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爾的繪畫藝術批評觀

【摘 要】黑格爾的繪畫藝術批評觀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創作與鑒賞的方法準則，他對繪畫藝術的看法集中于兩個方面，內容意蘊與形式表現，貫穿于這兩個方面的核心思想是主體的內在精神與協調一致。黑格爾的藝術觀以其美學為基礎，運用正—反—合的邏輯加以闡釋，最終落腳于形式的表現要協調適應內容意蘊中的精神性表現。黑格爾繪畫藝術批評觀雖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它對當代藝術批評體系的建構依然具有啟示意義。

【關鍵詞】黑格爾；繪畫藝術；批評標準

【中圖分類號】J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11—187—03

國內學界對黑格爾的研究多集中在黑格爾哲學思想、美學思想當中，對黑格爾藝術思想的研究重點也集中于美學視角下的藝術，沒有過多關注黑格爾對各門類藝術的分析與闡釋。黑格爾的美學思想毋庸置疑是重要的，在藝術領域的研究也不能忽視黑格爾美學的價值，黑格爾在《美學》第三卷對各門類藝術的分析與闡釋也是極為精彩有意義的。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試圖揭示內心與外界的辯證互動是怎樣在一種無限的變化過程中向前演進的，[1]這一觀點也體現在他的《美學》第三卷當中。

黑格爾對各門類藝術的分析與闡釋，有一個總的標準，這一標準貫穿于建筑、雕刻、繪畫、音樂當中。任何一門類藝術的批評標準，都離不開黑格爾最核心的批評標準觀，即圍繞“何為美的藝術”“藝術的職責”展開的人類最深刻的旨趣和最深廣的心靈。從藝術總的概念到藝術美的理想，再由藝術美的理想發展為藝術美的各種類型，又從藝術美的各種類型到各門類藝術的發展，黑格爾真正做到了對我們的藝術啟蒙。

黑格爾對藝術的關照涉獵廣泛，闡釋完整，篇幅巨大，本文以黑格爾的繪畫藝術批評觀為研究對象。黑格爾的繪畫藝術批評觀圍繞兩個方面展開，一是繪畫藝術的內容意蘊，具體為主體化原則和生活化原則；二是繪畫藝術的形式要求，包括形式與內容的協調以及形式自身的協調。最后簡要概述黑格爾繪畫藝術批評觀的歷史影響。

一、黑格爾繪畫批評觀的美學基礎

何為美的藝術？“只有得到了定性，靠它的自由性，美的藝術才成為真正的藝術，只有它和哲學處于同一境界，成為認識和表現神圣性、人類的最深刻的旨趣以及心靈的最深廣的真理的一種方式和手段時，藝術才算盡了它的最高職責。”[2]這一理念貫穿于黑格爾的整個藝術批評觀，是黑格爾評價藝術的批評標準。在黑格爾看來，他首先肯定了人的價值，“所有一切美只有涉及這較高境界而且由這較高境界產生出來時，才真正是美”。[3]

黑格爾認為真實的藝術即美的藝術，并通過辯證法的三段論——正、反、合來揭示什么是真實。在黑格爾看來各種事物狀態都包含著它自身毀滅和向更高階段轉化的種子，每一階段都是一種超越那些已超越階段的進步，都包含著他們的自身因素，這一過程的第一階段是否定，即事物本身的對立面否定事物本身的片面性；第二階段是否定之否定，即雙方統一起來又否定了對立面的片面性；第三階段是合，事物本身存在的對立面協調統一，既否定了事物本身所有的抽象、片面的普遍性與特殊性，又不缺失雙方的本質，具有蘊含普遍性的特殊事物，因此才是真實的，才是理念的。黑格爾對什么是美作出了自己的理解，“美就是理念的感性顯現”。黑格爾所說的藝術的真正理想“具體的理念顯現于適合的具體形象”，所以理想作用于藝術內容的掌握方式不同，因而劃分藝術的類型不同。

對于各藝術類型，各門類題材，黑格爾利用“正反合”的三段論邏輯作出了合理劃分和嚴謹論證。實際黑格爾的三種藝術類型對應了藝術作品鑒賞的幾種不同方法，由于各門類題材不同，所借用的媒介不同，表達的方式不同，所以鑒賞的標準、方法、原則也就不同。繪畫作為視覺圖像藝術，在題材、媒介、表達的方式上，相較于雕塑、建筑有了更多的可能性。視覺與圖像的關系，決定了圖像自身的自在性與視覺光線下的認識性，基于此，繪畫藝術自身的特性就蘊含在內容意蘊和形式表現當中。

