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黃爵滋持古文通變觀。為治國安邦計而作的奏疏,富有文采,或駢散相間,條分縷析,嚴謹細密;論政、論教文警辟深刻,章法嚴謹;序跋見識宏博,情辭并茂;雜記盤曲綿邈,恣肆峻奇;游記生動有趣,文筆洗煉;書信真誠懇切;傳記、誄文以典型事例動人。內容豐茂渾厚,各種文體運用自如,文筆簡煉雅潔。敘事記人,剪裁得體;寫景狀物,生動逼真。
關鍵詞:古文觀;通變;內容豐厚;文筆雅潔
中圖分類號:I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5-7544(2024)07-0083-14
黃爵滋(1793—1855),字德成,號一峰,又號樹齋,江西宜黃人。為一代名臣,事功卓異,著述宏富,是清后期著名的政治家,學者,文學批評家,文、賦、詩創作大家。既是道光年間江西詩壇首領,也是當時京師詩壇的風雅盟主。
黃爵滋乃飽學之士,以儒家文化為根基,以憂國憂民為情懷,并以此統攝其古文創作。為文始學駢體,得六朝神韻,繼乃師法漢唐宋諸大家,受《史記》《漢書》《昭明文選》影響較深,也受漢賈誼,唐陸贄、韓愈,宋歐陽修、范仲淹、蘇軾乃至明代歸有光文章的影響,當時即以擅長作古文有名,誠如曾同為庶吉士的李錦業所言:“黃侍御師以文章名海內。”[1]著有《黃爵滋奏疏》二十卷、《仙屏書屋初集文錄》十六卷。
一、黃爵滋的古文觀
黃爵滋作古文有獨立見解,強調“通變”之道。他在《自序》中說:“物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文亦物也……周秦之文,變為兩漢。兩漢之文,變為魏晉。魏晉之文,變為齊梁。齊梁之文,變為唐宋八家,八家而外則無文焉。注疏語錄,釋經明義,附書而行,亦不以文例也。文無定體,求其一是,此言雖近,厥旨惟允。”[2]在他看來,任何事物運行到了一定階段必須變,變才能通。文體也是如此,應與時變化,此變即創新,才能發展。不同時代的文體有不同,這就是變的結果,否則就沒有了生命力。
文體向來就無一定不變之體,求其適宜而已。從黃爵滋《與李海初牋》中所說“蓋詩體屢變而詩道不變,未有敢以邪辭干正法者也”來看,文即指文體,道即文中所載的儒家道統。他又說:“六朝而后,駢散乃分,作者斤斤侈言家數,不思文以足言,言以足志,百變一宗,會何畦畛?”[3]六朝之后,駢文與散文分家,但作者往往在文體作法、技巧方面大做文章,而不想一想,作文只是用來言志抒情的,不應糾結文體之分。
他剖述自己為文之真諦:“予材疏殖淺,愧負所學,猥以鄙陋,謬竊時望,但應求之真,亦有本來妍丑之實,豈能自掩?”仍又告誡兒輩:“文之為物,在唐宋而變益通,洎元明而變亦窮。雖然,變窮于文,不窮于道。以言乎文,則自皇古以歷三代,其變已甚;以言乎道,則自秦漢以迄于今,其不變猶是。故曰修辭立誠,不誠無物。”[4]他認為,齊梁之文,至唐宋一大變,才有了唐宋八大家,而元、明兩代雖有變而未通,只有道統歷千年而不變。而作文修辭之要旨,在于抒寫真誠,不誠則空洞無物。
黃爵滋的古文發展觀,承繼了劉勰《文心雕龍》中的通變觀,以及唐宋以來“文以明道”“文以載道”之說。他認為,千百年來,文體是在變化中求得創新面目,而作文之要在于真誠。這些觀點均有其積極意義,但他認為道是亙古不變、始終如一的,秉持儒家道統說,又不免迂腐。
黃爵滋自少年起,就熟讀昭明太子蕭統所編的《文選》。《玉堂課草》中的《熟精〈文選〉理賦》云:“偉梁代之昭明,開選樓而采緝。征著述于累朝,倡文章之總集。”贊揚蕭統累經搜集編輯而成《文選》的功勞。他強調“貴得手而應心,在朝稽而夕誦”,要經常誦讀此書,寫作才能得心應手。“矩與規其未遠,文與筆之并垂。惟眾材之畢具,堪一理以貫之。音洋洋以盈耳,體朗朗而列眉。或沉思于渾合,亦妙悟于善離。”[5]如此則不違背規矩,無論創作韻文還是散文,才能寫好,個中道理是相通的。要潛心構思,妙悟離合之法。
作文需有章法結構。黃爵滋是作文的高手,自有深刻體驗。《玉堂課草》中有一篇《筆陣賦》,以杜甫《醉歌行》“筆陣獨掃千人軍”句為韻,論述作文的章法布置:“一縱一橫,而論者莫當;左之右之,而其馳不失。或險而夷,或疏而密。如諸葛之成圖,如淮陰之列陣。學海縱其翻騰,文林紛其蹂躪。彼或偏師以攻我,則合圍以進。筆有余妍,兵無血刃。昔之馳檄旌麾,飛書矢鏃。有司馬之文成,更枚皋之才獨。”“莫不辭因事稱,文以意宣。恢宏百一,揮霍萬千。藏兵于腹,仔器若肩。然后亦奇亦正,亦方亦圓。靜若峙岳,動若流川。比君子之化鶴,晤將軍之降天。上剛下柔之筆,旋乾轉坤之人。理有強而非弱,氣無屈而不伸。翩鷙鳥之遙擊,絕駿馬之逸塵。斯可以抗衡古昔,摩蕩周秦矣。”[6]他以諸葛八陣圖、韓信布陣為譬喻,認為作文應講究縱橫、險夷、疏密,方有奇與正、方與圓、靜與動之變化,達到上剛而下柔、理強而不弱、氣伸而不屈的效果。
二、治國安邦的奏議
