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蘇軾:《密州出獵》
一
電話兵通過輕型被復線,報話兵通過微微搖曳的鞭狀天線,同時收到陣地信息,又同聲復誦出:“發射完畢!”
寂靜最令人不安。此刻,一枚數十斤重的彈丸正在天空飛行。炮口距目標九千五百米,彈丸需飛行四十余秒,對于觀察所指揮人員來說,這是個折磨,長得不堪忍受。誰知道將得到什么,遠彈?近彈?命中彈?還是最討厭的“不見彈”?肉眼根本看不見藍玻璃似的天空會有一顆壓滿TNT炸藥的合金殺傷大爆破彈。它一出炮口,人們就無可奈何它了,任何力量都不能使它停止飛行或是改變彈道。它按照火炮身管賦予它的方向和角度沖上天,然后不管人們愿意不愿意,都要落下來觸地爆炸,迸出六七百塊齒狀彈片,瘋狂地咬向敢于阻礙它的一切。因此,在實彈射擊時,彈道所通過的地域常常沒有居民地、公路和建筑物,目標區也設在一片大山里。處于彈道下方并抵近目標區的,只有炮兵觀察指揮所,他們要觀測這只沒有翅膀的鐵鳥。
可是為什么看不到爆光?這個散布死亡的東西飛到哪兒去了?
副團長顏子鵠放下望遠鏡——它雖然能使人望得更遠,代價卻是把人的視野限制在很小范圍內。果然,他放下望遠鏡視野開闊了,看到右前方褐色山坡后面竄出一股煙柱,接著傳來沉悶的爆炸聲,它大大偏出目標區域。根據響聲判斷,炮彈炸在松軟的土地上。
觀察所發出的一片混亂的驚叫,被顏子鵠的高聲命令截斷:“查圖,找出落彈區!”他又朝三連連長羅懷牧下令,“停止射擊!炮手脫離炮位,叫副連長逐炮檢查。”
營長遞過一比五萬的軍用地圖,食指尖指著一處:“這里。”地圖顯示,褐色山坡后面是大片農田。萬一有人,可就糟了。
顏子鵠朝旁喊道:“小車!”又催問羅懷牧,“查出來沒有?”
羅懷牧臉色灰白,擔任射擊的是三連,射擊指揮員就是他。他吃力地說:“射擊指揮無差錯,問題出在陣地。副連長報告,三炮方向錯了一百密位。”
如此大錯!陣地上只有四門炮,卻有五位連排干部。顏子鵠氣道:“我命令你們坐下來三天!”他喊上營長坐進小車,趕去查看事故后果。
小車從凹凸的山坡蹦跳著沖下來,拐上公路,高速馳向落彈區。顏子鵠去掉軍帽,雙手抓牢車把手,上身傾出車門,在疾風中極力睜眼注視迅速滑后的田野。他忽然叫道:“在這兒,停車!”
顏子鵠和營長跑下公路,從長滿草藤的田埂旁邊,扶起一位年約五十的農村婦女。她已經昏過去了,左肩和小腿處有血跡。藍頭布落在地上,旁邊翻倒一個茶水桶,彈坑距她四十米,不知她是否受了致命傷。顏子鵠和營長匆匆給她裹扎好傷處,把她抬進小車。遠處,一個小男孩正朝村莊狂跑亂喊,十幾位群眾朝這里奔來。陽光下,一張張惶恐的、憤怒的、驚訝的臉越來越清晰,有人匆忙中還提著鋤頭和扁擔;有人已經看清發生的事情,跑得更快,急聲大呼……顏子鵠他們就要落入十分難堪的境地了。
營長道:“陣地有軍醫,我們快把老人家送去吧。”
“好!”顏子鵠回答著,又望著擁來的群眾,對營長說:“你害怕嗎?”
“不,我理解他們。但這時候什么都說不清楚。”
“那你就留下!無論人家動口動手,你都不準躲避,不準發作,不準辯解。否則,就處分你。告訴他們事故的真實原因,找到老人的家屬和大隊領導,很快我就派車來接你們去看大娘。你這兒比較困難,不是低聲下氣就能取得群眾原諒的,越那樣人家越氣。我們錯了就是錯了,要認賬。但在大錯之下也要體現革命軍人的品格,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顏子鵠把老人抱上車,關好車門,雙臂把老人家攏在懷里。小車平穩地馳走了。他從后窗望去,群眾圍在大彈坑邊上看了看,然后,慢慢地從三面圍住營長。營長垂手站著……
小車停在三連炮陣地的通路出口,響了兩聲喇叭。顏子鵠鉆出車,對快步奔來敬禮的副連長吳曉義道:“拿擔架,把老大娘抬下來,快把醫生找來!”
“誰呀?”副連長吃驚地看著顏子鵠胸前的血跡。
“你母親!”顏子鵠繃緊臉,無法控制自己了。“大家不是天天喊,我們是人民子弟兵、子弟兵嘛!”
軍醫趕來半跪在地上為老大娘檢查傷情,然后重新包扎。顏子鵠在他耳旁問:“怎樣哇?”聲音微顫。
“還好。沒有傷到動脈和骨頭。不過要快送醫院。向團里要救護車吧?”
“不等了。”顏子鵠對吳曉義道,“調一輛炮車,把火炮卸下來,把老人家抬上去。出事的是哪個班?”
“三班。”
“讓三班撤出陣地,在車上輪流抱著老人家,立刻送醫院。”
吳曉義在前,軍醫在后,抬著擔架往陣地后面繞。顏子鵠喝道:“干嗎躲躲閃閃,想藏住自己的失敗?不準繞,就從炮陣地上過去。”
所有炮手都筆直地站在炮旁,呆呆注視著擔架通過。一看到顏子鵠的臉,好些戰士心怯地轉開目光。老人家醒了,呻吟著偏轉頭,恍惚地朝火炮和戰士們望著。
“嗚……”一位戰士扶著火炮瞄準具大哭,接著,跳過火炮大架,鉆到相思樹林里去了,兩個戰士急忙跟去。顏子鵠估計他可能就是錯了一百密位的瞄準手,低聲問:“入伍幾年?”
