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時代的莆田已經相當繁榮, 并且出現了幾大家族,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當數劉氏和林氏家族。此外還有方氏家族(以方信儒、方大琮為代表),幾大家族之間保持著競爭與合作的關系, 人脈及文脈上也有著極大的關聯互動。其中,尤以劉、林兩家走得最近最勤, 并且常常以聯姻行為加強彼此的力量和信任(劉克莊的父親和他本人的妻子都出自林氏)。中國文化何以如陳寅恪所言造極于宋, 其中之一重要原因即在于, 兩宋保留和延續了為數眾多的世家大族, 這種以血緣為基礎而形成的地方共同體, 對于文明的薪火相傳以及文化多元共生具有重大意義。劉克莊一族,從現存的文獻來看, 至少可以追溯至其高祖父劉夙一代。劉氏一家都是文官,劉夙處于南北宋之交,曾兼國史院編修,遷著作佐郎。父親劉彌正也當過國史院編修,官至吏部侍郎。淳祐六年(1246),劉克莊以父蔭賜進士出身,官至工部尚書兼侍讀,以龍圖閣學士致仕。
劉克莊,福建莆田人,初名灼,后更今名,字潛夫,號后村居士(莆城北門內有地名后村)。他是宋代少見的長壽作家,整整活了八十三歲(1187-1269)。這個歲數在今天可能算不了什么,但是八百年前,絕對稱得上壽比南山了。記憶之中,只有北宋江南詞人張先(子野)等極少數人比劉克莊活得更長些。
劉克莊是南宋一等一的開宗立派的大人物,詩領江湖風騷,詞與辛陸比肩,同時也是宋代著名的詩選家。僅從他的《后村先生大全集》中,我們就可以得知,他至少編有七八種詩選:淳祐六年(1246)的《唐五七言絕句選》,寶祐四年(1256)的《唐絕句續選》《本朝五七言絕句選》《本朝絕句續選》以及《中興五七言絕句選》《中興絕句續選》《茶山誠齋詩選》(曾幾和楊萬里詩選) 等。劉克莊最著名的詩選當數《千家詩》(分門類纂唐宋時賢千家詩選)。
蜀中學者龐驚濤曾就劉克莊版本流傳一事提出值得注意的看法: 劉克莊害怕鄉人在他死后因嫉恨掘墓故意制造了十座疑冢——他晚年似乎對自己與奸相賈似道相親近有所幡然, 使得后人直到明朝萬歷年間才找到他真正的墓所。這點,也對應出對劉本人的歷史評價,即“為人刻薄”和“交接奸臣”這兩點,表現出一種現實和歷史的復雜性與矛盾性。因此,吳之振和呂留良時代未見后村全集,有沒有這個因素:宋以后,元明兩代士林對劉氏本人評騭不高, 也因此造成作品流布不廣? 龐驚濤的推斷是有可能成立的,至少在明清士人中,對劉克莊持有此種看法的不在少數。
錢鍾書先生在《宋詩紀事補正》里,曾引用過一則事關劉克莊人品的記載。這則記載來自劉克莊的異代老鄉、莆田涵江的明朝萬歷人姚旅的《露書》,卷七載:“莆城北門內有地名后村,劉尚書克莊之號后村,不知號以地起,地以號起?相傳謂尚書家有井,疫時汲飲輒愈,尚書厭煩,塞之。人因謂劉尚書無點水恩, 公知人心不歸, 作疑冢十。今延壽山不數步即有石翁仲辟邪,土人皆呼劉尚書墓。”《露書》是一部鄉土文化名著,書名來自東漢哲學家王充所說的“口務明言,筆務露文”,也即強調明明白白說話作文,有話好好說,不藏著掖著,不搞春秋筆法。《露書》所記大都比較真實,多為史家(如清人全祖望,近人鄭振鐸、吳晗、謝國楨等)所征引。關于劉尚書(克莊)填井之事,我認為可能確有其事。錢先生引用這一則記載, 亦有暗諷后村為人“刻薄” 的意思——但我并不太同意錢先生這個判斷。
后村填井之事如果是真的, 估計發生于后村晚年, 至少應該在景定三年(1262)之后,是年后村七十六歲,權工部尚書兼侍讀。這一年之后, 劉克莊才能被稱為劉尚書。后村為什么要把這口可以治疫的井水給填了呢? 我以為這恰恰隱藏了劉克莊對百姓的愛與憐憫: 世上哪有什么神泉靈水呢,頂多就是礦物質或微量元素豐富一點,對治療(尤其是皮膚病之類)有一點輔助作用而已。如果真有大的疫情來了,這口井水是救不了人命的。有著豐富人生閱歷與醫學知識的老后村先生深知此理, 擔心百姓以一口井水而貽誤治療時機, 所以寧愿把井水填了背負罵名(無點水恩)也在所不惜。劉克莊此時已接近人生的終點, 經歷了太多的磨難和挫折, 四起四落, 看盡人間冷暖, 他又怎么會舍不得一口大地之下的井水! 事實上,后村此時身患各種疾病,眼昏足跛臂枯,他就住在那口井水旁邊,顯然并未受到一點神助。如果井水真有那樣神奇包治百病,他是一定不會填掉的。
劉克莊心地善良而剛勇, 對底層百姓十分體恤,悲憫有加,所以清人馮煦才稱贊其“宅心忠厚”——忠厚,這才應該是劉克莊的真面目。劉克莊在《滿江紅·送宋惠父入江西幕》中寫道:“帳下健兒休盡銳,草間赤子俱求活。”這個宋惠父不是別人,正是前幾年火遍熒屏的大宋法醫、大宋提刑官、《洗冤集錄》作者宋慈。能夠如此掛念鋌而走險的“草間赤子”(具體指江西南部三峒里發生變亂的少數民族)的劉克莊,怎么可能是一個刻薄的人!