道光年間,清王朝開始走向江河日下的頹敗之境。在社會危機四伏的大背景下,黃爵滋與林則徐、龔自珍、魏源等一批有識有志之士意識到自身在由盛轉衰的歷史變局中的地位和作用,治國平天下與挽狂瀾于既倒的救世熱情、施展才華抱負的動力使他們敢于面對社會生活中的重重矛盾,急思改革以振作之,堅決抵御侵略,捍衛國家主權與核心利益。
黃爵滋先后為監察御史、給事中、鴻臚寺卿,刑部侍郎,職責所在,奏議頗多,并一直以來得到道光帝的高度重視。共有80余件奏疏,每疏或數千言,或短篇片奏,涉及到政治、軍事、經濟、法律、刑法等方面。他清醒地看到,一個朝代在“開創之初,罔不振作,由振作而周詳。承平既久,漸積因循,由因循而廢弛。馴至官府皆同傳舍,誥誡總屬具文,而吏治不可問矣,人心不可知矣”(《綜核名實疏》)[7]。從他的奏議中也可看出,清后期政治窳敗,官場萎靡不振,不少官員“衰庸”而不敢擔責。基層社會亂象橫生,邪教猖獗,有的地方“盜匪繁多”。財經管理紊亂,州縣倉儲有名無實,侵挪掩飾之弊端叢生,就連國庫銀庫收捐也是輕重不均。這些莫不使他憂心忡忡。而他念念在心的是國計民生,希望國家安定、民生富足。他要振作精神,為國盡力。舉凡政事、財政、水利、民生、治安以及漕運、鹽務、河工、科場等,莫不解剖時弊,提出拯救之方,從嚴治理,針對性強。他的一系列有關嚴禁鴉片的主張,可謂擲地有聲、振聾發聵。茲就奏疏的寫作特征概括數點:
(一)富有文采,或駢散相間
作為詞臣出身的黃爵滋,因其才華杰出而得到道光帝的青睞。如《鴻臚寺卿謝恩疏》:“昔備員于蕓館,特簡文衡;嗣添職于烏臺,屢膺升秩。涓埃莫報,感悚交縈。復沃荷恩綸,榮遷卿寺。儀導九賓,仿漢代鴻臚之號;禮觀四裔,兼周官象譯之司。”[8]用的是四六體駢文,敘述他曾在蕓館(翰林院)待用,又升遷于烏臺(監察御史)、再任鴻臚寺卿,接待八方外賓的經歷。寥寥數語,言其身份、職責,極為凝煉,如信手拈來。又如《募兵節餉疏》云:“兵額既缺,非用水勇、鄉勇無以助攻守;戰艦未修,非募商船、漁船無以資駕馭。”[9]均為駢句,對仗工整,簡潔而瑯瑯上口。又如《請飭議銀庫事宜疏》云:“法立于簡明,弊生于叢雜。欲剔蠹而懲奸,在芟繁而挈要。”[10]前二句是為反對,意思相反,對比鮮明;后二句遞進,有如詩中的流水對。
(二)條分縷析,層次分明
申明危害,應采取何種措施。如《江西毗連閩廣盜匪繁多請嚴切查辦疏》[11],共列有“五嚴”,即“一、嚴諭士民勿被脅誘也。一、嚴禁州縣減估以杜諱匿也。一、嚴馭兵丁以防勾結也。一、嚴拏頭目以散黨羽也。一、嚴禁匪船以靖梟販也。”切中要害,義正辭嚴。又《江漢修防事宜疏》[12],列有四條宜,即“一、堤工民修舊章,宜變通也;一、宜嚴定考課章程,以示勸懲也;一、防險之法,宜預講也;一、宜多開支河,以泄水勢也。”多用排比句,氣盛言宜,氣勢充沛。
在《綜核名實疏》中,他有感于社會現狀諸多方面徒有其名而無其實:“氣感于虛,事征于實。有名無實者,天下之大患也。”因而要求“名實正”,進而要求“是非明”,則“賞罰公”,如此則“民志安,天心順”。他痛陳社會的七大弊端,即邪教、會匪、水患、常平倉庫無糧、兵乏練習、海防不嚴、官材欠造。每一段以設問句式開端。“何言乎絕邪教之在崇學校也?”“何言乎靖會匪之在嚴保甲也?”“何言乎除水患之在修水利也?”“何言乎備賑施之在廣積貯也?”“何言乎肅兵政之在嚴校閱也?”“何言乎靖海洋之必嚴防禁也?”“何言乎官材之必須造就也?”[13]這七方面須循名而責其實,綜合治理。“凡此七者,固國家之大政,祖宗之成法,尤今日急切之務也。”用一問一答式,急切之問,扣人心弦,然后加以愷切回答。
道光十五年(1835)九月所作的《敬陳六事疏》,觀點鮮明,目標明確,排比而陳列六事,即“謹天戒以迓洪庥也”“廣賢路以襄郅治也”“整戎政以收實用也”“立控制以靖匪民也”“飭堆撥以清輦轂也”“嚴剿御以肅夷禁也”[14]。每一事都列舉事實,有理有據。
當鴉片肆虐、流毒四起之時,他毅然向道光皇帝上《請嚴塞漏卮以培國本疏》[15],首陳鴉片危害之現狀。并一一列舉事實和因果,以證明采取通常做法如“禁止通商”“查拏興販,嚴治煙館”“開種罌粟之禁,聽內地熬煙”,是無法杜絕的。然后提出他的主張,即“必先重治吸食”,若違者采取刑法處置。“向之吸食鴉片者,自當畏刑感德,革面洗心。如是則漏卮塞,銀價不致再昂,然后講求理財之方。”反復申說,多方設譬。
(三)言必有據,嚴謹細密
