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荒涼的魚薯店

當心臟生病，我感受到了來自胸腔深處的不規(guī)則悸動。這些日子以來，從日常繁忙生活里消失了的是我，坐在窗下琢磨光影移動了多少的是我，閑到有心思重讀《福爾摩斯探案集》《人生的枷鎖》和《人間失格》，甚至開始爬梳比人生還要漫長的《追憶似水年華》的還是我。自秋季突然患病以來，生理上心理上的雙重荒蕪，讓我每天只剩下一種運動：出門散步，數(shù)點黃葉落在山道上。

在奧斯丁醫(yī)院，醫(yī)生護士問我的職業(yè)，我總是說我寫東西。有時候，他們也會有興趣追問下去，我會告訴他們我寫了什么在寫什么，但即便寫作是種職業(yè)，他們也不會放我離開，仿佛認定了我的職業(yè)是病人。他們沒有錯，我現(xiàn)在是專業(yè)患者。對于心臟病患者，離開奧斯丁醫(yī)院是有條件的。我必須成為一個居家病人（out-patient）。作為居家的專業(yè)患者，我不能擅自獨立行動，即使散步，也須兩人同行。

那次下山散步，是與表情慣常很酷的兒子內(nèi)森一起。他沉默，步速盡量配合我。他的耳機里充斥日本流行音樂，頭腦里盤旋著與大學(xué)工業(yè)設(shè)計課程無關(guān)的東西，我不管他是不是聽進去，指向那個畫著魚和鷹的小小店面說，瞧，世界上最荒涼的魚薯店。

我們就是這樣發(fā)現(xiàn)了山腳下這家世界上最荒涼的魚薯店。其實，這家店開了好多年，但以前我總是行色匆匆，無數(shù)次到車站到郵局，經(jīng)過店門口，不過頂多隨意一瞥，如此荒涼的地段，開魚薯店會有什么生意？我的疑問是漫不經(jīng)心的，這家店居然病病歪歪，開到如今也未倒閉，我有點驚異。

內(nèi)森面無表情，不置可否，順著我的手指頭望過去，鷹山魚薯店的櫥窗廣告畫著大海上一只鷹馱著一條魚，魚戴著廚師高帽，在鷹背上歡蹦亂跳。畫面的空隙間，炸魚的香氛深處，若是亮著日光燈，可以看見一個上年紀的亞裔女人在專心擺弄廚具，或是一個花白寸頭的矮個頭亞裔老人在獨自忙活。兩人并不同時出現(xiàn)，永遠都是某一個人在獨自瞎忙活。那種忙活是不忙的干活。因為看不見什么顧客。

如果店里無人看守，燈也不亮，你可知是禮拜一休息。內(nèi)森并不奇怪，但我仍驚訝，生病并沒有泯滅我的好奇心。幽深靜謐的店堂安靜而倔強，外面的世界則很亮很大。我希望發(fā)現(xiàn)些什么，以免失去些什么。駐足在時尚熬過百年變成了傳統(tǒng)的鷹山，又覺得失去不了什么，一切都不能改變鷹山。這里藏著些柔軟而堅韌的東西，維持著像魚薯店這樣似乎不可能存活下來的生意。

考查魚薯有關(guān)的非常英國的飲食史，據(jù)說是起源于蒸汽漁船拖網(wǎng)捕魚冰塊保鮮等等科技進步，魚類供應(yīng)大增，魚價暴跌親民。英國人靈機一動，于一八六四年在倫敦開出了世上第一家供應(yīng)炸魚薯條的餐館，魚薯被視為工人階級標準的廉價食品。日后，隨著日不落帝國的擴張，魚薯漂洋過海，風(fēng)靡用作英國流放地的澳大利亞。但不管何時何地，魚薯始終不登大雅之堂，始終僅為聊以飽腹之物，被貶低、被視為不健康食物，比如，在我家餐桌上你是絕對見不到此物的。

