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環境法典視域下環境刑事責任的實現

摘 要：我國環境刑事立法經歷了從分散立法到統一立法的歷史變遷，恢復性司法理念在環境刑事司法實踐中得到深入貫徹。環境刑事立法模式存在單一法典論與分散立法論之爭，癥結在于法典化與解法典化的二律背反，應以功能主義的進路應對。基于外部功效和內部功能的考量，環境刑事立法應在總體上延續統一刑法典模式，但不宜在刑法典中規定生態修復責任。為了適應環境刑事司法的發展，考慮到生態修復責任是環境法所特有的責任形式，應在生態環境法典中的刑事責任轉致條款中規定生態修復責任，在刑事責任體系中的性質應界定為非刑罰處罰措施。

關鍵詞：生態環境法典；環境刑法；功能主義；刑事立法；生態修復責任

基金項目：國家建設高水平大學公派研究生項目（202407070042）

作者簡介：馮瀚元，中國政法大學民商經濟法學院博士研究生，從事環境法研究。

文章編號： 1671-6604（2024）05-0042-14

開放科學（資源服務）標識碼（OSID）：

中圖分類號： D912.6

文獻標識碼： A

生態環境法典編纂關系到生態環境法律關系的重大調整，關系到生態環境保護工作的長遠，關系到美麗中國建設的大局生態環境部召開11月例行新聞發布會[EB/OL].（2023-12-01）[2024-02-15].https：//www.mee.gov.cn/ywdt/xwfb/202312/t20231201_1057778.shtml.。目前，學界對于生態環境法典的理念價值、原則目標、核心制度以及編排體例等重要問題已有較為深入的研究，形成了一定的共識呂忠梅.環境法典編纂研究的現狀與未來[J].法治社會，2023（4）：1-11.。然而，相比于生態環境法典的其他部分，有關環境刑事責任的問題仍未得到充分討論。環境刑事責任是否應該以及應以何種形式納入生態環境法典，構成了目前生態環境法典制訂過程中懸而未決的難題。環境刑事責任不同于環境民事責任和環境行政責任，前者已在民法典中以體系化的方式加以規定，后者則規定在現行環境基本法及各項環境單行法中，必然要納入生態環境法典的法律責任編，但環境刑事立法的模式卻并非不言自明。刑法是整體法秩序的保障法，具有保守性、謙抑性、最后性等特征，承擔著社會保護和人權保障的重要功能曲新久.刑法學[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22：3-6.。如何處理環境刑事責任與刑法典和生態環境法典的關系，是制訂生態環境法典過程中的關鍵問題，對于未來我國環境刑法的發展與完善具有重要影響，亟待理論上的澄清。

一、 我國環境刑法的整體圖景

理論反思必須以實踐現狀為依據。環境刑法的未來取決于它的歷史與當下。從現象上對我國環境刑法整體圖景的描述，構成了完善環境刑事立法模式的現實基礎。

（一） 我國環境刑事立法的歷史沿革

從刑法的規定上看，目前我國環境犯罪包括污染環境、破壞資源、破壞生態三類蘇永生.我國環境犯罪的立法分類問題研究[J].武漢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6）：631-639.，集中規定在刑法第六章“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中的第六節“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共17個罪名。其中，污染環境罪是典型的污染環境類犯罪，也是環境刑法的核心犯罪類型之一。破壞資源類犯罪的犯罪對象主要包括林木、礦產、水產品、農用地等自然資源要素。破壞生態類犯罪是近些年環境刑事立法的重點，包括野生動植物類犯罪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新增設的破壞自然保護地罪和非法引進、釋放、丟棄外來入侵物種罪。此外，提供虛假證明文件罪、環境監管失職罪、行賄罪等雖然在罪狀上規定“環境”或“生態環境”，但此類犯罪并不直接侵害環境法益，只是涉及環境而非以環境為對象，即以環境為場域，作為犯罪的成立條件或量刑情節，因而不屬于一般意義上環境刑法的范疇。

我國環境刑事立法起步于20世紀70年代。197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規定了林木、水產、野生動物三種破壞資源類犯罪。同時，197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試行）》第32條以轉致條款的形式規定了應追究嚴重污染和破壞環境行為的刑事責任。然而，破壞資源與污染環境屬于兩種不同環境犯罪，該規定的刑事責任轉致條款只能轉致到刑法典以外的單行刑法和附屬刑法之中。1981年以來，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先后通過了24個單行刑法，并在107個非刑事法律中設置了附屬刑法規范，對1979年刑法典作了一系列的補充和修改高銘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的孕育誕生和發展完善[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3.。其中，與環境犯罪相關的單行刑法有《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關于懲治捕殺國家重點保護的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犯罪的補充規定》，附屬刑法則規定在環境資源立法中。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時期的環境資源立法并未全部采取附屬刑法模式，而是保留了部分的轉致條款。例如198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森林法》第34條第2款規定：盜伐、濫伐森林或者其他林木，情節嚴重的，依照《刑法》第128條的規定追究刑事責任。事實上，這一規定只是對1979年《刑法》第128條的罪狀部分的簡單重復，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附屬刑法。同樣具有轉致條款性質的，還有1982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海洋環境保護法》第44條、198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第43條等。相反，198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水污染防治法》第43條、198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大氣污染防治法》（以下簡稱《大氣污染防治法》）第38條、1995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固體廢物污染環境防治法》第72條規定的刑事責任條款則以設置構成要件的方式，實質上擴張了刑法典中相應罪名的適用范圍，屬于立法上的“類推”，創設了水污染重大責任事故罪、大氣污染重大責任事故罪、固體廢物污染重大責任事故罪，具有附屬刑法的性質。