吳曉義答:“一年,工作不錯,是黨員。”
“現在入黨真快,軍事素質呢?你們要分工一名干部看護他,不能惡化他的情緒,也不能讓他改行當一般炮手,他自己要求也不許。他還是瞄準手,下回實彈射擊還是要上。”
顏子鵠是強忍著一團怒氣走進陣地的,然而,沿陣地走了一遭后,惱怒便化為一種復雜的感情。他看到,炮車通路兩側的樹林,竟未碰斷一根樹枝;田邊必定要碾碎的幾棵白菜,早已被戰士們包著土挖出來,移到通路遠處,準備撤出陣地后再栽回去。在重炮和大型牽引車的縫隙里做到這一點,需要多么嚴明的軍紀和良苦的用心啊!用彈藥箱板子釘成的語錄牌,插在掩體最高處,寫著大家最熟悉的毛主席語錄和戰斗口號。群眾紀律執行得很好,沒損壞群眾一針一線。陣地的政治氣氛搞得很濃,簡直像打一場靈魂仗。不過,他們疏忽了一點,陣地要隱蔽,要偽裝,要和現場保持一致。本屬于心靈的語言,不必在嘴上重復了千萬遍還嫌不夠,又制成語錄牌豎在最明顯的地方,使敵機在兩千米高空都能看到。花架子!
顏子鵠走到陣地指揮所,用電話向政委報告了這里的情況。政委說:“我馬上到落彈區去做善后工作,你放心吧。問題出在三連,你看還打不打?”
“打,射擊還沒完嘛。”
“我也同意打,但是要你親自掌握。另外,師里剛才問到明天一連的實彈射擊。一連更難辦啊。你看他們還打不打?”
政委是憂慮一連連長袁翰。袁翰返鄉探親已經超假,團里兩次電報催歸,仍不見音信。這件事激怒了顏子鵠。連隊臨近實彈射擊,連長居然無故不在位。顏子鵠和政委最初的決心是:就當袁翰“死了”,一連還是要打仗的,讓指揮排長代理連長指揮射擊。可是,三連出了事故,政委猶豫了:指揮排長畢竟沒有指揮過全連呀。
“袁翰的超假,”顏子鵠通過電話說,“屬于執意違背命令,性質比三連的偏彈更為嚴重,簡直不像個軍人,非處分不可。但連隊的實彈射擊,我的意見還是打。垮了連長,不能垮掉連隊。打好打壞是一回事,不上炮場,這個連隊的人心就散了。我堅持打!”
“知道了。”政委放下話機。
二
一連指揮排長坐在車內連長的位置上,這對他簡直是過分的幸福,他將占領觀察所,指揮全連火炮實彈射擊。陣地指揮員副連長,雖是他的上級,也將逐字逐句地復誦和執行他的口令。每個炮手把他的意志填進炮膛,他將看到彈群按自己的意愿爆炸,仿佛是自己的手臂延長了,伸過去捏碎了堅固的目標。熱愛軍事的人誰不珍重掌中的權力,這權力可以實現自己所追求、所熱愛的目標,和渺小的個人權力欲完全是兩碼事!盡管他嘴上也訥訥道:“副團長,我怕不行啊。”這是因為他覺得不謙虛一下就太不像話了,其實,他心里早把三連看矮了半截:哼!打個偏彈,練兵練到腦后去了?他儲藏下的本事,使他忍住笑意接下重任,那一刻,他深深感激連長袁翰平時對他的培養。
他剛當排長時,袁翰就逼他學習連長的全盤指揮業務,說:“一年以內,你必須成為全營指揮排長中最強的一個!別怕人家說你有當官的野心,那是蠢豬式的嫉妒。不但理解本職而且理解上級的職能,才能更靈活地完成自己的工作。滿足于僅僅完成本職工作的指揮員永無出息。”好幾次野外協同訓練,實際指揮一連的是他這個指揮排長,袁翰只在邊上傳達口令,營指揮所都沒察覺。有一回,袁翰竟然在“暫停”時睡著了,醒來后苦笑著說:“我也會偷懶啦。說實話,這一套,六四年我當班長時就會了一半。如今當個連長,比那時候當排長還容易,老是這一套程式,好像敵人聽我們調動似的。我要是當敵人的話,別人不敢說,咱們營長就會輸給我。”
像那時的不少干部一樣,軍事上幼稚,閱人覽世卻過早成熟,小小年紀的指揮排長,因為袁翰急迫地要把他推上連長位置,竟狐疑起袁翰的用心:“連長,上級要提拔你了吧?”
“天真。他們情愿提你,也不會提我。我是大比武出來的,和某位首長握過手,沾上啦。”
“這是暫時的,”指揮排長很堅決地說,“什么單純‘軍事觀點’,什么‘驕傲自大’,一打起仗來,人們就會改變看法了。
指揮排長的堅定信念,使得袁翰對他特別親近,甚至有些欽佩他。但袁翰的苦惱消散一陣后,重新聚結起來會更重。“算啦,談起來心煩。你只要做到在任何時候都能指揮全連,就幫了我大忙了。”
“怎么是幫了你大忙呢?”
“等你頂上我的時候,連隊不需要我了,我也可以脫軍裝了。唉,什么時候才有仗打!”
