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硯臺出水來

五月的一個下午，陽光帶著幾分熾熱流瀉在古城的青磚黛瓦上，不遠處的豐澤湖邊人潮如織，湖中古塔飛檐上的銅鈴叮叮咚咚，似在向人講述老曹州的千年古韻。幾個穿漢服的女子從我身旁翩然而過，在拐角處倏忽不見。順著她們消失的方向，我的眼睛一下盯在“無盡藏”三個字上。深綠色的小篆，鑲嵌在古銅色的木質牌匾中，看上去古樸而莊重，它和屋角的百年垂柳正好遙相呼應，和諧相生。

這到底是做什么的呢？我掀開外層的流蘇門簾，里邊的雕花木門是虛掩著的，我帶著幾分好奇敲了敲門。

原來是專門收藏硯臺和字畫的，難怪取名“無盡藏”。是啊，收藏是無盡的，收藏品也是無盡的，面對古老的歷史長河和無盡的中華文明，誰知道地下還埋藏著多少老祖宗遺留下來的古玩珍品呢。

在菱形花窗下的櫥窗里，兩款端硯一下就吸引了我。它們的出眾主要來自那細膩沉靜的氣質和小巧精致的造型。

端硯主要有綠端、紫端和白端。白端質如白玉，稀奇少見，常常堪比玉硯，甚至比玉硯更珍貴。“無盡藏”的老板說，他收藏了半生，也僅見過三次，因太貴，未入手。

老板見我喜歡，倒也大方，拿出一方紫端請我欣賞。我把這方鴿形梅花小硯臺放在手里，還沒我的手掌大，觸之如嬰兒肌膚，形狀似展翅欲飛的鴿子，因刻有幾枝梅花，又叫梅花飛鴿紫端。

老板說：“這是宋朝的，仔料，因形而雕，你看背面還有一只天然的鴿子眼呢。”

在淡紫色的硯臺背面，有一只米黃色的眼睛，暈圈數層，中間有瞳，屬于稀有的“活眼”石料（無瞳的叫死眼）。“端貴有眼”，何況這只眼有形有態有神，活靈活現。

大千世界真是無奇不有！像這端硯，本來是一塊石頭，在地下沉寂千年萬年，慢慢變得溫潤如玉，然后又蛻變成鴿子形狀，且長了一只活潑靈動的眼睛……有了眼睛，大概就有了觀察萬千世界的欲望，于是它帶著天地之精華破土而出，機緣巧合下又被能工巧匠發現，然后就勢而雕，于是一款讓人愛不釋手的硯臺涅槃而成。

這款有眼的硯臺從宋至今，在一千多年的時間里，一定輾轉了很多書房，和不同時代不同性格的文人打過交道。當然，世事滄桑，時代變遷，其間它也許會重新沉積于地下或墓穴，但那只眼睛仍會讓它躁動不安，再次徜徉流轉于世間，所以它一定洞察了人間百態，體悟了世態炎涼，感受了歲月風霜和生活俗常，更閱遍了錦繡文章。

在歷史的不斷推進中，或許隨著某個家庭的衰敗，或許因了天災人禍，反正不知幾易其主來到曹州，躺在“無盡藏”的玻璃窗里……

倘若老板識寶不誤，果真是宋代紫端的話，不知是誰第一個使用了它，歐陽修、曾鞏、蘇東坡？反正，像這樣精巧高端的小硯，當時也一定不是誰想買就能買到的，不是誰想使就能使用上的。即便有錢人，諸如暴發戶之類，或許由于品位原因，或許根本沒有高雅的渠道見識到它，也或許財大氣粗，嫌小不買。