1997年《刑法》修訂是環境刑事立法的重要轉折點。一方面，我國刑事立法從分散立法模式轉向單一法典化模式，單行刑法僅存一部，附屬刑法則有名無實。所謂單一法典化，是指將所有的罪刑規范統一規定在單一的刑法典中，也稱統一刑法典模式或一體化立法模式。與此相對，分散立法是指以刑法典、單行刑法、附屬刑法等不同的形式規定罪刑規范，也稱多元立法模式。現行刑法雖未冠以法典之名，但實質上是一部統一的刑法典張明楷.刑法學[M].北京：法律出版社，2021：9.。非刑事法律中的刑事責任條款實質上是轉致條款或指引性規范，并未制訂或更改具體犯罪的構成要件和法律效果。另一方面，新刑法將“破壞資源保護罪”作為專門的一節列入分則第六章“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中，明確了環境刑法的體系定位，對于后續環境刑事立法的完善以及環境刑事司法中對于環境刑法規范的理解與適用起到了關鍵作用。單一法典化的立法模式迫使環境資源立法對其中的附屬刑法進行修改。例如2000年修訂的《大氣污染防治法》取消了附屬刑法的規定，在第61條規定了轉致條款，即“造成重大大氣污染事故，導致公私財產重大損失或者人身傷亡的嚴重后果，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此時的轉致條款雖然并未規定具體犯罪的構成要件，但仍提示了犯罪的成立條件。然而，既然并未實質地創設或變更罪狀或法定刑，此類對于犯罪成立條件的提示就不具有實際的規范功能。因此，2015年修訂的《大氣污染防治法》對轉致條款進行了簡化，直接規定為“違反本法規定，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此種形式也已成為目前環境資源立法中環境刑事責任條款的慣例。

在單一法典化的立法模式下，環境刑法經歷數次修正，將非法占用耕地罪修改為非法占用農用地罪，擴大走私固體廢物罪的犯罪對象，將非法采伐、毀壞珍貴樹木罪修改為非法采伐、毀壞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罪并且增設非法收購、運輸、加工、出售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制品罪，將非法收購盜伐、濫伐的林木罪修改為非法收購、運輸盜伐、濫伐的林木罪，將重大環境污染事故罪修改為污染環境罪，降低了非法采礦罪的入罪門檻，增設了污染環境罪的加重情節并調整了刑罰幅度，新設非法獵捕、收購、運輸、出售陸生野生動物罪，破壞自然保護地罪，非法引進、釋放、丟棄外來入侵物種罪。

（二） 我國環境刑事司法的現狀考察：以恢復性司法為中心

司法是法治的重要環節。一方面，立法是司法的規范來源，是司法者適用法律的根本前提，司法為立法所決定；另一方面，司法是立法在社會中實現，司法的效果為立法的完善提供重要的實踐依據，司法對于立法具有重要的反作用。對于司法現狀的考察可分為質和量的方面。質的考察是指司法者對于法律規范的理解與適用，量的考察則是指司法判決的數量。量的考察對于立法內容的完善具有重要意義，司法判決的數量直觀地表明了立法在社會實效。然而，對于立法模式，量的考察并不具有直接的關聯性，缺乏現實價值。例如2022年，環境犯罪中濫伐林木罪、非法捕撈水產品罪、非法狩獵罪、非法占用農用地罪、非法采礦罪的數量占比最高，共達到83.76%呂忠梅，等.中國環境司法發展報告（2022年）（總體觀察篇）[R].北京：最高人民法院環境資源司法研究中心“中國環境司法發展研究”課題組，2023：33.，由此說明刑事政策和司法實踐對于破壞資源類犯罪的重視程度較高，違法犯罪情況較為嚴重，需要據此調整相關犯罪的罪狀和法定刑，但卻不能說明這一現象與破壞資源類犯罪采取單一法典化的立法模式存在必然聯系。

從質的方面考察，恢復性司法理念在環境刑事司法中的運用逐漸成為趨勢，并且成為環境刑事司法區別于其他刑事司法類型的重要特征。恢復性司法的概念源于三種刑事司法模式的區分：報應性司法，強調對既往犯罪行為的懲罰；分配性司法，強調對犯罪人的改造；恢復性司法，強調行為對被害人的有害影響以及被害人利益的恢復詹姆斯·迪南.解讀被害人與恢復性司法[M].劉仁文，林俊輝，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9：109.。在理論與實踐的發展過程中，恢復性司法的適用范圍逐漸擴展到環境犯罪等無直接被害人的犯罪類型中PALI B， FORSYTH M， TEPPER F. The palgrave handbook of environmental restorative justice[M]. Cham： Palgrave Macmillan，2022：3.。相應的，恢復性司法擴張為一種強調修復犯罪行為所造成的損害的司法理論，并通過包括所有利益相關者在內的合作過程來實現NESS D W V， STRONG K H. Restoring justice： an introduction to restorative justice[M]. Waltham： Anderson Publishing，2015：44.。在環境刑事司法中，恢復性司法又被賦予了新的內涵，即通過恢復性程序實現對被害人、犯罪人和生態環境三方利益的恢復馮瀚元.恢復性環境刑事司法中被害人地位的反思及完善[J].中華環境，2021（10）：71-74.。實踐中，恢復性司法理念主要以生態修復責任的形式在環境刑事司法中實現。

