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二環內的胡同里,黃的成與米蘭達已經擺書攤一年有余。
他們是一對情侶,黃的成1987年生人,米蘭達則生于1989年。2011年前后,兩人分別離開江西老家,獨自到北京闖蕩,一個進入影視公司負責發行與制作,一個進入留學機構為無數家庭和學生提供留學咨詢。
但最終,10年后,這對已經“過三”、馬上奔四的青年人,卻分別在2019年和2021年裸辭。他們舍棄收入穩定的工作,開始在北京尋找新的生活方式,以及實現自我價值的新途徑。
而目前,他們找到的答案,是賣書。
三個流動的擺攤地點,外加一處僅30平方米大的“私人書房”,一共容納了上千本書。僅靠線下,他們每天就能賣出數十本書,僅6月就賣出707本,外加文創,銷售流水有3萬元。
現在的他們是“全職擺攤人”。他們說,想一直這樣做下去。有關胡同賣書這件事,賦予了他們新的生活奔頭。
以下,是來自他們兩個人的講述。
一間書房,一個書攤
米蘭達:2021年,是我們在一起的第四年。
當時,我已經辭職近三年,成哥則是剛產生了辭職的念頭。碰巧他和朋友合作的一個項目參加了西寧青年電影展創投,要到西寧去,索性,他也辭了職。我和他就像找到了個由頭一般,由此開始了四處旅行的日子,出行的費用大多是依賴不多的存款與信用卡。
我們借著電影節的契機,先后去了青海的西寧、山西的平遙,還有上海。除了看電影,就是逛書店。
在上海那段時間,我們聽說有一家私人書房,便特意尋過去。它開在僻靜的紹興路——也就是過去的法國租界里。走進去一看,與其說這是一家店,不如說更像是店主的家。這位大哥本職工作是工程師,他白天去公司上班,晚上便回到家里,對外開放自己的一間書房,形同“書店”。晚上6點以后營業,采取電話預約制,所有人去之前,都必須聯系店主。
當時一聽,我就眼前一亮,覺得這個方式很不錯。在一個周邊生活氣息極濃,充滿了老上海人文風情的在地環境里,用自己的房子開一間店,多有意思。
黃的成:我當時工作很忙,經常只關注自己工作和生活范圍里的那點事兒,所以當遇到這家書店時,我就像被開闊了思路一樣。
我們都覺得他這個模式很好。開書店是需要成本的,在這個前提下,“私人書房”的概念便顯得尤其好。“私人書房”的模式是非標準化的,但,是可以參考的。
只是我們當時仍沒有下定決心賣書,具體如何操作也沒有想明白。
賣書到底能不能產生收益?我不知道。經常去逛書店的我,多少也了解現在的書店其實并不景氣,生意不好做。有些書店,一天只賣幾十塊錢都是有的。
但從上海回來后,“私人書房”的模式一直盤踞在我的腦海里。
等真正付諸實踐,是在一年后了。
2022年4月,我和米蘭達退租了原本的住處,最終搬到了北京的胡同里。那原本是一間樸素但規整的四合院,我們租下了一進院翻蓋的西廂房,吃住都在里面,30平方米大的空間,卻有院子、有露臺。
同樣是“私人書房”,兩個人做,書房的體量就可以大一點,前期花銷可能也會多一點。我們當時想到的,除了賣手里本就有的書,還可以賣舊書、二手書。我們甚至還考慮到,為了更好地向外界介紹這間書房,將會按三個主題方向購入圖書。一類是“一生充和”,有一本名叫《一生充和》的書,我很喜歡這個書名的意象,人的一生都是在尋求完滿、充和的狀態,所以在這個類別里,是以米蘭達喜歡的身心靈與自我成長方面的書為主;一類是“都市計劃的無比杰作”,取自梁思成和林徽因曾對北京古城的一句評價,這個類別里是以北京相關的書為主;最后一類,叫“夢幻泡影”,是以電影相關的小說、劇本為主。
“私人書房”并不好做。不得不承認,一間藏在胡同深處住宅里的書店,要想打開銷路,實在是太難了。