二、繪畫藝術的內容意蘊：主體化與生活化

（一）主體化

黑格爾認為由雕刻過渡到其他幾門浪漫型藝術，原因則在于主體性原則。“主體性原則顯示為既侵入了內容意蘊，又侵入了表現方式，表現為精神從外在世界退回到自己的內心世界所獲得的觀念上的自為自覺存在”[4]在此階段，精神（內容）不斷超越外在形式（媒介），著重強調“情感、情緒、心境、觀念”等內心方面，也為藝術開辟了自由發揮、生氣灌注的新的場所。這一時期以繪畫、音樂、詩為代表，分別代表了浪漫型藝術的三種不同程度。其中，處于早期浪漫型藝術的繪畫，雖然仍需要依靠感性的物質材料來傳達精神層面的情感與思想，但發展到這一階段，已不像雕刻時期的那種感性與抽象，繪畫更強調的是心靈的活動、豐富的內容和具體的細節。繪畫中的主體性原則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內容特殊具體化的要求，繪畫要依靠其豐富的媒介見出創作者的內在情感，二是繪畫將建筑與雕刻的一般性結合了起來，所以有著外在條件與內在意蘊的結合。繪畫自成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的表達方式以創作者主體內心的反映決定，畫中世界之所以可以是黑白的，也可以是彩色的，是因為繪畫在主體與畫中世界當中架起了橋梁，將二者溝通聯絡起來。

即使黑格爾更為崇尚古典型藝術，向往回到古希臘輝煌的藝術時期，但也不能妨礙他對繪畫的真情實感。黑格爾也表述過，“在本質上，古典藝術在表現它的理想時僅僅賦予固定的東西以形狀，但在這里，栩栩如生地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瞬息萬變的自然景色和特定情境中的精神現實的外部形態，即使心靈的思想將得不到滿足，更仔細地觀察對此可以作出彌補。因為，正是繪畫和畫家的藝術應該使我們高興和激動。”[5]表現形式與內容意蘊的結合，見出藝術家的思想，這也是藝術創作、藝術欣賞的價值意義，因為思想與精神是人類最寶貴的財富。貢布里希這樣評價過黑格爾，在對各藝術類型進行分析時，黑格爾都以表現內容意蘊的精神價值來考量，也正是因為黑格爾自身對藝術史的通識才能，引導他去闡釋畫家所應用的媒介，其描述的清晰程度，是少有人能做到的。[6]

（二）生活化：以荷蘭畫派為代表

“繪畫第一次開辟路徑，讓有限的和本身無限的兩方面主體性原則，亦即我們自己的存在和生活的原則能發揮作用，在繪畫的作品中我們看到在我們自己身上起作用和活動的東西”[7]黑格爾認為繪畫不僅要體現內在的主體性方面，也應該涉及本身經過特殊具體化的內心生活方面，這種內心生活正因為它是特殊具體化的，不是從外在界只取自然條件作為內容，而是要貫穿到人作為個別的主體所能感到興趣的而且能從其中獲得滿足的一切事物里去。[8]黑格爾注意到了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關系，盡管藝術需要理想化，但其受眾群體是生活在人世間的活生生的人，所以藝術也需要從理想化轉變為現實當中，黑格爾所贊譽的荷蘭派畫家就體現出這樣的親切感。這種親切感源自他們自身的自由意志，“通過這種自由意志他們獲得了富裕、舒適、公正、勇氣、歡樂等輕松自洽的氛圍，甚至對于自己快樂的日常生活的自豪感”[9]“這種爽朗氣氛和喜劇因素就是荷蘭畫的無比價值所在”。一個民族的根基一定程度上決定了這個民族的性格，在藝術創作過程中人的性格、本質、情感就決定了他創作的作品所體現的情感傾向，這種情感是渾然天成的，是可以見出和認識人的本質性特點。藝術的創作也應像荷蘭畫派一樣，將自身的情感價值，對生活的審美感帶到藝術創作的描繪中去，以高度的自由體現生氣灌注與藝術手段的周密結合，正如笛卡爾所說的“心靈的自然之光”。

三、繪畫藝術的形式：協調一致

（一）形式與內容協調一致

“繪畫的一般定性在于其表現手段以及確定在本質上正和繪畫的形式和表現方式協調一致的那種內容，只有這種形式才適合這種內容”，[10]繪畫較之建筑、雕刻有著豐富性和延展性，其特性就在于繪畫的表現手段，“繪畫應用的感性因素是延伸的平面以及由著色加以特別具體化的形狀，通過這些因素，提供觀照的客觀事物的形式已由原來實際存在的形狀轉化為一種由精神改造出來的內容意蘊。”[11]并且黑格爾認為，將灌注生氣的、單純的內心生活原則看作浪漫型藝術的原則，只有在繪畫里才能找到與之相適合的感性材料，繪畫中的感性材料與內心生活彼此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

繪畫改變了實際三度空間的立體性，以平面成為它的表現因素。黑格爾認為繪畫的主體性原則就在于突出主體的情感與內心，主體所要表達的是經eweaSU0bVqJp5p8aKxURRw==過內心生活轉化的事物，已經不是現實三度空間一比一的復刻了。以平面為載體是舍棄了實際存在的具有空間性的物化存在形態，突出主體的心領神會，以顯示出物化形態下的精神性表達。黑格爾認為繪畫置于平面當中，還有一個原因是平面能夠更好的展現細節，展現日常我們注意不到的細微事物，通過創作者內心生活的二次創作，呈現細微之處的情感體現。并且黑格爾也提到了繪畫如何展現細節，就是利用光、陰影和顏色的差別來表現主體性原則。