劉克莊并非刻薄之人, 還可以從他對妻子林節的感情看出。林氏小后村三歲,二十歲時嫁給后村,兩人共同生活了十九年,林氏于理宗紹定元年(1228 年)病故,歸葬于福清石塘。林節出身莆田望族林氏,知書達禮溫婉端莊。后村一家曾兩次遭遇覆舟之險,林氏均臨危不亂:“柁折舟漩,危在瞬息,君(林氏)亦無怖容。”林氏卒年,劉克莊罷歸莆田,路過妻子的故鄉福清石塘,寫下悼亡詞《風入松》:
橐泉夢斷夜初長,別館凄涼。細思二十年前事,嘆人琴、已矣俱亡。改盡潘郎鬢發,消殘荀令衣香。
多年布被冷如霜,到處同床。簫聲一去無消息,但回首、天海茫茫。舊日風煙草樹,而今總斷人腸。
后村善用典, 此詞亦然。唐人沈亞之《秦夢記》載,沈氏在橐泉邸舍夢見娶秦國公主弄玉為妻,弄玉不幸早亡,待醒覺方知是夢。“人琴俱亡”語出《世說新語》,王子猷聞子敬病卒,獨坐靈床上,欲以子敬生前古琴彈奏,卻始終調不了弦,于是擲琴于地,悲傷地嘆道:“子敬,子敬,人琴俱亡! ”言未畢,暈倒于地,很快也隨兄弟而去。劉克莊以夢中弄玉喻愛妻林氏, 以兄弟之情喻夫妻之心,細思深嘆,令人唏噓不已。多年后,劉克莊再次經過福清石塘,再次追和悼亡:
殘更難捱抵年長,曉月凄涼。芙蓉院落深深閉,嘆芳卿、今在今亡。絕筆無求凰曲,癡心有返魂香。
起來休鑷鬢邊霜,半被堆床。定歸兜率蓬萊去,奈人間、無路茫茫。緣斷漫三彈指,憂來欲九回腸。
對妻子的如此深情, 有宋一代唯蘇東坡有之。劉克莊母親林氏辭世時,六十二歲的后村差點哭壞了眼睛, 并且終生留下眼疾——如此深情綿邈之人, 又怎么可能對人刻薄呢!