打量著這方精巧的紫端，我固執地、一廂情愿地認為，只有嫻雅多姿的李清照和管道升這樣的才女使用，方顯其貴重，方能相得益彰。如果是男人用的話，也得是唐宋八大家之類的人物，或上馬能殺敵、下馬能寫詩的陸游、岳飛等令人敬仰的愛國人士，或者內心豐盈細膩的秦觀、晏幾道等。只有這些風流人物，他們的才情、博學和豐厚的書香家世，才有機會有眼光去甄別一方硯的品質，才懂得去欣賞它去珍惜它。倘若生在貧鄉僻壤的窮秀才，即便飽讀詩書，也難有經濟實力購買。那些窮書生，常常拿一片破瓦當硯也是有的——北宋著名文學家、政治家王安石就曾在《相州古瓦硯》中這樣寫：“吹盡西陵歌舞塵，當時屋瓦始稱珍。甄陶往往成今手，尚托聲名動世人。”在這首詩里，“當時屋瓦始稱珍”又何嘗不是在感嘆某些讀書人曾經的窘困？

假如，這方梅花小硯是婉約派詞人李清照先用，在她與丈夫趙明誠分居的日子里，她是否用它研墨，然后鴻雁傳書呢？是否寫下幾多相思、幾多感傷、幾多落寞的詞句：“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酒意詩情與誰共，淚融殘粉花鈿重……”“……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倘若在動蕩不安的北宋后期，易安居士于顛沛流離中失去這件文房佳品，機緣巧合下再轉入南宋的皇室后裔趙孟頫、管道升家里，又會是怎樣的一番情景？在管道升豐富的閱歷中，當丈夫趙孟頫年過半百還想納妾時，她為了勸阻丈夫，是否用此硯研墨寫下了《我儂詞》呢？“爾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似火。把一塊泥，捻一個爾，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捻一個爾，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爾，爾泥中有我。我與爾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如果管道升先生是蘸著這方硯臺書寫，墨汁里是否滴進了她的心酸淚水？不管怎樣說，倘若是，這方硯臺也算立了一大功，畢竟趙孟頫看了《我儂詞》后，從此收了心，再不提納妾之事。

如果是令人敬仰的陸游來用，飛鴿紫端那只米黃色的眼睛是否見證了他與唐婉凄美的愛情？當這位充滿家國情懷的詩人將要離世時，它是否也看到了那首感動千古的《示兒》詩呢——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

老板拿出來的另一方硯臺是綠端，淡淡的鴨蛋青色的那種，長十二厘米、寬六厘米，方方正正，看上去質地綿軟、沉靜圓潤，像一個打坐千年的老禪師，得用穿越萬年的目光去審視它。雖然邊沿處有幾點小小磕碰，仍不失雅致和高貴。拿在手中，質感細膩柔滑，如綢似緞。

在這樣的硯臺上研墨會是一種什么感覺呢？研好墨后筆走古宣又是什么感覺？是什么樣的文章和書法藝術才配得上它的高雅品質呢？

老板說硯臺后邊有字，應是主人入手后篆刻。果然，綠端后邊有“端之綠瓊，用媲紫玉”八個字，雋秀工整的隸書，落款則是飄逸灑脫充滿朝氣的小篆——少室。

“端之綠瓊，用媲紫玉”，這是對硯的贊美，說它像玉一般，又堪比紫玉，這種評價也反應了主人對他的珍愛，以及擁有后的那種滿足感、快樂感。而“少室”，則讓我想到明朝著名文人胡應麟（1551—1602），胡應麟字元瑞，號少室山人（別號石羊生），為萬歷四年舉人，后因屢試不第進士，遂跟其父北上南下，著書立說，以文化人。

胡應麟是地地道道的官二代，其父曾任刑部主事、湖廣參議、云南僉事等。雖然他未進士及第，但不辱門庭，五歲能讀書成誦，九歲已是聞名鄉里的神童，及至十六歲，出口成章，見者激賞，所交皆是海內賢士豪杰。曾傳，當時的大司空朱衡過蘭江時，求與晤面，泊舟三日以待。應麟感而見之，賦《昆侖行》答謝，朱衡讀后稱之為“天下奇才”。如此可見他當時的名聲大噪和少年得志。如果這方綠端由他使用，也算“墨遇良硯，筆逢佳宣”，各得其所，共美其美。