黃爵滋在道光十九年(1839)任刑部左侍郎后,公務繁忙,時常奉命出使遠方,或巡查案件,或視察海防。其奏疏也相應發生變化,多半是因臣民舉報案件,奉旨出使外地,前往山海關、天津、福建、浙江、山西、陜西等地,處理各種民事、刑事案件,就舉報案件進行核查,按刑法處理。另有吏治情況,有海防、軍事方面的調研等。在異常繁忙的調查取證基礎上,他寫有大量奏疏與片奏。與前期奏疏相比,文學性減弱,字句不如以前講究,短句較多,但行文以事實為依據,證據確鑿,提出和處置辦法皆把握分寸,妥當可行。如《查明出力員弁疏》,詳細記載了金門、銅山交界一帶的戰事。廈門同知顧教忠雇募水勇三百八十余名,并雇備大小商漁船十一只,委令水師提標左營守備楊靖江帶領,放至金門銅山洋面,上下逡巡。“見有大夾板船一只,在彼寄椗,知系煙販夷舶,督飭水勇各船,并力驅逐。夷船開炮打來,我眾奮勇一齊拋擲火礶,開槍還擊。維時夷船已被攏逼,不及復行開炮,惟亂擲鐵彈抵拒。水勇頭目陳育,手執藤牌,首先躍過夷船,隨有二十余人,蜂擁而上,占其后梢。”[16]如同戰斗場面描寫,具體生動,令人如臨其境,極有可信度。
在鴉片戰爭前夕,面對千瘡百孔的社會,黃爵滋以其敏銳的政治目光和卓越的政治才能,對上直言進諫,對下體恤民艱,提出許多及時有效的施政建議與措施,文筆樸健刻切,不愧為一代名臣。
三、警辟深刻的論政、論教文
作為一名博學多識、憂國憂民的朝廷官員,黃爵滋論治理方略,論如何教化,都結合其親身體驗,警辟深刻,發人深思。
《文錄》卷之二的《知縣論》,是黃爵滋論述士人與官吏、官吏與百姓以及官吏與上司之間關系的一篇政論文。他說,為官者都來自某一縣,評價縣官的好壞,都應依照事實而定,這是士人的天良所在;而當士人自己為官,則應以自己親歷過的縣官為借鑒,擇其善而效法,知其不善而戒備,這是為官者的天良所在。
作為知縣,應“知其有必興之利,有必除之害”,“欲明利害,先辨理欲,理欲分而善惡判矣。夫縣官者,民之父母也。天下有愛子之父母,無傷子之父母。今或嫉之若仇敵,或慢之若奴隸,或刈之若菅蒯,或躪之若禽獸。強而傷之,以至于殘;懦而傷之,以至于忍;激而傷之,以至于裂;玩而傷之,以至于潰”。視民為仇,將導致地方上的分裂、潰敗。
縣官來自士人,“今日之官,昔日之士也。昔者惟望其縣之官之有一善也,今不思其亦有望之者乎。昔者惟恐其縣之官之有一不善也,今不思其亦有恐之者乎”。昔日為士人,盼望縣官是好官。時至今日,士人成為了縣官,也要反思自己是否能成為人們所期待的縣官,這樣才能不忘初心,做一個好官。“是故今日之官,仍取昔日為士時所善于其縣之官者而法之,且思其所以善者則過半矣。其不善者戒之,而思其所以不善者則又過半矣。”為官者勤于思索,就會有智有勇,則政事可行,才能治理好一縣之政。
在另一篇有關治政的《弭盜論》中,他考查盜之所由來,“旱干水溢,饑饉薦臻。老稚棄溝壑,少壯轉四方;強者狼噬豺吞,弱者狗偷鼠竊,鮮不曰天使之矣。雖然平日無仁義之教,無勤儉之養,無知感之恩,無知畏之法。其氣足以上干天和,其事足以上觸天怒。盜之來也,非天使之,乃天欲誅之也。天欲誅之,官反縱之,于是良民見官之不可訴也,則相與隱忍之奸,民知官之不能理也,則相與把持之,而盜不可弭矣”[17]。災害頻繁,流民失所,民不聊生。強者狠,弱者偷。缺少教養,不知感恩,不畏法律。即使有武健之吏,以嚴刑酷法打擊,可稍削弱其勢,但“習俗刁敝”,躲過風頭,則“嘯聚如故,仇殺且益甚,而盜愈不可弭矣”。
應如何消除盜賊呢?黃爵滋認為應推行保甲制,認為保甲雖無弭盜之名,卻能達到消弭盜賊的實際效果。然后分析現今社會盜匪猖獗的原因,認為都是為政者不作為所致。如果為政者勤政愛民,保甲制度得到有效實施,才能消除盜匪之患。“或曰:保甲果為弭盜乎?曰:保甲非為弭盜也。然保甲行則無盜,盜失其所恃也。保甲廢則有盜,盜得其所藏也。”[18]認為只要實行了保甲制度,盜賊無所依恃,匪之患則自然消失。還要防民于未然,讓士人起到表率作用,教導民眾,重農養民,賞罰分明,才能“使百姓無為盜之心”。
其后又作《實行保甲論》一文,詳細論述了保甲制度廢存之優劣以及其與弭盜之間的關系,認為保甲制度為保證社會良好治安之良策。“然以之治地,則民皆樂輸將,何必以催科為能事;以之治戎,則民皆知義勇,何必以募兵為急務。故欲考州縣之成,莫先保甲,庶乎其不敢以虛應也。至其行之在民,則必相及之。實不廢,然后民有所畏。”[19]認為實行保甲制度可以保證稅收準時上繳,有助于招募兵丁,還應將實行保甲制度作為考量州縣政績的一部分。文章條理分明,層層遞進,觀點鮮明,論據充實。
黃爵滋的弟子銘東屏后任某縣知縣,黃爵滋作有《州縣四則示銘東屏諸子》,告誡他應推行保甲制。其中第四則強調:“實行保甲是州縣最便宜處,保甲之法,隨地制宜,古人備矣,一切善政皆出其中。今之不收其效者,皆行之不實耳,宜于下車后,即親往各鄉查看門牌,按村繪圖。又縣一總圖,置左右保正甲長,詳悉注明。有犯除保正甲長示懲外,五家相及之法,尤必切實照行。行之一年而四境不清者,未之有也。”[20]認為實行保甲制度是州縣最適合、最有效、最便宜的管理制度。保甲制度是古人經驗的結晶,歷史證明,不少政策、措施都是依賴這一制度得以實施成功的。今日應該做到親自到各鄉查證,每一村繪制圖譜,匯集到一縣,制作總圖譜。置保甲長,有犯事者則實行五家連坐制,切實照行,則四境清明。
由此可知,黃爵滋對盜匪猖獗、民不聊生的社會現狀有透徹的了解。在多篇文章中,他大力鼓吹保甲制,以維護社會治安,使百姓安居樂業。
