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韻何以領群芳

梅蘭芳在一甲子的藝術人生中取得了令其他京劇藝術家難以企及的成就，除了他自幼勤奮好學，虛懷若谷，更重要的或許是他如梅花般的精神品格。這一特質直接陶染著他的性情旨趣和學養修為。

1962年8月，為紀念京劇藝術家梅蘭芳逝世一周年，郭沫若在《人民日報》發表詩作《詠梅二絕有懷梅蘭芳同志》。該詩感情真摯，流傳甚廣，后被配樂，用作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拍攝的人物傳記紀錄片《梅蘭芳》的片尾曲。其中“仙姿香韻領群芳，燕翦鶯簧共繞梁”一聯，點明了梅蘭芳在戲曲界乃至藝術界的不凡地位—姿韻超塵，冠絕群芳。

人如其名，梅蘭芳的一生都與“梅”這一極具中國古代文人風骨的意象有著不解之緣。他賞梅、品梅、癡梅、詠梅，姓氏為梅，字、號里藏著梅，連重要的書齋名都嵌入“梅”，高潔清雅，傲骨凌寒，篤行不怠，一生不渝。

綴玉清芬

藝學軒、梅亭、簪紅別館……在梅蘭芳的眾多書齋名中，“綴玉軒”無疑是命名最早、使用最久、知名度最高的一個。梅蘭芳常署“綴玉軒主人”，多年來搜集的珍本、孤本藏書上也鈐有“綴玉軒藏本”的字樣。據說“綴玉”兩字，是“梅黨”重要成員李釋戡所取，意在鼓勵梅蘭芳博采眾長，熔前輩表演之精華于一爐。

“綴玉”典出宋代詞人姜夔《暗香》《疏影》二調，其中《疏影》的開篇就有“苔枝綴玉”四字。“苔枝”，即長有苔蘚的梅枝。南宋周密《乾淳起居注》載：“苔梅有二種，宜興張公洞者，苔蘚甚厚，花極香；一種出越土，苔如綠絲，長尺余。”“綴玉”，意即梅花如玉，點綴枝頭。“綴玉軒”三字，李釋戡、羅癭公、鄭孝胥、張謇、朱祖謀、韓誦裳等名士對其均有題寫，既蘊含了他們對梅蘭芳藝德藝品的期許，又暗喻了書齋群賢畢至、鴻儒往來的不俗特質。

“綴玉軒”齋號的使用，最早可以追溯到梅蘭芳在北蘆草園西口青云巷8號（今青云胡同29號）寓所居住時期。1916年，時年23歲的梅蘭芳已經系統學習昆曲一年多，熟練掌握了《思凡》《春香鬧學》《佳期·拷紅》《風箏誤》等劇目，順利完成了第二次赴滬演出，還編演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時裝新戲《宦海潮》《一縷麻》，以及載歌載舞的古裝新戲《嫦娥奔月》《黛玉葬花》，逐漸在京、滬站穩腳跟。

在綴玉軒里，梅蘭芳終于擁有了初具規模的書房和較為安定的生活。兩次上海之行，使他在社會各界的朋友逐漸多了起來，這些“梅黨”朋友們組織了“綴玉軒后援會”，為他的表演藝術出謀劃策，成員背景涉及政界、商界、文化界等，如馮耿光、李釋戡、齊如山、羅癭公、舒石父等。此外，梅蘭芳在排戲練功之余，還培養了一些業余愛好，如養牽牛花、養鴿、繪畫等。

于是，日常得閑，綴玉軒中總能看到梅蘭芳與文人墨客、書畫名家們談藝品戲、詩畫酬唱的畫面，王夢白、金拱北、陳師曾等都曾是綴玉軒的座上賓。后來，繪畫變成了梅蘭芳生命中最重要的業余技能，在民族危亡的抗日戰爭時期，他和他的繪畫還曾挽救過梅劇團和梅家的基本生計，接濟過梨園行的落魄藝人。

1920年，梅蘭芳購置東城區無量大人胡同24號（今紅星胡同，城建時已拆）的宅院，將原有的7個院落打通，內中風格中西合璧，不僅荷花池、游廊、假山、花園等一應俱全，還建有一座名叫“寶岳樓”的新式洋樓，“綴玉軒”的書齋名也隨之“遷移”至此。梅蘭芳在這里居住了12年之久。在此期間，梅蘭芳在事業上可謂登峰造極，綴玉軒一度變成了“國際會客廳”，當時的中外文豪、各國政要均以造訪梅宅為榮，并且把游故宮、觀梅劇、訪梅宅視作北京旅游的必選項。那時的綴玉軒，稱得上是精英薈萃的文化沙龍。

梅蘭芳在綴玉軒先后接待過的國際友人有瑞典王儲夫婦、美國前總統威爾遜的夫人、日本歌舞伎藝術家守田勘彌、美國好萊塢影星范朋克、意大利女歌唱家嘉麗·古契，以及印度文豪泰戈爾、英國作家毛姆等。有人曾估算，梅蘭芳在無量大人胡同居住時期（1920—1932年間），在綴玉軒接待、宴請過的賓客多達六七千人，舉辦茶會也逾百次，獲得了較大的國際影響力。

除了國際友人頻頻造訪，國內書畫名家也屢屢登門，如1924年梅蘭芳30歲生日時，他的繪畫老師們—王夢白、姚茫父、陳衡恪、齊白石等就曾在綴玉軒聯袂合作畫卷，以為壽禮。

