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在的《文子》,至少包括傳世本、敦煌本、竹簡本三個系統的版本。對于《文子》其書的真偽與駁純,文子其人的虛實與早晚,都是學界爭論不休的話題。
人們常用“浩如煙海”來形容中國古代的文獻。然而,文獻的流傳總是隨著時代的風云起伏不定。在歷史上,文獻典籍或被焚燒,或被破壞,或被禁毀,有“五厄”或“九厄”的不幸遭遇,“小災小禍”更是層出不窮。《文子》的情況則更為特別。
《文子》的著錄與出土
班固《漢書·藝文志》所著錄的《文子》有9篇,屬道家類著作,班固自注“(文子)老子弟子,與孔子并時,而稱周平王問,似依托者也”。東漢王充提及過文子其人,《文子》之言曾被魏晉時人曹植、慧遠等引用過。此后,《文子》卷數增加,《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所著錄《文子》,以及徐靈府(默希子)及李暹注本均為12卷。《群書治要》及《意林》均謂“《文子》十二卷”。
唐天寶元年(742年),唐玄宗下詔,封文子為“通玄真人”,尊其書為《通玄真經》,《正統道藏》中沿用這一封號。《永樂大典》《四庫全書》等大型叢書中均收錄了不同注本的《文子》。
王重民《敦煌古籍敘錄》認為,《文子》一書為后人剽竊《淮南子》《呂氏春秋》等書而成,“殆無疑義”。他介紹敦煌本《文子》僅存“道德第五”,共156行,為天寶十載(751年)所寫。黃永武主編《敦煌寶藏》收錄的和《文子》有關的殘卷還有《開元二十七年寫文子題記》《文子道元第一》《文子九守第三》《文子微明第七》《文子下德》等,一般認為都是唐代的寫本。從著錄的時間和抄寫的字體來看,敦煌鈔本《文子》肯定不止一種,但是體例、內容都和通行本相近。
《文子》其書,目前包括傳世本、敦煌本、竹簡本三個系統的版本。竹簡本《文子》1973年出土于河北定縣(今定州市)八角廊村40號漢墓。1981年,定州漢簡整理小組發表了工作簡報,正式宣布發現了竹簡本《文子》等書。但遲至1995年底,竹簡本《文子》的初步釋文才在《文物》雜志發表。盡管如此,《文子》引起了學術界的持續關注,學者們已發表相當可觀的學術論文、專著和學位論文,《文子》也是學術會議中持續討論的熱點問題。
根據發掘簡報,竹簡《文子》未出土前已遭到盜墓者的侵擾、火燒而碳化。出土后其被運往北京,盛放竹簡的木箱被“不知情者”打翻,再次受到損傷。竹簡《文子》及同時下葬的其他古籍為漢隸抄寫,釋讀并不困難,卻因為竹簡的散亂、殘缺,以及釋文不夠精準而給學術界的研究帶來了諸多難題,殊為遺憾。
盡管如此,通過抽絲剝繭的方式可以發現,竹簡《文子》并非孤立的,其觀念和思想與相關的文獻構成文化網絡,聲息相通。但觀念之間的內在聯系很多時候是不會自動呈現出來的,而是要根據關鍵詞去搜索和甄別。
《文子》其書的真偽與駁純
《文子》和《老子》《莊子》《列子》在唐代被官方封“經”后,一度是開科取士的考試內容。四者在學界合稱“道家四子”,其作者位列道教真人譜系。對《文子》的內容和性質進行判定和甄別,隨之而來。柳宗元不否認《文子》屬于道家,也認為其思想頗有可觀者,但整體而言,竄亂剿襲者甚多,是“駁書”。他把其中的“謬惡亂雜者”統統刪除,刊定了自己認為可信的版本,并珍藏在家中。柳刊本《文子》不見傳世,但柳宗元所判定的《文子》“駁書”的性質,影響很大。
宋、元、明、清各代,文子的身世和《文子》的真偽依舊聚訟不已。晁公武、宋濂、胡應麟、姚際恒等人如柳宗元,認定《文子》是駁書。宋濂進一步提出今本《文子》中的思想“壹祖老聃”,應是《道德經》的義疏,但“雜以黃老、名法、儒墨之言以明之,毋怪其駁且雜也”。姚際恒強調“其書雖偽,然而不全偽也,謂之‘駁書’”。晁公武、姚際恒等人還推斷《文子》被北魏李暹在做注時增擴竄亂。黃震則明確認為《文子》就是偽書,作偽者是唐道士徐靈府。清人陶方琦承認今本之中保留了《文子》舊說,但是其書在東漢時散佚,傳世的是魏晉以后人抄襲《淮南子》一書而成的。此后,章太炎、梁啟超、黃云眉、張心澂、楊樹達、王叔岷等均把《文子》視作偽書。
認為《文子》不是偽書的,也不乏其人。如南宋王應麟、明代祁爾光、清代孫星衍等。清代馬骕《繹史》還提出“《文子》一書,為《淮南鴻烈》擷取殆盡,彼浩淼,此精微”,將二書的關系翻轉過來。