米蘭達:我們當時已經有些入不敷出。房租、社保、日常吃喝,全都要錢,身上還背著信用卡的債。但如果你問我:那為什么還不找工作上班呢?我也只會回答——不想。在我們已經體驗過精神生活富足的當下后,除非是被逼到絕境,不然,可能很難再心甘情愿地回到被不斷消耗的工作環境中。
2022年,機緣巧合,我們看了紀錄片《但是還有書籍》。疫情時,刺魚書店拉著一箱書到線下擺攤販賣。這個畫面,就像是一種鼓勵,也為我們提供了新的思路。
我們鼓起勇氣,也拉上裝滿圖書的野營車,走上街頭。為了尋找適合擺攤的點位,我們在家附近的一條胡同轉了很久,走了一圈又一圈,嘗試了一次又一次,終于在一條寬敞的商業胡同里,找到一處適合擺書的石桌子,還有幾個石凳子。“就是這兒了”,我們想。
只是,最開始擺攤的日子并不好過。我們毫無經驗,干巴巴地坐在書攤旁,不好意思喊住來往的路人。圖書選品也沒什么講究,多是我們自己看過的、覺得不錯的書。那會兒真的很慌張。
黃的成:如果你叫住路人,只和人家說,“我們在這兒賣書,我們就住附近的胡同里”,是很難和對方產生交流的,我們也不知道如何訴說自己。所以初期擺攤擺得斷斷續續,書賣得也不算很好,每天只有三四百塊錢的流水。
后來,是米蘭達說,實在不行,我們可以按策展思路賣書——根據不同主題賣書。
“這世界那么多人”主題,是收集與“人”相關的圖書,例如《臺北人》《都柏林人》《異鄉人》《晚熟的人》等;“江河湖海”主題,是收集與水相關的圖書,例如《海上鋼琴師》等。以此為延伸,薦書方面,我對照自己的閱讀體驗,也想到了一個方法。
李敖的長篇小說《北京法源寺》,一開始我是有些看不進去的,還是在我實際走到法源寺里之后,才有了看下去的欲望;梁實秋的《快樂就是哈哈哈哈哈》,他生在內務部街,那里有他的故居,我便對照著他書里的文章,站在他的故居里,想象他兒時的生活。
正是得益于這種所謂的“在地性”,我得以親身感受到書中描述的生活與鏡像,實際生活與文字產生“互文”,使文字變得更加生動、具象。我開始學會用這種講述與分享的方式,向路人薦書。
自2023年9月,我們找到這個賣書的思路后,幾乎每天都會出攤,在63天的時間里,便賣出5.6萬元。還有一天,從上午11點開始,7個小時左右,我們賣出了3600多塊錢,是目前為止擺攤最高的流水紀錄。
現在,每天1000元以上已經是相對穩定的銷售額了。
一本“盲盒書”,配一杯咖啡
黃的成:書賣得越來越好,我們的進書渠道也隨之豐富,現在,已經與小十家出版社建立了合作。除此以外,網站、書市,甚至是其他城市的書店,都成為我們的進貨渠道。有趣的是,最近通過一位出版社的朋友,我們還加入了一個由全國獨立書店店主組成的群聊,每當出版社出新書,我們都會和感興趣的幾家書店聯合訂購。
所以,即使是一個小書攤,我們也可以拿到那些最新上市的圖書。
書的價格,會根據不同的進貨渠道,有漲有伏,大部分我們會以7~9折的價格進行銷售,少部分會按原價賣。后者基本來自其他城市的獨立書店,我9折購入,掙幾塊錢而已。
像去年,在桂林當地,我發現了很多有意思的獨立書店。其中有一家毗鄰漓江,店主是廣西師范大學的一位老師,門店空間很好,圖書選品也好,我忍不住買了幾本,《夜叉渡河》便是其中之一。在從桂林去陽朔的船上,我渡著河,讀完了這本書,“夜叉渡河”,我也渡河。時至今日,我便將這段有趣的往事和書中獨特的寫法盡數分享給了往來的路人。全價售賣的《夜叉渡河》依然找到了屬于它的買家。
人們是愿意為真誠的經歷與分享買單的,只要讓他們感到自己有所得——不管是知識,還是情緒價值。
就這樣,從2023年9月,我們連續擺攤到了當年的12月,天氣冷起來。米蘭達和我說,“應該擺不了幾天了,即便咱們不怕冷,人家也不會愿意停下來看看書了”。
