的狼群?只是又給吃紅眼的餓狼增添了幾塊活肉而已。二十人砍殺百余只野狼后,力盡氣竭,全部葬身于狼腹,伴隨察布臺魂歸西天了。

源源不斷趕至的更多狼群,車城里容納不下,再次向車城上的人群進攻,瘋狂之勢更逾先前。三五成群,各自為戰的小集團,不時被狼群吞沒,哀號慘叫此起彼伏,接連不斷。夜風里,血腥味彌漫飄灑,強烈地刺激著野狼的嗜血兇性。

眼看全軍就要葬身狼腹,胤禛看得徹體生涼,冷氣倒吸,絕望地閉上了雙目。

萬分危急之際,突聞一聲凄厲欲絕的狼嗥從高崗上傳來,刺得所有人耳鼓生疼。嗥聲持續,山川曠野回應,延宕不絕。

接著,又是幾聲尖厲的狼嗥。

群狼聞聲,瘋狂洶涌的攻勢頓時停住,全部寂然無聲,只只側耳傾聽。稍后,由遠及近,又傳來數聲狼嗥,長短不齊,粗細各異。

群狼聽見這幾聲狼嗥,皆搖頭甩尾,俯首帖耳,頭尾相銜灰溜溜地退出了車城。一時間,八方螢火綠眼四散,漫山遍野的狼群撤得干干凈凈,盡退入北邊的大山溝谷中去了。

眾人見此奇景,驚詫莫名,好半天才醒過神,轉頭向高崗方向望去。遠處的高崗上,一圈火炬呈環形圍定在半坡,靜悄悄地聽不見一點兒聲音,充滿了詭異。

又過了一刻,火炬聚攏成一團,簇擁著向這里奔來——顯然是先前派出的兩隊人馬得手,方才救了眾人的性命。

胤禛見軍中火炬火勢減弱,命幾名親隨砍斷車轅蘸油點燃,樹立起八支大炬,將轅門前照得亮如白晝。隨后,又令幾名兵丁跑去打探。

片刻,幾名兵丁飛奔而回,個個氣喘吁吁。幾人未及開口稟報,就見轅門外不遠處,那肥大的藏僧大踏步行來。火光下,藏僧左手持的月牙鏟上血跡斑斑,狼毛、碎肉粘附甚多。他右手緊攥一個拳頭大的繩節,連綴著無數白色的細絲;身后蛛絲攀結,交織成網,罩著一頭黑色的大狼,直立前行,高與人齊。

八名高瘦漢子分站八卦方位,緊拉長索,索端倒鉤交叉纏繞,牢牢掛住羅網。八人不即不離,跟隨藏僧緩緩前行。

統領拜善早看見車城內外尸骨遍地,一片狼藉,嚇得毛骨悚然,急從隊列中轉出,搶前幾步,跪倒在胤禛腳畔,連稱死罪。

胤禛絕處逢生,鎮定之態漸漸恢復。此刻,他真想一劍劈死對方,但轉而想到若不是拜善、藏僧兩路人馬及時得手,擒獲狼王制止住狼群的攻擊,恐怕自己早已葬身狼腹——真是功過難定,怒火難泄。

原來,兩隊人馬出車城后,向高崗左右包抄,后邊的百人小隊牽巨獒策應。一路上,野狼雖眾,但生性害怕巨獒,不敢進攻。有幾只頭狼仗膽撲擊,全被巨獒怒吼咬殺。群狼前畏巨獒,不敢進逼;后懼王命,不敢退縮,只得僵持著環圍不散。

如此一步一退,直至高崗之下,又漸退到半坡處。百人小隊牽著巨獒步步進逼,離崗頂越來越近。

狼王寶力高察覺下方情形有異,急遣大批野狼圍堵。拜善和藏僧所帶人手,盡是千中選一的善撲營勇士,刀槍箭弩樣樣精通。隨行的幾名胤禛的貼身侍衛,更是江湖上出類拔萃的高手。眾人在途中一遇野狼,立刻用劇毒短弩射殺,不使其慘嗥示警。所有人都涂抹了狼血糞尿,遮蓋住了人身的氣味,稍遠處的野狼便難以察覺。