這是一段往事。現在,指揮排長膝頭鋪開軍用地圖,手指間夾著一支管狀照明燈,不時探頭辨認路旁墨堆似的山影,率車按照圖上的開進路線奔向觀察所。
指揮車跑著跑著忽然減速,駕駛員上身前傾:“看,像是連長。”
果然是袁翰提著旅行袋,出現在公路拐角處,眼睛抗不住強烈車燈,偏開臉躲避著,腳步歪歪斜斜,差點走到路溝里去,好像剛剛從災難中逃脫出來似的。
“閉燈,停車。”指揮排長很驚訝,連長怎么狼狽到這個程度!他跳下車奔過去。
袁翰幾乎連上車的勁也沒了,倒身坐在踏板上,背靠著車門,仰頭閉目,享受著全身筋骨驟然松弛后帶來的暢快。指揮排長噼里啪啦地拍去他身上的塵土,連連問話,但沒有得到回答。車上的戰士紛紛下來圍在連長身邊。
指揮排長朝報話班長道:“快報告,連長歸隊了。”報話班長拿起話筒喊開了密語。指揮排長把地圖攤在袁翰面前,手指在圖上快速移動:“這兒是我連陣地,這兒是觀察所,我們現在正行進到四十公里路標處。基準射向30—00,目標區在天馬山北面,凌晨五時完成一切射擊準備。副連長率戰炮分隊從這條路占領陣地了。指揮排齊裝滿員,‘無線’正與上級和陣地保持聯絡,‘有線’還沒開設。”說到這里,他把指揮包交在袁翰懷里,“連長,你指揮吧!”
兩道雪白的燈柱上下抖動著,一輛小車馳近戛然剎住。燈光滅了,但發動機沒停轉。顏子鵠在黑暗中質問:“為什么停下來?”
指揮排長道:“連長回來了。”
“那也不能停止前進。看你們,都在公路上窩成一團了。”
戰士們迅速登車,袁翰端正軍帽,上前敬禮。顏子鵠壓低嗓音:“你超假整整二十天,什么原因?”
“老婆生孩子。”
“就這個?”
“就這個。”
“這個我知道,你在請假報告上寫了。我問你為什么超假?”
顏子鵠等待幾秒,沒聽到滔滔不絕的申辯、對意外事件的渲染,或是絮絮叨叨的檢討。而這些,正是從超假干部口中常常聽到的。他很想按亮手電筒照照袁翰的臉,這個違犯軍紀的人究竟知不知愧!
“你等待處理。實彈射擊仍然由指揮排長指揮,任務不變。”顏子鵠回到車上,重重地關上車門:“開車!”
袁翰問指揮排長:“他是誰?我沒看清。”
“剛從軍里調來的顏子鵠副團長,恐怕會當團長呢!”
袁翰從顏子鵠的語氣和上下車的動作里,預料到事情不妙了。犯了錯誤,偏偏碰上個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領導。
指控排長抱住袁翰雙肩,動情地、急切地說道:“連長,到底為什么超假?說啊,連我都不告訴?”
“確實是老婆生孩子。”
“都好好的嗎?”
“好好的。”
“那你為什么超假?”
“唉,你沒結婚,不懂什么叫老婆。車上有干糧吧?我餓了一天了,身上只剩三分錢,買個面包都不夠……”袁翰難堪地說不下去了。
“你的錢呢?”
“都摔給她了。”
車上戰士趕忙遞下饅頭和咸魚。指揮排長看見扔在車踏板上的癟癟的旅行袋,鼻眼酸澀。連長家庭生活困難,可是每回探家歸來,也和別人一樣帶許多土特產讓大家嘗鮮,這是連隊的不成文法。空手回來,真不好意思見人。連長這回只帶來滿身塵土和一副饑腸。看來他是被榨干了。
“再給塊雨布吧,我實在走不動了,就在路旁山坡上歇一會兒,你們返回時喊上我。快走!副團長準保掐著秒表在前頭等著。”袁翰連連揮手。車快開時,他突然跳上車踏板,對指揮排長說,“記住,別搶時間,保證精度。實彈射擊比我倆平日練的那些射擊法簡單,不同的只是帶個響兒。你只要不慌,一定能打好!”說完,他跳下車。
指揮排長雙手扣緊指揮包,心安理得了,因為連長也愿意讓他指揮。等待自己的將是一場痛快的鋼鐵格殺,等待袁翰的是什么?副團長的命令太冷酷了,連長既已歸隊,就該讓他指揮全連嘛。指揮排長想到這里,激情已經冷卻,而激情對于取勝是不可少的。他的信心碎裂成胡思亂想,對飛快的車速也有些恐懼:“慢點,別慌。”其實他內心卻很慌,總在想,自己指揮的這次射擊可能比三連還要糟糕。
下車就找不到登山的小道了,地圖上明明有嘛。指揮排長和戰士們沿山腳急急搜索,驀然,看到顏子鵠默立在前邊,他身邊就是小道,可他偏偏一聲不吭,準是在氣惱指揮排長到的太晚。他看了看腕上的夜光表,大概沒超出規定時間,所以仍然保持沉默。
指揮排長慶幸著:找到了路,還沒開燈。否則,燈光一亮,準遭來斥責。打得再好也要扣掉十分。
直到下午實彈射擊才結束。歸途中,指揮排長在四十公里路標處尋找袁翰。他頻頻按響車喇叭,但不見袁翰出現。他跳下車跑過草坡攀上山頂,才見袁翰坐著雨布靠住一株歪頭小松樹酣睡。從這里可以遠遠望見射擊目標區域。指揮排長意識到:不必向連長報告射擊結果了,他什么都看到了,他剛剛睡著。
袁翰睜開滯重的眼皮,啞聲問:“全部命中,是不是?”
“除了首發試射,那是個靠近彈。其他嘛,時間、集火、齊射,都還可以。”指揮排長的語氣仿佛說一件平淡小事。但他畢竟年輕,不善于把巨大歡樂禁錮在心里,笑意最初就流露在眼角,然后一點點擴大,終于變成“咯咯”的歡笑,把滑到身前的指揮包猛力甩到身后。“我做夢也想不到,咱們連打得那么好。不只是‘命中’,完全是粉碎,對,粉碎!炮彈像被目標吸引過去,把目標都炸沒了。真的,一點沒剩下。真他媽的痛快!”