卷之二,還有早年任瀘溪訓導時所作《訓士連珠二十二首》,共1291字。開宗明義,是有感于邪風惡俗:“父師而不能為法于子弟,凡蹈邪奸正之事,何不可行?子弟而不能取法于父師,凡背禮滅義之為,何所不至?嗚呼!此俗之所以日偷也。”希望扶正祛邪,形成良好學風,故應該“行培直桂,志蒔芳蘭,遠則嗣聲,不乏前賢;近則接踵,非無老輩。俾后進盡儲庠序之彥,武士亦化詩書之氣”[21]。
作為讀書求學的過來人,黃爵滋非常重視教育,這也關系到官員的教化職責。在《房山縣重修書院記》[22]一文中,他論述了書院的修葺、教育的成敗對于一縣一州乃至一國的影響。認為“州縣不能治士,士之有文行者鮮矣”,“故州縣欲治民,先治士”。這里折射出清后期士風之不振。如何治士呢?在于培養士氣,然后“導之以教,濟之以養”。教應有其師,養士應有其政。他的同齡人楊浚川到房山任知縣,見云峰書院久廢,在得到知府首肯后,率士人更新舍宇,捐廉以倡建。事成之后,上司請于朝廷,議敘有功。于是“官課師課,規矩肅然,而士之來學者,濟濟如也”。不僅教文化,還要教其踐行,養其身更養其心。房山縣以前讀書人得不到資助,雖然學額多,但童試之士一次不過數十人。而今楊君勸學,而踴躍若此。他感慨有的縣令“以催科邀上考,調繁去簡,棄瘠就肥”,以至士氣日漸衰敗,吏治日漸弊病。因而希望房山縣繼任者“能守而勿廢”,亦希望“治天下州縣之皆如楊君者”。
作為時代的先覺者,黃爵滋始終抱有憂患意識,密切關注政事與民生。其在《知縣論》《弭盜論》《實行保甲論》中提出的主張、措施不可謂不得力。《訓士連珠二十二首》訓誡士人做人之理,《房山縣重修書院記》《重修宜黃縣學記》強調了治政應重視教育、重視培養士人。然而其時清統治已如大船顯露出裂縫,雖然有彌縫之良方,但也恐怕是無濟于事。
此類論文章法嚴謹,逐層推進,時有斬釘截鐵語,如《知縣論》中云:“是故勤思則理通,理通則欲絕,欲絕則智生,智生則勇出,勇出則事行,事行則政立。”或用排比句,如《弭盜論》中云:“良民見官之不可訴也,則相與隱忍之;奸民知官之不能理也,則相與把持之,而盜不可弭矣。”推理邏輯性強,有因有果。或采用對比法論述,如:“保甲行則無盜,盜失其所恃也;保甲廢則有盜,盜得其所藏也。”辯證有力,且簡練整飭。《訓士連珠二十二首》是有機聯系的整體,故謂之連珠。或巧為設譬,或運典自如,說理透辟,正反對比,鮮明生動。措辭精妙,言簡義豐。
四、見識宏博的序跋
序有兩類,一是詩文集序,二是贈序。
先談詩文集序。《仙屏書屋初集文錄》卷三至卷九皆為序。有的是自序,但更多的是受邀為他人作序。黃爵滋一生交游甚廣,同鄉、友人、同僚、同窗……可謂朋友遍海內,而這些人大多是飽讀詩書的文人士子。由于黃爵滋名望大,自身學問深,有不少文人或文人后裔編刻文集后請求黃爵滋作序。通過作序,對他人的作品作出中肯的評價和褒揚,或直接闡述自己的詩文主張或觀點。
黃爵滋任翰林院編修與充國史館協修時,曾奉旨纂修《起居注》。自嘉慶帝駕崩日治喪開始,即嘉慶二十五年七月二十五日起,至十二月三十日止,其中記載了八月二十七日道光帝登基以及此后的重要活動。《起居注前序》[23]云:“臣等香分蕓館,榮廁蘭臺。備左右史之所司,鳳闈載簡;奉春秋書以取法,螭陛簪毫。”自明秉筆直書的職責。《起居注》未見,估計詳載了種種儀式過程活動,而此前序可以說是這一時期每日活動的提要。諸如泣告臣民,運送皇帝棺材至蘆殿時的極度悲慟,“奉梓宮而擗踴無算”“詣蘆殿而毀瘠有加”。告諭封疆大吏、蒙古諸王竭誠遵制即可,祭儀不必過于鋪張,停止來京叩謁。罷地方貢物,戒科派過重而勞民傷財。“諭封疆大吏竭誠,毋尚儀文”“示蒙古諸王遵制,悉停叩謁”“玉食罷方物之貢,宣諭維嚴;珠邱需治飾之加,監修是飭。欽承先志,戒科派或累閭閻;哀感民情,念愛戴如同考妣”,可見治喪還是力求節儉的。道光帝登基(八月二十七日),“用循登極之文。五云耀圖,三光騰寶”“奉遺詔,臨恩旨”(九月初二日)。“加號則均表尊崇,晉封則彌申敬禮”(八月二十五日)。進入九月,則以記朝廷重大政事為主。“因施代賑之策”(九月十六日)。“商力之輸減百萬”(八月初八日),“埽工之征緩二年”(八月二十九日)。“興挑浚于先期”“給土方之例價”“開壩慎河防之局,難縱刁民;修閘利漕運之程,期遵定限”“或救荒備遵夫周法,或減糶遠效乎漢規”“紓商而重責成;鹺務盡民生至計”“蘆洲墾土,清賦課宜杜侵欺;稼澤興農,修營業實資救御”,大抵在士習、吏治、民生、賦課、刑罰、教化等方面,求措施之落實。
由皇上指定黃爵滋負責修《起居注》,故能“幸親高厚,莫罄仰鉆”。此序以駢文撰寫,簡煉省凈,說明黃爵滋對朝廷禮制有充分的了解,對這一文體也有高超的駕馭能力,無怪乎其能得到道光帝的信任。