在我國，恢復性環境刑事司法的實踐可追溯到1988年的一起盜伐林木案，法院以判令被告人補植“賠償林”的方式承擔生態修復責任張霞.生態犯罪案件中恢復性司法應用研究[J].政法論叢，2016（2）：112-119.。目前，生態修復措施在環境刑事司法實踐中主要以四種形式存在：其一，直接在刑事判決或裁定中判處犯罪人實施生態修復措施。其二，作為量刑情節，即履行生態修復義務可以作為從輕、減輕甚至免予刑事處罰的判斷條件。此種形式的生態修復責任已經得到司法解釋的確認，積極修復生態環境可以作為犯罪情節輕微的認定條件例如《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6條，《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破壞野生動物資源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3條、第7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破壞森林資源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2條。。其三，作為賠償措施，即通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或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的方式，要求行為人對受損的環境資源進行賠償。其四，作為一種社會治理類的司法建議，即由檢察機關或人民法院向行政機關發送治理建議，督促其正確積極履行環境資源保護職責王猛.生態恢復性司法理念在環境資源犯罪中的適用[J].中國檢察官，2023（23）：7-10.。從性質和內容上看，環境刑事司法中的恢復性措施主要包括三類：其一，貨幣性措施，如交納生態修復資金、賠償生態環境修復費用等。其二，行為性措施，如補植復綠、增殖放流、土地復墾、土壤修復等。其三，協議性措施，如簽訂生態修復協議等李摯萍，田雯娟.恢復性措施在環境刑事司法實踐中的應用分析[J].法學雜志，2018（12）：109-121.。

二、 環境刑事立法模式的理論爭議

立法是法律形式理性的重要體現，也是現代法治精神的重要載體。環境刑事立法的路徑選擇雖然是形式之爭，但法律的形式理性具有優于實質理性的地位劉艷紅.實質刑法觀[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47.，對于環境刑法乃至生態環境法秩序的完善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一） 單一法典論與分散立法論的論爭

理論層面，單一法典論的核心主張是應在統一的刑法典中規定所有的罪刑規范，且以刑法修正案的模式對刑法典進行完善。與此相對，分散立法論的核心主張是應在非刑事法律中對嚴重違法行為直接規定罪狀與法定刑，對現行刑法的體例進行重大調整乃至重新立法，尤其堅持行政刑法相對于統一刑法典的獨立地位。依照是否與法律的規范性命題存在直接關聯，單一法典論和分散立法論的論證理由可以分為規范性論據和非規范性論據。規范性論據是指法律的規范構造、法律體系或法秩序、法律的適用等以法律自身的規范性質為根據的理由。非規范性論據是指法律的規范性命題以外的事實性論據，訴諸文化、歷史、政治等外部視角，以社會事實論證某一立法模式的合理性。

在規范性論據方面，單一法典論與分散立法論主要圍繞刑事立法的穩定性與靈活性、刑法規范內部的統一性、刑法規范與其他法律規范的協調性、法律適用四個方面展開。總體上看，單一法典論強調法典的穩定性，并認為刑法修正案能夠保證刑事立法的靈活性高銘暄，郭瑋.我國刑法修正模式辨正[J].法學雜志，2018（12）：1-9.。統一刑法典有利于維持刑法規范在結構和內容方面的統一性，并且可以通過合理運用空白罪狀和指引性規范的方式很好地呼應非刑事法律規范趙秉志，袁彬.當代中國刑法立法模式的演進與選擇[J].法治現代化研究，2021（6）：1-13.。相反，分散立法則會造成犯罪之間的交叉、重疊，破壞刑法制度的統一性周光權.轉型時期刑法立法的思路與方法[J].中國社會科學，2016（3）：123-146.。附屬刑法模式只是對統一刑法典模式作邏輯轉換，并不能在實質上改善刑法穩定性問題和行刑銜接問題，反而可能損害刑法規范的穩定性梅傳強，盛浩.新時代我國刑法典全面纂修的基本理念與建構路徑[J].南京社會科學，2023（3）：52-63.。同時，單一法典化有利于保障刑法的謙抑性，分散立法模式則無法有效抑制由行政機關主導立法時的有罪化和重刑化沖動舒洪水，王剛.我國刑法法典化的應然立場探析[J].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3（6）：82-92.。空白罪狀所引起的合法性疑慮并不是立法論，而是解釋論的問題。只有堅持自然犯與法定犯一體化立法體例，才能在維持法定犯行政不法與刑事不法的二元結構中保持刑法判斷的獨立性劉艷紅.我國刑法的再法典化：模式選擇與方案改革[J].法制與社會發展，2023（3）：60-80.。統一刑法典可以很好地滿足司法實務的需要，有利于刑法的適用周光權.法典化時代的刑法典修訂[J].中國法學，2021（5）：39-66.。與此相對，分散立法論的立論基礎在于自然犯與行政犯的區別，強調附屬刑法的靈活性，并認為將行政犯規定在附屬刑法中可以保持刑法典的穩定性張明楷.刑法修正案與刑法法典化[J].政法論壇，2021（4）：3-17.。行政犯的價值矛盾決定了行政犯立法具有頻繁性、易變性，因而不宜采用統一化立法黃小飛.行政犯的價值矛盾：基于概念史研究的新解[J].清華法學，2024（1）：154-171.。在行政刑法規范中直接規定罪名與法定刑，即制訂實質的附屬刑法，有利于處理其與刑法典、單行刑法之間的關系，使它們保持協調一致張明楷.行政刑法辨析[J].中國社會科學，1995（3）：94-117.。行政刑法因以合目的性為指導原理而變動不居，將行政犯規定在刑法典中破壞了法秩序的統一性和刑法典的穩定性，增加了空白罪狀，對刑法適用造成了不利影響張明楷.刑事立法的發展方向[J].中國法學，2006（4）：18-37.，且有違法律保留原則、明確性原則、比例原則等憲法原則之虞張明楷.刑事立法模式的憲法考察[J].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20（1）：54-65.。此外，單一法典化的模式還造成了刑法典內部體系的沖突，容易導致處罰漏洞李曉明.再論我國刑法的“三元立法模式”[J].政法論叢，2020（3）：23-36.。