“別驕傲啊,沾上這個毛病就終生難改了。”袁翰站起來,疊好雨布,淡淡地問:“那位顏副團長有什么表示?”
“笑,笑!還給我追加四發炮彈,讓我多打了一個轉移射。”這是真值得驕傲的,全團指揮排長中,沒有誰得到過這種幸運。
袁翰有些驚異:“喲,這位副團長還真知道什么是對炮兵的最好獎賞。”
“哎呀,連長,”指揮排長叫道,“人家是火炮專家!秒表一掐,就知道了全連的協同情況。他看出你是有真本事的連長,要不就帶不出這樣的炮兵連。他問了我好多你的情況,還說:‘一個連隊失去連長仍然能打勝仗,正說明這個連長不尋常。’他是在電話里對政委說的,我聽到后高興死了。”
袁翰快步走到前面,不能讓指揮排長看出自己的激動。啊,有這句話就夠了,完全夠了。由他批吧,罵吧,處分吧,因為他有一雙明辨賢愚的眼……袁翰真想立刻見到顏子鵠。
指揮排長在后面追趕著說道:“連長、連長,你去見見顏副團長嘛,就在那邊。他見到你準保高興,你再把超假的事和他談一談,詳細地談一談,他總有個家吧,還不理解你!”
“叫我了嗎?”袁翰止步。
“干嗎非要叫,你不會主動點。”
“不去!”
指揮車開到陣地,與炮車會合返回營區。
營區北頭的一片營房就是三連,戰士們正在炮場上擦炮——即使只打過一發炮彈,炮膛也需要擦洗數次。暗紅色的洗刷桿在炮口出出進進,深黃的炮衣平鋪在沙地上曝曬。一連的車炮接近時,他們都朝這邊看,對各車廂的歌聲和歡笑,對一連戰士打去的手勢和招呼,他們竟無一回應。
袁翰從車門伸出頭朝車廂喚道:“指揮排長,三連怎么了?”
指揮排長從車廂彎下身,勝利的歡樂還淺留在嘴角:“噢,他們打了個偏彈,整整偏出去一百密位,傷了一位老大娘。”
“你……怎么不早告訴我?”袁翰發怒了。
“我忘了。”指揮排長聲音很輕,只能從口型中猜出他是這么說的。
“你只想自己的事,”袁翰冰冷地說道,“通知各車,停止唱歌。”
“車距一百米,怎么通知呀?”
“發防空信號。”
指揮排長朝后面揮舞紅綠旗,第二部車立刻平靜了,同時把信號傳到第三部車……整個車隊無人高聲說話,探出來的腦袋也全縮了回去。喇叭也不響了,各車減速,拉大距離,緩緩通過三連,仿佛是一路哀兵。
袁翰注視前方,白色的營區通路無盡頭地滑進車底。路兩旁的小樟樹是他帶兵栽的,分別兩月,好像粗了些,小樹葉像人眼一樣閃爍著脈脈深情……袁翰恍如進入一個陌生世界。“偏彈,傷人。”這幾年來連隊的軍事水準,怎么下跌得這么厲害。他曾經在三連當過班長,是三連把他培育成射擊指揮員的。他的心兒忽有所動,直到這時候,他才隱約地后悔自己不該超假。
三
窗內比外面晦暗許多,主要是因為幾個煙鬼抽得太狠了。煙霧最初灰白色,還能飄出窗,后來越積越多,竟聚成凝重的藍色,飄不動了似的悄悄扯起柔軟而厚實的帷幕,遮住人們的臉,從而,使彼此不能從臉上看到心語。人們各自陷在自己的深沉情感里。
在這種地方,你不想吸煙也不行,煙能把你硬熏出癮來。劣質煙草在猛吸中竟跳出一團團火苗,光塊與暗影在臉上亂切亂拼,把人臉歪曲得不像個樣子。不安的、憂慮的,沒有一張臉是平日所熟悉的了,它們給人的印象比平日強烈數倍。面前的會議桌——除去球網的乒乓球臺上,放著一張蓋有兩方大印的公文紙,是上級對袁翰的處分決定。營長剛剛宣讀完畢,大家等待著袁翰表態。
袁翰沉默許久,簡短地說:“我知錯。我想好好考慮一下,再向支部匯報思想。”
營長說:“還有兩件事。剛才顏副團長打電話來問,你們誰向全連戰士公布處分決定?”
“我。”袁翰拿過決定,他明白顏子鵠問話的意思:必須向全連做檢討。
“下午三點,全團在團部大操場集合,宣讀上級關于三連實彈射擊出現偏彈事故的通報。”營長望著袁翰,“時間快到了。”
“集合吧!”袁翰隨即起身。指揮排長快步出門。袁翰先回宿舍喝了口水,讓激動的心情涼下來,然后整好軍容,走上炮場。
全連已成四列橫隊集合完畢,看戰士們筆挺的身體和緊張的眼神吧,指揮排長一定先說過什么。
“立正!”
如果精密測量,可以發現袁翰是發令后第一個完成立正動作的。他酷愛此令,此令震人心魄。看,全連霎時凝聚成一群雕像。手足、腹部、脊椎、目光、表情甚至內心欲念,全部固定進條令規范,生命被此令鎖住,力量壓縮到臨炸前的瞬間。每片衣襟馴服地貼在僵硬的軀體上,蚊蠅可以恣意躥上他們的臉龐……這口令控制的一個整體,可以隨你出征任何一個經緯點。
“稍息!”袁翰舉起那張公文紙說:“上級決定。”全體立正。“炮兵團榴炮營一連連長袁翰,在今年九月至十月探親期間,擅自超假二十天。為嚴肅軍紀,教育本人,決定給予袁翰以行政記大過處分!聽清楚沒有?”
“清楚!”聲音稀落。
“清楚沒有?”袁翰高聲問。
全連振奮地回答:“清楚!”
