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語境下的兒童“武俠”敘事

每個孩子在少年時代都有自己的夢想。有的夢想在長大之后實現了，這是極其幸運的，而對大多數的人來說，夢想總是隨著歲月的流逝沉入了時間的深處。然而，又有一些夢想那么頑強和執著，它們雖然不能變為現實，卻會以別樣的形式成為人生的風景。兒童長篇小說《焰刀》就是作家陳天中早年的夢想綻放在現在的一朵文學之花。

陳天中說他的少年時代“那么喜歡武術，像著了魔一般，甚至還成立了武功隊，煞有介事地到處‘打抱不平’。那是一代人難以磨滅的童年印記，那么瘋狂，又是那么令人癡迷”。但是，他的習武經歷隨著繁重的學習漸漸中斷了，不過，這個夢想還在，他對武術的情感還在。等到他的人生從少年時的習武迷成長為一位作家時，這個夢想以另一種形式出現了，“我一直想結合自己小時候習武的經歷，寫一部武術題材的兒童成長小說”。于是，有了這部題材別致，讓孩子們愛不釋手的作品《焰刀》。

一部文學作品都有它的閱讀背景和得以闡釋的特殊語境，《焰刀》的背景和語境就是中國人的劍客文化與武俠小說傳統。從韓非子提出“俠以武犯禁”的說法，特別是司馬遷的《游俠列傳》開始，在長期的社會與文化演進中，俠文化漸成傳統，而從唐開始，武俠敘事開始規模化，尤其是從明清至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可以說，武俠小說成了中國文學一個蔚為壯觀的類型，擁有廣泛的讀者。這一文學類型經由影視等新藝術形式，傳播與影響更為普及。當下，又由于網絡文學的興起，武俠小說依然流風不斷。所以，第一次打開《焰刀》，知道中國俠文化傳統和擁有武俠小說閱讀史的讀者，都會產生聯想，會不自覺地產生閱讀預設與期待：一部兒童武俠小說會是什么樣的藝術呈現，作者會表達何種俠客文化觀念？

從中國俠客文化與武俠小說傳統看，不乏少年俠客的理想與形象，一些作品甚至有意塑造兒童武者。但是，陳天中對這些有自己的文化立場與美學識見。俠客文化與武俠小說的出現是有其歷史原因的，在法治不發達、社會正義缺乏或難以伸張的時代，在崇尚個人武力及英雄主義的浪漫幻想的年代，俠客精神是一種社會理想，而武俠小說則是這一理想表達的成人童話。所以，只要看看武俠小說或武俠文藝作品，就會發現它的故事背景都是前現代社會，哪怕是當代武俠作品，其故事背景也大多不會超過清末民初，這正好與真實世界和傳說中的最后一批俠客與武林高手如大刀王五、燕子李三、霍元甲等的生存時間相仿佛。等到社會進入現代，雖然也有武術高手如葉問、李小龍等，但他們的生存方式與社會形象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也是他們再也沒有進入武俠小說，在影視藝術中形象也有異于傳統俠客的原因。

這也許是陳天中創作《焰刀》時首先思考的問題。正是對這一問題的深入思考，陳天中不但對中國俠客文化與武俠小說傳統有自己的理解，更對它們如何創造性地轉化，如何進入兒童的世界，如何在兒童文學中予以表現進行了成功的藝術實踐。在法治化的現代社會，在熱兵器甚至無人化作戰的時代，不管是“犯禁”的俠客還是純粹的崇武尚勇都不可能成為單純的文藝創作的現實題材，更不可能成為兒童文學的主題。《焰刀》以兩個人物否定了傳統武俠模式在當下的復制。一個是焰刀習武的師傅之一小王叔叔，他是武術學校畢業的，曾經懷著行走江湖的俠客夢外出闖蕩，結果所謂的一身武藝根本用不上，工作找不到，戀愛談不成，連溫飽都解決不了。他對焰刀說：“我很后悔當初的選擇。江湖這東西是虛構的，只存在于小說和電影電視里，你們千萬別當真。而且現在的社會也不需要江湖，如果硬要說有江湖，那已經不是武俠的江湖。”焰刀的小伙伴阿古幾乎重復了小王叔叔的經歷，只不過他還談不上有什么武藝，年齡又小，所以他的俠客經歷就更加荒唐。就因為受不了長輩們的管束，阿古便想“不如憑著自己的武藝，到外頭去闖江湖，說不定活得更自在。就像電影電視里的俠客那樣，到處結交江湖朋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他越想越覺得自己就是江湖俠客”。他的“悲慘”結局是可想而知的，才幾天工夫就餓到了討飯的地步，想回家卻已經認不得回家的路了。所以，同是俠客，時過境遷，結果就不一樣，如同馬克思說過的，歷史常常會出現兩次，只不過，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的，而第二次只能作為喜劇出現。與俠客一樣，武俠小說的故事只能在前現代社會，而不能在當代，如果我們以當代為背景創作武俠小說，那也是可笑的藝術行為。