道光十七年,黃爵滋擔任山東鄉試正考官,同時有考官九人。考試結束后,選擇“其文尤雅者恭呈御覽”,前有黃爵滋所作《山東鄉試錄序》[24]。序中著重闡明主考官衡文之原則,在其文為“有體之文”,其學為“有體之學”,摒棄浮薄、怪誕之文,“支離、泛濫、骫骳、蹙遬、馳騁、囂張、陳腐、剽竊諸弊悉去,而文之真乃出。文之真出,斯士之真出矣”。如何辨識呢?在于審其理之淺深、氣之虛實,分其清濁、明其純駁,真偽立判。“故因文以考學,因言以觀德。”這關系到今后的經術與吏治,不可不謹慎。繼而闡述山東文教之淵源,“賢哲代生”,當代敦崇禮教,而此邦鄰近畿輔,“涵濡沐浴垂三百年”。惟有辨明瑕瑜,與諸考官商榷校衡,“嚴搜落卷,屏除雷同,沙汰草率。”即黜落的卷子還要復查一篇,以免遺珠之憾。
道光十九年,黃爵滋往江南省任正考官,考試結束后,同樣要選擇優秀考卷“恭呈御覽”。在《江南鄉試序》中,他報告了考試過程。首先,報告考生人數及校閱者。考生多至一萬三千余人,校閱者有十七人,大多為省內各縣的知縣。然后,報告考試內容。“四書文以覘其理蘊,詩律以驗其性情,又試之五經,以盡其原本之學,又試之策問,以征其通達之才。”務求“道賅體用,義兼華實”之才。本著“皇上用人行政,一本循名責實”的原則,“亦冀多士讀書立志,有醇厚,無浮薄,以答圣天子重道崇儒之雅化”[25]。兩篇鄉試序的寫法有所不同。
黃爵滋在瀘溪結識一位讀書人余東才,后應其請而作《圖鑰序》[26]。先釋鑰之義,“首貴得門,終惟入室”。大約是圖書提要之類的書。他稱贊東才“慧業夙膺,靈襟早暢”“幼承家學,長博群書,凡赤文綠字之奇,天生地成之秘,經緯表里之實,縱橫變化之用,靡不研精究理,觸類多能。胸燭神犀,目懸炯鏡。故乃管鍵自啟,奧窔畢窺”。仍是扣住“鑰”而生發議論。此序全用駢偶句,如“是以為席為幕,意類于狂;非樹非臺,事鄰于幻”,富有韻律美。因難見巧,融學識與才情于一體,既典雅而又流暢自然。
卷仍為五序,主要是黃爵滋青年時代寫的一些作品集序。如《唐試律探源集序》《試律賦海序》《試律匯海序》《續選試律匯海序》,時有高論,且有的序中采用問答形式。卷六至卷八,多為他人詩文集所作的序。不僅論其詩的特征,而且寫出對方的性情、雙方的情誼。《誦芬堂二集詩鈔序》中狀郭羽可神情自在:“方其寂處一室,抗心古尚;馳驅千里,蒿目世途。郁郁無所施,落落焉無可偶。如劍之在匣而自鳴,如風之過空而忽吼也。乃若撫田園而思隱,對家室而何求?”[27]如此寫照,非得靈犀相通不可。一片深情與理解,盎然筆端。
卷八有黃爵滋為幾種族譜所作序。如《當涂胡氏族譜序》《萬氏族譜序》,寫其源流,記其方位。后者如寫三江口萬姓:“三江萬里八團之族,跨南昌、豐城、進賢三縣之交,溪流匯帶,列嶂延絡。舟楫通乎大川,煙火郁為阛阓。余以姻戚數至其處,與義山司獄光澄登邱而撫茂蔭,臨淵而羨游鯈。蓋未嘗不躍然興、喟然慕焉!”繼言譜法之傳有歐、蘇兩式,并指出:“惟敬事乃能敬宗,惟敬宗乃能親仁,惟親仁乃克收族。”“若夫僅襲門功,徒侈家范,以彼方此,又何足云!”[28]為本族所作《北山黃氏九修譜序》,中有大段四言韻文,實則是他所作族訓。卷八還有一些為畫圖所作的圖序。《仙石從游圖序》諒其有仙石之畫圖。序中回憶早年從素堂先生游山樂水:“矚幽遐,被清曠,疏數偃仰,剖厥道襟,漱滌牢籠,豁彼塵夢者乎?”圖景如何呢?“夕煙萬嶺,流出松聲;斜照半湖,染來鏡色。箏笛洗耳,倚杖而聽泉;霞海蕩胸,捫羅而上岫。”“及其檥棹幔亭,轉帆蘭渡。洞邊花露,暗滴涼篷;夢外竹飆,虛聞醒枕。曲澗泠碧,漾以晴瀾;環峰純青,綴之奇石。升真之觀,老鸐歸而已仙;題詩之巖,清猿嘯而和客。”[29]素堂先生生活在幽靜的環境中,是何等清雅而愜意,無怪乎他贊先生一片“逸情若云,澄抱比月”。
《陳登之訪夢圖序》中的《訪夢圖》是陳登之悼亡之作。所戀女子已亡,唯夢中思念,影其像而畫之。對于夢,序中有一段生動的議論:“故夫夢也者,有精有想,有感有性。方之間文生于情,情生于文,抑又甚焉!雖然,當其生亦夢也,何況于滅;當其真亦夢也,何況于幻。嗟夫,蕭郎獨宿,謝女不歸。茶鐺藥臼之旁,經案繩床之側。遺掛在壁,悵怳如存。杳杳冥冥,含睇宜笑。林飄一葉,訝移環佩之聲;花動微塵,疑拂鏡奩之影。生耶滅耶?真耶幻耶?”[30]做夢是因為人有精神有思想,有感情有性格。人活著也如在夢境,何況寂滅;真時也如做夢,何況有幻覺。您所愛的女子,畫其像掛在壁上,悵然仍如在世。然是活著的還是逝了呢?是真實的還是幻覺呢?這是代人立言體,寫得迷離惝怳,情絲裊空。
贈序只有二篇。其一《送李牧臣北行序》[31],為黃爵滋送友人李覺北上考進士而作序。李覺,字牧臣,南豐人,當年曾一道登廬山。開頭一段景物描繪:“碧波東溯,鯉尾西來。白云北飛,雁頭南向。于時殘葉堆榻,寒華倚窗。日高可曝,重霧不開。風凍未知,急雪驟下。”渲染場景,文采斐然,滿含對摯友的殷殷勸勉和依依惜別的赤忱深情。他為李牧臣寫照:“以樸誠之資,負磊落之概。寄傲一室,則虹霓自舒;傾契同心,則風月常霽。而名場蹉跌者垂二十年,重以眷戀庭闈,凄愴霜露。”在黃爵滋心中,對方是光明磊落、光風霽月的君子形象。可惜科場鎩羽二十年后,因侍奉母親,多年未出。而今將再往京城參加進士考試:“方今禮羅文設,儒館宏開。君當坐致燕臺之金,親嘗蓬池之膾。勿以離索郁其遙情,勿以兒女減其奇氣。庶驪龍之珠先獲,驊騮之路遂開。”不要以離別而憂愁,不要以兒女之情減少奇氣,并預祝其成功。情辭并茂,令人感動。
