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髻記》的作者是誰？

我曾寫過一則讀書隨筆，探討弘一法師李叔同年輕時所作仿唐人傳奇小說《函髻記》的故事原型，指其框架主要取材于唐代閩籍進士歐陽詹與太原名伎申行云的愛情悲劇。一位相交多年的朋友讀后提醒我，直不籠統(tǒng)地把《函髻記》認作弘一法師李叔同的作品未免有些輕率，學(xué)界對其作者是誰一直存有爭議，迄今仍未達成共識。

說實話，我對爭議并非一無所知，但當(dāng)時寫那篇短文重點關(guān)注的是《函髻記》的故事原型，對書封上所署“盟鷗榭雜著”未作深究，便人云亦云認定是弘一法師李叔同，甚至私心希望如此，根本沒想過可能另有其人。

我當(dāng)時認可弘一法師李叔同是《函髻記》的作者，也是有“過硬”材料支撐的。孤證不作數(shù)，這里舉出兩條：一條來自著名學(xué)者柯文輝先生所著《曠世凡夫：弘一大師傳》，一條來自《讀書》雜志刊登的著名版本目錄學(xué)家鄭炳純先生的文章《李叔同的出家與〈函髻記〉》。

柯文輝先生1998年在東方出版中心出版的《曠世凡夫：弘一大師傳》一書，被認為是“資料翔實，評點無多，剔除了傳聞與迷信成分”的傳記佳作，“為學(xué)術(shù)研究者提供了大量第一手材料”。該書上卷“斷食”一節(jié)開篇寫道：

叔同出版過唯一的文言仿唐人傳奇文體小說——《函髻記》，用歐陽詢勁秀書體活字排印，羅紋紙，據(jù)學(xué)者鄭炳純著文介紹，西泠印社1916年前后曾用這種活字印書。……叔同與吳昌碩等先生有交往，又是社員，或系委托印社代印的非賣品。封面正書書名，左下署“盟鷗榭雜著”，在后二字間蓋有白文章“李息私印”。卷端無印章，署“盟鷗榭著”，似以齋號代作者署名，尚屬罕見。其中可包含著在東京參加隨鷗吟社活動的回憶成分？不得而知。

《函髻記》卷端署名“盟鷗榭著”，封面正書“函髻記”三個大字，封面左下署“盟鷗榭雜著”，在“雜著”二字之間鈐一朱印，文曰“李息私印”（白文無邊方形）。李息為大師未出家以前常用名之一（茹素后則改用李嬰），照常例只有作者自家才能在此處加蓋圖章，因此可以斷定“盟鷗榭”就是李息的齋名（代替筆名）。書上沒有標(biāo)明寫作和印行年月，根據(jù)西泠印社在1916年前后所印書也用過這種活字，則此《函髻記》當(dāng)是委托西泠印社代印的非賣品。

這里，柯文輝先生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認定《函髻記》就是弘一法師李叔同的著作。文中提到的隨鷗吟社，是由森槐南、大久保湘南等領(lǐng)導(dǎo)的日本詩歌社團，該社團每月例會一次，每年開年會一次，每月出版《隨鷗集》一輯，刊登月會紀(jì)要和社員詩作。李叔同來東京后，很快就與日本有名的漢詩人森槐南、大久保湘南、永阪石埭、日下部鳴鶴、本田種竹等有了詩藝上的交往，并于1906年6月以李哀之名正式加入隨鷗吟社，且是吟社活動的積極參加者，在社刊《隨鷗集》中發(fā)表過多首詩作。柯文輝先生推測，李叔同在書上署名“盟鷗榭”，或許正是為了紀(jì)念這段美好時光。

鄭炳純先生刊于《讀書》1992年第四期的文章《李叔同的出家與〈函髻記〉》，也明確把《函髻記》的版權(quán)歸屬李叔同。鄭先生出身書香門第，熟讀經(jīng)書，旁涉史籍、詩詞、書畫、中醫(yī)等，是當(dāng)代知名的版本目錄學(xué)家。他在文章中說：“李叔同（弘一法師）的《函髻記》這本小書，人所罕見，這里作一介紹，也許對了解弘一大師的人生觀、倫理觀、愛情觀有所幫助。”

鄭炳純先生認為，李叔同寫此《函髻記》，似與他個人愛情生活上的波瀾有某些相關(guān)之處。他在出家時分贈所用書籍字畫中，有朱蕙百、李蘋香二校書所贈的書畫扇，郵貽夏丏尊，所題裱扇軸為“前塵影事”。此中消息，耐人玩味。

李叔同本不以寫小說名世，但他無疑能寫這種小說。南社另一和尚蘇曼殊的《斷鴻零雁記》，就是經(jīng)李手潤色發(fā)表的，并保存著手跡。《斷鴻零雁記》為蘇曼殊自寫愛情生活經(jīng)歷的名篇，而《函髻記》則是根據(jù)歷史題材敷衍成篇的。

但反對的聲音似乎更加鏗鏘有力。

勞祖德（谷林）先生讀了鄭炳純先生的文章，感到有話要說，撰成《關(guān)于〈函髻記〉》一文與鄭先生商榷。此文收入中華書局2010年版《上水船乙集》一書。谷林先生是老編輯，文章開門見山，不繞圈子：

《讀書》第四期載有一篇文章，我看到篇目就被十分吸引：《李叔同的出家與〈函髻記〉》。可是讀了全文，又感大出意表。我沒有見過《函髻記》的印本，只是略知此書的作者；此文卻從書上的一枚“私印”，推斷出驚人之論。……