“今晚,我在全連大會上做檢討,現在到團部大操場開會。向右轉,齊步走!”
一連進入大操場時,全團都朝他們望去。那毫無雜音、頓打地面的整齊步伐,袁翰響亮的口令和全連海潮洶涌般的復令,戰士們帽檐陰影下一雙雙正視前方的眼睛,仿佛是來比武的。他們的威風與豪氣竟使人們連呼吸也輕細下來。
袁翰很激動,這么好的隊列,他當了五年連長也很少見到,他感激戰士們,又覺得對不起他們。
“好啊……傲啊!”顏子鵠內心響著兩個聲音。
各連整隊,上千人聚成方陣,顏子鵠站在與全團排面成等腰三角形的指揮位置上,目光掠去,一眼就認出哪一片是一連。他們普遍比其他連隊的戰士黑些瘦些,一聲“向右看齊”,腹部回收,胸脯一律挺起來,胸兜里沒有凸出香煙盒、打火機之類的雜物,也沒有歪腰扭腚、抽動腮幫子的。這高質量的隊列,就像一根環環相扣的鐵鏈,膽小鬼夾雜其中也會勇敢起來。有的連隊也筆直站立,也昂首不動,實際上差得遠呢。嚴肅的面容下面,也許鼓個吃得太飽的肚子;寬大褲管里,可能有悄悄放松了的膝部關節。老兵熟諳此道,不用勁也站得挺像樣。新兵只知憋足一股憨勁,臉兒讓血沖得通紅,身子明顯傾歪,還以為自己站得最直。入伍第一課目就是隊列,可是服役三年也未必能來個標準的立正,你也是一身軍裝,但絕不是完全合格的兵。沒有對操場、對機械般動作的癡愛,沒有指揮員的威力,就得不到一行真正的隊列。
顏子鵠目光又回到一連,這個整體中最觸目的部分。唉,這支連隊虎威與熊力兼有,可惜也像公雞那么驕傲。一些戰士,甚至為獲得驕傲的評語而驕傲。“你們想驕傲還驕傲不起來呢!”元帥和將軍離他們太遠,眼前最有本事的就是“咱連長”。袁翰好像生來就不信任太謙虛的人,手下幾個班長都有點“傲骨”,外出執行任務,使得外單位領導喜憂參半,要使出通身本事才能領導他們。
顏子鵠的聲音傳至最后一排戰士耳里,仍然有力有威:“剛才各連入場,哪個連最好?”
“一連。”
“我最不滿意的,是大部分帶隊干部的口令。”顏子鵠逐個望著隊列前排的各連干部,“軟聲軟調,破鑼破鼓,男不男女不女,比我這半條喉嚨差遠啦(他的脖子挨過彈片)。一個炮兵指揮員,必須在炮聲中把口令喊出去,還要保證每個炮手在炮聲中聽到,不僅是聽到口令,還要從口令里聽出你的必勝信心!我要求你們平時的口令要和戰場上一樣響,不然的話,到時候你就喊不出來。現在給你們一個標準。袁翰,站到這里來。”顏子鵠用腳跺跺立足點。
袁翰跑步出列。
“一套隊列口令。開始!”顏子鵠下了命令。
袁翰采取立正姿勢,根本看不到他鼓氣、用力,便發出了音調不高但極有力度的聲浪,仿佛是門小炮:“立正!向右看齊!……”
全團都在執行他的口令。喊畢,他主動入列。顏子鵠回到指揮位置,大聲道:“下次全團集合,各連帶隊干部的口令,必須達到袁翰的水平。回去,你們自己練!”
四
從團部歸來,一連戰士顯得很安靜,幾乎沒人到連部里走動,只從宿舍門窗朝這里望上一眼。好像都這么認為:連長遭難了,再像以前那樣隨意說笑,就太沒良心了,連長現在需要靜靜待著。
袁翰悶坐在屋里,忽然感到說不出的難受——缺氧似的。他透過窗玻璃看到空曠的炮場、冷清的炮庫和安靜得有些反常的戰士,這不是他熟識的連隊了。孤獨可真難受,他受不了別人用憐惜筑起來的墻來包圍他。看看表,竟吃一驚,他快三個小時沒在班排露面了。他振作精神走出連部。
遠處的崗哨有些懶散,像在曬太陽。袁翰瞟他一眼,他立刻振奮地持槍立正,釘住不動。進了排宿舍,戰士們紛紛起立,有一位腦殼重重碰到上床鋪板,疼得他咬牙紅臉,卻直直挺立著不肯揉一揉。班長抱怨地看他一眼,嫌他在這時候出丑,然后注視著連長。周圍的瞳仁里都流溢著熱切的關懷,像在問:有什么心事?說吧,瞧,我們都在這兒呢。
深沉而笨拙的安慰,更使袁翰心里難受。他在這世界上除開妻子,最難割舍的便是這些戰士們了,是他們把他從妻子那里奪了來。說實話,兩道電報催歸令,都不及來自他們的引力能量大。雖然,他可以隨意指揮他們,像隨意動彈自己的手指頭,但他們一雙雙眼里,不也正向他的心發布命令嗎?“你屬于連隊。”袁翰很想燃起快活的氣氛,用坦然的笑容啦,又酸又辣的趣話啦,親熱地碰碰肩膀啦,讓他們寬心,別為自己擔憂,袁翰還是以前的袁翰。可惜他不會掩飾自己的感情,還容易被人家的感情感染,他常為此詛咒自己軍人氣質不足。
你看,通信員肩挎郵件包從營部歸來了。袁翰矜持地轉開臉,而腦后好像長了眼睛,感覺到通信員越走越近,心也隨著那腳步越跳越緊。他焦急等待著,但通信員沒喚他,略停頓一下便走過去了。沒信,他的心兒白白激動了一陣,重被憂慮失望攫住。沒信也好嘛,說明她們平安無事。嗯,明天肯定會有……自從他歸隊后,他妻子一封信也沒來過。
