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喧鬧的市區搬到外環之外的郊區小鎮,第一個感受是:早上起來聽到窗外小區門衛的說話聲, 已不是久已聽慣的天津方言,而變成了帶有唐山味的河北話。這也不難理解,因為所謂天津話,是指以天津老城為中心的一個尖朝南、底朝北的三角形方言島內人們所說的方言, 使用范圍其實很有限。據說天津方言起源于皖北,是由明成祖朱棣“燕王掃北”時從安徽遷移來的軍人及其眷屬所說的江淮方言演變而來的,而我所感覺的“唐山味”其實也不準確,應該說是“靜海味”,因為我所住的小鎮已臨近靜海, 而天津方言區就是為北京音和靜海音、寶坻音等包圍的一個方言島。著名小品演員趙麗蓉所說的方言就類似寶坻方言,與我在這里聽到的語音比較接近。
這個郊區小鎮距市中心十二公里,有地鐵可直達市內,空間距離并不遠,但自然風貌、風俗人情與市內已頗為不同。此地古為宋遼對峙之地, 留下的一個古跡就是楊八郎廟,后稱疙瘩爺廟。廟中有一棵據說樹齡已有千年以上的古棗樹, 后又由此樹萌生出兩棵新棗樹。三棵棗樹雖看去年事已高,仍然姿態縱橫,風骨遒勁,生機勃勃。據說信者摸摸古棗樹干上的疙瘩, 就可以把病痛從自己身上移除、吸走。由此,被尊為“疙瘩爺”的老棗樹,就成了代為背負人們苦痛和罪愆的拯救者, 也使得廟中的香火得以延續至今——這大概也是古廟由原來的于史無證的楊八郎廟逐漸演化為疙瘩爺廟的原因,神祇之受崇拜與否,也取決于人神之間的互動程度。
搬到小鎮生活的另一個突出變化,就是重新感受到了久違的夜色的濃黑和天宇的遼闊,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濃似墨汁的黑夜是我童年時所熟悉的, 后來隨著經濟發展,城市都以“不夜”為榮,所以黑夜就被徹夜長明的燈光肢解了, 城市的夜空被高高低低的灰黃、低垂、無精打采的燈光所割據,畫地為疆,將真正的夜空擋在了外邊。這種光的濫用, 已成了一種為人們所習焉不察的新的污染。碧海青天、浩瀚星空這些能使人精神為之一振的自然存在, 好像都已被人們忽略、遺忘。人們日益沉浸和淪陷于日常的操勞和感官的娛樂之中, 喪失了與更高的存在進行精神上的感通、交流的興趣和能力。這種現代性給人提供了生存的便利, 但也給人的生存帶來了極大的損失——人越來越“宅”,蜷縮在自己造就的安樂窩里,完全遺忘了身外的世界。自然具有一種澡雪心神的功用:《霸王別姬》中有虞姬的這樣一個唱段:“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里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上前, 荒郊站定, 猛抬頭, 見碧落, 月色清明——云斂晴空,冰輪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無邊碧落中的一輪明月一下子將人從戰亂紛爭、大兵圍困的現實迫壓中抽離出來,得以從高處反觀自己和身邊的一切。宋朝茶陵郁禪師在摔了一跤之后突然悟道,寫下:“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日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禪師寫的是人心中的這輪“明月”,一個人的內心若是烏云密布,充滿煩愁,自然也就難以領略空中的明月之美, 也就無法使自己的心靈在瞬間得到提升和解脫。