在非規范性論據方面，單一法典論的核心觀點是單一法典化符合我國的現實國情，是歷史的選擇，經受住了實踐的考驗趙秉志，袁彬.當代中國刑法立法模式的演進與選擇[J].法治現代化研究，2021（6）：1-13.。歷史上，我國刑事立法曾采取分散立法模式，但出現了明顯的“水土不服”，而統一刑法典模式則在實踐中運行良好，很好地滿足了社會治理的需要。此外，單一法典論的非規范性論據還包括我國具有刑法法典化傳統，統一刑法典有利于維護法制統一和限制權力濫用，有助于培育公民的法治意識高銘暄，郭瑋.我國刑法修正模式辨正[J].法學雜志，2018（12）：1-9.，能夠快速應對犯罪形勢的變化，滿足犯罪治理的一體化要求，與我國社會發展相對穩定的趨勢相契合等趙秉志.當代中國刑法法典化研究[J].法學研究，2014（6）：181-191.。相反，分散立法論則認為統一刑法典模式不能滿足社會需求，不具有現實合理性童德華.當代中國刑法法典化批判[J].法學評論，2017（4）：78-87.。現行刑法存在種種重大瑕疵或者結構性缺陷，刑法修正案的立法模式已經難以為繼梁根林.刑法修正：維度、策略、評價與反思[J].法學研究，2017（1）：42-65.。正是因為單一法典化的立法模式肢解了刑法規范，才導致公民不能從一般法律中了解什么行為構成犯罪，因而不利于預防犯罪張明楷.刑法修正案與刑法法典化[J].政法論壇，2021（4）：3-17.，而附屬刑法則具有合理管控刑法介入社會治理的意義，更能適應社會發展與社會治理的需要童德華.附屬刑法：實現刑法參與國家治理的有效形式[J].時代法學，2020（1）：1-8.。

在單一法典論與分散立法論之論爭的基礎上，環境刑事立法模式的問題同樣引起了學界的關注。總體上看，現有的研究成果傾向于采取附屬刑法的模式規定環境刑事責任當然，也有學者認為環境刑法應沿用單一法典化的立法模式，參見趙秉志《中國環境犯罪的立法演進及其思考》，載《江海學刊》2017年第1期，第122～132頁。，其主要理由包括：其一，在生態環境法典中規定環境刑事責任有利于生態環境法典的體系完整性和綜合性汪勁，呂爽.生態環境法典編纂中生態環境責任制度的構建和安排[J].中國法律評論，2022（2）：18-28.；其二，生態環境法典作為對環境法益進行體系性、融貫性保護的制度體系，理應綜合利用民事、行政和刑事責任構建多元責任體系以實現對環境法益的周全保護何江.環境法律責任的法典化比較研究[J].南京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3）：37-50.；其三，獨立型附屬刑法的立法模式能夠體現環境刑事責任的獨立性竺效.生態環境責任編的比較法借鑒及編纂思路[J].中國法律評論，2022（2）：29-39.；其四，獨立型附屬刑法能夠有效應對各種新興的環境風險，發揮風險防控機能程紅，牙韓選.環境犯罪“獨立型附屬刑法”立法模式之合理證成[J].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2）：181-188.；其五，環境附屬刑法能夠實現環境行刑規范的有效銜接呂穌.環境法典中環境污染行刑銜接路徑的規范化構建[J].南京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5）：31-46.。

（二） 單一法典化與分散立法模式的反思

事實上，單一法典論和分散立法論的理論目的并沒有根本性差異，僅是視角側重不同產生的方法論不同，因此如不持立場就很難對兩種模式的優劣作出評判舒洪水，王剛.我國刑法法典化的應然立場探析[J].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3（6）：82-92.。針對我國現行刑事立法的質量與實效，單一法典論與分散立法論作出了幾乎完全相反的判斷。由此說明，雙方論據具有經驗性和偶然性的特征，最終由論者的預設立場和觀察視角所決定。例如，對于刑事法官而言，統一刑法典可能更為便利，畢竟我國的刑事審判機構并沒有按照自然犯和行政犯的設置分類，法官完全有可能同時審理自然犯和多種類型的行政犯相反的觀點可能認為，目前我國已經基本實現了環境司法專門化，環境法庭的法官具有高度的專業性。然而，一方面，環境犯罪的定罪量刑必須符合刑法總則的規定，并且環境犯罪行為可能同時觸犯其他犯罪，如走私犯罪、危害公共安全犯罪、人身財產犯罪等，環境法庭的刑事法官依然需要熟練掌握刑法典;另一方面，法官自身可能調整業務范圍，不能認為環境法庭的刑事法官只需要掌握環境犯罪。。如果將所有的自然犯和行政犯都規定到刑法典中，就有利于法官集中找法。對于執法人員和相關從業人員而言，附屬刑法可能更適應其工作方式，因為兩者的業務范圍均局限于特定領域，而不需要熟知業務范圍以外的自然犯以及其他行政犯。然而，這其實不過是職業訓練過程中的形式差異。尤其在網絡時代，信息獲取高效便捷，即便將環境犯罪的相關內容規定在環境行政法律中，也不意味著環境執法人員和相關從業人員在學習和運用相關法律規范時能夠產生根本性的優勢。

