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掉“形容詞”的瓦片

近三十年來，散文成為普通人寫作的最大類別，最重要的原因在于：網絡普及，門檻降低，廣義的散文或散文式表達成為具有“方便法門”意義的“基本寫作”。這似乎也跟所謂“碎片化”“快餐化”的文化潮流相一致。

許多散文寫作者在浮躁的網絡背景下對語言的敏感力大大降低，甚至分不清優劣好壞。常見的是，把花里胡哨當作語言優美有文采，把無節制的濫情當作抒發心聲，把無根的自言自語當作哲理，把流行的套話當作當然，因此導致了“形容詞”的狂歡與喧囂。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說：名詞具有不朽的魅力。他說的是詩，而優秀的散文又何嘗不是如此。

名詞，是直指事物的本真和原貌的。它使語言具有硬度、力量和穿透力。名詞，關系到真實、真相和真誠，關系到散文寫作的初心和根本。而虛飾、虛偽、虛妄的“形容詞”，則是多余的、有害的。

陶靈的《川江廣記》，既是長江特別是川江的自然史及風物史，又是川江的航運史及船工史，還是川江流域老百姓的生活史，更是一部體現著“名詞”硬度的散文佳作。

以《川江廣記》中關于“瓷瓦子”（瓷片）的種種敘事為例，計有：侄兒給作者岳母燉雞時鍋里放瓷片的事；《本草綱目》和《神農本草經》中相關記載和說法；老船工冉白毛將瓷瓦子燒紅后丟在碗中水里嗤一下然后喝下去治肚痛；父親搗碎瓷瓦子喂雞助消化；張岱的《夜航船》寫到通過雞鴨腸肚給珍珠拋光的事；譚老伯吃捶打得極細的瓷瓦子粉粉和蘆竹根泡水喝治隔食病的經過。

“瓷瓦子”并非連貫成形、統一完整的故事，而是用“一物”將“細碎”的敘事點有機串聯起來，從而形成一個結構整體。一篇并不長的散文中敘事點，一個接一個，卻沒有什么專門的過渡段或明顯的過渡句之類，也沒有廢材爛料，文字干凈，內容密實，閱讀暢快。

就《川江廣記》而言，“瓷瓦子”這樣在歷史過程中存在的名詞，活在川江及川江流域的四鄉八野，但隨著人的變化和時間的流逝，有的正在消失需要搶救，有的產生歧義需要考據。或可這樣說，作者以川江名詞為核心建構了他的散文表達系統。正是這些獨特的川江名詞，使《川江廣記》活了起來，成為稀缺的、有關川江文化和歷史的書籍。當然，這不是說明文或學術論文，而是具有民間史性質的散文。從《川江廣記》一篇篇文章中我們完全可以看到，這些來自生活又經過嚴格篩選的故事及敘事點本身就蘊含著鮮明的獨特性、生動性、形象性和可讀性。

名詞具有不朽的魅力，而魅力不是可以簡單揭示的，更不是唾手可得的。透過陶靈筆下的“瓷瓦子”，我們看到了“說不出道理”的情況，看到了猜度和質疑，看到了比較和聯系，最重要的是看到了川江流域的人真實的生活及民間智慧。也就是說，敘事上，看似簡單而非直線，其中的發現、挖掘和探究使文章具有了豐富性、復雜性并產生了特殊的趣味。

《川江廣記》中的一個個名詞當然也面臨著走向問題。看看這一串名字：“門斗灰”“船底苔”“壁錢幕”“糊米水”“竹籌”“懸魚”“盤灘”“滾木”“竹米”……在我們看來都是稀奇古怪的東西。但《川江廣記》沒有走偏到簡單獵奇的方向。如《糊米水》，由煮燜鍋飯寫到鍋巴，寫到糊米水，再寫到用大米、豌豆、胡豆、麥子等五谷雜糧一起炒，呈焦黃狀時摻水熬開喝，主健胃消食。而后又寫到牛得了腸胃炎也喝兌醋的糊米水，進而寫到岳母在特殊的困難年代用糊米水治拉肚子的事——五谷雜糧還沒熬，岳母就狼吞虎咽“干吃”了。事實、人物、動物，構成了川江普通人家生活的歷史。

在一個個的名詞中，作者陶靈牢牢把握住了趣味的方向：珍惜歷史而不是玩味“落后”，服膺智慧而不是“舔癰嗜痂”——一部《川江廣記》，為許多零碎的“老料濕材”點亮了光芒，使它們獲得了新的價值與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