以“盟鷗”作為齋名的，查《室名別號索引》一書，即有宋范成大的盟鷗亭，元俞貞木的盟鷗軒，明黃承元的盟鷗堂，清余新傳的盟鷗館和董俞的盟鷗草閣。當(dāng)然，有了這些還不能就說已經(jīng)包舉“盟鷗”的齋名無遺……

谷林先生整理過《鄭孝胥日記》，知道鄭氏在武昌時曾取齋名“盟鷗榭”，后在上海重以此三字名其齋。鄭氏《海藏樓詩》中多處提到這個齋名，比如卷四庚子（1900）詩，有《營盟鷗榭既成以詩落之》《盟鷗榭偶占》《盟鷗榭雨夜獨坐》三篇；同卷辛丑（1901）詩，有《鷗榭聽濤》一篇；卷十癸亥（1923）詩，有《酬石遺題盟鷗榭詩》《盟鷗榭之北作一峰名望云堆》二篇。

谷林先生還從《鄭孝胥日記》中摘錄出涉及《函髻記》者數(shù)條于下：

壬寅（1902年）日記：

五月廿一日：覽歐陽行周《函髻記》事有觸，思為小說以托意，須得《歐陽行周集》、邵博《聞見后錄》及陳振孫《書錄解題》三書乃能為之。《四庫提要》云：《書錄解題》辨“函髻”之誣甚力。

五月廿四日：從王勝之借得《直齋書錄解題》。

六月十六日：作《函髻記》。

谷林先生最后說，雖然《函髻記》不是弘一上人所作，但鄭炳純先生能獲此書，其上且有“李息私印”，“如果經(jīng)過鑒定確為弘一上人舊藏，則仍是極可寶重的珍品”。

偶翻國內(nèi)民間收藏古籍第一人韋力先生《覓詩記》之“歐陽詹”一節(jié)，也有“后閩人海藏樓鄭氏用盟鷗榭署名把故事寫成仿唐人傳奇體小說《函髻記》行世”之說。

走筆至此，不能不提到王勉先生刊于《中華文史論叢》第五十七輯的《盟鷗榭與小說〈函髻記〉》一文。此滿滿十六面的長文讓我心服口服，徹底放棄了弘一法師李叔同是《函髻記》作者的執(zhí)念。文中有一段介紹性的文字：“小說《函髻記》初稿寫成于光緒廿八年（1902），但遲未刊印，直至十四年之后的民國四年（1915）始由私家付刻，承印的是杭州西泠印社，用羅紋紙仿宋木活字精印。書封署盟鷗榭雜著。按，盟鷗榭即海藏樓鄭氏，亦即同光詩派代表人物陳（三立）鄭之一的閩縣鄭氏。近年由于鄭氏日記的刊布，日記中有涉及這篇小說制作經(jīng)過的材料足供稽考。所謂盟鷗榭是鄭氏于光緒廿四年（1898）戊戌變法失敗之后，在張之洞幕下任盧漢鐵路南段總辦時，在其辦事所在地建置的一處小型休憩廳堂，有臨江閑眺之致，以為平時宴客吟詠處所。鄭氏詩集中有多首題詠。后光緒廿四年至廿九年，鄭氏經(jīng)常往返于滬漢之間，小說的創(chuàng)意恰好也是在這期間萌生的。”

王勉先生認為，鄭氏起意作《函髻記》，顯然受到了好友林琴南所譯小說的影響。這從他的日記中不難看出：“（光緒廿四年）十一月廿七日夜，偶覽《才鬼傳》李章武事。唐人文筆秀麗，信能感人，小說尤沉著。琴南近譯《茶花女遺事》，若能取法于此種文體，即善矣。”

《才鬼傳》又名《才鬼記》，是明朝梅鼎祚編輯的傳奇小說集。鄭氏知道林琴南翻譯法國作家小仲馬的小說《巴黎茶花女遺事》（亦作《馬克小傳》），故事與《才鬼記》一個路數(shù)，故希望他能借鑒這種文體。

鄭氏最終有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林琴南，目前未見文字記載，倒是在日記中提到讀林譯小說：“（光緒廿四年）十二月三日夜，閱琴南文及所譯《馬克小傳》。”四年后的光緒廿八年（1902），鄭氏突然生出自撰小說的念頭：“五月廿一日：覽歐陽行周《函髻記》事有觸，思為小說以托意……”“六月十六日：作《函髻記》。”這幾條日記內(nèi)容，前述谷林先生也征引過，可信度毋庸置疑。

鄭氏是科舉正途出身，怎么會突然作起情愛小說來？王勉先生注意到，此一時期，作者正與滬上一位名噪一時的晉籍女伶金月梅大搞曖昧。日記中最早出現(xiàn)金月梅的名字是光緒廿七年正月廿四日：“夜，聽寶來戲，女伶金月梅甚佳。”差不多半年后，鄭氏又由漢返滬，在短短十天中，每天都和金月梅接觸，“其間所顯示的急切的屬情意態(tài)，和妓家狎客用情手法并無二致”。因工作關(guān)系，后來鄭氏又由上海返回漢口“盟鷗榭”，許是耐不住寂寞，遂草成《函髻記》，用他人的故事澆自己心中的塊壘吧。

至此可以判定，《函髻記》的作者不是弘一法師李叔同，而是晚節(jié)不保的鄭孝胥。聯(lián)想到弘一法師曾竭力為韓偓《香奩集》辨?zhèn)危选逗儆洝妨性诤胍环◣熋拢缓线壿嫞灿行┎痪础榱松髦仄鹨姡瘴矣治性趫D書館工作的朋友幫忙查了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弘一大師全集》，也未收《函髻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