一位面容憔悴、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五六歲的女人,散亂著頭發,斜倚在床邊,失神地望著床上兩個睡去的嬰兒,好像一直要望到嬰兒大起來才罷休。這就是他妻子的形象,浮上心便難拂去。他月薪五十三元五角,妻子是半工資半工分的民辦小學教師,家里有一位老人還有一位在外地上學的妹妹,都依靠這些收入。袁翰像個一月只拿六元錢的新兵那樣謹慎開銷,把大部分薪金寄回家。干部們討論應該給他困難補助費時,他好羞啊,沒勇氣看他們,也沒有勇氣拒絕那幾十元錢。他每年都要被這樣折磨一兩回。妻子四年不孕,今年居然生下一對雙胞胎,都是女兒,只比袁翰的手掌大一點。姊妹倆給父親的第一個感覺,就是世上竟有這么小的人!他不敢抱,怕她們從掌中掉下去,又怕捏痛了她們。他用手指頭輕碰她們那細嫩的臉兒,手指簡直沒有觸覺。他的心被一種猛烈的情感碰痛了,說不清是喜是憂。他甚至擔心自己的呼吸會傷了她們,屏住氣息,俯身下去,瞧精密軍用地圖似的瞧她們玩偶般小巧的鼻子、嘴兒。他分不出誰是老大誰是老二,左邊那個驀然啼哭,在襁褓里很有勁地劃動手腳,袁翰嚇了一跳,于是,便暗暗喚她“大姑娘”。嬰兒的哭聲是父親心靈里的壯歌,在啼聲中,他感到翻滾而來能夠淹沒一切的情感狂潮,恨不能朝什么兇神惡煞撲過去,搗碎了它,看護好兩個可憐的小天使。
妻子心里一陣滾熱,她從袁翰瘦臉上的愛憐猜到了自己的變化,于是投去感激的一笑。笑容停在嘴角,顯出早衰的皺紋,反給丈夫留下一片苦澀。每當半夜,妻子給孩子喂奶,放下這個抱起那個,臉上現出病態的紅潮,兩眼癡熱地望著懷中嬰兒,袁翰就很痛苦,恨自己不是女人……假期的最后一周,夫妻倆時常沉默,目光碰一下又躲開。一到黃昏,妻子就輕聲嘆息,終于,她提出來,讓袁翰給部隊發個請求延長假期的電報,即使不批準,等答復也可多住幾天。主意很乖巧,但袁翰認為那是老兵油子拖延假期的手段,不肯辦。妻子抱怨袁翰只顧自己的名聲不管家,小女兒好像生病了,吃了就吐,做父親的能撂下3a012cb07c469fda87cb87246786ae3779a9d9c87cd38f1ee248190033db38d4就走嗎?她氣道:“你要走,抱一個孩子去,我養不活這么多,血給她們喝也不夠。”袁翰那幾天累極了,肝火特別旺,頂撞道:“養不了干嗎一家伙生兩個?”話剛脫口,他就被妻子暈眩的模樣嚇壞了。最后一天早上,袁翰起身,見妻子睜大兩眼也要起來,他急忙按住她,“別動,我自己來,我什么都會。”妻子一動不動,只有眼睛隨袁翰身子轉著。袁翰點火、做飯,吃了些東西,提起旅行袋,走到床邊和妻子告別,妻子卻側過身去:“你走吧!”手護住兩個睡嬰。
南去的列車晚點了,煩躁中的時間就顯得特別長,袁翰看誰都不順眼,恨不得碰上個無理取鬧的人吵上一架。袁翰極力抑制著情緒,規規矩矩坐在門旁靠椅上,看大墻上的車票價格表,計算路途花費,總是神不守舍,一會兒算多了,一會兒算少了。
“快呀,叫爸爸。”一位年輕母親把小女兒往前推,迎向一位高個兒、被海風吹黑了臉龐、暢快笑著的軍人。這人提著兩個鼓鼓的旅行袋,還有一掛香蕉,顯然是剛下火車。小女兒正在猶豫,小胖腳兒邁上一步,就回頭求救似的看母親,母親急聲催促:“快呀,快呀,別怕。”(這個“怕”字讓袁翰心酸)軍人等不住了,雄鷹似的展開雙臂,摟住小女兒。小女兒猛一掙扎,從軍人懷里滑下去,跌進母親懷里,小手死死揪住母親的衣領,哭著往她身上爬。哭聲驚擾了候車的人們,父親狼狽地忍受著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驀地,他看到袁翰,認定這是個知音,便朝袁翰苦笑,以解脫窘境。袁翰呆子似的毫無反應。母親抱著小女兒和軍人一起走出候車室。小女兒在母親懷里還竭力躲閃那位軍人,但不時從母親脖子后頭偷看。他們不知道,這短短的幾個鏡頭激起袁翰的思緒翻騰。
車站廣播喇叭又發出通知,袁翰要乘坐的那列車又要晚點到傍晚,又得等九個小時。他本不想回家,可是,在車站外煩亂地踱了幾分鐘后,忽然意識到:要再這么踱下去,就會引來行人的疑惑,交通警的注意了。他下定決心,快步回家。
妻子從桌前仰起頭,驚異的眼里滿是淚水。她在給剛剛離去的狠心丈夫寫信。
袁翰走近,她站起身撲過來,頭頂著袁翰胸膛,撞了兩下,靠住他肩膀,劇烈地啜泣。筆在桌面上滾了很遠。“別哭,別……”袁翰安慰著,但妻子卻止不住。唉,能在丈夫懷里哭,也是幸福的,你怎么會知道呢!