在規范性論據方面，單一法典論與分散立法論的核心爭論點在于是否造成了法秩序的割裂。然而，如果以法律規范自身的構造而非實在法的形式為依據，是否造成法秩序的割裂并不在于法律條文的位置，而是取決于法律規范內部是否形成了有機整體。也就是說，空白罪狀的內容是否為前置的行政法律規范所填充，或者說空白罪狀的判斷是否能夠在前置的行政法律規范中找到明確根據，才是法秩序是否割裂的判斷標準，而這與刑法條文設置在刑法典還是前置法中并無必然聯系。事實上，統一刑法典與附屬刑法立法模式的差異只是形式上的，即把關于行為指引的規定置于何處的問題，只要在適用上參考有關行政法的規定，對于行政犯的處罰與多元刑法立法模式就沒有實質差異周光權.法典化時代的刑法立法[M].北京：人民大學出版社，2024：48.。統一刑法典不能取消行政犯的行政從屬性，附屬刑法也不能割裂其與刑法典之間的關聯。一方面，只要承認刑法與行政法之間存在關聯，在罪刑規范中設置了空白罪狀，就不可能在刑法典中規定完整的法律規范。對此，單一法典論同樣承認，統一刑法典模式依然需要處理刑法規范與非刑事法律規范的銜接問題。另一方面，即使將行政犯規定在行政法中，也必然要與刑法總則以及分則中相關罪刑規范相銜接。被人們普遍共知并實際地引導人們行為的只有刑法規范而非刑法典歐根·埃利希.法社會學原理[M].舒國瀅，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2：16.。例如，刑法“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一節所設置的各種罪刑規范屬于環境法秩序的組成部分，但并不意味著作為實在法的刑法屬于環境法秩序。在判斷某一行為是否構成特定類型的環境犯罪時，基于法秩序統一性原理，必須考慮行為的一般違法性，即是否違反行政法律規范。如果環境開發利用行為具備行政許可且符合行政法律規范的強制性要求，則因缺乏一般違法性而阻卻行為的刑事違法性于文軒，馮瀚元.基于生態文明理念的環境犯罪行政從屬性研究[J].南京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4）：1-10.。不難看出，在進行此類判斷時與環境刑法規范的位置并無實質關聯。

在非規范性論據方面，單一法典論所主張的法律文化傳統難以成為采取統一刑法典模式的根本理由。雖然我國歷史上確有法典化的傳統，但我國古代法律畢竟不是現代意義上的法典。毋寧言，近代以來西方法律文化傳統下的法典形態、法學學說和法典化技術構成了我國法典編纂的直接借鑒，這一點在民法典的編纂過程中已有充分的體現周小凡.概念法學作為法典化“科學的”路徑之證成[J].法學，2024（1）：35-46.。然而，從立法的實用性與可行性上看，單一法典化模式確有依據。我國生態環境立法體量龐大，且仍在持續增加。可以預見的是，生態環境法典出臺后，依照適度法典化的邏輯，生態環境單行法的立法工作依然會根據實踐情況持續跟進。即便在生態環境法典中采取實質的附屬刑法模式，后續的生態環境單行法中繼續設置罪刑規范或修改生態環境法典的問題依然存在。即使支持分散立法論的學者也認為，全面修訂刑法以實現分散立法的時機并未成熟。如果要確立刑法典與行政刑法的雙軌立法模式，就必須事先在行政法律中規定行政犯，使附屬刑法成為特別法，這一過程需要對每一部行政法進行全面修改，不可能為了全面修訂刑法典而對其他法律集中進行全面修改張明楷.刑法修正案與刑法法典化[J].政法論壇，2021（4）：3-17.。

究其實質，在環境刑事立法模式的問題上，法典化與解法典化存在二律背反。如果說生態環境法的法典化必然要求在生態環境法典中統一規定法律責任，以實現自身的系統性、一致性和全面性，刑法就面臨解法典化的困境。或者說，法制統一究竟意味著生態環境法典的統一還是刑法典的統一？如果認為法制統一是指統一刑法典，就勢必造成生態環境法典的法律責任在形式上的分裂，反之亦然。在爭論過程中，單一法典論和分散立法論都主張其方案有利于維護法制統一，正說明了其中存在的邏輯循環。如前所述，法制統一的本質是以法律規范為素材的法秩序統一，實在法中法條的編排體例僅為法律規范提供了形式上的載體。如果在生態環境法典采取附屬刑法模式后，刑法開啟再法典化并以維護法制統一為由繼續堅持統一刑法典模式，就可能陷入“法典化-解法典化-再法典化”的怪圈。

事實上，刑法對于非刑事法律規范而言具有二次性的特征，只不過前置法的性質有所不同。自然犯所處罰的行為大多侵害了社會公認的倫理規范，其社會危害性或者說法益侵害性來源于長期以來人們在日常生活交往中所形成的倫理認同，而這些倫理規范又大多為私法所確認，由此形成調整人民基本生活的各項民事法律制度。因此，自然犯同樣存在前置法，只不過這些前置法表現為私法規范或尚未實證化的社會倫理規范。早在18世紀，邊沁就在討論民法典與刑法典的關系時指出，刑法典并非由每項不僅本身完整無缺，而且剔凈所有民法內容的懲罰性法律匯集而成邊沁.道德與立法原理導論[M].時殷弘，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376.。對于現代刑法而言，這一觀點也適用于討論行政法與刑法典的關系。作為整體法秩序的保障法，刑法必然在構成要件上包含了前置法的部分內容，或以前置法為基礎。例如，規制濫伐林木行為的法律規范應是作為前置法的森林法律法規與刑法的濫伐林木罪中規范要素的結合。因此，在生態環境法典的編纂過程中，也并不存在必然的理由將刑事責任全部規定在其中。有觀點認為，對于環境犯罪等倫理觀念無法提供違法性的犯罪類型，刑法典即使規定也是空白罪狀并且轉引不明，倒不如在附屬刑法中直接規定侯躍偉，夏偉.法定犯時代附屬刑法立法模式之提倡[J].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24（1）：69-79.。暫且不論環境犯罪是否具備倫理根基以及自然犯與行政犯的區別的相對性，即便是倫理觀念可以提供違法性的犯罪，刑法也同樣是二次法，至于違法性的來源是倫理規范、私法規范抑或公法規范，只是司法判斷中的技術性問題，與是否采取附屬刑法的立法模式并無直接聯系。

