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謂圓滿,就像月光
所謂圓滿,就像月光。人在太陽下會無所顧忌,只有在夜里,人才會安心地做一個夢。
文字的抵達是用來消解和點燃寒冷中更幽長的煙火。其實,煙火并非都來自現實的衣食住行:接受形而上的磨煉,比俗世塵沙要更艱辛和迷茫,更需要勇氣和孤獨。
每天都太快地消失,包括紫色的光陰和紅色的黃昏,它們陪我度過了許多只有語言可述說的秘密時光。
困在自己的文字中,好像始終無法徹底地醒來。哪怕醒來,也是平靜地面對面,讓現實又一次回到簡約。被文字籠罩的女人,很少言語,也不喜歡熱鬧和場面大的地方。
只有在傷感的情緒中,才能尋找到源頭,個人簡史中的成長從未中斷,它如同茫茫無際的野生灌木叢,總有讓我驚喜的時刻。比如,當一只朱雀飛過,你以為是幻覺,其實是人間真相,最喜歡自己沉浸在語言中的生活,當它擁有最豐饒:和神秘交織的時刻,我已經又一次重生。
結束最后一句話,就意味著你今天的生活、情緒,人生中的意義或無意義告一段落。人活著的每一天,都是春夏秋冬,晚安!
永恒感來自瞬間,取自你內心升起的視覺,并以此用美意、判斷和裁決,冷靜和熱烈抵達:噼里啪啦一場雨,或者突然升起的彩虹。人生需永久不停止熔煉,需要沉默來謀略未來。
在靜下來的時間里,能夠想到的是明天早晨出門時,要給鳥兒撒半碗米;要給有骨朵兒的紅色山茶花澆水;要多增一件外套,兩天后的氣溫猛降;要帶上薄荷糖解困,要將捆起來的書都帶到大寒以后的迎春路上。
何謂靈魂,它并不高高在上,在無數暗影籬笆中有靈魂的呼吸,靈魂像水一樣無形無蹤,終歸海洋,在陸地上留下腳印。
詩歌,意象,故事,從散漫中獲得節奏,從憂傷中獲得啟蒙,經歷所有撲面而來的一切。她說:“人性在物質世界中傾向舒適安逸,但靈魂的漫長學習本質上是一場修行?!?/p>
明天是大寒嗎?很想看見一場雪,但沒有雪從空中落下,這不是虛空。在蔚藍的天空和白茫茫之間,哪一個更好?看見少女在夜色中上唇膏,她省略了我想象中的一場雪。在大寒的日子里,女人們都應該涂上玫瑰色的口紅,如果雪真的飄來了,你站在雪花中拍照,你的口紅像一朵玫瑰花。如果世界白茫茫,只有女人們的口紅是玫瑰色的,如果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只有女人走過的地方,會留下玫瑰色的唇印,這是一代又一代女性面對白茫茫以后,仰頭讓你回憶的唇色。
哪怕是去峽谷和危崖上看自然風景,我總習慣穿裙子,還有一雙馬丁靴。人的衣飾和風格,即是她的生活和幻境。我想說的是另一句話:女性,要守住自己靈魂中的東西。
憂傷的黃昏,散步回來后寫了些文字。當人的脆弱和勇氣融入一體時,冬天的季節,看不見飛蛾撲火,人世艱辛而短暫,內心始終如一地保持純凈,才能配得上明天的太陽。
又看見一個患抑郁癥的青年詩人離世。我一直認為,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有輕微的抑郁癥狀,寫作確實是最好的療效,而且我所有的寫作都是在有情緒的狀態中開始的。剛才散步,看見了很多春天的花蕾。春天來了,在日復一日的光陰中,每天我都告訴自己,有憂情,也要有舒朗;有星宿,也要有向日葵。活著,才是最艱苦而芬芳的修行。
瑣碎的東西,只有放在寫作的表達中,才能熠熠生輝。
最高級的詩歌,就像眼前的云彩,足可以讓我忘記自己是從哪里來的。我不再是人的身體,也不再是有形有色的歷史。
寫作,倘若沒有對自己寫出文字的厭倦感,那么就再無激情去點燃另一盞燈。寫作,就像男女間的說愛,總有厭倦的時辰。如此,才有更新的對陌生語境的幻想和追求。
近期,又培養自己散步回來,在黑夜降臨時寫作的習慣。原來黃昏時的慵懶消失了,隨著黑夜的降臨,身體中蘊藏的日常,就像古代的酷刑抽筋骨般,奇妙中貼近更虛無的小世界:人間本就是一場又一場的宴席,與無窮盡的靈魂拷問。
夜宵的花,沁入感,尋找到一寸之地,安靜如斯。
讓我持久生活的,永遠是一小片白紙上的傳奇,如同蟻族的奮斗史,在一個夢想中,歷盡了甜蜜的回憶和希望,晚安!