桌上半截信寫著:
袁翰:
我的救星,求你轉業回來吧,做軍人的妻子太痛苦了,一年十二個月,你只能給我一個月,剛剛熟悉共同生活,你又走了。就是這一個月里,頭十幾天癡狂,匆匆忙忙跟償債似的。后幾天發慌,老是想,你要走了,要走了,中間又有幾天安穩日子?我是個弱女子,受不了沒有依靠的生活。看見這兩個小女,我好害怕,簡直不知道怎樣把她們養大,老是想,她們會從床上掉下去,會給什么東西咬一口,會發燒……總之會死在我懷里,真是怕極了!這些念頭你在時我沒有,你一走就冒出來,我是不是瘋了。還有經濟問題,今后幾年我們會很困難,經不住兩地生活的花費,還是苦在一處吧……
袁翰邁不動腿了,一拖就是二十天。他寫過延假信,但寫不下去,沒有“過硬的”理由,又不肯編造或是夸張,于是,干脆不寫。“寫那個還不如寫檢討報告呢!”他甘愿承擔一切后果,也許因此轉業,他隱隱有些高興。
妻子把部隊拍到她單位里去的兩封電報都藏了起來。袁翰在家的日子,她總覺得是自己偷來的,因此一點幸福感也沒有。
五
整幢房子都是用大塊花崗巖石砌成的,它是戰士們自己采石蓋的,笨厚牢固又顯得威武,好像砌進了他們的某些性格。太陽已經西斜,花崗巖正在散發下午吸收的熱量,靠墻便能感到暖意。西頭一大間是團黨委會議室,全團戰士每日的工作、思想,乃至夢里的部分內容,都會在這里被研究、被決定。會開完了,顏子鵠想去一連和袁翰談談,他正在房外兩株塔狀扁柏之間踱步,等候小車的到來。這幾分鐘時間里,他整理著對袁翰的印象。
去年,師司令部就要調袁翰去當作訓參謀,團領導通過努力把他作為儲備作訓股長留下了,計劃讓他在副營長的位置上熟悉一下營的工作后,就負責作訓股工作。檔案材料都報上去了,政委準備他探家歸隊后找他談話,正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他卻超了假。師長很惱火地質問:“炮團怎么搞的,剛剛報袁翰當副營長,馬上又得處分他,你們怎么考察干部的?袁翰超假是什么原因,他到底想不想在部隊干?你們要就這個情況,專門寫個報告。”
袁翰的超假,使團里幾位領導很傷心,他們的觀察力和判斷力顯得太弱了。袁翰的超假不但損害了自己,也損害了看重他的人。
顏子鵠對袁翰很感興趣,接觸時間雖然不長,但卻是在袁翰內心世界充分暴露的時刻。這時看上一眼,可能比相處幾年更能了解一個人。“他會帶兵。”顏子鵠最愛這點。一連的軍事素質就是強于其他連,連隊是連長的鏡子。袁翰的優點和缺點都很明顯。比如說驕傲,唉,有點本事的人怎么常有這個毛病呢,有的人藏住了,有的人藏不住,當然也有人純粹因為別人強于自己,就送人家一頂驕傲的帽子戴戴。袁翰的超假完全是因為驕傲嗎?也不一定。他過去組織紀律性一貫不錯,如今明知超假會受處分,他還是敢超,恐怕另有原因。也許他真是不想在部隊干了?顏子鵠最擔心的就是這點。不想干的人,任憑你有天大本事,也不能長久留用。
小車在一連炮場邊剎住,顏子鵠透過車窗望去,一連副連長正組織炮場訓練,各炮手無一被突然而至的小車所吸引。這個小細節讓顏子鵠高興:有些挺過硬的連隊里的戰士也常在一瞬間走神,這一瞬間常造成一百密位的誤差。
顏子鵠用手勢告訴副連長:干你的吧,不要中斷。他走進連部找袁翰。
“我是想轉業的。”袁翰垂下目光,不看顏子鵠眼睛,說話膽子更壯。他一直暗中期待顏子鵠來看自己,但頭一句話就使顏子鵠心涼。“我不像有些人那樣,成天叫喚‘歲數大啦,放咱走吧’,其實他不想走,那是一種牢騷,是提醒領導:自己在這個職務上干了多年,再不提就不干了。我是真心想走。家里有困難,不走怎么辦?像個別人那樣鬧,甩手不干工作,處處跟領導為難;或是老提一些你根本解決不了又是實際存在的問題,讓你覺得刺頭,不得不放……這些鬼名堂我比他們知道的還多,但實在做不來。對這次處分我完全接受,超假二十天再不處分簡直沒有軍法了。如果我當領導,也許得給個更重的處分。干脆說吧,這個處分是我自找的,當時有個念頭,處分就處分吧,不受這個處分,你們老覺得袁翰太好用了,沒一點個人問題。”
“這個念頭,和你說的鬧轉業的做法,性質一樣。”顏子鵠嚴肅地說。
“但是我說出來了,難道要再來個處分?我原本可以什么都不說的,可以用其他辦法達到走的目的,而且不受處分。”袁翰沉悶地扭開臉。
“這倒也是事實。說吧,我很愿意聽大膽的直言,好多年沒聽到了。既然連處分都不怕,總該有你自己的道理。”
“處分有什么了不起,能失掉什么?當兵以來,我立過三次功,立功又有什么了不起,又得到了什么?它們統統睡在檔案袋子里。這是氣話了,我知道這樣看問題很不好,但我的經歷就是這樣。”袁翰朝營部方向伸出手指,“我們營長是個很好的同志,但他沒經過嚴格訓練,連炮兵營海灣戰斗隊形也擺不清楚。要論射擊指揮,我的指揮排長在某些打法上也比他強。這樣的同志帶兵也可以打勝仗,不過十條命能拿下的山頭,他要送出去三十條命,然后會說出了三十位英雄。當然不是有意掩蓋失誤,而是他確實不知道這個山頭只需付出十條生命就可以拿下來。在他面前,我特別謹慎,他年輕,經驗少,應該撐臺,不能拆臺。可不勝任的人在臺上難受,臺下的人也不輕松,我不是想當個什么官,我想走,心里悶哪……”
“想當官不一定不好,熱愛自己事業的人,誰不希望手中有權。官和老爺是兩碼事嘛!懂軍事的人不當指揮官,難道把戰士交給不懂軍事的人指揮?”
