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個我倆兄弟好,我有生意你別跑。記得那年剛畢業,我去當兵你去混,后來結婚你不來,隨了一條南京煙,你說再來二十年,我倆必在南京見,如今我已發蒼蒼,家卻依舊野茫茫,你云煙一點,地里一蹲,你說地球就是個圈,繞來繞去,可沒意思。可我家里有倆兒,人到中年,不就圖那點東西。”
“魯南,我圖點生活,你咋個不圖個家?”
“寶金啊,你說這些……哎,師傅,停一下。”
叮的一聲,漆黑的夜里只見兩個男人的腦袋向火苗靠近,隨后各自揣著心事。二十年,變的都變了,沒變的也沒變,所以他們還需要點時間。
“抽完趕路喲,我還有一個長途單。今年個個都有錢咩到處耍,只有我們白天跑到黑,紅牛買不起,煙要緊起抽。哪個日子好過。前頭還有幾公里就要到了,你兩個從哪點飛起來,重慶的喲?”
“南京那邊咧,我們也不容易,想掙錢買房子,我倆來看看有生意做沒。”司機說南京是個好地方啊,他倆只是伸著頭對江邊繁華的夜景目不轉睛,他們說重慶真是個好地方。
寶金一手拖著行李箱,一手拿著手機拍。他把手機高高舉過頭頂對向人群:“我的個乖,我們徐州哪有這么多人。”
“寶金啊,你擱這兒拍啥呢?這還不算中心區,走走走,明天帶你去城中心,真比上海繁華,一個比一個繁華。”魯南也跟著激動起來,算命的說他該往南方走,沒想到一晃就是十幾年,他當然想念北方,但一沒錢,二沒家。這么多年,除去家里的聯系,只有寶金來找他做生意。
“你有這好地方三五年了不早點讓我來找你,我跟你說我那個盲盒機在重慶肯定很多人想要買,你看看每天這里路過多少人,馬路上都是人!有的搞哦有的搞,現在的年輕人肯定喜歡,買盲盒,買的是驚喜啊!”寶金本就一個大塊頭,穿著皮鞋羊絨衫,套著皮衣拉著箱,他像個少年,意氣風發,他覺得他在這座城市找到了家。
半夜游客散去,路邊的燒烤攤收起了桌子,偶有幾個醉酒的人在高談闊論,只有這個時候他們不求走最直的路,他們發現彎彎拐拐地走,竟是如此寬闊的天地,于是膽子大了起來,心也松了下去,他們總是先對這個世界訴苦,再做最不講理又最勇敢的自己。
等醉酒的人終于回了家,早餐店開始接管街上的聲響。有硬框框的高壓鍋在刺刺地冒,有柔軟的面團在岸板上咚咚地摔,有油條糍粑在油鍋里刺啦啦地翻,有旅店的水管嘩啦啦地響。寶金說在這地方都舍不得睡覺,他點了一碗麻辣小面不要辣椒,老板直說不辣不香的嘞,硬是給他加一勺辣,他從廁所出來有感而發:“你說這重慶人真會吃,不像俺們那兒,俺們那兒天天吃大饅頭,有啥好吃的。俺就說,怪誰,怪俺們那兒八輩兒貧農,俺們干啥呢,重慶干啥呢,俺們種地,人家直轄市!”
寶金不說話了,只是像個系上披風趕著去領頭的公雞,他走得搖頭晃腦,他走得步步生風,他是要去大干一筆的寶金。
廣場中央立著一個辣椒雕塑,周圍全是揮著大鞭鏟陀螺的老大爺,他們穿著白背心和老北京布鞋,傾著脖子慢慢走。只要到了陀螺該挨鞭子的時候,他們手起手落,噼里啪啦,一地的陀螺都轉開了花,寶金久久地盯著陀螺,啐了一口痰:“媽的,重慶人真辣。”
看熱鬧的小孩被一聲聲鞭打嚇得到處亂竄,他們在噴泉下排排坐,噴泉向高空一躍,他們歡呼鼓掌,水花急速下濺,他們欣喜若狂。魯南坐在他們后面笑,他想起寶金問他咋個不圖個家,他咋不圖。他圖他也沒個家,他恍惚間記起外婆,外婆說書給他聽,書里講一對鴛鴦跳了河,魯南問外婆,他們為什么要跳河,外婆說別人不成全。于是他想明白了,人會遇到很多事情,別人都不成全,連自己也不成全。
后來談完生意,寶金又路過廣場,他還是忍不住對魯南說,人就像陀螺一樣,要一直挨鞭子,才能一直轉。魯南覺得自己就像陀螺一樣,在南方轉了一年又一年。
江里的水幾乎枯竭,人們踩著石頭玩。寶金走到中間蹲下身,把頭揾進水里,他說沒有海水咸。魯南笑得開心,他說不咸怎么是海呢。老是偷隔壁家自行車騎去海邊游泳的日子已經有幾十年了,回憶起來咸咸的、濕漉漉的,海底的石頭像巨人一樣大,奇怪的紋路讓他害怕地在水里撲騰。老漁民都笑他,問他好玩嗎,浪花嗡地一下又把他沖倒,老漁民一下子拔高聲氣,臉皺作一團,學著怪魚齜牙:“嗬!大海是會吃人的。”他嚇得一直呼氣。
魯南突然發現自己還是害怕,那自己就還沒老;自己還沒找到家,那自己就還沒消失。他才知道自己要找的不是家,他要找的是人。他送寶金去火車站,黃色出租車一路變道超車,幾個男人在車里找到了刺激,到了站司機說四十五塊錢,寶金說:“?菖他娘的,走著師傅,再繞一圈。”師傅笑著一腳油門:“外地的朋友,好耍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