此外，梅派代表作《霸王別姬》《洛神》《西施》《太真外傳》等，也是梅蘭芳與其“御用編劇”們在綴玉軒不斷修改、創排出來的。

既有“迎進來”，也有“走出去”。在此期間，梅蘭芳于1924年第二次訪問日本；1930年，又與“梅黨”成員在綴玉軒艱難籌備、精心策劃后，率團赴美國巡演達半年之久，在美國經濟危機最嚴重的時候，收獲了觀眾巨大的好評與熱烈的反響，并獲得美國兩所大學授予的榮譽博士學位，由此在美國打開了知名度。

如今，我們從當年留存的圖片資料中，仍可看到諸多國際友人與梅蘭芳的合影，以及綴玉軒考究的內景陳設。這一時期的綴玉軒，實際上已經成為梅蘭芳以傳統京劇藝術為媒介，對外宣傳展示中國文化的重要窗口。

最難能可貴的是，不論是訪日訪美，抑或是綴玉軒茶會，梅蘭芳從一開始就沒有考慮過經濟回報。首次訪日時，他就表示：“第一次訪日的目的，主要并不是從經濟觀點著眼的，這僅僅是我企圖傳播中國古典藝術的第一炮。”訪美前夕，許多好友鑒于美國正值經濟大蕭條，擔心出師不利，紛紛勸他放棄原計劃，規避風險。而梅蘭芳決心已定：“（我）去美國演出并非為了淘金，而是希望通過演出，能使中國的古典藝術躋身于世界戲劇之林，即使自己蒙受了重大損失也是值得的。”果然，訪美雖然載譽歸來，但由于會計失職，導致這場籌備7年的巡演依然虧損了8萬美元，但梅蘭芳“一點也沒有因此而氣餒，對那次訪美演出成功一直心情愉快”（梅紹武語）。后來，梅蘭芳在上海天蟾逸夫舞臺連唱1個月的戲，并灌制唱片，才還清賬目。這樣的襟懷氣魄，非胸中有大丘壑者不能為，正如齊白石的題贈：“飛塵十丈暗燕京，綴玉軒中氣獨清。”

梅華傲骨

1931年9月18日，“九一八”事變爆發。次年春，梅蘭芳舉家遷居上海，先是暫住滄州飯店近一年，年末，租住在上海法租界馬斯南路121號（今思南路87號）一幢四層小洋樓，生活才稍稍安穩。因梅蘭芳極愛“揚州八怪”之首金農的字畫，自己又恰好收藏有金農“梅華詩屋”齋額真跡一幅，就懸掛至二樓書房，上海梅宅的書房便因此得名“梅花詩屋”。

梅花詩屋誕生于抗日戰爭期間，此時，梅蘭芳的家運亦如國運，風雨晦明，飄搖不定。梅花詩屋自然不復往日綴玉軒的精英沙龍氣質，而是烙上了時代印記，變成梅蘭芳創編新戲的排練廳、訪蘇籌備的會議室、課徒授業的小講堂、丹青濟世的書畫齋……見證著作為愛國藝術家的梅蘭芳的拳拳赤子之心。

在梅花詩屋，梅蘭芳與劇團同仁們打磨了根據“梁紅玉擊鼓戰金山”的故事擴充的，以反抗侵略為主題的新編戲《抗金兵》；編排了由明代傳奇《易鞋記》改編的京劇《生死恨》，鼓舞了觀眾的抗戰士氣。訪蘇前夕，梅蘭芳鄭重表示，不愿經由被日寇鐵蹄蹂躪的“偽滿洲國”抵達蘇聯，此舉贏得了蘇方的尊重與禮遇。全面抗戰后期，梅蘭芳為躲避日偽侵擾糾纏，以高燒重病為由堅拒日方演出請求。輟演息影以來，為維持生計，他寧可賣畫典屋（因上海梅宅除家屬外，還暫住劇團人員、家中傭人等幾十人，1943年，梅家生活難以為繼，梅蘭芳曾賣掉北京無量大人胡同梅宅），賤賣古董舊藏，最困難時，他寧可多次向銀行透支信用賬戶，也從未向日偽、奸商等低頭，真正體現了民族大義、家國情懷。

梅蘭芳的秘書許姬傳曾記過這樣一件小事：抗戰勝利前夕的一個風雪冬夜，梅蘭芳收聽短波電臺時，得知日軍又吃一敗仗，預感祖國勝利在望，激動難眠，便提著汽油燈下樓至梅花詩屋，揮筆繪就紅梅一枝，題名《春消息》。跋曰：“甲申臘月，浣華題于梅花詩屋之南窗，用色雖滯，而老干崢嶸，尚可取也。”后來好友周瘦鵑有題畫詩贊云：“梅君歌舞傾天下，余事丹青亦可人。畫得梅花兼畫骨，獨標勁節傲群倫。”

據說，梅蘭芳最愛的一句詩是“清香傳得天心在，未許尋常草木知”。的確，他的一生，正如梅花一般，傲霜斗雪，俏不爭春。順境里，他儒雅謙遜，恭儉溫良；逆境中，他深明大義，鐵骨錚錚。不論是綴玉軒里的孟嘗遺風，還是梅花詩屋里的愛國持節，都給后人以深遠的影響。放眼海外，利比里亞、圭亞那、多哥等國直到近幾年仍在發行梅蘭芳題材的郵票；縱覽國內，在國慶70周年之際，梅蘭芳被授予“最美奮斗者”的榮譽稱號。

人民沒有忘記，愿梅魂永在，梅藝常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