“對對,我為這個想法罵過自己。人哪,有時是會錯罵自己的。嘿嘿……副團長,我不把你當領導說話了,行嗎?”
“行,當然行。”
“你扛槍的時候,我連細胞還沒有哩,而你現在仍然是個上了年紀的副團長,不會沒有苦惱吧?苦惱是苦惱,干是干!你不用做我的思想工作,你的存在就能影響人的思想。可我也擔心,這樣干下去不會又是單純軍事觀點吧?”
顏子鵠哈哈大笑。
袁翰快步在屋內走動,忽然站住,睜大眼:“副團長,咱們偷偷喝兩杯吧,已經開飯了。”
顏子鵠不語。
袁翰朝外喚道:“通信員。”又從抽屜里拿出一本書,從中翻出一張十元鈔票。“去,到小賣部買桶罐頭,讓炊事班長熱一熱。”
顏子鵠道:“你這么干,老婆孩子吃不吃飯了?越窮越大方啊。”
“沒事,沒事。”
“還是說說吧,家里難到什么程度?”
“一個好軍人,很難是個好丈夫。”袁翰嘆息道,“能給她的都給她了,不能給的抱怨也沒用。咱們歸部隊掌管,不是歸自己掌管,這就要求她自立嘍。可她偏是個膽小的女人,我不在家,天一黑就關門,過年過節更不好受。再有,老子讓她一胎生下兩個,結果自己當甩手掌柜,扔給她撫養,一個月寄幾十元錢就算完成任務了。其他事,就是天塌地陷,反正我看不著。”袁翰從床下摸出兩瓶酒,“這是她釀的。”他晃了晃,倒上兩杯,望向門外,菜還沒來,他等不及了,“來!副團長,品品味。”舉杯飲盡,然后輕輕吁口氣,胸膛急劇起伏,臉上是饑渴的神情,粗聲道:“我們是軍隊,而軍隊又和戰爭分不開……”
顏子鵠舉起另一杯酒,細細品咂著酒和話的滋味。
哦,戰爭,你在哪里?我們默默警惕著你,注視著天空、陸地、海洋……
都知道戰爭不可避免,也都在切齒痛恨它,即使今生不能消除,也愿把它推得遠些,再遠些。戰爭的產兒——軍人,袁翰他們,便落入兩扇感情的磨盤中。對于各種非正義戰爭的厭惡,他們一點不比世人少,那一桿槍,正是為了把它們驅入墳墓。正因為這樣,他心熱、神迷,像數學家愛古怪方程式,像雕塑家對著一尊精靈流淚,像老牛溫柔地舔著嫩犢,像少女臆想著情人的胸膛……他有他的事業呀。
“有點冷。”顏子鵠扭動肩膀叨咕道。實際上想說的是:有點累。
“這兒有大衣。”袁翰站起來。
“不用,才十一月,穿什么大衣,站崗的都沒穿嘛!”每每聽到關切的話語,顏子鵠都感覺到另一種意思:“你不行了,沒幾年干頭了,歇著吧。”他自尊,像姑娘需要打扮得美貌些,他也需要顯示自己的年輕。可是年輕人總用關切來刺激他,讓他正視自然規律。
“不喝了,你也別喝了。”顏子鵠把杯盤推開,“第一,我們不考慮你的轉業問題,希望你打消這個念頭。第二,我們準備讓你到三連去當連長,你一定要把三連帶上來。第三,你們營長很尊敬你,想把你的一套本事全學過去,希望你既當好他的下級,又做好他的師傅。這三條,你好好想一想,我出去看看戰士們,回頭聽你的想法。”
在袁翰呆直的目光中,顏子鵠走出房門。
一排二排正在炮場上拔河,每方十五人,拽住一根胳膊粗的拉炮繩。二排總是被一排拉垮。顏子鵠是這種觀眾:無論看什么比賽,總是希望弱隊取勝,然后笑呵呵地把強隊挖苦一頓。四班班長對顏子鵠說:“一排要參加師里比賽的,我們是陪練。”
顏子鵠大為不滿:“輸就輸在多了你。你下來,你們十四人和他們比比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們拿出勇氣來贏他們。我就別下了吧,多個人多份勁,他們也是十五人嘛。”四班班長分辯著。
“不不,你還是下來歇歇,多個人未必多份勁。”
四班班長下來了,滿臉委屈、不甘的樣子,心中盼望自己排輸。再戰,系在炮繩中央的紅綢又漸漸拉向一排陣地。“頂住!”顏子鵠大喊,酒后的嗓子發出的聲音格外刺耳。“一——二!一——二!”他在旁邊竭力統一二排的動作。結果二排勝利了,他們把一排拉垮之后,統統摔倒在地上,喘息著,歡叫著。
顏子鵠回到連部,他相信袁翰會有一個正確態度,會干好新的工作,起碼會強迫自己干好。但他不愿意完全靠命令的力量去推動一個人。他想和他深入地談一談,他基本上還沒談呢。
袁翰醉倒在床上,發出急迫、不勻的呼吸聲。看來他不善飲酒,醉得這么厲害。顏子鵠把大衣輕輕蓋在他身上,佇立許久。(待續)
【作者簡介】朱蘇進,1953年生于江蘇漣水。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炮群》《醉太平》等,中篇小說《射天狼》《引而不發》《凝眸》《輕輕地說》《第三只眼》《欲飛》《絕望中誕生》《金色葉片》《接近無限透明》等,散文集《天圓地方》《朱蘇進散文》等,影視劇本《鴉片戰爭》《康熙王朝》《三國》等。《射天狼》《凝眸》分別獲得1981—1982、1983—1984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