在黑格爾看來內容的深刻性要比技巧的嫻熟更為重要，在內容意蘊方面的努力能夠更好的還原事物特殊細節的精髓，把每一個細節都塑造成本身是完美的，又使整體相連貫，因此黑格爾著意于精神方面的努力，而不是技巧施工方面的勤勉。當然，黑格爾并非排斥將一切藝術手段運用在對事物外貌精細的藝術處理，而是強調精神對形式的支配作用，以體現主體化原則。

黑格爾理想的繪畫藝術即“具體的理念顯現于適合的具體形象”，強調形式對內容的協調一致。通俗來講，內容與形式貫徹于藝術當中，黑格爾認為內容應決定它所適合的形式。就內容方面而言，不是飄搖不定的，因為決定內容的是人類心靈的最高旨趣，是有目的的；就形式方面而言，不是隨心所遇的，因為形式本身并非完全聽命于偶然現象，也不是任何形式都能恰好的用在不同的心靈旨趣上，內容對于形式是有選擇的，恰當的內容與形式有如心靈伴侶，心靈反映于外在感性事物中，外在感性事物將心靈顯現出來就是美的。

（二）形式自身的協調一致

整體觀貫穿于黑格爾完整的思想體系、宏大敘述當中，理想的繪畫不僅需要形式與內容意蘊的協調一致，也需要形式自身的協調一致。繪畫所涉及的感性材料為了適應既定的內容有著較明確的定性，這些定性也成為了評價作品的一種價值尺度。西方繪畫中常運用的線形透視、構圖設計、色彩著色都不具有任意性與隨意性，它們彼此之間構成一個整體，相互協調一致。但黑格爾敘述形式自身的協調一致也未曾離開內容意蘊和中心主題，即主體所要傳達的情感、心靈和意義。黑格爾意在說明繪畫中的情感性、精神性表達就是繪畫的意義所在。

四、歷史影響

黑格爾繼瓦薩里藝術史寫作的開創，溫科爾曼藝術史范式的建構之后，形成了一套完整且成熟的藝術觀念，[12]在康德對審美本質性的探索之后，進一步對藝術美學作出了系統化闡釋，提出“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將藝術美學帶到了一個新的哲學思辨的高度。

黑格爾的繪畫藝術批評觀圍繞意蘊與形式方面，提出了主體性原則或稱內心的活動，以及形式方面的一般定性。在繪畫方面內容與形式的自洽尤其關鍵，創作的目的不在于呈現一部呆板的空殼，而是要見出人類最深刻的旨趣和最深廣的心靈。黑格爾著重于意蘊方面的精神力量，主張回到自己內心當中，當藝術創作者遵從自己內心的自由，藝術家才能更好的調度任何形式和材料，使形式適應意蘊。自黑格爾之后，黑格爾的繪畫藝術批評觀也不斷的為后世所吸收、增進。

黑格爾對藝術的關照，影響深遠且巨大。他對于藝術創作所提出的意蘊與形式，感性與理性，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關系問題，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如何更好的鑒賞藝術的標準之一，他的思想對后來的存在主義、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都有非常大的影響，在許多藝術理論家、藝術家、藝術作品中都能再見出黑格爾的影子。今天，我們仍循著黑格爾對各門類藝術劃分的軌跡，并在此軌跡上不斷補充著。黑格爾對美學與藝術的專研，也為我們今天如何理解藝術、創作藝術、鑒賞藝術奠定了基石，于我們而言，是入門美學與藝術的智慧殿堂。

五、結語

綜上所述，黑格爾的繪畫藝術批評觀圍繞內容意蘊與形式兩個方面，在內容意蘊方面，指出主體化與生活化原則的重要性，繪畫應當體現主體內在的精神情感，黑格爾本人也十分欣賞荷蘭畫派以一種生活的情調、自由放松的態度進行創作。在形式方面，黑格爾強調恰當的形式能見出心靈的旨趣，即形式與內容的協調一致以及形式自身的協調一致，但黑格爾敘述的形式自身的協調一致始終沒有脫離內容意蘊。黑格爾認為繪畫存在兩個極端，一是極端把重點放在道德等題材的上，一是將重點放在主體藝術創作的本領上。黑格爾對內容的重視，也間接導致了他對形式美學的忽視，這或許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需要重新思考的地方。黑格爾自身周密嚴謹的邏輯，對藝術完整的論述，為我們提供了一套完整系統的藝術批評體系，對當代藝術批評體系的建構依然具有啟示意義。

參考文獻：

[1]（美）斯特龍伯格，著.西方現代思想史[M].劉北成，趙國新，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

[2][3]（德）黑格爾，著.美學（第一卷）[M].朱光潛，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8.

[4][7][8][10][11]（德）黑格爾，著.美學（第三卷）[M].朱光潛，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8.

[5][6][9]貢布里希，曹意強.“藝術史之父”——讀G.W.F.黑格爾（1770—1831）的《美學講演錄》[J].新美術，2002（3）.

[12]呂澎.藝術史的歷史——從西方藝術史學史看方法論的產生與針對性[J].藝術評論，200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