縱然有千山萬水,但眼下只有一群群麻雀來來往往,從樹下到院子,我撒出的半碗米,希望它們長住此地。而那一只只黑白交替的喜鵲,它們來院子,總棲在金屬撐起的晾衣架上,或者在墻頭棲居,它們是為我而來的,是為了我們的相互遇見。
人潮洶涌,我心安靜。
虔誠做好每件事,瞬間即是內在的生命走向,生活在自己的氣象中,即是花好月圓。
今天幾乎無法進入文字,生活中的幾件事需要心力和緣分去解決。
作家更多時間生活在文字背后,世間表演者太多,功利愚鈍者太多,虛榮媚俗者太多……人世浮生若夢,要記得每天給自己的身體注入黑暗和陽光。
兩性關系,大都無法經受住時間的磨煉,面對現實和來自生活的細節,大都紛紛瓦解,最終走向漠然。其實,這也是最終的安排和修行之路。
我不喜歡與人交往時,人性中表現出來的自私和瑣碎,面對這樣的人,我會保持沉默或慢慢退場。但我喜歡自然和人生給予我的每一場變幻無窮的錯落和細節。有了它們每天脫穎而出的狀態,我獲得了生的心智和解決問題的藝術過程。人的叨叨,為什么是噪聲,而鳥語掠過天空時,為什么是天籟?
在瞬間而致的喜悅中,我又一次看見了那只像王后的喜鵲,它長長的黑色尾翼,飽滿的身體掠過窗戶外的楓樹。天啊,每一次與它相遇,我的內心世界仿佛在茫茫宇宙中,尋找到了淵源和未來可期的路線。
每個詞都是注定的天氣預報
每個詞都是注定的天氣預報,當我說愛你時,其實,是跟一個廣大的宇宙言說愛的未來。
早晨是我最喜歡的季節,每天都產生了好幾個季節。五點半起床,浴身后誦經,這是二十多年來不變的生活方式。此刻,天還黑著,地平線還未完全敞亮,聽見自己手腕上的銀手鐲在彼此起伏,仿佛目送銀白色的夜晚已經過去。
今天是小年,喜歡吃黑芝麻湯圓,喜歡一切帶來甜蜜的意象。眼前似乎飄過羅平的油菜花香,在盆地山腰上的油菜花色,如果來到畫板上,春天就來了。點了外賣稀豆粉和湯圓,支持外賣小哥的生存職業,也是一種習慣性的美意,所以每周都有幾次外賣生活。如果人人都不點外賣,這個職業就會消失。就像紙質書版,自從有了智能手機,讀紙質書的人就少了,但真正的閱讀者,是見了好書就會心跳的人,仍然在堅持著買紙質版書回家,我便是其中之一的人。每年大量地買書,重復地買書,因為每一次再版書目都像宇宙一樣在變幻。任何物種起源,除了維持原生態之外,都要來一次又一次脫胎換骨的變化。今日之時代,已經不是過去,哪怕是一朵玫瑰花,也要散發出今天的香味,我要的就是此時此刻的香氣四溢。
快過年了,早春到來了,小區內家養的鴿子們在人行道上散步,空中有從滇池邊飛來的紅嘴鷗,它們從十一月入滇以后,有四個多月要在云南的湖泊邊生活。昨天途經海埂,很多人站在海埂長堤上看紅嘴鷗,這是一道人文的風景,紅嘴鷗會飛過來銜走游人手心的面包片。
在邊遠的地區,仍然有人在追捕野生動物。在叢林深處跑得最快的就是麂子了,我的詩句也在追索著麂子的速度,曾經在瀾滄江邊岸的山岡上,遠遠地看見過一只麂子,它的皮毛是深咖啡色的。也曾在半山腰的一座村莊的火塘邊,突然抬起頭來,就看見了火塘邊的木梁上吊著風干的麂子肉,頃刻間,便低下頭不再言語,煙火熏紅了我的眼眶,淚光在里邊旋轉。我離開火塘,始終沒有回頭,我無法抗拒那一只縱橫于叢林的麂子的腿,會風干于火塘邊的梁柱。
人們為什么期待新年,因為想來一次徹底的,全身心的,尋找新大陸的夢想,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次顛簸性的生活,稱之為理想和烏托邦。
沒有懸念,只有陷在塵埃中的生活,猛然一跳,會感受到空中寒冷,而放慢節奏,離焰火就近了。