五、文采斐然的雜記與游記
黃爵滋青年時代在瀘溪為訓導時,作有《瀘溪縣學西署老桂記》。文之開始,組合了有關桂樹的一連串故事與典故:“至如頻斯以飲桂為壽,離婁以餌桂得仙。瓊杯露承,石梁澗過之影;金粟雨下,天竺云外之香。斯尤孕氣輪囷,托根幽夐。”然后點出老桂之所在瀘陽西署。老桂樹“久逾百年,高可四丈。干聳后榻,影垂前庭”“旁生新芽,綴若雅青;杈藏古蘚,暈為銅綠”,對其生長期與外觀描寫頗為生動。煉動詞“聳”“垂”“綴”“藏”,使其形態逼真,由此可見此桂之高大茂盛。再用陪襯法:“遠挹山岫,近映盆水。好鳥時鳴,如弄弦管。北牖書聲,與為和答。”“石榴一株,嫣然醋醋。十步相倚,逾極妍艷。”然后寫采桂花:“采可絢目,香能媚魂。酈權之詩九里,柳永之詞萬斛。東家有女,簪鬢而去。落英滿席,貯以磁瓶。黃霰既消,玄云斯護。”然后作者出場,“每執一卷,婆娑其下。歲感將移,情憐獨處。若其晝夜之所徙倚,陰晴之所徘徊,固以體態瞚殊,領略時異。”“余官斯地,已閱三載。一枝雖近,疑仰天而難攀;異種所分,惜移宮其未得。顧此土非余久居,此樹將何以堪?”[32]全文或駢或散,迂徐往復,搖曳生姿,隨其情移意轉而變化自如。
《瀘溪縣重建來鶴亭記》也是一篇奇文。開始數句突兀而來,置一懸念:“夫氣感則情動,情動則跡昭。彼翱翔乎穆清之表,超軼乎塵壒之外。偶有所托,非其所滯。然其來也若可喜,其去也若可思。”不言鶴而寫鶴之高翔,愈見鶴乃清逸有情之物。然后扣題,瀘溪平步山有來鶴亭,建于明萬歷六年瀘溪設縣之初。作者往訪友人傅筍圃讀書處,“或古梅橫路,雪月虛皓;或碧桃始花,風靄在髩。攜手茲亭,徘徊瞻矚,惜鶴之不復來也”。遺憾昔日之鶴不來。接著記述作者已離別此地二十年,道光三年自京城南下至襄樊,遇鑒泉楊君而訂交。湊巧的是,六年后,楊君知瀘溪縣,“崇士恤民,政簡俗安”。門人盧韺告知:“侯循吏也,民知之,鶴亦知之矣。”楊君乃清正廉明的好知縣,不僅民眾知道,就連鶴也知道。道光十七年,楊君重建來鶴亭,親制上梁文,在亭拜祝。“適有三鶴自妙高峰后飛來,朱嘴長脛,毫光射目,俄一鶴隨后至,向亭際回翔而逝。噫,仙耶鶴耶?侯召之耶?其昔之鶴耶?其非昔之鶴耶?愿以告余。惟楊君之治瀘也,惠其士民而已,而其氣有所感,情有所動,若此則信乎循吏之可為也。獨惜乎侯將老矣,譬如鶴焉,其來也,使瀘之人喜;其去也,使瀘之人思。”[33]氣有所感,情有所動,鶴也感知楊君之仁德,應感而來賀來鶴亭之重建。后人也將像喜愛、思念鶴一樣,感戴、思念楊君的仁德之治。此記妙在以鶴引出楊君之撫民有仁德,以鶴譬人,人與鶴同情。全文盤曲綿邈,恣肆峻奇。
黃爵滋被革職遣返后,作有二篇游記。《登祝融峰游記》[34]作于道光二十八年春。開頭言“山水如朋友遇合之緣”兩句,為一篇主旨。自南昌至衡山,晤老友徐湘潭,是朋友遇合之緣。因天晴決計登祝融頂,是山水遇合之緣,為文章脈絡。登上封寺而“陰霧四塞”,亦不計較,不退回,決心不動搖。至鐵瓦殿,在云霧中,人如“排云馭空”,感悟到云海奇觀恰是此山真實境界,翻世人附會“昌黎禱岳之說,遂若以云為衡累者”之案。筆勢錯綜而空靈,措詞逼真而形象。寫山“如水中奇獸騰躍”,記下山時“回望重巒,紫霧赪霞,縈回天際;下瞰村郭,燦爛若繡綺”,然后“聞夾澗瀑泉,與旁溪禽鳥相答”一節,亦寫得有色、有聲、有味。還有一篇《登南高峰游記》,作于道光二十九年七月,收入《己酉北行續草》。
《仙屏書屋初集文錄》第九卷為《咸齋五十二圖》,五十二首短記,這種文體介乎游記與小品文之間,記述游覽行跡與勝境,作于不同時間、不同地方,也是畫圖未盡之意的補充。《己酉北行續草》一卷中有《咸齋續圖》,共二十八篇短文,作于黃爵滋離開朝廷之后。駢散相間,又似取法于柳宗元、蘇東坡。
黃爵滋在游記與圖記中記敘游歷名山勝境的經歷,描寫生動有趣,文筆洗煉,飽蘸對祖國山水的摯愛之情,寄托滌蕩俗塵、寄情山水的情思。對于考證黃爵滋的行蹤與其心態,是很有價值的。
六、真誠懇切的書信
卷十一,收錄書信二篇,箋二篇,啟一篇。箋是較短的便信,啟則有類于邀請信。
揚威將軍奕經,為道光帝侄,官協辦大學士。道光二十一年(1841)十月赴浙抗英。時浙江定海等三城先后陷落,奕經急欲反攻。黃爵滋當時奉旨在福建巡察,迅即寫了《與揚威將軍書》[35]寄給這位將軍,根據自己考察海防的經驗,提出有關海防的見解和建議。開頭即以比喻方式揭橥尖銳問題:
蓋聞斬惡木者必鋤其根,擒狡兔者必焚其窟。該夷之盤踞廣東,猶木之有根,兔之有窟也。方今銳師向浙,而彼以廣東在其掌握之中,可無返顧之虞,勢必肆情鼓動,放心騷擾,且可出其余力,分向蘇洋以北,張惶聲勢,以遂其牽制之計。漢奸從而勾誘,何處疏虞,則何處破敗,此不可了之局也。查夷船分赴閩、浙,則廣東、香港等處勢必單薄,徒以奸民從中作梗,窺我懦怯,反用羈靡。局外旁觀,為之齒冷,奈何竟墮其術中哉!