兩隊人潛行至高崗下,當巨獒從正面吸引住大批野狼時,趁機迂回包抄,飛一般沖上高崗半腰,圍定崗頂。

兩隊會合,數丈方圓內不放一狼出入;毒箭攢射,逢狼立斃。一時間,崗頂范圍沉寂無聲,變成狼海大潮中的一灣靜水。

拜善與藏僧配合默契,藏僧居中,帶八名隨身漢子向崗頂中央高縱輕落,閃電般合擊;拜善率隊同時跟進,縮小包圍圈。

胤禛的四名貼身侍衛朱洪武、單雄飛和歐陽兄弟分別率眾鎮壓住東、南、西、北四角,封死了狼王所有的退逃之路。

包圍圈不斷向中心壓縮,人如蟻聚,刃集猬刺,將崗頂密密地圍定。夜色籠罩下,崗頂處黑魆魆死一般寂靜。

朱、單、歐陽四人常年習武,目力、耳力非比尋常,只聽得崗頂中央有微細的骨裂之聲傳來,接著又有毛皮墜地的微聲響起。四人不明何故,及至看見圈內野狼的螢螢綠眼連續消失,方才明白藏僧等人在黑暗中用重手法不斷斃狼。

忽然間,圈中一道火光沖天而起。拜善看見,急令眾人舉火。

霎時間,火炬齊明,十丈方圓崗頂上亮如白晝。火光下,狼尸遍地,縱橫交錯,不下百數之多,都是體軀龐大、毛色棕黑發亮的雄性頭狼。

看崗頂正中,眾人吃驚更甚。八名高瘦漢子的包圍圈中,藏僧正與一非人非狼的怪物激斗。怪物面目猙獰,獠牙暴突,脖頸伸縮,利齒開合咬嚙,手中兩具狼頭奇刃砸、打、撲、咬,招招狠辣,不離藏僧的咽喉要害;撲擊之中,它怒嗥不斷,凄厲侵心。但它這時的嗥聲,在朱、單、歐陽等高手們聽來,早沒有了先前指揮群狼時貫注的強勁氣力。

此刻,狼王寶力高欲喚狼群回援,卻難以分心貫注氣力長嗥。近處聞聲而至的野狼一到圈外,就被毒箭射殺。他突圍而出,奈何外有八名漢子牢牢把守,內有胖大藏僧手中沉重的月牙鏟使得虎虎生風,每一下都是至剛至烈的重手法,威猛無比。狼王此刻空有一身指揮狼群的本事施展不出,進退兩難。

危急中,狼王兇性勃發。恰好藏僧最后一招“神魔歸位”山崩般橫鏟推壓,狼王迎著來勢,和身撲上,手中兩具精鋼狼頭咬住鏟柄,同時血口大張,森森的白牙直向藏僧的咽喉咬去。慌得藏僧向后便倒,頸上一串鐵葫蘆念珠揚起,恰被對方叼入嘴中,他身軀后仰,一式極難看的“鐵板橋”,硬生生掙斷了牛筋珠索,勉強避開。

狼王身軀被月牙鏟重力推壓,抵抗不住,一個趔趄,向后栽倒。

藏僧趁機就地一滾,矬身扭腰,抽出皮囊抖開,向狼王當頭罩下——只見一面五彩斑斕的大網,自空拋落。火光映照,大網紅、綠、藍三色相間,遍沾毒粉。

狼王此刻恰好翻身,面頰、五官觸及網絲,頓覺麻癢奇痛,手中的精鋼狼頭下意識地瘋狂揮舞,鉤掛住大網生拉硬扯。豈不知大網乃藏僧采自西域的天蠶絲所織,堅韌異常;又在網中飼養了五彩毒蛛,奇毒浸染,沾體入身,是精心設計的捕人羅網。狼王被準確無誤地罩住,單憑手中的兩只精鋼狼頭,哪能扯破掙脫?

眾人驚呆之中,圍住狼王寶力高的八名漢子足踏八卦方位,穿花蝴蝶般游動,手中長索一甩,箭一般直射大網。索端密布的倒鉤掛住網絲,長長的索繩被飛梭般穿插的漢子們帶動,絞纏捆縛,迅速收緊。不一刻,八條長索縱橫交錯,連網帶人綁成了一只超大粽子。

狼王起初還在掙扎,不一會兒,奇毒侵膚入體,一顆腦袋腫脹如斗。加之八條長索纏繞數十匝,鎖足勒頸,如長蛇盤體,哪里能動分毫?