語言如此美好,在桎梏中散發出藍色光環,在向往一個詞時,故事已經開始。寫作者置身在柵欄身處,這是一個圓形的堡壘,安靜芬芳的肉體之謎之上,有一個言說的天堂。
任何平凡的日子里,寫作和生活,都是我的凋零和綻放。祝福平安吉祥如意,祝福九十多歲的母親,每天仍然堅持讀報,太陽照在母親青筋林立的手背上,使她在遺忘中靈魂出竅。祝福人間有溫度,哪怕在最寒冷的日子里,我們也能在幻夢中相見。
人與人的緣分,完全是天然的,上蒼安排的。天荒地老或地久天長,都是寄寓于時間的不朽和永恒。我們只有被時間所消磨,才知道時間可以讓我們成為奴隸。一生為奴,為你的所向而付出代價,自由就是從塵埃中仰起頭來時,風過來了,駕著云圖過來了。
一切事物都以穩定性立在此處,只有我們去關照或想象它時,才會有微妙的變化。這種變化就是寫作。窗簾為什么形成了皺褶?在我激蕩的身體里,烏云消失了,太陽一點點地猶如蠶豆花開放,房間里頓時亮了起來。
語言中的不確定或飄忽感越強烈,就越能揭開一幕幕煙火人間的時間之謎。真正的時態屬于神性,是無法穿透的。相比坦言,我更迷幻于隱蔽的神秘語感。一個故事一個人的語言。在無窮無盡的宇宙中,只是一個個被你夢見的隱喻而已。
一個人,無論多么沉重,都不可能像礁石沉入海底。一個人,無論多么輕盈,也不可能像羽毛在蒼穹消失。
喜鵲脖頸上的那圈黛藍
喜鵲脖頸上的那圈黛藍,只有離得很近才看得出來。人身上,都有一種特征,就是人的風格,很遠時只能看整體的趨勢,很近時才能看見那動人心弦的部分。不過,我剛發現那圈黛藍,喜鵲就飛走了。鳥雀身上的智慧,是罕見的,也是人應該學習的。
母語陪伴我們的時間,猶如水土,假如一個人水土不服就會生病。因為,尋找到水土,就是安下身心,就像古人一樣紡織耕耘。
寫作,是上輩子就開始的生活,那時候我筑居于山岡,所以,這一世我總喜歡半山腰的山寨生活,每次坐在一架織布機前,就想穿上山里人的土布棉麻衣服,就想看見山坡上曬著一塊又一塊剛雜染過的土布,我站在里邊拍照,無比地喜悅,仿佛又回到了前世。
我見過的最美的女子都隱藏在云南的大山深處,她們不施任何粉黛,卻有天然的美。城里的女子,無論多么美,一旦卸妝,就會現出原形,而且很多年輕的女子,都做過整容術,仿佛是克隆人。這些被稱為美女的人,離開粉脂唇膏,可能會更美麗。我認為三十歲以前的年輕女子,根本無須化妝,這個年齡就是剛綻開的花骨朵。
到處彌漫中的煙火味,這是所有味道中能讓筋骨柔軟下來的味道,我不反對堅強和勇氣,但我更需要妥協和彎腰的習慣:小說在講故事時,都在以心平氣和的韌力,接受一切外在的變化。有一天,我站在一棵死去的枯樹前,這是在林子里,那棵樹太老了,也許有幾個世紀了,它在靜靜地死去,沒有去驚動身邊那些茂密壯麗的樹身,這棵樹已經完全死亡了。而我卻發現在它枯死的地上又冒出了一小根淡綠色的枝丫。
我的故事就是身邊人的故事,就是他人的故事,在喝著同一條河流,吹著同一股陣風的夜色撩人中,我就像年輕時代,露著肩膀,任春風往心窩里吹,仿佛想召喚一群鳥兒到我胸口筑巢。
寫作無法快起來,因為它不是一種被文明和高科技所發明的速度。我有釘紐扣的習慣,每件新衣物,如有紐扣,衣帶,總習慣使用針線,如果那臺上海牌縫紉機還在的話,我就會踩著縫紉機,縫床褥被套,也縫小衣件等??p紉機走了,但針線盒是必備的,穿針引線比很多年前要慢一些,但凡是慢的東西,都在消磨時間,也在消磨耐心。寫作,倘若沒有做手工活的耐心,就無法長久。想想那些村寨里的繡娘,用一個季節,繡一件衣服上的上飾,這需要多少時間多少細節。