胡應麟因能撰各體詩篇，年紀輕輕就成為轟動大江南北的“江南詩壇盟主”，加上他“肌體玉雪，眉目朗秀，倜儻儒雅”，在用這方硯臺時，是否有紅袖添香的佳話？

一代大儒胡應麟一生曾藏書四萬卷，現成書存世的有《詩藪》《少室山房集》《少室山房筆叢》等，未成書的數百卷，可惜他的三個兒子未能青出于藍勝于藍，胡應麟死后，家境日衰，他建成的藏書樓陸續被賣，四萬卷藏書更是日漸散逸……這款頗有些價值的綠端難以保留也是顯而易見的。

如果胡應麟是使用這方綠硯的第一人，從明至今四百多年，其間會幾易其主，幾經波折，幾度輾轉？又有多少道不盡的心酸往事和人生滄桑？但之后不管誰用，以它的品質都會高價待沽，主人都會對它珍愛有加。何況胡應麟是眾星捧的那盤“月”！多少人都會因能買到他用過的東西為榮！我們甚至可以想象，在優渥的人家，考究的書房，主人得而歡喜的狀態。也許，新主常常會在星月相輝的夜晚倒上一杯清茶，燃上一炷檀香，或用它輕輕研墨書寫，或拿在手中細細把玩，那時，清朗的月光正好打在書桌上。

我摩挲著綠端感慨萬千。

老板告訴我，這方硯臺是他在河邊撿到的，我驚詫不小。老板說的“河”是古老的護城河，和老曹州的年齡一般大，已有四千多年的深厚歲月，如今已改造成環城公園。

護城河直bsFew7U0vxmaYt7H6H3BBcehHsC9lzp0ICiDCzwrDJw=連趙王河，趙王河即北宋末年趙構被金人俘虜后，逃至河邊坐騎一躍而至對岸的那條河。自那一躍后，本來普通的一條河從此改名換姓稱為趙王河。趙王河蜿蜿蜒蜒百多里，直通大運河的濟菏叉段，可見歷史上的老曹州也是碼頭如潮，小船如梭，漁歌唱晚霞，商賈美人笑，儼然一個小《清明上河圖》。

在商賈往來漕運昌盛的年月，百姓富足國庫充盈，大量奇珍異寶匯集于此。何況，這里離當時的宋朝國都東京汴梁（今河南省開封市）僅八十多公里，也是去汴梁前的一個重要驛站，這方硯臺流轉于此也在情理之中。

但黃河自古有“三年一大災，五年兩決口，百年一改道”之說，泛濫的黃河水曾多次把老曹州淹沒，護城河、趙王河當然也被多次覆蓋。洪水洶涌而至時，河道里會裹挾很多的東西，大件當然水退被撈，那無數的小件呢？老百姓只有望水興嘆，沿河流淚。再說，老曹州在黃河的多次淤積中，也像洛陽一樣是城摞城——前兩年舊城改造挖地基時，曾挖出一座房子的飛檐走壁；二○一○年在市中心建設世貿大廈時，也是打地基打出來一艘元代大古船——古船上有銅制的鍋碗瓢盆、木菜板，也有女人用的金銀首飾，男人用的腰帶金扣、玉質帽飾以及龍泉窯青釉弦紋瓶、磁州窯白底黑花龍鳳紋罐、宜興鈞瓷茶壺，等等，可見船主人的身份絕非一般。