見狀,藏僧長出一口氣,緊緊攥住拳頭大的網繩綱結不敢松開。看到狼王不再掙扎,眾人驚呆漸定。

拜善回頭一望崗下,頓時嚇得面如土色——只見下方車城已被狼群沖擊得四分五裂,原來整整齊齊的一大圈火炬,變成了七零八落的幾百簇火團。火光下,萬狼奔突,群馬驚嘶,慘叫聲震山撼川。這神驚鬼哭的場面中,哪還能顧得上胤禛的生死?

拜善一個箭步跳到網前,用蒙語厲聲怒喝:“快散狼群!立殺無赦!”

狼王寶力高身中奇毒,全身如萬蟻叮咬,咬著牙低吼無語。

拜善怒怕到了極點,伸手取出懷中平時吃肉用的剔骨鷹爪,猛地一下從狼王的肩胛骨刺入,回手一拽,爪尖倒刺鉤住其大筋。狼王痛得慘聲哀嗥,仍然無語。

朱洪武倭刀出鞘,箭步上前,刀光一閃,刀尖已嵌入狼王的膝蓋骨骨縫,微微一撬,骨裂聲發出。

狼王痛徹筋髓,長嗥一聲。這聲長嗥震動四野,凄厲無比。火圈之外,幾十只大狼隨聲長嗥,此起彼落。隨著嗥聲,眾人向崗下張望,見漫山遍野的狼群流螢四散,銜尾入山。

拜善正望得出神,突覺手中的爪柄一松,低頭看時,見狼王已昏迷過去,癱作一團。

朱洪武見狀,急抽回倭刀。

藏僧握緊繩結,轉身當先向崗下走去。眾人相隨在后,緩步下崗。

朱洪武走在最后,見圈內大狼的尸體無傷無痕,心中奇怪。他伸手一提,偌大的狼尸軟若無骨——全身骨骼竟被震碎成粉末!一松手,狼尸變成皮毛盛裝的一囊血泥肉漿,在地面抖抖顫顫幾乎要流淌。狼頭變形扭曲,白牙脫落,長舌伸出,涎水溢流。用如此重手法殺狼,自然響動極小。怪不得先前朱、單、歐陽四人只聽見圈內有輕微骨裂聲和皮毛之軀墜地的悶響。看清這些狼的死法,朱洪武暗暗心驚,沒料到胤禛網羅的江湖人物中竟有如此高手。想到這里,他自負之態頓斂,垂頭快步趕上崔閃和歐陽兄弟,相隨著走下崗去。

軍心略定,余悸猶存。

胤禛滿臉血污,面色獰厲如鬼,鷹目直直地盯住羅網中被捆縛成粽子般的狼王,恨不得將對方活剝碎剮方才消恨。

眾人盯著胤禛的舉動,都有同感。圍伺的兵丁暗暗握緊刀把,只待他一聲令下,便會沖上前將狼王剁成肉泥。狼王置身網中,偷眼看到這一切,奇毒侵身,昏迷了過去。

胤禛氣恨難抑,半晌不發一言,直盯著昏死過去的狼王發呆。眾兵將擎刀圍觀,目射仇恨,寂靜無聲,等待著最后的殺戮。一時間,偌大的殘破車城中沉沉如死,只聽見火焰在松油大炬上燃燒的聲音。

許久,拜善小心翼翼近前,低低叫了聲:“王爺。”

胤禛沉默良久,一招手,幾名手下趕緊將軍書案、虎皮帥椅搬過來擺放端正。中軍大帳已被狼群撕扯咬得千瘡百孔,支撐大帳的巨木龍骨架也被驚亂的馬群沖撞得七歪八斜。眾人見狀,一齊動手,將巨木龍架扶正,又點起八根牛油大炬,鋪排好陣勢,讓驚魂稍定的胤禛夜審狼王。