寫作并不是逃出牢籠,而是在人生的牢籠中看見春光。生之牢籠就是一個寫作的小世界,早晨看見一只白鷺,想它是從湖邊田野過來的,就一只白鷺,劃過我頭頂,當時,我正在院子里澆花水,這真是逆行而來的白鷺,它逃離群體,可能就想看看人間的另外一種生活。因為白鷺飛過我頭頂時,我正拎著一只紅色的塑料水桶,這真是一幅好畫。我想說的是哪怕在任何窄小的牢籠中生活,你也會遇見奇跡。
苦難是寫作中最誘人的痕跡,沒有苦難在語言中沸騰,那么就沒有焰火和哲學。我寫作時,水在沸騰,其實是烈焰在炙熱中傳遞給我一個個生命的場景。人從出生后就開始經歷了臍帶被剪斷的過程,當腳在塵埃中開始學會走路時,就必須對自己的生命負責,必須擔當人的使命。
寫作,從本質上講也是一種使命。當你熱愛上語言的那一天開始,許多常人無法理喻的事情在你記憶中,就是時間中的陽光和黑暗,就是被雷電劈開的樹樁。所以,寫作只是少數人所附體的命運,更多的人有他們不一樣的擔當和使命。當我困于寫作的語言時,離我最近的那只喜鵲,總會閃爍著脖頸上的那圈黛藍色……你的心緒仿佛從陽光燦爛中同時發現塵屑也在飛舞。
寫作從早到暮色,就像一個人在旅途中所親臨的所有風光和人事。當我開始寫作時,仿佛是一個秘密,那時候,生活在小縣城有了一間幾平方米的小房間。窗簾布的花色像野外的某片山地,取一角掛在窗前,遮陽或擋住外面的世界。人之所以安心,是有了墻壁和窗簾。同樣的,人之所以自由,是因為可以走出房間也可以拉開窗簾。
我曾陪同一位青春期時代的女友去墮胎,她才二十多歲,意外懷孕。那顯然是一次不安而憂傷的墮胎之路,為了捍衛自己身體的隱私,我陪同女友輾轉出縣境去另一座小鎮醫院。我們搭上了途經小鎮的貨運車,一路上,年輕的司機不斷地跟我們聊天,他很開心,我們坐在他身邊,陪他度過了四個多小時,之后,他繼續沿山路而去,我們站在路邊,尋找著鎮里的醫院。她的臉色在暮色中越來越暗,我們得住一夜,第二天才能去鎮醫院墮胎。黃昏前夕,我們坐在鎮里的小餐館要了當地人的米酒和幾個小菜,她說,很抱歉讓我陪她到如此荒僻的小鎮。所以,一定要請我好好吃餐晚飯。我們坐下來,舉杯時仿佛在此岸或彼岸尋找到自己,她問我今后想去哪里?會不會在小縣城找一個男人結婚,我干了好幾杯后,告訴她說,我不會結婚的,我也不會在小縣城永遠待下去的……我望著小鎮的夜晚,不長的街景伸展到不遠處的山岡……她也干了好幾杯,她說聽人說墮胎會很疼的……她迷離的眼睛望著天空和看不清楚的遠方……
我們都醉了,第一次知道小鎮上從土壇中倒出來的米酒,表面上沒有酒味,味覺中很甜,其實后勁很大。我們最后是相互攙扶著回到小旅館的。這樣也好,醉了后我們睡得都很深沉,第二天公雞叫醒了我們,我拉開窗簾看見了那只大紅公雞,它正站在窗外一座大石頭上奮力地歌唱。我們起床后吃了米線,就奔往小鎮衛生院。這大山之間的小鎮上也有衛生院,說明生命是被社會受到保障的。那天上午,我在隔著一塊白布的手術室外面,聽到了女友墮胎時的喊叫。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知道肉體是會受難的,你的身體也會付出代價的。她的喊叫或疼痛在結束以后,也就結束了。我們又重新站在路邊,搭上了一輛大貨車回縣城,在車上她沉默無語,沒說一句話?;氐娇h城的三個月以后,聽說她跟著一個浙江商人走了。人的疼痛記憶過去后,生活仍在繼續中去經歷新的疼痛。
無盡的時間,人的特殊功能都在歷經數之不盡的滄海,最終面對現實時,猶如站在海潮退后的沙灘上,回憶和哀愁最終化為平靜。
(選自2024年第3期《湘江文藝》)
原刊責編 袁姣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