作者熟悉海防情況,故能詳細陳述戰守方略,主張通盤考慮沿海戰略,劃為三個防區,互相應援,頭尾相顧,尤忌頭痛醫頭,顧此失彼,陷于處處被動。“竊以海防大勢,須合北三省為一局,江蘇、浙江為一局,福建、廣東又各為一局。今之出師,名不過一隅,而利害實兼七省。暗持既恐其事乖,關白又患其勢阻,于各自為守,各自為戰之中,寓互應援之法,不獨夷技立窮,即漢奸亦無所售其術。儻可奏請施行,一俟廟謨既定,詢謨僉同,然后約期舉事,則奇功可決就矣。”全文八百多字,字字珠璣,句句箴言,以全局性、戰略性的眼光全面分析了沿海防御的形勢和利弊,以披肝瀝膽之誠,向對方建言獻策。從此可以看出,黃爵滋在當時的禁煙運動和海防建設上可謂盡心竭力,功不可沒,同時也證實了黃爵滋在策略上的獨到眼光和能力。可惜奕經未納良策,于次年三月三路同時反攻定海三城,慘遭失敗,旋以誤國殃民罪革職。
黃爵滋在南昌主持經訓書院期間,寫有《答許學使書》[36]。開始即說:“前奉教示,如親提命。伏承鈞諭,于江右士習民風,垂念肫然。”則可見此書信是回信,對方應是江西學政,此官名有時又稱提學使。信中談到憂心事:
幼時習聞鄉里近事,即有江河日下之憂,今又數十年矣。向者里巷過從,尚征伏臘;塾宇相望,猶雜弦歌。今則年節無爆竹之聲,比戶染鴉片之毒。其貧無自存者,流為娼盜,恬不知恥。讀書延師者甚少,加以豐年少,荒歲多,民邪日熾,士正日衰。
他嘆息城鄉較以前愈加蕭條,鴉片毒害,貧者無以求生,有的成為娼妓、盜賊。邪風昌熾,士人正氣衰微。從一縣可觀全省,或皆如此。這些問題處置不好,后果難測:“燎原之火,起于寸薪;決堤之波,揚于勺水。生理之傾,元氣之敗,匪曰天道,實由人事。今之不思,后將若何?”這是黃爵滋非常擔心的。他對江西省情十分了解:“江右山田十分之六,水田十分之四,山田憂旱,水田憂潦,田多農少。其近山,則煤鐵不下數百廠;其近水,則漁船不下數千艘。此兩處頗易藏奸,但則計功授食,一則以貨易錢,尚為有業之民,非盡無賴之子。兩處而外,游手最多。”他所建議的對策是:“留心于備旱備潦之法,驅若輩使之農田,則田治而人亦治。此本計也。至于除暴安良,惟在州縣,實行保甲。”
有關江西教育方面,其云:“江右書院,不獨省府州縣,即一村一鄉,往往皆有義學。惟在地方官留心董勸,以祀其邑之先賢,而教其里之后進,各就其處,宣講圣諭鄉約,使由秀士傳教愚民,而勸善懲惡,興利除害,尤易為力者也。夫士知畏官,是士易教;民知畏官,則民易教。易教則易養,易養則易治。”一省之巡撫,應切實擔責,全盤考慮:“若大吏受恩深重,仔肩艱巨,固宜滿盤籌劃,以教養士民為己任,以訓導州縣為己責,然后利可興,而害可去耳。”
此信在最后,表白自己期待“吾師聞見之下,必有其詳,伏望誨示一切”。并告知,楊士達“雅具才學,結綠青萍,已增聲價”,近日招請來書院,與陳頌南、溫伊初諸君講古文課。楊士達,字希臨,號耐軒。道光十六年(1836)中舉,此后七考進士未中。與桐城派古文學家梅曾亮等交誼深,文名益顯,是后來桐城文派在江西一支的重要傳承人。
從此書信可以看出,黃爵滋憂慮江西鄉邦的現狀,急盼在社會風氣、農業、商貿、教育等方面有所好轉。
此外還有《與楊鑒泉明府箋》,是寫給瀘溪知縣楊鑒泉的一封回信。前面所引的《瀘溪縣重建來鶴亭記》一文即記敘楊鑒泉重建來鶴亭一事,此信對楊鑒泉也有高評。期盼全省的州縣官都能如楊鑒泉之有善政。猶如鶴一般,無論在田野還是在云中,都不會有中箭之禍。比喻恰當而精彩。《州縣四則》是寫給他的弟子銘東屏,告誡如何處理好政事。論述到位,愷切嚴明。所擬四則,講明了每一則要務的重要性、實施的步驟。黃爵滋并未做過知縣知府,但由于他生長于宜黃,了解民情,后來為官巡察案件,到過很多州縣,深入基層,所以對如何治理州縣是有發言權的。
八、以典型事例動人的傳、誄
卷之十二為傳、誄兩類。按說誄乃四字銘體,不應歸于同卷中,但此卷誄文多敘生平,所敘傳主多為生平不幸者。《鄒廣文傳》記同邑鄒夢蓮早年求學、后任興安教諭的經歷。他訓士有方,因與縣令齟齬而乞假回原籍。與處士余誠齋為道義交,歸家后,余誠齋已去世,為教養其后人,于是“館其家,課其子侄,未嘗少倦”。黃爵滋幼年的塾師黃素堂,距余家塾才數十步,兩人詩筒往來不絕。黃爵滋后為瀘溪司訓,入翰林院,鄒夢蓮仍常寄贈圖書給他,并援引古義勉勵他。“蓋先生既于性理諸書務求心得,又嘗參之閱歷,證之聞見,故其言動中窽要,令人三復不置。其為文亦如之,所撰述自詩文集外,皆羽翼傳注,有關名教,旁及醫葬,多所發明。平生作字,未嘗不楷,亦心正筆正之符也。”他贊揚這位鄉先生云:“著書授徒,窮年矻矻。葆道秉禮,躬行是訓。”惋惜其影響未廣,如果得志,“豈獨稱鄉國士哉!”[37]
《吳子顧誄》用的是倒敘手法,先言“道光七年工部屯田司七品小京官、南豐吳君以疾卒于京邸,年僅二十有四”。再敘其家世與經歷,“與哲兄子序,有二龍之稱、兩驥之目焉”“以金馬待選之客,試水曹雅稱之才。懷犀絕塵,飲冰障暑。不以嬌嬈累其二親,不以據要私其兄弟”。然后為四字一句的誄銘,寫到他與吳子顧同游而唱和的情景:“昨者與子,攬轡城隅。搴花悵莫,拾葉憐枯。我唱既發,子和則虛。”可惜“曾不浹旬,而子不起。嗟乎吾子,往矣何蹤。聞車憶響,撫卷思容”[38]。如此突然的生死之別,尤為悱惻凄涼。
《李都轉誄》是誄文中最長的一篇,1200多字。也是用倒敘手法,先言道光丙申五月五日侯官李蘭卿君因病逝于揚州關部官署,年僅四十三歲。當時李蘭卿已提拔為山東都轉鹽運使,上司奏留督辦練湖水利、運河閘工及軍廠、戰船諸事務,因勞成病而夭。然后簡要敘其家族之源流、逝者身世。其生平則采自其行狀,加以熔裁。如狀云:“洪澤湖水每盛漲,以令啟壩。民扶老襁幼,號泣臥壩上。官以威震之乃去。鍬鍤一舉,田廬漂溺,流民四出。蘭卿陳之,大府力持不啟。揚河間數百萬生靈陰受其賜,而堤堰鞏固,湖亦不為害。白茅溶溶,劉河湙湙。成厥先志,盡茲民力。”當洪澤湖水高漲時,上官命令決壩以泄洪。民眾號泣臥壩上。如果官命以鍬鍤動手,則田淹屋溺,流民逃離。幸好李蘭卿陳之以情,未破堤,終于水退而未造成災害。又狀云:“于露筋祠建三十六湖樓。窊尊載酒,畫屏之松。狀云:于榕園兩修禊事,引東江以為流觴曲水,名其隔江之山曰畫屏,通以玉帶橋。”[39]最后以誄銘作結,哀慟備至。