胤禛簡單處理了一下臉上身上的血跡,大步跨入帳中,居中坐下,面色鐵青。

藏僧見軍中威儀擺設停當,將手中的繩結使勁一抖,八名高瘦的漢子立刻揪緊長索。狼王被這八股長索合力提起,移入大帳龍骨架下。

胤禛向藏僧擺了一下手。藏僧會意,將綱繩一抖一松,八名漢子同時抽拉長索,索端尖刺縮回,從纏繞的網絲自行脫落。藏僧見長索脫開大網,又攥緊綱繩,將網一提,網口開處,狼王滾跌到地面,他手中的兩柄精鋼狼頭因為緊咬網絲,被隨網提走。

眾人在火光照耀之下,細細打量昏迷癱倒的狼王。受網上奇毒的刺激,對方的腦袋已腫大如斗。他口中暴突的尖利獠牙深深地刺入兩頰腫脹的皮肉中,黑血順著獠牙滲流,染紅了大半張臉。

胤禛吩咐:“先救醒他。”

藏僧聞言,從懷中取出一個白色瓷瓶,打開瓶塞,從中倒出兩粒鴿蛋大小的白丸,給狼王服下。

雪蓮靈丹入口即溶,順食管滑進狼王的腹內。經過一番內服外敷的折騰,僅盞茶工夫,狼王便腫脹盡消,睜開了眼睛。

藏僧目露兇光,惡狠狠地盯住狼王。狼王凜然不懼,怒目回視。

胤禛端居帥座,輕“嗯”了一聲。藏僧聽見,不便與對方長久僵持,擰一下兇眉,轉開目光。

狼王轉而掃視四周,見環立的眾人個個暴戾兇狠,都雙目如刀,恨不得用眼神活剜掉了自己。尤其令他驚懼的是所有人太陽穴都鼓凸隆起,很顯然,這幫怒恨難壓的惡漢,全是功力高強的江湖人物。

他轉頭再向上望,見軍書案后,兩支牛油大炬照亮一人,居中端坐,面如冠玉,劍眉橫掃,鷹目凝注,鉤鼻薄唇。

眼神相遇,胤禛一雙鷹眼緊盯住狼王。狼王頓時感到一股無法抗拒的陰冷狠毒之氣撲面而來。他凝神相視片刻,忽然莫名其妙地心生畏懼,低下了頭。

胤禛忽然朗聲長笑,用流利的蒙語大聲道:“誰不知我胤禛渴慕豪杰,真心相交?但得英雄識英雄,生死貴賤何足論?!久聞狼王寶力高大名,無緣得見,不料今夜幸會。胤禛身為人中王,愿與狼王同飲血酒,共結兄弟!”

眾人聽胤禛這樣說,大吃一驚——方才千軍萬馬險些葬身狼腹,本以為要將狼王亂刃分尸,誰知他竟要和這半人半獸的狼王義結金蘭!

狼王寶力高聽對方一口流利的蒙語,頓生親切,察言觀色間已看出對方的皇族身份,聽到要與自己結拜為兄弟,大喜過望。他口中“咿呀”,卻因常年與狼為伍,雖懂人語而說話能力已失多半,急得抓耳撓腮。

胤禛等人不明其意,都驚訝地看著他,以為是個啞巴。

狼王寶力高心急之下,忽然雙手抱拳,單腿下跪,行起江湖大禮。眾人看了,方明白其歸伏之意。

胤禛見狀,也不避諱狼王渾身血腥騷臭,急伸手將對方攙起,攜手到軍書案前。

幾名手腳麻利的侍衛已將結義歃血的儀禮祭品之物擺好。一名親隨取大碗倒滿烈酒,高舉過頭,跪奉到二人面前。

二人用短匕割破中指,滴血入碗。血落酒中,立即彌散混合。胤禛取碗在手,先飲一半,轉遞與狼王。狼王接過,一飲而盡。

此時,天近拂曉,胤禛隨即傳令,三軍收拾營帳,清理車城,掩埋所有尸體;又令左右侍衛攙扶狼王乘車,讓軍醫為其調治創傷。

軍令一出,三軍將士立即行動,將那些橫七豎八的狼尸和被撕咬得殘缺不全的人馬尸骨都集中到轅門西側。一番收拾,人、狼、馬尸居然堆疊如小山般高大。眾人看得悚然動容——想不到遭遇狼群只半個時辰,傷亡如此慘重!