我出生在一個三線城市,小城不大,出門就是城墻、郊外。我們上小學時經常由學校組織到附近農村參加農業勞動, 對農村并不陌生, 而且我幼時在鄉下的外祖父家住過幾年,所以對田地、曠野、村落、炊煙有著特別的好感和依戀。住進城市之后,就和鄉村隔絕了, 出門散步也只能在人多且狹窄的河邊林蔭道走走,感覺很不過癮。這次搬到郊外,散步可以說是有了足夠的空間:新修的寬敞的大道直通天際, 走在旁邊的人行道上有一種天高地遠、心曠神怡之感。道旁是姿態縱橫的百年棗樹, 再遠處則是在風中起伏的麥田、楊柳掩映的小河。古人論詩,常說有一種蕭疏簡遠、灑落清逸的風神、情致,實際上它所代表的,就是一種神明歸位、心與道合、人與天齊、無為而為的超然之境。今人往往以西方式的“自由精神”比附老莊的“與大道同化”的逍遙游,兩者其實是迥異其趣的: 后者是要確立自己先于他者的自主性, 前者則是要將自己融入更高的存在,從而實現生命境界的提升,兩者各有其獨特意義,不可偏廢。一百多年前嚴復從西方引入“自由”一詞時,心中頗為惴惴——在譯介斯密的《原富》時,嚴復就已經從中國傳統文化的角度意識到:“夫自由一言,真中國歷古圣賢之所深畏,而從未嘗立以為教者也。”的確,對一切社會制度最大的威脅,往往就來自于“無信仰者的自由”,這是一種為所欲為、被貪欲驅使的野蠻自由, 顯然對一切秩序都具有極大的破壞力,而我們需要的,是一種有節制的自由,一種平衡群己之界的文明自由。要獲得這種文明自由,能夠“修己以安人”的功夫仍然是不可缺少的。
郭小川《團泊洼的秋天》一詩中所寫的“野性的獨流減河”以及“少女一般羞羞答答”的團泊洼,也都離我居住的小鎮不遠,獨流減河在雨季的確水勢很猛、水量很大,是“九河下梢”的天津引泄大清河和子牙河洪水直接入海的人工河道。團泊洼則位于靜海城區東部,總面積六十多平方公里,現在是著名的鳥類自然保護區。它是北方難得見到的巨大的濕地, 遠遠望去, 煙波浩渺,一望無際,平時波浪不興,確實有一種靜美情致。著名的團泊洼五七干校離現在的團泊大橋不遠, 遺址現在已被列入天津市的文物保護單位。這個干校的正式名稱,應為“中央文化部靜海五七干校”,由八個協會和戲曲研究室、電影劇本創研室、音樂出版社、音樂研究所等十二個文藝單位的七百余人組成,1970年9月由寶坻遷至靜海團泊洼,當時有學員六百二十七名,均是曾享譽全國的著名藝術家,也是“文革”中被定為有政治或歷史問題的需要勞動改造的人物。這些藝術家在這里生活了五年,條件比較艱苦,四人居住一屋,喝苦水,自給自足。周揚、華君武、秦兆陽、呂驥、吳祖光、郭小川、王朝聞等名人在靜海期間,為活躍此地的文化生活發揮了積極作用:吳祖光、王杰等曾為靜海縣業余作者修改過劇本,宋揚、王古芬等為靜海業余宣傳隊排練過音樂舞蹈,袁毅平、尚進等為靜海攝影愛好者辦過培訓班,陳其明、盧開祥等為當地劇團排練過現代京劇《智取威虎山》,而著名詩人郭小川,則在這里冒著風險、悄悄寫下了詩歌名篇《團泊洼的秋天》,使這個水域頗大但歷史上籍籍無名的北方湖泊進入了文學史。人世幾回傷往事, 長河無語只東流。今天的獨流減河、團泊洼邊,干校明顯的遺跡只剩下了兩個磚砌的門垛、廢棄已久的水塔, 以及水塔上殘存的當年寫下的標語,其他另有幾排已近傾塌的平房,是當年干校學員們的宿舍。“文革”之后,由于審美個人主義思潮的勃興, 以郭小川為代表的人民主體性詩學,一直受到專家的冷落,但讀者是最后的裁判者,《團泊洼的秋天》至今傳誦不衰,融入幾代人的共同記憶,顯然彰顯著不可磨滅的價值和意義。古人說“大道低回”,歷史,總是像河流一樣在曲折中前行,而不是筆直地流向大海,對歷史不能求全責備,要充分理解歷史的曲折和艱難,同時又不放棄社會必定會進步的信心。
團泊洼附近還有一地頗值得一看,那就是在改革開放初期曾聞名遐邇的“天下第一村”大邱莊。它的起步甚至早在改革開放之前的1976 年,短短幾年間,這個偏僻鄉村就成為聞名全國的“焊管之鄉”,而其帶頭人大起大落的人生也具有一種極強的戲劇性與醒世作用。歷史總是最好的老師。我居住的“環外”的這些地方,常常是引發人思古幽情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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