這些傳、誄,或是為其故里的先輩、長者,或是為早逝的同僚、友人而撰。每篇都對逝者有較中肯的評價與褒揚。
七、小結
稍晚于黃爵滋的廣東人黃昌麟有《讀〈仙屏書屋初集文錄〉總論》,其中云:“讀經訓各序,誘掖后學,無偏無黨,大中至正,即集中所論漢儒有用之學也,宋儒有用之學也。其有功于世道人心不淺。至如留心治道,力挽頹風,論知縣、保甲、弭盜,一腔熱血,直噴露于字里行間。《逐魔賦》可想見懲奸鋤惡,務凈根株,儼若雷霆電閃。乃知向讀烏臺之章,洞悉詳明,指陳愷切,其苦心孤意,實何異漢之賈、董,唐宋之韓、范也。”[40]論黃爵滋有關經訓書院諸序,言漢學與宋學相互發明。留心治道,即言其政論文。烏臺之章,是說黃爵滋的奏疏,指陳透辟,有如漢代賈誼、董仲舒,唐代韓愈,宋代范仲淹。言簡意賅,茲作進一步補充如下。
黃爵滋為蔣子瀟《七經樓文鈔》所作序中云:“說經鏗鏗,論事侃侃。思衍致博,辭辨理析。”[41]適可作為黃本人的古文特征,立意高卓,構思精巧,布局嚴密,章法嚴謹,詳略得當,邏輯性強。鏗鏗而辯,侃侃而論。條理清晰,說理透徹。有時娓娓而談,有時言辭激越。敘事記人,剪裁得體。寫景狀物,生動逼真。內容豐茂渾厚,無論是奏疏、論、序、跋,游記、圖記、書信、啟,還是傳、誄、墓表、碑文、墓志,各種文體無不運用自如,文筆簡煉雅潔,或凝練,或清新,或暢達,或流麗。時有駢句寓其中,典雅精巧,仿佛信手拈來,并無雕琢痕跡。進入其間,或如臨眺峻巖深壑,時又如沿溪而上,時聞妙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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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38][39]黃爵滋.仙屏書屋初集文錄:卷十二[M].道光二十八年(1848)宜黃仙屏書屋家刻本.
[40]黃爵滋.《戊申粵游草》“附錄”[M].道光二十八年(1848)宜黃仙屏書屋家刻本.
Discussion on Huang Juezi's View on Classical Prose and Achievements in Classical Prose
Hu Yingjian
Abstract: Huang Juezi holds an inheriting and creative view of classical prose. His memorials and petitions written for the governance and security of the state are rich in style, alternating between parallel and scattered structures, meticulously detailed and rigorous in analysis. His discussions on politics and educational writings are profound and incisive, adhering strictly to structured frameworks. His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demonstrate extensive knowledge, employing vivid and eloquent language. His miscellaneous records are winding and expansive, displaying unrestrained and remarkable creativity. His travel accounts are lively and engaging, refined in literary style. His letters are sincere and heartfelt. His biographies and elegies are emotionally compelling through exemplary anecdotes. In narrative, he depicts individuals with appropriate editing, while his descriptions of scenery and objects are vivid and realistic. His works are rich and profound in content, adeptly utilizing various literary styles with concise and elegant prose.
Key words: View on classical prose; Inheriting and creative; Rich content; Elegant prose
責任編輯:上官濤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一般項目“黃爵滋集整理與研究”(22FZWB073)。
作者簡介:胡迎建,江西省社會科學院二級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