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晴空和云朵
2017年7月18日,鐮倉,雨中,我來到了圓覺寺,拜祭小津安二郎先生的墓。墓的基座和墓碑都是黑色大理石, 墓碑上沒有鐫刻名字,只有一個“無”字。照拂之人在墓前供奉著由白百合和黃色小雛菊組成的花束,墓碑左邊是三瓶瓶裝煎茶飲料,右邊是三瓶啤酒。
看過多次關于小津墓的照片, 實地來到墓前,我蹲下正面對著它細細打量,猶如他一貫的固定機位。
世界太豐富,人生太有限,我的注意力在有意識地加以收縮以求深入一些。也許我現在與這個世界之間的觀察方式和溝通方式就需要這樣的固定機位吧。我想起小津生前最后一部電影《秋刀魚之味》中的一個固定機位的長鏡頭:走廊盡頭的窗戶,晴空入定,偶爾有云朵蕩過去,一切皆無,無中生有。
其實一個人對外在的真正的需求不會比通過一扇窗戶去感受晴空和云朵更多。
那天離開圓覺寺的時候, 雨還在不停地下著。已經過季的紫陽花,在圓覺寺的庭院里還開著。已經有點勉強了。紫陽花的好看,是因為在其標準色值上降了幾個色度,在粉、紫、藍等各種嬌嫩的色彩上抹上一層透明的灰。色度一降,就靜了許多。尤其雨中,花瓣上那些美妙的灰更顯透明和清澈。
圓覺寺這個寺名相對來說實在太普通,在中國也有不少,山東青州、廣東汕頭、河南葉縣、黑龍江樺南縣都有叫“圓覺”的寺廟,臺灣地區也有兩座,分別在臺北和南投。我所在的成都,附近的都江堰市和金堂縣,也有圓覺寺。
圓覺寺為鐮倉的五大名剎之一, 也是鐮倉最重要的旅游景點之一。該寺建于1282 年,為典型的中國寺院型式,也是日本現存最古老的中國建筑。
對于文藝分子來說, 圓覺寺的地位更高。
1894年, 小說家夏目漱石于參禪期間, 住在了圓覺寺塔頭歸源院中。在小說《門》中,夏目漱石借主人公宗助的眼睛,描述了圓覺寺——
進入山門之后,只見左右都有大杉樹, 因其枝葉在高處遮蔽了天空,路頓時變暗了,觸碰到那陰沉的空氣時,宗助突然明白了世間與寺院中的區別。
島崎藤村也曾駐留圓覺寺塔頭歸源院,在《春》和《櫻桃成熟時》中描寫了鐮倉的風物。
鈴木大拙二十一歲時在圓覺寺師從著名禪師今北洪川開始學禪。一年后,今北洪川圓寂,釋宗演繼住圓覺寺,鈴木大拙跟隨宗演繼續參禪。在寺期間,鈴木大拙廣泛閱讀佛典、禪籍和西方的哲學著作,還在自少年時代就成為摯友的西田幾多郎推薦下進入東京帝國大學哲學系學習。1897年,由宗演推薦,二十七歲的鈴木大拙前往美國,開始協助美國學者從事有關東洋學的研究,從此走向世界。
站在圓覺寺的山門,朝下看,我這才仔細地看一看兩邊的大杉樹, 夏目漱石描寫過的。向上攀爬時,這些樹從我們身邊匆匆掠過,完全沒有在意。
杉樹幾乎合頂。如果是太陽天,頭頂烈日,跨過電車線路的平交道,沿電車線走上一小截路,其中有一會兒,視線可能會被空中交織的電線所牽引。來到圓覺寺山門下,朝上一看,大杉樹遮天蔽日,一股陰涼的舒適氣息撲面而來, 很可能會非常愉快地就攀爬上去了。
雨中的石階相當濕滑, 我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坡下,一列電車在杉樹葉的空隙中開過去。想起小津奇妙的生卒,1903年12月12日出生,1963年12月12日去世。整整一個甲子,一天不差。
泥中之蓮
我一直非常喜歡小津安二郎的電影作品,收藏著一堆影碟。隔上一陣子,隨便拿出他的一部電影來看,《東京物語》或《麥秋》或《宗方姐妹》或《茶泡飯之味》……黑白電影,朝上仰的固定機位、直來直去硬切硬轉的鏡頭、看似平淡實則余味深厚的劇情以及樸實到甚至有些木訥的表演, 這些都跟當代電影有著隔世之感。恰恰就是這種感覺,讓人格外享受。
小津不僅是一個導演,還是一個作家。
讀小津安二郎的文章, 可以發現他是一個對花很敏感的人——這里所謂的敏感,當然不是說花粉過敏,而是愛花之人對花的那種格外的留心。這一點,在他的電影里是不大看得出的。也并不見得是他刻意回避,而是因為黑白電影這種媒介,對于花朵的表現有著天然的缺陷。聰明如小津這樣的導演,自然趨利避害。當然,像他這種原生態地呈現生活肌理的藝術家, 也不會有違其清簡原則, 在其影片中刻意凸顯花朵的美麗。他對特別電影化——一般來說也就是流俗——的場景是相當警惕的。但對待戰場則不同,在這個特定的環境中,周遭遍布那么多的悲慘和丑陋, 小津一改其“固定機位”的習慣,一次又一次地對象征生命美好的花朵們給予“特寫”。
在讀《我是開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這本書第三章“酒與戰敗”和第四章“戰地來信”時,我有了以上的感觸。