歲月更迭往復，在地殼震動和河水長久的沖刷下，地下珍寶漸漸上浮，最后沖到河邊被人撿到也未可知。有一個老城人在河邊垂釣時，發現水中隱約有兩個青花小瓶，用網打上來后驚喜無常，完好無損不說，還是康熙時期的汝窯制品。亦有一個朋友，在河里撈出一口直徑四十五厘米、深四十厘米的行軍鍋，雖然里面滿是沙土，銹跡斑駁，但專家一層層輕拂細沙，里邊清晰可辨當時的肉菜、骨頭和八角料的模樣。或許當時軍人正在做飯，黃河忽然決堤，也或許敵軍突然來襲。反正，審視歷史，那一頓飯已成為護城河里的一抔細沙，那些餓著肚子的軍人也只能讓我們深深嘆息！

假如老板話無虛言，的確是他在河邊撿到的，不知綠端在地下掩埋了多久。胡應麟本是浙江金華府蘭溪縣城人，但這款端硯在曹州出水，四百多年來，又幾易其主？最后是什么原因被帶到曹州的？在曹州又是怎么遺失的？其間曹州府的長官是否用過？倘若用過，我只希望他用來抒寫文章，而不是研墨去判官司。因為官司里總有那么多的“關系和個人好惡”，這些社會關系和個人好惡摻雜在案子里，會讓人失去原則、心有所傾，一旦這樣就難免不出冤屈。

還有，近代護城河里綠植甚多，年年都有挖藕、削蒲的人，在老板撿到之前，它是怎樣躲過那些人的鐵锨和鐮刀保存完好的呢？又是怎樣一點點順著泥水滾到河邊被老板發現的呢？畢竟，河邊垂釣的、玩耍的、放生的，從早到晚幾乎不斷，那些人怎么就沒發現呢，或許是天意，“無盡藏”是它最好的歸宿？

我一直認為，任何一件藏品從來都不屬于哪個時代的哪一個人。它們都是歷史的見證、時代的彰顯、文明的延續，而收藏家又都是有使命的。上帝只不過利用人的貪念和癡愛，在某個歷史階段以使用或收藏的方式讓某些人擁有，其實就是讓他們保存。也只有這樣，想擁有它的人才舍得高價購買，買回后才會好好收藏珍惜，寶貝才能得以一代代傳承。

“無盡藏”里不同朝代的硯臺很多，有方形的、圓形的、荷葉形的……上面的花紋雕式也各色不等，有梅蘭竹菊，有如意祥云，有五谷瓜果，但不管順勢而雕也好，還是手塑的山西絳州澄泥硯，都本著“雕刻必有意，有意必吉祥”的傳統文化理念。當然，也有什么都不雕的，像這款綠端，整個硯面干干凈凈，即便背面的八個隸書字和落款也是后來擁有它的人所刻，這恰恰是上乘品質的展現。和玉一樣，越是上乘佳品，制作者越舍不得有任何雕琢，在能工巧匠眼里，任何雕刻都是一種傷害，所謂的雕刻，更多的時候是為了掩蓋其瑕疵，以雕遮瑕。

我端詳著這方硯臺，好像與它相識了幾百年，內心不斷涌出想法和思緒，似有無盡的話語想敘。我知道，這是文人與文房四寶之間的情愫，更是血脈里一種文化基因的喚醒。

與這兩款硯臺的相逢，讓我感覺到自己的渺小，人生的無常。一款硯臺可以幾經磨難保存到一千年、兩千年……而人呢，不過百十年的歲月。很多時候，人都以為自己了不起，以為自己在使用或把玩古董，但仔細想想，在時間面前，人哪里比得上一方硯臺？硯臺雖小，但地下人間的歷練、泥里水里的埋沒、市場書房的穿梭，歷經沉淪而質地不變，甚至品相完好，僅這一點，又有幾人能比？從這一點看，硯臺又何嘗不是在檢閱人，檢閱事，檢閱歷史和時代？它以自己的方式、特殊的身份和形態，記錄著世間的滄桑、人生的悲歡離合，也記錄著朝代的興替，詮釋著時代的審美。

（選自2024年第4期《長城》）

原刊責編 唐慧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