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嗜酒, 比起身邊一些愛喝酒的朋友,我跟酒的故事是不值一提的。但事情就怕比,我跟另一些朋友聊天之后,又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喝酒往事已經(jīng)不算少的。尤其是年齡比我小的朋友,對“飯局必須飲酒”這種觀念已經(jīng)越來越不在意。這不,連有些著名的酒商都著急了,弄出了“醬香拿鐵”這種令人無法評價的飲品, 據(jù)說是為了培養(yǎng)年青一代對“醬香文化”的興趣。
作為一個“80 后”,我不知道別的同齡人是什么情況。在我的少年和青年時代,曾有過兩個與酒親密接觸的短暫時期, 甚至有過一些不堪回首的記憶。既然都聊開了,那好吧,現(xiàn)在,喝上一點小酒,任由那道流動的火焰一路向內(nèi)腹灼燒而去,然后,閉上眼睛,開始回憶。
我出生在青海省, 這寒風凜冽的高原物產(chǎn)稀少,唯獨不缺酒。因為天寒地凍,讓人臟腑滾燙的青稞酒是當?shù)厝松钪匦杵?。?jù)說青海是世界上除了俄羅斯之外,第二個嗜酒如命的地區(qū),對此我堅信不疑。我父親的很多同事喝醉酒的樣子, 我至今歷歷在目。
說是歷歷在目,但首先是聽覺的記憶。走在街上,你就能聽見飯館里猜拳的怒喊,那喊聲幾乎要把屋頂給掀翻。要是走進屋內(nèi),那聲音簡直震耳欲聾。那些喝酒的人紅光滿面,太陽穴的青筋暴起,有些人甚至一條腿站在地上,另一條腿踩在凳子上,用俯視的氣勢來猜拳。猜拳輸了的人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嗓子里發(fā)出巨大的干咳聲,就像是歌唱家的風格各異。有的人發(fā)“咳”的聲音非常久,滿臉的表情都扭曲了,但很快又露出滿足感。
讓我著迷的是他們猜拳的手勢。你嘴里喊的數(shù)字, 如果正好等于自己與對方伸出的指頭數(shù),那就是贏了。因是單手出拳,故總數(shù)上限是十,學會并不難。難的是出拳的手勢,從一到五都有講究,手指的變化必須要快。于是,你會看到一個其貌不揚、平時很木訥的人, 他的手突然煥發(fā)出一種奇妙的生命力, 像魔術(shù)師一般變換著各種姿態(tài)。多年以后,我在廣州跟當?shù)赝瑢W玩香港猜拳“十五、二十”的時候,我覺得這實在太笨拙了,只是握拳跟展開這兩種姿勢。我開始懷念西北的猜拳。那個還是小學生的我,凝視著成年人變幻莫測的手勢, 曾經(jīng)覺得這就是男人的美妙舞蹈——外表粗糲的西北男人所能擁有的袖珍舞姿。
當然了,事情不總是如此美妙。不時也會有鄰居家的小朋友哇哇大哭著跑到我家來,我父母便知道這家的男人又喝多了,在打自己的老婆,便急匆匆沖進去拉架??上Р皇敲看味歼@么幸運, 總不能因為別人家的屋內(nèi)傳出了巨大的聲響就沖進去拉架吧。這是過去西北男人酒醉后的陋習。好在現(xiàn)在這樣的事情幾乎絕跡了。
還有更可怕的事情。西北冬天極寒,一旦酒局散場有人喝醉又沒家人來接, 是很危險的。那時經(jīng)常有醉漢掉到路邊的水渠里,被冰雪覆蓋后,在夜晚很難被發(fā)現(xiàn)。等到了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身體已經(jīng)凍成了冰棍。在過去的年月,當?shù)匾蚝染贫ナ赖娜瞬辉谏贁?shù)。即便今天,也不時傳來這樣的消息。
我們家祖籍陜西,等于是空降當?shù)?,沒有錯綜復(fù)雜的親戚關(guān)系, 我的父親也不怎么愛喝酒,所以我家的酒宴不算多。但他有幾年在單位當小領(lǐng)導(dǎo), 也不得不面對一些酒局,故而也有喝醉的時候,盡管次數(shù)并不多, 但讓我印象非常深刻——他笑瞇瞇地坐在沙發(fā)上,比平時慈祥很多倍,看上去比較好親近了,我剛準備上前跟他說些話,他一低頭,吐在了胸前。母親驚慌失措地去拿毛巾,清理之后,讓我一起攙扶父親躺下。我第一次知道喝醉酒的人有著如此沉重的身體,仿佛喝進去的不是液體,而是鉛塊。
我也很好奇酒是一種什么滋味, 尤其是高度烈性酒。我的祖父和我的父親都曾用一根筷子蘸一滴酒, 然后放到我的舌尖上。我感到一陣辛辣和灼熱,口腔變得麻木不堪, 不知道大人為什么會對這樣的東西感興趣。
第一次喝酒是初三的時候, 終于有哥們兒從家里偷出了一瓶酒, 說: 我們喝點吧! 難喝的酒,讓人難以忍受的灼傷,我們仿佛在比賽自虐。然而喝到一定程度之后,忽然感覺到了一點快樂, 是一種突然變得輕松起來的愉悅。