這就注定了老夫妻魚薯店堂的荒涼。可是，荒涼的魚薯店叫我邁不動腿，我想起一些本來被忽略了，卻在心里悄悄刻下了的事。不久前去新加坡，途經(jīng)上海，與父親去公證處辦事。父親在浦東公證處大門口高高的臺階上，朝我揮手，忽然間身子倒了下去。他上樓梯本要抓著扶手借力，下樓梯更吃力。即使有扶手可以借力，也免不了失去平衡。我上前趕緊扶住他，在以前他肯定推開我，不屑于有人幫扶，凡事他都是可以屏一屏的，但那次他順從地由著我攙扶，從一個個臺階挪下去，落腳極慢、極重，他以前可是業(yè)余教人武術(shù)的。我心里扯動著，鼻酸眼花，腳步虛浮，我也像是陡然蒼老起來。以往每次，父親都親自肩扛手提，將我送到國際機場出發(fā)口。然而如今，他不可避免地老了，提不動了，走不動了，下幾個臺階也會猶豫。然而他嬉皮笑臉不以為意，說腳軟而已。反過來叮囑我：兒子你兩鬢都斑白了，要注意身體，別熬夜，高血壓要按時吃藥。

父親到了老年，變得婆婆媽媽的。他以前可不是這樣子。他完全沒有料到我回到澳洲，不到兩個月，就病了，而且要動大手術(shù)。

散步的人在途中，有時會顧念起遠方和遠方的人。我跟內(nèi)森一面走，一面談?wù)撛谌毡韭眯械拿篮媒?jīng)驗。我和他也曾做遠方的人，趁著天色將晚抖擻精神地在大阪大學(xué)青翠欲滴的林蔭山道趕路。此刻，他依然戴著耳機，保持挺直的步姿，偶爾點頭，大多時候，任由我絮叨，我便將思緒放逐到京都東山的兩層樓“王將”店，今年二月初的那一晚，我和內(nèi)森在那里點了大阪風(fēng)的餃子拉面。當時，我如數(shù)家珍，告訴兒子餃子和拉面都起源自中國。內(nèi)森也是這樣點頭。對于澳洲長大的他來說，墨城比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像家鄉(xiāng)。我無端地想到，這些年來，上海對于我，也如同京都的寒風(fēng)吹散的道旁殘雪，越來越像是故鄉(xiāng)，而非家鄉(xiāng)。

我很想告訴內(nèi)森上海曾經(jīng)是我的家鄉(xiāng)。四五歲的我，那時是在還沒拆掉的西站鐵路邊，一條不起眼的弄堂，進去不到百米深，就是小紅軍幼兒園的所在。天色晚了，等候家長來的幼兒園阿姨進進出出，乒乒乓乓，收拾著什么。我和還留在園里的寥寥不多的幾個小朋友也焦急起來。雨越下越大，大到院子里的水漫上腳踝，一個戴黑框眼鏡的男人騎車沖入園門，下車過猛，雨披撲散，水花盛開，全身上下無不是濕漉漉的，露出一口白牙，那是我的父親，后來的內(nèi)森的祖父，正對我笑得英俊端正。

他把我的小身體裹進硬得嘩嘩響的雨披，他的體溫將生硬冰冷的鐵灰色塑膠烘暖了。那輛黑色永久腳踏車仿佛變成了堅固的老坦克，吃力卻平穩(wěn)地行駛著。當馬路變成了溪水，身邊不時隆隆擦過各種鋼鐵怪獸，恐懼再一次攫住了我。

我不能忘記父親講過，他差點命喪過路車。也是雨天，從郊縣回家，他要一路騎行好長—段路，在一條有排水溝的鄉(xiāng)村公路上，那件硬邦邦的灰色雨披飛揚起來，被疾駛而過的大卡車鉤住，將他連人帶車拽向車輪底下，他失去了平衡，倒向車輪內(nèi)側(cè)。他是如何在千鈞一發(fā)之際脫險的，我記不清了，只記得他像是在講笑話，并無生死一發(fā)間的余悸。生命是如此脆弱，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感覺人生無常。

那晚，夜寒撼動京都之夜，撼動我的衣襟，撼動了記憶。如同唐制屋瓦上消融的雪水，不能還原為當初的雪，四五歲的我，是不能清晰還原事實的。父親親口講述差點喪命那事應(yīng)該是在我能清楚記事的上學(xué)之后，但在暴雨之夜回家途中，坐在父親腳踏車橫杠上的恐懼來自于何處，我至今存疑。