1973年定州漢墓竹簡本《文子》出土后,頗多學者認為《文子》的真偽應可以立下判詞:《文子》是可靠的先秦古籍,《淮南子》剿襲了《文子》;文子是老子弟子,為黃老學派的重要人物。也有人認為《文子》是先秦道家言論集,是《老子》的古注,而把《淮南子》視為《文子》的“義疏”。有學者主張把竹簡本和今本區別看待,竹簡《文子》的出土確證今本《文子》抄襲了《淮南子》,而《淮南子》中有可能保留了古本《文子》的內容。還有學者提出今本《文子》和《淮南子》是互相襲取的關系。
筆者認為,竹簡《文子》的出土,證明今本確有來源。但仔細對勘,就會發現二者從形式到內容均有重大差異,切不可等同視之。今本必晚出于竹簡本,后人大量抄襲了《淮南子》以擴充其內容。厘清種種疑難,方能給《文子》在學術譜系中“立下戶口”。
文子其人的虛實與早晚
王充《論衡·自然》中沿用班固的說法,也認為文子是老子弟子,并把老子與文子的關系比作天與地。葛洪《抱樸子內篇·釋滯》則云“五千文雖出老子,然皆泛論較略耳”“至于文子、莊子、關令尹喜之徒,其屬文華,雖祖述黃老,憲章玄虛,但演其大旨,永無至言”。可見,大家廣泛認可文子是道家人物,且是老子傳人。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載李暹為文子所作的傳:“姓辛氏,葵丘濮上人,號曰計然。范蠡師事之,本受業于老子,文子錄其遺言,為十二篇。”文子的身世似乎非常明晰。李善、徐靈府、孫星衍等沿用這一看法,杜道堅《通玄真經纘義·序三》還補充說,“文子,晉之公孫,姓辛氏,名钘,字計然,文子其號。家雎之葵丘,屬宋地,一稱宋钘,師老子學,早聞大道,著書十有二篇,曰《文子》”,又說“楚平王聘而問道,范蠡從而師之,勾踐位以大夫,佐越平吳,功成不有,退隱封禺之地,登云仙去,吳興計籌之陽乃其故處”。但根據史料,計然、范蠡的思想傾向都和竹簡《文子》格格不入,且另有《計倪子》一書。
《韓非子·內儲說上》云:“賞譽薄而謾者,下不用;賞譽厚而信者,下輕死。其說在文子稱‘若獸鹿’。”下文有具體交代—“齊王問于文子曰:‘治國何如?’對曰:‘夫賞罰之為道,利器也。君固握之,不可以示人。若如臣者,猶獸鹿也,唯薦草而就。’”頗有人據此以為“韓非讀過《文子》”。其實相關內容,既不見于傳世本《文子》,也與竹簡《文子》推崇“德仁義禮”的思想涇渭分明。《韓非子》中尚有“衛將軍文子”“晉中行文子”“衛松文子”等,尤其是《韓非子·外儲說左下》記敘:“公室卑則忌直言,私行勝則少公功。說在文子之直言,武子之用杖。”又說:“范文子喜直言,武子擊之以杖:‘夫直議者不為人所容,無所容則危身,非徒危身,又將危父。’”可見,先秦以“文子”為名者,屢見不鮮。
有待破解的謎題
目前,關于《文子》仍存在不少有待破解的謎題,如竹簡《文子》的內容有沒有被《淮南子》直接吸收;“文子”與“平王”的所指與寓意;班固所見與竹簡本的異同;竹簡《文子》有無經、傳之分;傳世本《文子》中有無不見于其他文獻的內容;等等。
班固推測《文子》稱周平王是“似依托者也”,但并未提供進一步的證據和論述。黃震以周平王的時代與文子相去甚遠為由,論證《文子》必是偽書。馬端臨《文獻通考·經籍考》引《周氏涉筆》認為“其稱平王者”應是楚平王,而非周平王。孫星衍進一步認為是班固誤讀了《文子》,錯把楚平王當成了周平王。但竹簡《文子》中并未出現“周”,亦未出現“楚”,似乎有意虛化其時代。而且,《文子》目前所見的內容,是以“天下”,而不是邦國為討論的主題,非某個諸侯王所能對應。
《藝文類聚》卷八十五引《說苑》佚文另有“高平王”與“魏文侯”的對話,在《莊子·外物》中,是“莊周家貧,故往貸粟于監河侯”。再看楚(荊)平王,可謂惡評處處,下場凄慘。這也與竹簡《文子》中請教道、德、仁、義、禮的“平王”形象完全不符。
關于竹簡《文子》的成書年代,較多學者認為是戰國中期或戰國末期,也有人認為是秦代。筆者根據文中“朝請”“天下”“五兵”“執一無為”等制度和思想,認為竹簡《文子》撰作于漢初,是以儒補道的“文老學派”的代表作,與重視刑名法術的黃老學派區別明顯。傳世本《文子》的大致定型,則在魏晉之際。
《文子》的研究也為海外漢學家們所重視。加拿大白光華 ( Charles Y.Le Blanc)教授在研究《淮南子》時注意到了《文子》,荷蘭葉波(Paul van Els)教授則專治《文子》。多年以來,何志華教授在香港中文大學主持《文子》研究的研討班,并有回顧性和專門的研究成果及工具書問世。筆者正在努力以竹簡本為基礎,總結和提煉已有的研究成果,對以上謎題做出解答,同時新刊《文子》(分內外篇),以饗讀者。而學界在最近五十年最為期待的,是竹簡《文子》有更為全面、清晰的釋文公開發表。
張豐乾,西安外事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