但是初中生畢竟還小, 這樣的機會屈指可數(shù)。高中之后似乎有過多次聚會飲酒的經(jīng)歷,尤其是高三的時候。我有過一次很可怕的醉酒經(jīng)歷,如果不是要寫這篇文章,真是一點也不想回憶那件事情。
當時因為高考壓力大, 春節(jié)期間和幾位朋友約好在其中一位家里相聚, 跟父母也說好了,畢竟已經(jīng)苦熬了一年,難得放松一天,晚上就不回家了。
大家都很開心, 放開了喝, 一杯又一杯。這些朝夕與共的好朋友即將離別,奔赴四海,這些情緒多么需要酒精的催化呀。那次我是真的喝醉了, 但那種醉不是突然斷片式的,而是循序漸進的。幾位朋友說要出去散步,要在寒冷的風中撒歡,而我已經(jīng)不太想動了,便讓他們?nèi)?,自己留下跟一兩位朋友聊天。他們離開之后,我又想上廁所。聚會的房屋是在大院里,沒有衛(wèi)生間,要走到戶外去方便。以前聽人說風一吹就讓酒勁上頭,但那會兒完全不記得這種說法,拉開門就獨自走進風中。然后,然后——然后就是一段記憶的空白。等再有意識的時候,已經(jīng)是在房間里了,有人在幫我洗臉,我看到臉盆里的水是紅色的, 為什么要用紅色的水給我洗臉?他們告訴我,那不是紅色的水,而是我的血,我在流鼻血,把水都染紅了。
朋友們常關(guān)切地問到底是誰打的,可我自己說不上來,跟個傻瓜一樣。醒來之后看到鏡子里鼻青臉腫的自己, 一種巨大的羞辱感涌上心頭。我不知道該怎么走回家,又該怎么面對我的父母。我用圍巾包起自己的腦袋,像隱身人那樣神神秘秘地跑,感覺街上每一個人都在看我,知道我的羞恥。父母也非常后悔讓我在外邊過夜, 但實際上,幾個月之后,我就考上了大學,長久地開始“在外邊”過夜,直到今天。
至于是誰打了我,眾說紛紜。我追問的力度也并不大, 畢竟可怕的場景已經(jīng)在酒精的作用下遺忘了,追問反而是二次傷害。人的心理就是如此奇怪, 我真切地感到了這一點。但也不能完全不追問,我也在想象中與那個人進行了決斗。后來有個朋友很肯定地跟我說,應(yīng)該是某某干的,但這個人又在另外一個地方把別人打成重傷, 被抓進牢里了。壞人終于受到了懲罰, 這么一來,我的心情竟然也就平復(fù)下來了。
離開青海之后, 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不會再喝酒了。我到廣東上大學,同學里邊南方人比較多,他們性情溫和,并不怎么喝酒,真要喝,幾瓶珠江啤酒就可以了,也不會搞出什么大動靜。像啤酒這種東西,在西北,跟可樂是一個意思。
但幾個西北老鄉(xiāng)湊在一起, 加一個山東的,便裹挾著江西、湖南等地方的哥們兒湊成了酒局,順便還“帶壞”了幾個廣東的同學。在宿舍里,大家吃著紅泥花生,喝著廉價白酒,談天說地,非??旎?。
在此期間果然又發(fā)生了極其搞笑的事情。一個哥們兒喝暈后坐在椅子上,頭靠著椅背就睡著了, 大張著嘴, 打著香甜的呼嚕。另一個哥們兒也暈,掙扎著爬到床上(床架在桌子上邊),剛躺下去,忽然肚子里翻江倒海,抑制不住地想吐,翻身而起,正好吐了下面哥們兒一臉一身……
我每次都小心地控制自己, 讓自己不要再喝醉。
大四寒假,我沒搶到回家的車票,只好滯留在學校里過大年。我跟另一個沒有回家的哥們兒, 被我們親愛的金老師叫去他家里過年。金老師也是性情中人,大家一杯接一杯喝得非常開心。那次我又到了醉酒的邊緣, 幸虧那個哥們兒千杯不醉有“酒神”之稱,硬是將我護送回宿舍。第二天醒來天暈地轉(zhuǎn),渾身乏力,兩臂發(fā)麻,痛苦難以言喻?!熬粕瘛眲t把音樂聲放到最大,在宿舍里拖地,靠這種方式度過宿醉的痛苦。
大學畢業(yè)后的一段時間酒局非常頻繁,因為當年的兄弟們工作了,有錢了。當時的我們雖然已經(jīng)步入社會, 但還沒有真正介入社會深層機制, 這時喝酒是為了緬懷友情,也是一種無功利的愉悅行為。每次不把個別同學喝吐、喝醉,酒局似乎就不大圓滿。于是乎,有人喝到一半去衛(wèi)生間吐,回來又繼續(xù)喝; 有人喝著喝著突然失去意識,從椅子上滑到桌面下面;更有人喝到不省人事被送到醫(yī)院里打點滴。酒量大的同學不肯就此罷休,還會來個“二場”,去有特色的小館子消夜,再喝一點小酒,以顯示某種優(yōu)越感。只有極少數(shù)的幾次,我幸運地撐到了第二場, 大多數(shù)時候都被終結(jié)在第一個環(huán)節(jié)。