年輕時的父親，是脾氣暴躁、秉性怯懦的張家長子，候鳥似的，在郊縣與市區(qū)的家之間匆忙來去。為工作所驅(qū)，為生活所迫。直到退休，他才得以返回市區(qū)。僅僅因為學(xué)生時代的笨嘴拙舌，給上面提意見，他被罰去鄉(xiāng)下改造，后來教了書，做了“臭老九”。但他并不發(fā)牢騷，也不講怪話，不思考社會問題，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一天天衰老，沒有活成祥林嫂的樣子，卻比一同下鄉(xiāng)的同學(xué)都活得久。令我驚異的是，父親是從幾時起相信“活得久才是硬道理”的，他不善逢迎駕馭的天性是如何配備了魯迅先生嘲弄的精神勝利法的。按世俗標準，他一事無成，是一個標準的失敗者，卻總能化腐朽為神奇，從苦里自得其樂。

有一度，父親的腳踏車常常前面橫杠坐著我，后面書包架子上坐著他最小的阿弟，我的小爺叔，他只大我六七歲。父親雖是長子，但素來缺乏長子的威信，他的眾多弟弟妹妹沒人拿他的話當回事。凡事長子都讓著，但弟弟妹妹們依然不高興，尤其是在祖宅拆遷的分房關(guān)節(jié)。母親天天嘮叨兒女大了，房子不夠住，可上海灘哪一家的房子夠住呢，再嘮叨也變不出房子。父親在弟妹們面前，腰桿僅僅挺起三分鐘，就被當年坐在他書包架子上的小阿弟手里的菜刀給逼住了。

對不起，父親。懦弱的大度不能算是寬容，無原則的退讓也不配上海人的精明。你從我懂事起，就不再是我敬重的那類人。我是不是內(nèi)森敬重的那類人我不知道，也許在他們這代人心目中，并沒有看不看得起誰那種觀念。平等、非歧視教育深深施肥于他們的根系。可是，以我這株植物的成長歷史來看，春天可以論價錢來出賣，聰明人太容易得到獎賞，傻子過早地被懲罰被絆倒，孤獨的人可恥地在發(fā)霉。

我們也不能將手術(shù)的細節(jié)告訴內(nèi)森和依琳，或者，我們得等待更好的時機。兒子與我的代際差異，并不見得比我與父親的小。他早已游歷過世界多個角落，包括東京和北海道。數(shù)月前，為了慶祝他入讀大學(xué)，我陪他去關(guān)西旅行，天天行軍萬步以上。兒子享受跟我并肩散步的時光嗎？現(xiàn)在我有時間望著他，他是在我殷切的目光里長大的，我曾以鄰家孩子的標準來要求他，急不可待地拔苗助長他，可他還是以暗自抵抗的方式長大了。

墨爾本的冬天雖不冷，但比京都的更漫長，我的眼眶似是時不時被飄灑的毛毛雨染濕。我扣緊領(lǐng)扣，特別懷念夏季。懷念轉(zhuǎn)化為一段夏的記憶：好多年前，在偌大的香港大嶼山機場，我這個做兒子的如何丟失了父親。

那時我走入香港機場免稅店購物，父親主動提出不進去了。我詫異，他是極好動愛熱鬧的。當他在門外護欄前坐下，像個好學(xué)生，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放在膝上，我立時明白他的膝蓋病犯了。他在中年以后，飽受膝傷困擾。

十來分鐘后，當我走出店門，護欄下卻空蕩蕩的，父親不見了。我在人來人往的店前廣場走了幾圈，尋思他等不及，可能先去登機口了。香港機場大，去上海的港龍航空登機口需要短程列車接駁。我趕到登機口，父親不在那里。我曉得他大概是尋錯了方向?；艁y中，我卻不敢再離開，馬上要登機了，萬一返回尋找，再次錯過，肯定趕不上登機了。只有等在登機口，讓地勤不停地廣播尋人。

航班到點，不管不顧，按時起飛。我身心疲憊，離開登機口，回到丟失父親的那家免稅店門口，發(fā)現(xiàn)他正好好地坐在護欄下，東張西望，一點也不急。我不由得心頭火起，將一盆怒火燒到他頭上。他怯怯地辯解說他去上廁所，出來后，就找不到原來那家免稅店了。等他找到原處，就再也不敢離開了。

我責(zé)備他的笨，為什么要走開為什么不去登機口，難道不曉得飛機不等人難道沒看見廣場上那么大的鐘？

他急且怯。他不知道怎么乘接駁列車，且被我夸大了的誤機后果嚇著了。我去拽他，他想配合站起，胳膊卻在抗拒，我才發(fā)現(xiàn)他身軀僵硬，膝蓋病發(fā)，嚴重到他不能隨便走動。港龍航空是善解人意的，替我們將機票改簽到下一班。地勤人員推來一輛輪椅，父親第一次坐著輪椅登機。抵達上海，輪椅早早等在舷梯口。在眾目睽睽之下，父親是唯一坐著下機的人，他身子在輪椅里扭來扭去，臉上露出尷尬的笑。