所以，《焰刀》不是一部傳統意義上的武俠小說，它不但不是，甚至可以說是反武俠小說的。陳天中試圖用一個新的故事重新認識俠客，認識武術。他通過少年焰刀的成長藝術地詮釋了這一切。小說的主人公是名小學生，叫陳焰，因為跑得快，所以大家就叫他“焰刀”，也就是快得像閃電。焰刀因為父親工作的關系，從鄉下來到鎮上，當時正逢電影《少林寺》火遍大江南北，單位大院的孩子們一個個都模仿少林寺的武僧練起了武功，焰刀也加入了進來。孩子們對武功的認識無疑受到電影的影響，焰刀也不例外，特別是回老家被比他身高體壯的男孩“大個蘿卜”金旺欺負時，他用剛學的“鐵頭功”與“掃堂腿”打敗了對方，他更覺得武功了不起了，得知外公會武術時就纏著外公學。

在走了不少彎路后焰刀終于從一幫習武的孩子中脫穎而出，他不但學習堅定、刻苦，不好高騖遠，從扎實的基本功練起，而且不守成規，遍學諸家，開始學的是詠春，后來又學長拳、洪拳、練太極。最根本的是，焰刀逐漸認識到了武學的本質。這樣的認識來自他的兩個老師，小王叔叔是一個。小王叔叔不但教會了焰刀許多拳種，還從意志品質上培養他，激勵他，更用自己的經歷，自己曾經的迷途教導焰刀：“我剛學武不久的時候也想找人比試，總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了，后來真和人比試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文章寫得再好的人，也不敢夸自己的文章是天下第一；武藝高強的人，卻往往夸自己的武藝蓋世無雙。習武的人總是技高不讓人，這是我們練武人的通病，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只要心中保持正氣，懷有一顆善心，這就夠了。”另一位是焰刀的外公，這是作品中的重要人物，承擔著精神引領的敘事功能。外公的第一課就是讓他知道什么是中國武學文化的精髓，外公說：“‘武術’的‘武’字，拆分出來就是‘止’和‘戈’，就是制止兵戈相向，這才是練武的正道，而不是為了攻擊對手、好勇斗狠。”在焰刀意氣用事與人打斗后外公再次教育他：“自古文崇孔子，武尊關公。練武得先修德。修德不修道，空被日煎熬；修道不修德，必定成魔妖。要我教你們武功，第一個條件就是不可以和人打架斗毆。如果你們學武只是用來打架，那么我勸你們趁早不要學，因為歷來好斗者都沒什么好下場，學武反而害人又害己。”外公不僅曉之以理，更用家族的光榮史讓他受到感染與震撼。外公的祖輩不但是詠春拳的創始者、傳承者，更是胸懷天下，敢于犧牲的忠烈之士。所以，焰刀要繼承的不僅是象征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武術，更是這種壯懷激烈的家國情懷。小說的最后，外公受聘擔任學校的武術教練教授詠春拳，他對孩子們說，中華武術的傳統“就是倡導‘強國、強民、強身’的精神”，他希望孩子們“能從習武中悟到中華文化的精髓，做個愛國愛家的中國人！將中華文化發揚光大！”這是作品的主題，是作品對武術的理解，也是作品迥異于傳統武俠小說的創新之處。焰刀真正地成長起來了，他不但在關鍵時候臨危不懼，以自己的智慧、膽識與功夫阻止了不法分子的犯罪行為，更與學校武術隊的同學一起訓練，成了一名優秀的少年武術選手。他不僅學到了武術，理解了武術，還觸類旁通，悟出了許多道理。“練武讓他找到了男兒當自強的精氣神，讓他更加自信……現在想想，在遇到困難的時候，幸好自己沒有放棄，這和學習的道理不是一樣的嗎？”

這確實是一部具有探索意義的兒童小說。它在兒童小說的可能性上給我們新的啟發，在看似不可為的地方開拓出了新的寫作疆域。借助武俠文藝，作品重新出發，不僅在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上走出了新路子，更為如何從傳統文藝寶庫借鑒、從成年人文藝中借鑒，從而創生出新的兒童文學提供了成功的樣本。

（本文作者為江蘇省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