三、 環境刑事立法的法典化進路

反思單一法典論與分散立法論的論爭，生態環境法典與刑法典的法典化與解法典化的根本矛盾造成了無法調和的悖論。對此，只有立足于功能主義的立法觀念，回歸到現實的立法與司法實踐，才有可能尋得環境刑事立法模式的解決之道。

（一） 基于功能主義的環境刑事立法

一般而言，刑法中的功能主義是一種刑法教義學或犯罪論體系層面的理論范式，其核心主張是刑法概念的形成必須以刑法的任務或刑事政策的目標設定為根據馬永強.德國刑法功能主義的前世今生——兼論刑法教義學的科學范式[J].刑法論叢，2020（1）：422-476. 。功能主義的刑法解釋要求對刑法概念的理解與適用必須遵循實質的目的性考量，重視刑事政策的影響和社會效果的要求，充分考慮刑法在社會中承擔的功能，以最適宜實現相應效果的角度進行刑法解釋勞東燕.功能主義的刑法解釋[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4.。如果說功能主義的功能就是指刑法在社會中承擔的功能，那么風險社會背景下的現代刑事立法就必然是功能主義的。這種刑事立法中的功能主義表現為刑法目的對于刑事立法的影響，即刑法目的具有指導立法者確定犯罪的性質、范圍與種類的功能張明楷.刑法目的論綱[J].環球法律評論，2008（1）：17-27.。具體來說，功能主義的刑事立法就是在刑事立法過程中立足于現實社會問題，追求發揮刑事立法的社會功能，注重對社會問題的積極回應勞東燕.風險社會與功能主義的刑法立法觀[J].法學評論，2017（6）：12-27.。現代意義上的環境犯罪正是風險社會的產物，因果關系以及危害結果的不確定性使得環境刑事立法必須以有效應對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為導向，由此在犯罪構成上呈現介入時點提前化、保護法益稀薄化等突破傳統犯罪類型的特征。究其根本，刑事立法本身就是刑事政策的實現，邁向回應型法是現代刑事立法發展的必然趨勢，現代環境問題的風險屬性使得基于功能主義的環境刑事立法成為理論和實踐的必然選擇。

然而，功能并不限于事物對外部環境所實際或預期起到的作用，還包括了建立在系統與環境的區分基礎上，事物自身依其本性對復雜性的化約。系統論法學明確區分了功能與功效：功能是法律系統所獨有的，規范的功能就是規范的性質泮偉江.對法律規范的社會學觀察——論盧曼早期法社會學思想[J].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3）：79-93.；而功效則是法律系統之于環境的作用，是為了在法律系統之中促進其他社會子系統功能的實現李忠夏.功能取向的法教義學：傳統與反思[J].環球法律評論，2020（5）：5-20.。在盧曼看來，法律系統的功能是穩定化規范性期望，即規范性行為期望的一致性一般化尼克拉斯·盧曼.法社會學[M].賓凱，趙春燕，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134.。抽象地看，法律與期望的時間連接所造成的社會代價有關。具體地看，則涉及通過調整期望在時間上、具體內容上和社會上的普遍化使規范性期望穩定化的功能盧曼.社會的法律[M].鄭伊倩，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67.。就刑法而言，其功能在于以明文規定犯罪的構成要件及其作為法律效果的刑罰，使行為人能合理預期自己的行為，使裁判者能夠對行為事實進行規范判斷，從而穩定全社會對于犯罪行為及其應得后果的規范性期望。因此，刑法兼具行為規范和裁判規范的雙重面向，刑法規范的功能也正是行為規范和裁判規范的功能。與此相對，法律系統的功效則是其對于社會需求的滿足。可見，狹義的功能主義的功能實際上對應于系統論法學的功效，具有外部性的特征。