一剎那，我很后悔這趟香港行，帶著他在港島走了太多路，沒考慮他的年齡和膝蓋。但父親從來是笨的，笨到不會埋怨兒子，一味默默配合。

我把自己迅速融入魚薯店的昏暗店堂，不叫雨星打濕，也以免被內(nèi)森發(fā)現(xiàn)，我這個一向強勢為人父的人正陷于恍惚和自責(zé)中。打開手機微信，我開始撥電話給父親。上海該是晚飯飄香的時刻。他的微信頭像是與母親相并肩站在寶山寺前的合影，老年模樣，少年笑容，他喜歡頻繁修改頭像和微信簽名，現(xiàn)在的簽名寫著“隨緣”和“有容乃大”。現(xiàn)在他不再常常外出，但常將他在家表演太極拳的視頻發(fā)給我。我會提醒他注意膝蓋問題，他答云簡化太極拳去掉“金雞獨立”，不分腿，沒有下勢，平時也不常練，一般就做家務(wù)代替運動強身。

鈴響很久。父親沒有接。即使他接了，我們也不會談?wù)撐业牟　５搅宋业哪昙o，忽然發(fā)現(xiàn)時間已變成了一種信念，除非堅持，否則它不是滑走，就是破碎?；钪钪?，活成了可以用余生來形容時間，不得不把余生用在最需要的地方。我預(yù)備在父母面前諱疾、忌老。父親活成八十四歲的老人家了，卻不愿知老服老，好在他知足常樂，以至與世無爭。退休前，他做了小學(xué)的總務(wù)主任，利用芝麻綠豆官的權(quán)力，給他小阿弟的獨生子減免了學(xué)雜費，早早健忘了當年分房，是小阿弟兇神惡煞般堵住家門，手執(zhí)菜刀對他張牙舞爪，以照顧老母為由，奪去了最大的那套電梯高層公寓。父親始終不敢將此事告訴母親，可他告訴了我，他曉得我能理解他的做法。

我覺得父親對人對事是不懂癥結(jié)的，也不尋求答案，他總是樂見其成，甘心樂意，而無所謂成敗，以致敗多成少。念及自己是何時起開始憂心父親，我又想起了上次去上海時發(fā)生的一件小事。從浦東公證處回到地鐵口，要走上一公里多的路，我拐進一間超市購物，父親說他在門口等我。我再三提醒他不要走開。等我出來，他又不見了。有過香港機場尋人的經(jīng)驗，我并不慌張，走入旁邊的商廈，上上下下，沒找到他，再返身出來往地鐵口走，快到藍村路地鐵口，同樣是欄桿下，父親好端端地坐在那里。我快步上前，這一趟我沒有生氣，喚他起身，但他不動，一味憨笑，我催他再三，他才尷尬地解釋說坐下就站不起來了。原來他是嫌自己走得慢，提前走到地鐵站等我。我忍不住一陣心酸。等攙扶他站起來，他活動開腿腳，血脈通暢，重新啟動開步走模式，他笑得嘴也合不攏。

我的笨父親，生氣太短，開心太快。遲至那一瞬間，我才恍然大悟，那年夏天在香港大嶼山機場為什么他坐在店外護欄下一動也不動。他死坐著等我，是因為他不敢動。他怕走動多了，一旦坐下，就站不起來了。我自責(zé)這么長時間為什么想不通這么簡單的問題，為什么去公證處要節(jié)省費用不打車，可是，父親依然笑嘻嘻，他的愛有縱容的深度，藏著些看不見的東西是如此遼闊，讓我這樣的聰明人竟現(xiàn)愚拙。

雨歇風(fēng)停。我在郵局門前停下來，在長椅上坐下，望著內(nèi)森獨自遠去的身影，我也怕有一天，一旦我坐下去，就站不起來了。內(nèi)森覺察到異樣，放慢腳步，轉(zhuǎn)身回頭向我走來，略顯詫異。

陽光一下去，即使沒有雨，天氣也陰得很。我清了清嗓子，被冷空氣嗆了，告訴他回到家后要他跟在上海的爺爺問好。我從沒跟他提過他爺爺?shù)倪^去。提了，在澳洲長大的他也不會理解。如此平凡的人和事，他不會有什么興趣，長在海外，他對爺爺?shù)挠∠笸Ａ粼谒约旱膬褐蓵r代，日漸淡漠。