后村對家人如此,對百姓如此,對朋友也是如此。我曾對劉克莊的交游進行過細致考證, 共考證出與后村有交游關系的朋友近九十人,其中有位高權重者如賈似道,有滿腹經綸者如葉適, 也有江湖商人如陳起。無論身份貴賤地位高低,后村均坦誠相待。與志同道合的朋友相往來(如方信儒),成為終生肝膽相照的兄弟。后村曾在詞中自謂:“吾少多奇節。頗揶揄、玉關定遠,壺頭新息。一劍防身行萬里,選甚南溟北極。”(《賀新郎》)這樣豪氣干云的人,又怎么可能會“刻薄”呢! 后村嘗謂:“我有平生離鸞操,頗哀而不慍微而婉。”這既是劉克莊的詞品自喻,也是其人品自喻,與“刻薄”風馬牛不相及。
疑冢之說并不可靠, 也沒有更多的證據予以佐證。劉克莊倒是寫過一首《寓言》,內有這樣兩句:“高筑迷樓愁鬼瞰, 多為疑冢怕人知。” 但隨即又說:“吾評裸葬尤堅久,來往何曾掛一絲。”這表明了他對死后之事的基本看法, 既然沒有什么愧對天地百姓的,還要什么疑冢呢,即使裸葬也沒有關系。
對于劉克莊與奸臣賈似道的關系,我也有不同的看法。中國歷史上,但凡出現昏君或戰亂,都會找一些替死鬼或替罪羊,不是禍水美人誤國就是奸臣當道, 從來沒有例外。賈似道并不是一個尋常之輩, 所撰《奇奇集》是一部專門研究古代以少勝多戰例的文獻,可見其于軍事上抱負不小。還有歷史雜鈔《悅生隨抄》百卷以及詩學專集《全唐詩話》,可惜都沒能流傳下來。所以,后代的學者稱賈似道“風流博洽,使當日不為宰相,而但終學士院”(孫承澤語)。賈似道有很好的管理才能,推廣“公田法”雖然以失敗告終, 但也率先交出自家的私田以充公,顯示了以家國為重的拳拳之心。他最為人詬病的就是夸大自己的才能(尤其是軍事才能),賣國求榮。賈似道是不是有才能, 從宋軍的敵人元軍領袖的口中可見一斑。宋滅后,某日,元世祖忽必烈對一群宋代降將問道:“爾等何降之易耶? ”答云:“宋有強臣賈似道擅國柄,每優禮文士,而獨輕武官。臣等積久不平,心離體解,所以望風送款也! ”元世祖嘆道:“正如所言,則似道輕汝也固宜!”元世祖甚至為賈似道被仇人鄭虎臣殺死而感到遺憾:“吾安得如似道者用之? ”
關于賈似道賣國求榮一說, 也值得商榷。陳寅恪曾撰文《論唐高祖稱臣于突厥事》指出,李世民既稱臣于突厥,還接受突厥授予的“狼頭纛”,這對于一個胸懷大志的英雄來說,不過是一時不得已而為之。賈似道在與元人來往中,只是“約和”,史書上并無記載其稱臣納銀的言行。景定元年(1260)的鄂州之役中,宋軍始終處于弱勢,在宋元的談判桌上籌碼實在無多。而賈似道卻抓住了一個機會:釣魚城下,蒙哥戰死,忽必烈決定退兵。賈似道認為,在這種情形下,與強勢的元軍談判,或可得到更多的利益。當然,對于此時大勢已去的宋朝,想要挽狂瀾于既倒,談何容易!
劉、賈二家堪稱世交,劉克莊早年曾受知于賈父賈涉,年長賈似道二十六歲,實為兩代人。劉克莊與賈似道真正的交往則更晚,其時劉克莊已經七十四五歲,在家閑居了八年之久。故人之子身居高位,權勢如日中天,又有“再造”宋室之功,因此,似道一呼,后村立應,重出江湖。其實,所謂的“重出江湖”,也是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后村畢竟年事已高, 所得官職也大多是中書舍人、工部尚書兼侍讀等虛銜,并且幾年后即徹底致仕退休了。劉克莊確實寫了些贊美賈似道的作品,如《凱歌十首呈賈樞使》等,因為在他看來,這個后生,值得他贊美。
后人對賈、劉的交往多有微詞,認為是劉克莊晚年的一大污點(明人王士禎就說后村是蹈了揚雄、蔡邕的“覆轍”),劉克莊的全集在元明清時代流布不廣, 當與此有緊密關系。從本質來看,作者才是自己作品的最好傳播載體。劉克莊的人品和作品,也印證了這一點。作為文字獄(梅花詩案)的受害者, 劉克莊因其耿介多氣的風格而受到權貴的嫉恨:理宗寶慶元年(1225),后村嘗詠《落梅》詩,中有“東君謬掌花權柄,卻忌孤高不主張”之句,諂者(梁成大、李知孝)箋其詩以示柄臣史彌遠,雖然有重臣鄭清之為其辯護, 仍被罷免十載。后來寫有《病后訪梅絕句》:
夢得因桃卻左遷,長源為柳忤當權。
幸然不識桃并柳,也被梅花累十年。
十年的滄桑與痛苦, 豈是外人或后來者可以想象!堅守自己的良知,說真話說人話,其代價也是高昂的。
事實上, 一首詩歌的生命周期至少有兩個階段,作者創造了它,是詩歌生命的第一個階段;第二個階段屬于時間和讀者,這個階段,可能很漫長,也可能很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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