由此，功能主義的刑事立法應包括雙重維度：外在方面，作為現代社會的一個功能子系統，刑法根據承擔的社會功能實現“自主演化”與“自主創生”吳亞可.系統論視閾下刑法立法觀的當代中國選擇及其展開[J].政治與法律，2023（10）：128-145.，刑事立法必須立足于刑法在社會治理過程中所發揮的角色和現實效用。內在方面，刑事立法必須能夠穩定規范性期望，將復雜的社會現象化約為以罪狀和法定刑為構造的罪刑規范，以此引導行為人和裁判者的合理預期。顯然，外在的功效規定了刑事立法的內容。例如非法引進、釋放、丟棄外來入侵物種行為的犯罪化外在地由我國生物安全與生物多樣性的現實形勢和治理需要所決定。增設破壞自然保護地罪與我國自然保護地內非法開發利用活動的猖獗態勢存在密切關聯。同時，功能主義也對刑事立法的模式提出了要求。刑法充分發揮其社會治理作用的前提是以實在法的形式建立完整的法律規范體系，圍繞特定的治理對象形成有機統一的法秩序。法典化與解法典化的二律背反已經揭示：環境刑事責任規定在刑法典或生態環境法典之中都并非法制統一性的決定因素。然而，當觀察視角從功效轉向功能，任何法律規范都必須以穩定規范性期望為欲求，而保持法典的相對穩定正是穩定規范性期望的重要條件。法律的功能決定了其天然的保守性，刑法作為整體法秩序的保障法，雖然在風險社會的背景下已經進入立法活性化的進程，但相比于前置法而言卻更為保守。正因如此，刑法以罪刑法定為最高原則，穩定性或者說安定性是刑法的生命。正如拉德布魯赫指出，法律規則的存在比它的正義性和合目的性更重要；正義和合目的性是法律的第二大任務，而第一大任務是所有人共同認可的法的安定性，也就是秩序與安寧拉德布魯赫.法哲學[M].王樸，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82.。立法模式并不關涉正義與合目的性，二者均是對法的內容所提出的要求。因此，在缺乏有效的規范性論據的前提下，法的安定性從根本上決定了立法模式。法的安定性固然是指法律內容的相對穩定，對于刑法而言，就是立法者應克制犯罪化的沖動，并且以盡可能明確的方式規定犯罪的構成要件與法律效果。然而，維持立法形式上的歷史一致性也應是法的安定性的必要構成。畢竟，任何法律內容都必然以一定的立法形式為載體，只有通過立法形式，法律所預設的主體才能認識到其所意圖傳遞的內容。

功效與功能是相互關聯的，只有在穩定規范性預期的前提之上，刑法才能充分發揮其社會治理的效用。統一刑法典模式因其歷史一致性而更有利于穩定規范性預期，同時也意味著其能夠更有效地應對犯罪風險。因此，在環境刑事立法的問題上，已經作為立法實踐所確認的環境刑法的一般體系應繼續保留在刑法典中，即環境刑事立法應在總體上延續統一刑法典模式，并以刑法的再法典化為契機，適當調整環境犯罪在刑法分則中的體系地位，將其作為獨立的一章。然而，環境刑事司法實踐已經呈現新的發展趨勢，即生態修復措施在環境刑事司法中適用的比例和重要性不斷提升，但當前的環境刑事立法尚未對這一趨勢作出反應。法律規范所旨在穩定的規范性預期必然是歷史維度的，即面向過去，以歷史上的規范性認同和慣習為依據。實踐的迅速發展突破了法律規范功能的歷史維度，而立法形式則不得不在不安定的因素中提供法所必需的安定性。這就意味著，環境刑事立法必須直面生態修復措施的性質及其在法秩序中的定位。功能主義的立法觀揭示了一項原理：在缺乏決定性的規范性論據時，立法應維持其既有的形式，以保證法律規范的內部功能，進而充分發揮其外部功效。然而，在環境刑事司法實踐中發展起來的生態修復措施已經超出既有立法所能涵蓋的范圍，再次使環境刑事立法模式的論爭陷入困境。至此，功能主義難以說明生態修復責任的體系定位。相反，只有從生態修復責任自身的性質出發，才可能發現其在立法中的應然形式。

（二） 環境刑事立法中生態修復責任的體系定位

如前所述，環境刑事司法中的生態修復責任主要以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和刑事訴訟兩種形式呈現。無論是要求犯罪人履行生態環境修復責任還是要求繳納生態環境修復費用，在現行刑法中都沒有根據魏漢濤.刑事制裁與生態環境修復有機銜接的路徑[J].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5）：77-84. 。民法及環境法律中有關生態修復措施的規定缺乏刑法的效用轉化，無法直接適用王宏巍，盧禹辰.環境犯罪恢復性司法適用問題研究[J].黑龍江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22（4）：57-61.。對此，可能存在兩種解釋方案：其一，否定環境刑事訴訟適用生態修復責任的正當性，只承認通過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適用生態修復責任。其二，認為《刑法》第36條和第37條所規定的“賠償損失”包含了生態修復措施，且得到了2016年出臺的《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支持蔣蘭香.生態修復的刑事判決樣態研究[J].政治與法律，2018（5）.134-147.。

第一種方案在解釋論上確有依據，但如果從完善刑事立法的角度來看，生態修復責任本就具有綜合性的特征，與環境刑法的規范保護目的相契合，具備法益恢復功能，借助附帶民事公益訴訟可能造成制度構造上的“疊床架屋”。第二種方案存在解釋學上的疑問。《刑法》第36條明確規定，賠償損失是指賠償被害人的經濟損失，而生態修復的對象是生態環境而非被害人，且生態環境損害也不完全是經濟損失。相應的，第37條規定的賠償損失同樣不包括生態修復措施。首先，非刑罰處罰措施的適用以定罪免刑為前提，而實踐中適用生態修復責任的刑事判決并沒有免除刑罰。其次，賠償損失與具結悔過、賠禮道歉相并列，根據體系解釋的基本原理，應具有民事責任的性質，而生態修復只有在部分環境侵權案件中才可能表現為純粹的民事責任，且因生態修復與民法意義上的恢復原狀存在本質區別，因而在民事侵權責任體系中具有相對獨立的地位呂忠梅，竇海陽.以“生態恢復論”重構環境侵權救濟體系[J].中國社會科學，2020（2）：118-140.。在司法解釋層面，雖然2016年出臺的環境犯罪司法解釋規定了生態環境損害包括生態環境修復費用，但生態修復措施包括貨幣性措施、行為性措施、協議性措施等多種形式，并不等于生態修復費用。此外，生態環境損害在該解釋中只是說明構成“嚴重污染環境”中的一種特定情形，與賠償損失無關。最后，2023年出臺的環境犯罪司法解釋取消了這一規定，使得該解釋方案失去了規范依據。