那群放風(fēng)鸚鵡落在我們前方的草地上，女兒提出抄小路走，被我拒絕了。因為那樣就繞過了魚薯店。你又不吃魚薯，為什么不走捷徑？女兒不說，但眼里有怨怪的意思。依琳畢竟小，既不懂也看不出為父的人心內(nèi)剎那間翻滾的執(zhí)念。

鷹山方圓不大，但地勢迂回崎嶇，參天大樹間布滿了迷宮似的捷徑。如果你是當?shù)厝?，抄捷徑是家常便飯。關(guān)于鷹山的規(guī)劃，最特殊的一筆來自于美國設(shè)計師格里芬（Walter Burley Griffin），他是設(shè)計過澳大利亞首都的著名美國設(shè)計師。二十世紀初，他是鷹山的普通居民，他親手沿著山勢規(guī)劃了大路小徑，從此鷹山便在棋盤格的墨爾本城中，以迷宮般復(fù)雜的盤山車道和九曲小徑著稱。他將無數(shù)小綠地嵌入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后，使得鷹山至今仍為澳大利亞人的居住典范。每一戶居民門前步行二百米內(nèi)必有一小公園，同時，他將公園用地也嵌入了家家戶戶的地契，即使政府將來開發(fā)，也無法染指這些星羅棋布藏匿其間的私家小公園。

女兒不懂當年格里芬的前瞻。鷹山四通八達無所不在的迷宮小徑不是為偷懶的人設(shè)計的，而是為腿腳不便的居民可以省時省力快速穿行山路，到達世上最荒涼的商業(yè)街。既然最荒涼的魚薯店不倒閉，不關(guān)張，不埋怨，我也就沒有不接受命運的道理，既然安排了我得病，也安排了手術(shù)，教我放下手上的一切，我就不要捷徑，而是要來爬這些陡坡，拜訪世界上最荒涼的魚薯店。在這個被世界遺忘的荒涼角落，上帝使那對魚薯店老夫妻變作魚，騎著鷹。天天。周周。月月。年年。

這一趟，站在魚薯店門口，我跟女兒談起那塊店招畫。父女倆使用了相反的詞。女兒用動詞ride，魚騎著鷹。我說的是動詞carry，老鷹馱著魚。在心勁衰殘的老一代，魚是被動者，需要鷹的雙翼支撐攜帶。在年輕的一代，沒有翅膀的魚卻是主動者，駕馭著空有強壯翅膀卻年華老去的鷹；主動和被動區(qū)別雖小，盡顯兩代人的思維方式。到底是老一代人馱著年輕一代，還是年輕一代騎著老一代，不好說。

從魚薯店回家，要一路爬陡坡上山，走走停停，氣喘吁吁，也得爬上去。望著放風(fēng)鸚鵡迎著風(fēng)展翅上升，耳邊飄過教堂的管風(fēng)琴聲，想起耶穌說過：“你們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蓄在倉里，你們的天父尚且養(yǎng)活它。你們不比飛鳥貴重得多嗎？”

鸚鵡也好，白背鵲也罷，它們的滿足不是夢幻泡影，它們不為明天憂愁，不制造什么，不擁有什么，卻顯出一種超然的絕對的簡單的相信。如同那對魚薯店老夫妻，其實，在行山過程里，我并沒有想明白什么，我意識到，原以為他們的女兒是放風(fēng)鸚鵡，但那對老夫妻才是真正的放風(fēng)鸚鵡。他們守著生意，守著那份相信，生意即使冷清到荒涼，卻無法剝奪他們的相信，如此，再荒涼的店也可以照開下去。遙想我那遠在北半球的老父母，他們?nèi)缃褚渤闪朔棚L(fēng)鸚鵡，守著兒女留下的空巢。即使再荒涼，也相信，從健康到疾病，從愛到被愛，從一代人到下一代，從卑微到貴重，從冷漠到悔恨，轉(zhuǎn)覺世事皆可原諒。

回到家中，餐桌上放著一個熱騰騰的紙盒，里面是兩條炸魚和一捧黃燦燦的薯條。

妻微笑著看我，她的笑那么天真，我知道這是她特意訂的，為的是讓我嘗嘗世上最荒涼的魚薯。

（選自2024年第3期《江南》）

原刊責(zé)編 李慧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