過了幾年,這種酒局逐漸休止,無人再提議組局之事。現(xiàn)在回頭想想那酒局年代,不免感慨時間過得真快, 轉(zhuǎn)眼間都快二十年了。都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愛喝酒,注重養(yǎng)生,一方面覺得這樣真對,但另一方面也悵然若失, 覺得一個人倘若從未體驗過酒神的迷狂精神,似乎還是頗有缺憾的。
如今時過境遷, 回顧過去那兩個喝酒最頻的時段,我覺得很有意思,仿佛看清了更多的東西。中學時代喝酒,講究的是“義氣”,一起模仿文學或影視中好漢們的舉止行為,試圖締結(jié)某種想象中的“兄弟情義”,從而進入一個“江湖”。而在大學及畢業(yè)后的那一段,好像既為了愉悅,也有社交演練的潛意識。大家按照彼此所在的單位,把對方叫某主席,叫某廳,叫某處,有一種既反諷又祝福的幽默在里面。只是后來這樣的飯局為何不再了?因為這種反諷已經(jīng)不再,變成了真正的人生境遇?!爸飨币呀?jīng)真的成了主席,“廳長”也真的成了廳長,其中也就再無開心可言, 甚至還會讓境遇不同的人產(chǎn)生反感。
喝酒,跟寫作這樣的精神活動一樣,都依賴于想象力。在烈酒入喉之際,我們需要有心中的江湖,我們需要有幽默的語言,我們需要有光明的未來。當光明的未來失去它的光芒, 我們就需要偶爾在體內(nèi)點燃一盞小小的酒精燈, 用它藍色的光焰獲得安慰——這還不是未來,未來,還未來。
同學間的酒局消停之后, 我只醉過兩次。一次是迫于場面的壓力,當了“令狐沖(拎壺沖)”。另一次是在新疆,見識了新fKdWxDg3UwSH4YTrLcElSe/rFl2j6tSvy3lNiu5Jycc=疆朋友的霸氣。那是一場午宴,人人面前一個大酒杯, 每人還要說一段祝福語, 然后干杯, 一桌十幾人說完話, 十幾大杯已經(jīng)下肚,這時熱菜才剛剛準備上來。我勉強記得自己吃了熱菜,撐到酒局散場下樓,此后的記憶就缺失了?;謴?fù)意識的時候,我已經(jīng)躺在了賓館的床上,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吐臟的衣服被朋友洗好掛在衛(wèi)生間。這是一次儀式性的醉酒,在這套儀式結(jié)構(gòu)中,陌生人基本上是無法幸免的。
我是怕酒的。多數(shù)時候,酒甚至都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從醫(yī)學上來說,酒其實對身體是沒有什么好處的, 這已經(jīng)被哈佛大學的一份研究報告所宣告。但是,酒注定與中國人的社會生活不可分割, 除卻打破應(yīng)酬的尷尬, 也的確制造出了一個個難忘的時刻。宴席上跟仰慕已久的前輩同飲此杯,心中洋溢著無限自豪; 清閑時跟三五知己約飯小酌,隨心所欲不逾矩,也能夠感到被清淡的歡悅緩慢滋潤。
人到中年,因為更懂得了人性,也才會更懂得酒。人不是一架完全按照規(guī)則生活的生物機器,如果這架機器一定存在的話,也一定是為了體現(xiàn)人的情感、實現(xiàn)人的價值。小酌微醺最大的益處,即在于能讓人的靈魂松弛下來。如意也罷,不如意也罷,酒都讓你恢復(fù)對此時此刻的感知, 放大存在中的美妙與悲傷。這是屬于詩的時刻。今人因為學習體系的變化, 已經(jīng)無法臨事作詩了, 而古人飲酒則常常詩興大發(fā)——詩與酒,讓精神的自我飛翔起來,向世界深處沖去,留下與世界相遇的美妙痕跡。
陶淵明寫了二十首《飲酒》詩,他的詩酒人生圖景成為后世文化人追慕的理想?!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這不是我們以為的田園勞作詩,而是被他放在《飲酒》之中的。我覺得,這當然也不是說陶淵明一邊喝酒,一邊看著別的農(nóng)人在遠處勞作,而是他眺望到了另一個自己——飲酒的自己,眺望著詩意生活的自己。兩個自己,共同達致了一種詩意的完成。
悟到這一點的時候, 我開始夢想起他日約三五好友——慚愧, 我不喜歡獨酌——找個風景絕佳處,對,就是要從飯店那千篇一律的包房空間中逃遁出來, 讓自我與自然直接面對。這時,不再介意醉與不醉,不用經(jīng)意自己說了什么,甚至不必在乎朋友說了什么, 因為一切, 已經(jīng)超越了語言。這時,如果我們偶然間抬起頭來望向窗外,或許就會眺望到另一個自己,與另一個更加廣闊的世界。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