米蘭達:其實,我們當時都覺得還可以做得更好,很多想法還沒來得及實施,冬天就來了。出于無奈,我們收了攤,全心等待春天的到來。
等熬到今年3月,我們重新開攤,并找到兩處新的點位。算上原本的“老陣地”,我們決心將這三處作為流動擺攤點。
幸運的是,我們的讀者都對我們很好,甚至會為我們出謀劃策。一位大哥說,“你們要不找個咖啡館或什么的,建立一下合作”。
這句話,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新思路。
黃的成:擺攤點位的選擇,我們主要依據四點:一是尋找二環內的特色胡同;二是附近有知名的文化地標;三是具有可改造性的現代空間;四是最好是挨著一家不錯的獨立咖啡館。
往往選擇去獨立咖啡館的用戶,都會成為我們的消費者。所以,與咖啡館建立合作確實具有可行性。4月,我們便通過日租的方式,租下了一家精釀酒吧的外擺空間,對面幾米開外就是一家咖啡館。
我們與這家咖啡館建立合作,以每人75元的價格,推出“左手一本‘盲盒書’,右手一杯咖啡”的組合活動。其中的“盲盒書”,是由我們挑選出數十本價格相當、不同主題的小書,再以封皮將其包起。人們也可以翻看每本書里的內容,進而做出決定。
至于我們為何會想到做這個活動?還是源于一種“感同身受”。
就像過去的我們一樣,在當下,很多在大城市打拼的年輕人普遍具有一種時代情緒——“焦慮”。我們抓住“反焦慮”的情緒點,喊出“周一不上班,周五不焦慮,周末不做牛馬去班味兒”的口號,再結合活動內容,將這句話發布在我們的朋友圈、公眾號、小紅書賬號上,以及面向年輕群體的旅行玩樂社區小程序“馬蜂窩”上。只為了讓所有看到且感興趣的人,能感受到一種輕松的氛圍,毫無壓力地來參加活動。
而每一個參與到“左手一本‘盲盒書’,右手一杯咖啡”中的人,還可以等所有參與者到齊后,坐下來,彼此聊一聊自己選的什么書、參加活動的原因,以及自己的生活、工作。到現在,這已經變成了我們的常規活動。
除了賣書,我們還做什么
黃的成:如果說,每周有五天我們都在擺攤,那么剩下的時間就是在做“劇本圍讀”和“城市/寺觀漫游”。
我做過很多年的電影發行,在不同公司間跳來跳去,后來是在2018年,在一家新公司有了做制片的機會。
人們常說,劇本是“一劇之本”,我想,除了像我這樣的業內工作者以外,如今很多觀眾可能都對當下所呈現的院線電影感到不滿足,有的片子甚至拍得很爛。那么,根本問題出在哪兒呢?還是劇本。由此,我產生了讀劇本的想法。
很快我們就開始尋找活動場地,經朋友介紹,順利與一位電影活動空間的老板談妥,每個月租用一次,按人頭數,每人收30多塊的飲料費。說是增加收入,但現在想想,其實不管是我們還是那位老板,都沒有賺到什么錢。活動下午1點半簽到,2點正式開始,讀劇本、討論劇本,有時四五個小時都打不住。
米蘭達:我們讀過很多電影作者的系列劇本,也有話劇,比如賴聲川的所有話劇,我們都圍讀過。香港導演兼編劇彭浩翔的作品,《春嬌與志明》系列等,還有李檣老師的劇本,《立春》《孔雀》《黃金時代》……
我們會追本溯源,在圍讀時,去了解作者的創作軌跡,探討好劇本到底是什么樣的。這真是很好的體驗環節,讓普通人去體驗自己生活和工作中體驗不到的故事與感受。影視話劇的魅力可能正在于此吧。
最初,我們并沒有想過把它當成一個事業去做。轉折發生在2019年底,成哥制作的新劇在成都開拍,我們不得不暫時中斷了“劇本圍讀”,飛到成都,又因為疫情,被困了近一年。等回到北京,之前合作的老板已離開北京,我們一邊重新尋找活動場地,一邊開始琢磨要不要做新的活動。成哥已經打算辭職,我們需要為日后的生存想出路。