然而，這卻并不意味著生態修復責任具有刑罰屬性也有學者指出，生態修復責任不宜作為非刑罰處罰措施，而是應作為附加刑規定在刑法典中，參見寧清同《刑事生態修復責任初論》，載《深圳社會科學》2022年第1期，第96～111頁。然而，暫且不論生態修復措施是否具有懲罰性，一旦將生態修復責任規定為刑罰，就意味著生態修復責任在性質上應界定為刑事責任，使得非刑事訴訟中的本質上同等的生態修復責任難以得到妥當解釋。。首先，作為犯罪的法律效果的刑罰應具有普遍性，即原則上具有適用于分則各犯罪類型的可能性。顯然，生態修復責任是環境法特有的責任形式，缺乏作為獨立刑種所必需的普遍性。究其根本，生態修復責任屬于民事責任、行政責任甚至刑事責任，本質上是以部門法思維理解環境法，以部門法律責任套用環境法律責任。環境法是以應對和解決生態環境問題為中心的法律領域，并按照事物的領域來進行規范集成，因此其調整的社會關系和方法具有綜合性徐以祥.論我國環境法律的體系化[J].現代法學，2019（3）：83-95.。所謂的調整方法，其實就包括了法律責任體系。由于環境法具有超越民法、行政法、刑法的領域法屬性，作為環境法所特有的法律責任的生態修復責任并不是對應于某一特定的部門法的責任體系，而是具有綜合性、領域性的特征生態修復責任的綜合性從政策導向上也可以得到印證。例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充分發揮審判職能作用為推進生態文明建設與綠色發展提供司法服務和保障的意見》提出，落實以修復生態環境為中心的損害救濟制度，統籌適用刑事、民事、行政責任，最大限度修復生態環境。。生態修復責任作為環境污染或生態破壞行為所可能引起的法律效果，其行為構成分散在不同的部門法之中，最終在法律規范的意義上形成有機統一的環境法秩序。其次，懲罰性被普遍地認為是刑罰應具有的本質屬性王世洲.現代刑法學（總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276.。然而，生態修復措施的目的在于修復受損的生態環境，以保護環境公共利益，并不具有與自由刑、財產刑等刑罰處罰措施相匹配的懲罰性，毋寧是一種強調救濟性、恢復性的責任形式如果從廣義上理解，則凡是對行為人造成負擔的措施都可以稱為懲罰，參見楊紅梅、涂永前《環境恢復性司法：模式借鑒與本土改造》，載《國外社會科學》2021年第3期，第71～82頁。然而，這樣的懲罰并非刑罰，甚至民事責任中的賠禮道歉也可以被理解為懲罰。這樣過分寬泛的理解無助于在法律上細致區分不同的責任類型，也模糊了不同行為的法律性質之間的界限。。因此，生態修復責任作為一種環境法特有的責任形式，在刑事責任體系中應界定為一種特殊的非刑罰處罰措施。

問題在于，有關環境刑法中的生態修復責任應規定在刑法典還是生態環境法典之中。對此，有觀點認為，考慮到立法成本和立法協調的問題，應將生態修復直接規定為《刑法》第37條的非刑罰措施韋堯瀚.我國環境犯罪非刑罰措施的完善——以我國生態修復或恢復原狀刑事判決為切入點[J].社會科學家，2021（9）：115-120.。然而，生態修復責任不同于第37條所列舉的民事責任和行政責任，是領域法而非部門法的法律責任，規定在同一條文中容易造成理解上的偏差。同時，刑法總則關于犯罪的法律后果的規定應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例如《刑法》第37條之一規定了禁業令，雖不能適用于所有犯罪類型，但因利用職業便利實施犯罪以及實施違背職業要求的特定義務的犯罪并不局限于刑法分則某一特定章節，而是具有超越刑法分則的抽象性和典型性特征。相反，生態修復措施只能適用于環境犯罪，而環境犯罪規定于刑法分則第6章第6節，不具有規定在刑法總則中的普遍性。因此，較為妥當的做法應是在生態環境法典中對生態修復責任進行集中規定，并在刑事責任轉致條款中明確，構成環境犯罪的，應根據犯罪情節責令犯罪人承擔生態修復責任。這一方案既符合生態修復責任作為環境法的特有責任類型的性質以及生態環境法典的領域型立法特征，也符合功能主義的環境刑事立法，在保持環境刑法體系統一性的同時兼顧環境刑事司法實踐中對生態修復責任的特別要求。

（責任編輯： 潘亞莉）

On the Realization of Environmental Criminal Responsibility under the Vision of Ecological Environmental Code

Feng Hanyuan

（Civil， Commercial and Economic Law School，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Beijing 100088， China）

Abstract： The environmental criminal legislation of China has undergone the historical change from decentralized legislation to unified legislation， and the idea of restorative justice has been thoroughly carried out in the practice of environmental criminal justice. There is a dispute between the theory of single code and the theory of decentralized legislation in environmental criminal legislation mode because of the antinomy between codification and decodification， which must be approached from the functionalist way. Based on the consideration of external efficacy and internal function， environmental criminal legislation should continue the unified criminal code model in general， but it is improper to stipulate ecological restoration responsibility in the criminal code. As ecological restoration responsibility is a unique form of environmental law responsibility， ecological restoration responsibility should be stipulated in the criminal responsibility transfer clause of the ecoenvironmental code and the nature of the criminal responsibility system should be defined as nonpenalization measures to adapt to the development of environmental criminal justice.

Key words： Ecological Environmental Code; environmental criminal law; functionalism; criminal legislation; ecological restoration responsibility