得悉小津的這本文集即將出版中文版之后,我就一直期待早日讀到。期待的心情里間雜著兩層擔憂, 都與小津曾隸屬侵華日軍有關。
第一層擔憂是怕看不到全譯。拿到書,看到止庵先生的導讀和書后所附的出版說明,釋然——是全譯本。出版說明中寫道:“書中即使有現在看來不適當的語句,考慮到當時的時代背景和作者的表現意圖,仍保留原文。”這一點是可貴的,誠如止庵先生所說:“刪節是一種剝奪讀者知情權的行為,粗暴并且愚蠢;原編者和中譯本出版者的態度則值得稱道?!?/p>
而第二層擔憂則在讀到有關戰爭的第三章和第四章之前進一步加深。我想,跟許多中國的小津迷一樣, 我很不希望讀到小津有關侵華戰爭的敘述帶著“鬼子腔”。成為侵華日軍時小津安二郎已三十五歲,軍銜為軍曹(相當于中士)。雖然在時代的洪流中,無論多么優秀的藝術家,作為一個個體,也只能身不由己隨波逐流,一紙征兵令就使他不得不放下手中即將殺青的電影隨軍開赴戰場,但僅是聯想到1937年歲末侵入南京城的日寇中就有他一員, 在民族情感上還是令人相當不適的。
小津關于戰爭的大部分文字, 是當時寫給日本電影圈友人的信, 其著墨重點在于作為個體的人身處戰場的種種無奈,雖然沒有體現出什么宏闊的人文境界, 但其中也夾雜著細微的悲憫。戰后,小津拍攝了反戰電影《風中的母雞》,算是對其戰爭經歷作了一個總結發言。
有關戰爭經歷的文字, 小津在其中也多次提到花卉樹木,體現出獨特的敏感。
1938年中秋,在上海,“此處也有波斯菊盛開,伯勞鳥啼”。
1939年3月初春,在安徽定遠,“定遠城外風光明媚,柳樹抽芽,河水湯湯,油菜花盛開……尤其是楊柳的綠,油菜花的黃,都是接近原色的鮮艷”。
4月,離開定遠北上,“一路上,洋槐花開……星空綺麗, 在窗外的洋槐樹根下小便完,就要睡了”。
初秋, 在安徽桐城,“桐城城外有清澈河流,河灘上彼岸花鮮紅”。
仲秋, 在河南固始,“睡在固始縣立初中的教室里。窗外有芭蕉,綠葉招展,連教室內外都青綠一片”。
深秋, 在湖北漢口,“到處是秋風搖蘆荻,劃過水面,波光粼粼,日夜準備迎接冬天”。
…………
在戰場文字里, 小津印象最為深刻也最為著力描述,同時也最具電影畫面感的,是1939年春天的修水戰役,那里盛開著成片的淺粉色的杏花和金黃色的油菜花——
炮聲隆隆,迫擊炮拽著尾音在頭上交錯炸開,盛開的杏花飛散四方。
晴雨交織的十天,毫無休息的疾行。到處是盛開的油菜花,在油菜花田里天亮,在油菜花田里天黑。還活著的眼睛里, 只有刺眼的油菜花黃。已經沒有對子彈的恐懼。只想伸直兩腿睡覺。
花與炮火,美與殘暴,被并置在同一個畫面里,對比強烈,沖擊力很強。親歷的這個場面, 小津并沒有在戰后的電影作品中加以呈現(雖然他一度很想拍戰爭片)。戰后, 他的作品還是一如既往地聚焦日常生活中的家庭、親情和各種人際關系。對于戰爭,他反感而厭倦,正如在日常題材的作品中他也刻意避開難堪復雜的現實, 他所關心并愿意呈現的,還是人性的溫暖。他把這個觀念歸結為一個意象, 一個有關花朵的意象——泥中之蓮。所有混亂、骯臟、丑陋的東西,是現實,是污泥,但與此同時,也總是有“謙虛、美麗而潔凈綻放的生命”——這就是蓮,是溫暖,是希望。小津在此剖白說:“說是人性可能過于抽象, 算是人的溫暖吧,我念茲在茲的,就是如何將這種溫暖完美地表現在畫面上。”
小津作品一度因取材及格局的“狹隘”而被人詬病,但隨著歲月的沉淀,他的執念也漸漸成為一種純粹的結晶,被不同國籍、不同文化背景的同行和觀眾所喜愛。這種喜愛究其根底, 是因為小津所關注和呈現的,是生命本質上的感受和訴求。我首次看他的電影,恰是他1963年去世前的最后一部作品——《秋刀魚之味》。整部電影根本就沒有秋刀魚的鏡頭, 片名仿佛只是起到了比興的作用。這個片名很可能跟小津早年的一首俳句有關——“兩年沒吃秋刀魚,秋天又過去了?!鼻锏遏~是人生一種美好的念想,同時也是一種必然的遺憾吧。在《秋刀魚之味》的劇本寫作階段,小津的母親去世了。小津一生未婚, 一直和母親住在一起,母親的離開,對于他來說未嘗不是存在意義的抽離甚或崩塌。小津在《秋刀魚之味》拍攝完不久即去世,享年六十歲。在《我是開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一書中,我讀到他為母親送葬后記下的日記片段, 居然還是跟花有關——
山下已是春光爛漫, 櫻花繚亂,散漫的我卻在此處為《秋刀魚之味》煩惱。櫻如虛無僧,令人憂郁;酒如胡黃連,入腸是苦。
責任編輯:施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