胤禛命令就地挖坑,將尸體全部填入掩埋。臨末清點各營人數,死亡千余,戰馬十去其八,幸存者全部帶傷,輜重破壞無數。看到這般情形,胤禛沮喪中忽然生出一絲喜悅——狼王指揮的狼群有如此巨大的殺傷力,不是正好能用來牽制駐守西北回疆的老十四胤禵嗎?將來一旦京城生變,憑借狼王寶力高盤踞在陰山的勢力,完全能出其不意阻遏胤禵于敕勒川大草原上,破滅對方擁兵奪位的妄想。況且,狼群遍布廣袤山林,聚散無定,恰是最好隱蔽力量。只須控制狼王一人,就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而狼王寶力高若脫離狼群,即便兇悍百倍,也不過匹夫之勇,怎比得上留在狼群中大有作為?

思慮及此,胤禛決心下定,要待狼王傷勢痊愈,放歸草原。在此期間,自己可以厚加籠絡,收攬狼王之心,使其死心塌地為己所用。

事情發展果如胤禛謀劃,相處月余,狼王寶力高置身軍營,和胤禛結下深厚情誼。胤禛允諾,待日后登上皇位,必將陰山千里草原封賜狼王,子孫世襲罔替。狼王寶力高沒有想到,若胤禛登位,自己能得封蒙古世襲王爺。他當下跪倒,嚙臂出血,表明心志。

胤禛因禍得福,在西北回疆與京城之間的敕勒川大草原上,暗中布置下了一股可怕的力量,用來對付自己的同母兄弟——領撫遠大將軍銜的十四阿哥胤禵。

(未完待續……)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拍揄自揄精品视频网站| 国产欧美中文字幕| 国产成人精品18| 在线免费观看a视频| 中文国产成人精品久久| 国产精品无码制服丝袜| 伊人精品成人久久综合| 无码中文字幕加勒比高清| 国产在线观看一区精品| 69av免费视频| 国产哺乳奶水91在线播放| 亚洲视频在线网| 4虎影视国产在线观看精品| 国产在线91在线电影| 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人人软件| 欧美日韩动态图| 色综合日本| 欧洲熟妇精品视频| 91综合色区亚洲熟妇p| 免费精品一区二区h| 伊人色天堂| 91人人妻人人做人人爽男同| 91麻豆国产在线| 亚洲欧美日韩成人在线| 日韩免费毛片| 精品国产一二三区|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伊一| 久久国产拍爱| 欧美中文一区| 欧洲成人在线观看| 美女免费黄网站| 久草青青在线视频| 啪啪免费视频一区二区| 国产亚洲高清在线精品99| 欧美精品成人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久久久久国产精品嫩草影院| 亚洲综合二区| 青青国产成人免费精品视频| 中文字幕资源站| 人妻无码一区二区视频| 综1合AV在线播放| 美女免费精品高清毛片在线视| 99久久国产综合精品2023| 四虎综合网| 中文字幕有乳无码| 国产男人天堂| 毛片久久久| 97国产在线观看| jizz国产在线| 亚洲无码A视频在线| 国产在线日本| 日韩毛片基地| 欧美精品二区| 国产一区二区丝袜高跟鞋| 激情爆乳一区二区| 精品视频第一页| 色男人的天堂久久综合| 久草视频精品| 伊人色天堂| 伊在人亚洲香蕉精品播放| 欧美成人精品在线| 精品福利国产| 2021天堂在线亚洲精品专区| 成人国产精品网站在线看| 亚洲欧美日韩成人在线| 久久一日本道色综合久久| 亚洲人在线| 免费不卡在线观看av| 免费人欧美成又黄又爽的视频| 亚洲第一视频网站| 69国产精品视频免费| 亚洲无码视频图片| 国产高颜值露脸在线观看| 狠狠色成人综合首页| 一级福利视频| 少妇精品在线| 亚洲色图综合在线| 日本www色视频| 高潮毛片免费观看| 久久黄色毛片| 亚洲欧美色中文字幕| 国产精品永久久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