黃的成:不管是我還是米蘭達,我們都喜歡四處轉悠,尤其是轉胡同。她告訴我,從她2011年大學畢業到北京,六七年的時間,一直都是“單位和家兩點一線”。關于如何跳脫出工作地和住處,在城市漫游的想法一直縈繞在我們腦子里。
我大學是旅游管理專業出身,辭職后,下一份工作又沒著落,那干脆多開展一個業務。所以,我們做起了“城市漫游”。
第一次“城市漫游”,是在我辭職那年的夏天,我們決定以《末代皇帝》電影為主題,“環繞紫禁城”。到現在,我們已經畫出12條經典線路,涵蓋了《覺醒年代》《午夜北平》《俠隱》《城南舊事》等多個內容主題。每條路線都是提前一處處踩點、規劃,做功課畫出來的。路途中,或騎行,或走路,有參觀,有講解,我會圍繞主題進行深入分享。
米蘭達:除了這些,我們也賣一點文創——來自云南的特色版畫冰箱貼、裝飾畫、藏書票,還有手工制的小扇子。
扇子的畫師,是通過我們活動認識的一個女生。她本職是做檢察官的,當時來北京借調一年。沒事時喜歡寫寫畫畫,沒想過靠這個賺錢。在離開北京前,她將自己畫的一把小扇子送給了我們。天熱時,我們把小扇子放在書攤上,熱了拿起來扇一扇,結果被路人看到,都來問,“扇子賣不賣”?朋友的禮物,自然無價。我們之后把這件事告訴了她,商量著“你要不再畫一些”,我們擺出來,賣給喜歡的朋友。
這就像是一個契機,從此,我們開始以合作的方式,鏈接到更多的獨立手作人、插畫師。今年,我們也有想過直播,只是擺攤賣書、劇本圍讀和城市漫游已經把我們的生活塞得滿滿當當。我們每天都過得充足且開心,但時間有限,很多新想法都難以快速落地實現。
其實,我們有自己的小紅書賬號——“米蘭達的胡同書房”,每天更新擺攤動態,宣傳活動;也有積累下來的五六個社群,一共上千人的體量,我們卻分身乏術,抱著這寶貴的“流量池”,很少經營,群里常常一潭死水。我們還有自己的公眾號,叫“翻花”,最初記錄我們的胡同生活,如今固定更新活動宣傳。
圍繞這個小書攤,我們實在有太多想要去完成、嘗試,但又不得不暫時擱置的計劃。
我們是“翻花”,我們喜歡在胡同里擺攤
黃的成:兩年時間,走到現在,我覺得我們可以向人訴說一點點我們探索的經驗了。
我們的書攤之所以能存活到現在,除了租金壓力較低,更重要的地方可能在于,它是逆時代而動的。在人人都說需要線上、需要流量,需要將好的單品和商業模式不斷復制出去的時候,我們走向了相反的路,書攤是聚焦線下的,是非標準化的,是具有較強人文溫度和差異性的。
如今,我們書攤的核心理念就是兩點——在地與在我。
有朋友問過我,為何如此注重在地性?我告訴他,只有有了在地性,才能帶來根植于當地文化與生活的鮮活的生命力、生動性、生長性,以及獨特性。
至于“在我”,源于佛經里的一句話,“本自具足”,意思是自己已經具備圓滿的結果,內在什么都不缺了。當你不再需要盲目追逐外在虛榮、過分物質的東西,回歸本心,找到最根本的自己的時候,就是“本自具足”的。以這為前提,當這樣的我們開始向人們顯露出自己的某些天賦和喜好,并傾力向往來的人無私分享、講述,將是很打動人的。
而這也是我們在公眾號上書寫“胡同生活日記”的原因之一。
我出身于江西農村,小時候,除了上學就是種地,家里的電視都收不到幾個頻道。那時的我,是封閉起來的——直到現在,我才敢說,自己睜開了眼睛,看到了生活,看到了本我,也看到了別人。
這是一條把自己作為方法,兼具自我成長的自由職業之路。我們希望,自己的生活每天都能有點新花樣。如果可以,我們希望一直堅持把這件事做下去,即使很多人說圖書行業、出版行業是夕陽產業,但我依然能從中看到一些新東西,夕陽里,也是有朝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